張潔
仔細觀察普通法的法律系統(tǒng),可發(fā)現(xiàn)其特征之一在于個人主義。一名外國觀察家曾說,其鮮明特征在于“對個人自由的無限珍視和對私人財產(chǎn)的尊重”。它只與個人權(quán)利有關而與社會正義無關。它不能容忍對個人行為、身體、精神和經(jīng)濟自由的干預。簡言之,個人是它許多重要學說的核心。是什么決定了普通法中的個人主義?在公共利益越來越得到重視的時代,它是如何做到如此徹底的個人主義?
羅斯科·龐德在《普通法的精神》中認為,美國普通法的形成得益于七個因素:(1)日耳曼法律制度和法律思想的最初基礎;(2)封建法;(3)清教主義;(4)17世紀法院和王權(quán)之爭;(5)18世紀的政治思想;(6)19世紀上半葉美國拓荒和農(nóng)業(yè)社會背景;(7)美國法院改造英國普通法時流行的關于正義、法律和國家的哲學思想。除封建法之外,每個因素都增強了20世紀里強烈個人主義的普通法傳統(tǒng)。
(一)日耳曼法律制度和法律思想的最初基礎
日耳曼法是日耳曼王國建立后所編撰的成文法典或由國王們頒布的若干敕令的統(tǒng)稱。[3]羅斯科·龐德指出,在英國法律發(fā)展史上,第一批普通法法官工作時運用日耳曼法的素材,在奠定英美法律制度的基礎上所運用和依據(jù)日耳曼法觀念,致使普通法比大陸法包含著更多的日耳曼因素。日耳曼法是美國法律的基礎,其所代表著嚴格法階段。龐德認為,個人主義是嚴格法階段的主要特征,而英美法自始就孕育著嚴格法所具有的個人主義。嚴格法的個人主義強調(diào)個人的絕對責任或者義務,一旦個人因為約定或法律的規(guī)定承擔責任或義務,則任何形式的責任必須得到完全履行,不考慮任何意外事故、欺詐或脅迫等法律事實之存在。嚴格法堅持以法定形式承擔的任何責任都必須得以全面地履行。
筆者認為,嚴格法階段的個人主義與當代普通法中個人主義尚存較大差距,前者強調(diào)對個人責任或義務的絕對履行,而后者核心之處在于個人免于承擔因自己能力或意志以外的法律事實所致法律責任。
(二)清教主義與法律
清教主義,意為16世紀末和17世紀初,在英國興起的旨在消除英格蘭圣公會中天主教“教皇殘余”的宗教改革運動。當時,英國國教的清教徒不滿國教改革,主張純潔(Purify)教會,徹底摒棄天主教繁瑣儀式,提倡簡樸生活,不遠萬里移居北美大陸,并宣揚其清教理念。[4]清教主義所倡導的“因信稱義”(Justification by Fait)理念是個人主義的源泉之一?!耙蛐欧Q義”即因信仰而獲得啟示,是指《圣經(jīng)》是獲得信仰的唯一途徑,教徒可以自行閱讀、解釋和思考《圣經(jīng)》而獲得信仰。由此,“因信稱義”之理念凸顯了個人在宗教信仰中的作用。在清教主義對個人主義的形成作用上,龐德認為,清教主義所堅持的“理性誠實的自愿契約”學說,產(chǎn)生了一種“聯(lián)合但不從屬”的體制。在該體制下,宗教組織是依附于宗教之上的一種契約形式,人們依據(jù)自己的良知和他人的契約自由聯(lián)合所形成的國家便體現(xiàn)了契約自由。而契約自由的學說一旦適用于市民組織,便形成了個人主義,即所有法律的后果皆取決于意志的實現(xiàn)。清教主義盡管孕育著美國的自由與個人主義,但米勒曾言“我們?nèi)匀豢梢栽谛掠⒏裉m新教學說中找到民主和個人主義的源頭”。在這一意義上,清教主義孕育的個人主義仍有局限性,即個人主義尚囿于神學層面,尚未觸及政治、社會諸層面,故不可將清教主義中的個人主義與美國個人主義相提并論。[5]
(三)17世紀法院和王權(quán)之爭
在英國法制行進到17世紀時,發(fā)生了一件對英國憲政產(chǎn)生歷史影響的事件。1612年11月10日,應坎特不雷大主教作為專司宗教事務的教會法院代表,為了將其管轄權(quán)擴張到世俗的刑事案件,主張王權(quán)至上,建議國王收回案件審判權(quán),由國王自己審決。此可視為司法權(quán)與王權(quán)之爭的開端。此時,大法官柯克針對這一論調(diào)給予反擊,“依照英國法律,國王不能審理案件,任何刑事或民事案件均應由法院審理。案件的審理依靠的是人為理性和法律判決,并非國王所擁有的天賦理性。并且,法律是一門需經(jīng)過學習和實踐方能掌握的藝術,未達到這一水平,則任何人不得審判案件?!笨驴司芙^國王的要求并非以否認國王的最高司法權(quán)為理由,而以國王不熟悉英王國法律為由,則說明此時王權(quán)的強大。[6]
幸運的是,在普通法院與行政專制主義運動進行勇敢斗爭的過程中,普通法院運用“法律至上”原則獲得勝利,從而將該原則確定為普通法的基礎并賦予之新的精神。所謂法律至上,是指主權(quán)者(無論是國王、立法機關或是被選舉者)及其所有下屬機構(gòu)都必須依據(jù)原則而非專斷的意志行事,有義務遵循理性而非興致所至肆意妄為。同時,個人主義成為法律至上原則的精神,普通法實施及普通法法院的設置目的在于保護個體利益,防止來自國家強權(quán)的侵犯。筆者以為,在此階段,個人主義作為法律至上原則的精神所在,從而具備反對強權(quán)侵犯的精神內(nèi)核。相較于嚴格法階段和清教因素中的個人主義,已具備現(xiàn)代美國個人主義的雛形,其不僅擺脫了嚴格法中只強調(diào)絕對履行責任或義務的個人主義,并且將其適用范圍延伸至法律領域。在某一程度上而言,可將其視作現(xiàn)代個人主義的力量之源。
(四)18世紀的政治思想
18世紀,平等的觀念被引入英國普通法。至此,普通法的適用范圍也進一步擴大,從限制王權(quán)擴大至對一切權(quán)利進行自然限制,英國人的權(quán)利也演變?yōu)槿说淖匀粰?quán)利。龐德在第四章對自然權(quán)利理論、法與自然權(quán)利關系理論、自然法理論和自然法原則全面審視的基礎上,指出18世紀的理論將獨立于法律之外的利益和法律創(chuàng)制的法律權(quán)利,并將人的自然權(quán)利來鑒別英國人在普通法上的權(quán)利,強化了普通法中的個人主義。例如,1774年大陸會議的《權(quán)利宣言》宣布了英國人的法定權(quán)利,1776年的《獨立宣言》宣布了所有人的自然權(quán)利,而實質(zhì)上它們所宣布的是同一件事,由此普通法便被視為個人自然權(quán)利的法律效力的體制。這將會帶來個人利益的膨脹,使得18世紀的理論“對于美國的貢獻可以被全盤否定”。
筆者認為,在這一階段,普通法中的個人主義憑借18世紀的理論較前述的個人主義又有新發(fā)展,形成“個人主義至上”的思想。故而,龐德最后主張在承認個人利益的基礎上強調(diào)社會利益。[7]
(五)19世紀上半葉美國拓荒和農(nóng)業(yè)社會背景
19世紀的美國拓荒者在農(nóng)業(yè)社會背景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美國法律的理性發(fā)展,尤其是美國拓荒者對政府管理行為的反感,將最大限度的個人自由和抵制專制政府深深地注入普通法之中。美國19世紀的法律特征之一在于拓荒者因?qū)φ芾硇袨榉锤?,而要求建立詳盡的法律規(guī)則和體系,以完整司法機制。并且,拓荒者最關心的是政府部門提出保護社會利益而又不任意干預個人利益。
筆者以為,這一階段由美國拓荒者所代表的“個人主義”是對18世紀個人主義至上思想的平衡,原因在于其開始注意到權(quán)衡社會利益的重要性。
(六)美國法院改造英國普通法時流行的關于正義、法律和國家的哲學思想
龐德在第六章主要從分析19世紀五大法哲學流派(形而上學派、歷史學派、實證法學派、機械法學派和功利學派)對普通法產(chǎn)生的影響,簡要回顧了普通法的歷史演進。龐德指出,以邊沁為代表的功利學派的主張——以有利于絕大多數(shù)人幸福的標準是用于衡量每個人行為之尺度,并不懷疑個人主義,而是設想最大的普遍幸福要通過最大限度的個人自我權(quán)利主張以獲得,這與普通法中的個人主義是相適應的。
縱觀龐德在《普通法的精神》中對于普通法形成因素尤其是個人主義特點的論述,我們發(fā)現(xiàn),普通法中的個人主義自普通法形成之初就深深扎根于其中,而后在普通法的不斷發(fā)展和完善過程中,受到來自法哲學、宗教因素、政治因素、社會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而深化,并在美國法律完善進程中發(fā)展成為普通法的精神內(nèi)核。普通法的個人主義萌芽于龐德所稱的“嚴格法階段”,在17世紀受到來自清教主義和法院與王權(quán)之爭中司法的影響茁壯發(fā)展,后在18世紀政治思想影響下發(fā)展出“個人主義至上”的觀點,但在19世紀個人主義與美國法律相互磨合,形成了一種與社會利益相互折中的個人主義。
由此,普通法中的個人主義因獲得深厚的清教源泉、政治與哲學思想而深深扎根于這一法律傳統(tǒng),但是其所體現(xiàn)的精神內(nèi)涵卻不是一成不變的。應當看到,在普通法的不斷發(fā)展和完善過程中,個人主義的精神內(nèi)涵也在與時俱進,逐步發(fā)展成為一種與法律、與社會現(xiàn)實相互契合的精神理念。
[1] Pound,R.(2009).The Spirit of the Common Law.Cornell University Library.
[2] 羅斯科·龐德.普通法的精神(第1版)[M].唐前宏,等,譯.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
[3] 李秀清.日耳曼法研究(第1版)[M].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4頁.
[4] 趙文學.論清教主義對美國文化價值觀的影響[J].東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10(3),第259-262頁.
[5] 張孟媛.美國個人主義的清教源流[J].美國研究,2009(3),第116-126頁.
[6] 危薇.英國法制史中的王權(quán)與法——羅斯科·龐德的專著《普通法的精神》第三章讀后[J].湖北經(jīng)濟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5(2),第103-104頁.
[7] 嚴格.普通法的精神與法律信仰反思——讀羅斯科·龐德《普通法的精神》[J].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5卷,第73-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