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師好美》是嚴歌苓小說題材領域開拓的新嘗試。小說重現(xiàn)了師生戀情引發(fā)生命慘案的全過程,禁忌之戀緊張感彌漫的表象之下掩藏著人性、情感、倫理、道德的矛盾與糾葛,催生出關乎個體生命與社會真實的慘痛悲劇。人物形象塑造與敘述上的情感化使《老師好美》在悲劇的處理上顯示出別樣的“溫情”的特征。細膩的人物悲劇心理探析消解了師生戀題材的敏感性,揭露女性內(nèi)心隱秘的同時彰顯出作者對現(xiàn)實隱痛的沉重反思。
關鍵詞:老師好美;嚴歌苓;悲劇書寫;現(xiàn)實關懷
中圖分類號:I206? ? ?文獻標識碼:A
The Warmth Behind the Danger
The Tragedy of Yan geling's Novel "Beautiful Teacher"
YANG Ya-ru
( School of Literary Arts,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Abstract: "Beautiful Teacher" is a new attempt to explore the subject matter of yan geling's novels. The novel reproduces the whole process of the tragedy of life caused by the teacher-student romance. The contradictions and entanglements of human nature, emotion, ethics and morality are hidden under the surface of the tension of forbidden love, which leads to the tragic tragedy of individual life and social reality. The characterization and narration of the emotional "Beautiful Teacher"? in the treatment of tragedy shows a different kind of "warmth" characteristics. The exquisite analysis of the tragic psychology of the characters dispels the sensitivity of the subject of teacher-student love and reveals the secret of the female heart while revealing the author's heavy reflection on the dull pain of reality.
Keywords: beautiful teacher; Yan geling. tragedy writing; real concern
《老師好美》是嚴歌苓對校園題材的首次嘗試。小說以一起真實的校園情殺案為藍本,在理性與情感交融的“溫情”中直面人性弱點與現(xiàn)實復雜性間的種種悖論,穿透大眾視野中的庸常表象,架構出一部關乎生命真諦與社會弊病的悲劇。文本構造與敘述方式上的特殊性極大地實現(xiàn)了對敏感題材的審美化超越。這部抵達極端情感深處的小說多方位展現(xiàn)了掙扎于悲劇困境中的生命的悲哀。
一 、悲劇泥沼中的生命景觀
《老師好美》再現(xiàn)了36歲的高三女班主任丁佳心與同班劉暢、邵天一這兩位少年間發(fā)生的一系列情感糾葛。整個文本始終立足于多層次的悲劇建構之中,潛藏于“危險”標簽之下的師生戀實際上是情感悖論交纏而來的社會悲劇,每一個相關人物都在這樣一場情感畸變中身不由己地卷入了悲劇命運的漩渦。小說以柔和而不失力道的筆觸深入到校園生活的敏感禁區(qū),書寫了一部包裹著校園“外衣”的完全悲劇。
(一)情感與倫理沖突下的社會悲劇
“社會悲劇”是悲劇發(fā)展歷程中形成主要悲劇類型之一。與傾向展現(xiàn)“人生悲劇性”[1]的命運悲劇、性格悲劇不同,社會悲劇的形成原因在于社會環(huán)境而非個人因素。實際上,在人的社會性下,社會悲劇并非與個人完全脫節(jié)的悲劇,由個人生存困頓引發(fā)的、具有重大社會警示意義的悲劇性事件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視作社會悲劇。
《老師好美》是嚴歌苓用校園“畸戀”故事演繹“社會悲劇”的小說。不同于《金陵十三釵》中動蕩的戰(zhàn)爭背景及《無出路咖啡館》里陌生的異國環(huán)境,《老師好美》在悲劇空間的選擇上拋開了宏大的社會場景而顯示出“小中見大”的特征。小說選擇了相對純凈、安寧的高中校園作為故事發(fā)生空間,但實際上作者的目光并沒有局限于校園的一隅之地,而是把校園放到整個社會的大背景下去觀望,紛繁復雜的社會才是小說的實際背景。小說中劉暢、邵天一、丁佳心及其背后的家庭分別代表了社會上不同層面的三類群體:商人、工人及知識分子,學校只是這三個群體發(fā)生匯聚、產(chǎn)生沖突的一個交匯場合,與群體、家庭、人性、情感息息相關的畸戀事件在社會的大舞臺上發(fā)生后引起輿論熱浪......小說并不是對師生畸戀的簡單藝術加工與淺顯文學重述,而是通過敏銳的感知力撕開不倫之戀表象的不堪直擊事件內(nèi)核,用理性的目光將內(nèi)在的真實展現(xiàn)在大眾面前?;麘僦允腔蔚?、反常態(tài)的,原因在于情感與倫理間沖突的不可調(diào)和性。這種情與理的矛盾把丁佳心、劉暢、邵天一推向毀滅命運的同時也影發(fā)了一場極具社會影響力的社會悲劇。
日常生活中具有普遍性的矛盾是生活與文學創(chuàng)作都應該關注的焦點?!独蠋熀妹馈分猩鐣瘎〉男纬蛇^程同時也是人與社會間矛盾的暴露過程,這種矛盾歸根結底是個人情感與社會倫理的矛盾。人是情感的動物,人的情感需求在現(xiàn)實消極因素的刺激下極易偏離正常的軌道而走向盲目與非理性的誤區(qū)。小說中的高三學生劉暢富足的家境帶來物質過剩的同時也在他心里留下了親情缺失的空洞,邵天一則是個飽受貧困之苦的孩子,這樣的兩個孩子本質上都是缺乏親情關愛的,高考的重壓將他們對愛的需求無限放大,需求放大的結果就是過度依賴給予自己所缺關愛的女老師丁佳心從而產(chǎn)生不成熟的“愛”,與倫理碰撞后陷入“畸戀”的泥沼。丁佳心在“畸戀”中扮演了復雜的角色,她不僅是教劉暢、邵天一語文課的班主任老師,更是一個離了婚的單親媽媽,一個具有吸引力的中年異性。她對劉暢、邵天一的關愛表面上以師生關系維系,實質上早已越過了師生界限。讓學生過多參與私生活的結果就是內(nèi)心欲望不可遏制的膨脹。丁佳心對學生的愛里夾雜著太多的私欲,把兩位少年一步步推入“愛”的陷阱。“畸戀”的發(fā)生見證了情感與倫理間的水火不容,不僅讓兩個少年一死一傷,讓多個家庭不再完整,也在社會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傷疤……作者精雕細琢這種矛盾下的悲劇并不是為了以知識分子的優(yōu)越姿態(tài)去評判是非,而是為了探查情感的弱點:愛是人類最偉大而珍貴的感情,但世俗與倫理永遠都是愛的一把標尺,在這把標尺之下,越過倫理界限的愛只能是引人墮落的毒藥。丁佳心對學生的愛在私欲的催化下早已由高尚演變成卑劣,這種畸形的情感、失衡的愛與以法律為代表的世俗倫理形成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丁佳心、劉暢、邵天一及與事件相關的所有人在一定程度上都是這種矛盾催化而來的悲劇中可悲的犧牲品。
嚴歌苓用輿論的軒然大波將現(xiàn)實與小說聯(lián)系起來,穿插于小說中的一則則新聞與網(wǎng)絡傳聞切實印證了這一事件所產(chǎn)生的巨大社會影響,使之跨出校園與個人情感的小天地,成為一場倫理道德層面上的社會悲劇。生命的消亡是作者內(nèi)心深感痛楚的,而悲劇背后所隱藏的情與理間的矛盾也是整個社會都應當正視并引以為戒的。
(二)無法逃避的命運悲劇
“命運”作為古希臘悲劇的重要主題之一,是一種在于無形間牽引人生命走向的神奇力量。別林斯基將“宿命的災變”[2]視作悲劇最偉大的特點,小說悲劇的出彩同樣離不開對人之命運起伏的表現(xiàn)?,F(xiàn)實社會歸根結底是由無數(shù)小人物構成的,對小人物命運尤其是悲劇性命運的關注是文學成為“人學”的根本途徑。
從《扶?!分辛髀洚悋?、受盡苦楚的妓女“扶?!钡健稛o非男女》中衰弱卑微、絕望壓抑的殘疾男人“老五”,嚴歌苓對悲劇的構建總是以小人物的命運為基本載體,形形色色的悲苦人物形象共同構成了嚴歌苓文學版圖里的獨特悲劇景觀。與《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等作品中抗戰(zhàn)大環(huán)境引起的個人悲劇命運不同,《老師好美》中主人公邵天一、劉暢的命運悲劇始于“天命”無形的牽引,并在突發(fā)事件的激化中驟然形成。小說中的人物身份、個性、出身各不相同,命運卻同樣具有本質上的悲劇性。這種悲劇性是“宿命式”的,為其后畸戀及慘案的發(fā)生埋下了禍根:邵天一文化水平有限的工人父母無法滿足他在精神交流上的需求,貧困的家境之下,他從出生以來就遭受了精神與物質的雙重匱乏,這正是他外表沉默寡言而內(nèi)心敏感缺愛的性格來源。劉暢家境富裕,但這種富裕幾乎占據(jù)了他一對商人父母所有的時間,他充其量只是個大房子里的“留守少年”。人可以決定自己的理想,卻不能選擇自己的家庭出身,缺乏應需之愛的家庭環(huán)境使劉暢與邵天一的命運從出生起就帶有了悲劇色彩,畸戀只不過是使他們命運徹底走向毀滅導火線。
丁佳心是嚴歌苓在《老師好美》中塑造的又一具有代表性的悲劇女性形象。作為小說師生戀中唯一一個成年人,丁佳心的命運悲劇映照出當下部分知識女性的生存困境。她慘遭前夫背叛,內(nèi)心仍舊懷有對美好事物的向往,試圖用男孩的單純干凈去抵消成年人兩性關系里的骯臟,錯誤的在學生身上找尋寄托與安慰,在個人欲望的驅使下她將教師身份該有的束縛拋之腦后,讓感情自由泛濫。丁佳心實際上是一個內(nèi)心處在極度壓抑狀態(tài)下的女性,作為單身母親,中學教師,離異女人,她缺乏同年齡段正常女人應該擁有的丈夫的關愛,離婚讓她失去了和睦的家庭生活,獨自承受了撫養(yǎng)、教育女兒的辛苦,而應試教育下長達十幾年的中學教師職業(yè)的特殊性又讓她承擔了過多的工作壓力。與扶桑、孫麗坤、王葡萄等嚴歌苓筆下在痛苦境遇中掙扎的女性形象一樣,丁佳心同樣是個在生活重壓下茍延殘喘的悲劇女性,這種悲劇性并非源于單一的物質匱乏而更多的是精神世界的種種困頓。丁佳心本質上不過是個內(nèi)心敏感脆弱且極度渴望愛而又不得的可憐女人,她的渴望時常被生活與職業(yè)的外衣遮蔽,為人師表的重大責任和單親媽媽的獨自辛勞將她嚴實的包裹起來,個人私欲于她而言多是見不得光的存在,只能在她心里堆積、扎根,慢慢地成長、變質,這樣的內(nèi)心欲望爆發(fā)后便如火焰一般具有強大的殺傷力,不僅扼殺了兩個鮮活的年輕生命,也將她自己燒得體無完膚?;麘偈录鸬拿\悲劇在這里具備了強大的連環(huán)式牽涉能力,不僅讓邵天一等三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小說中每一個人物都遭遇了一定程度上的“毀滅”:丁佳心年幼的女兒叮咚在畸戀誘發(fā)的案件中喪失了原本就不多的母愛,在母親的“丑聞”下承擔著輿論偏見的巨大壓力,善良且熱情的老丁夫婦痛失愛女成為失獨老人,而學生們也永遠失去了他們所熱愛的語文老師……命運的悲劇在現(xiàn)實的撥弄下不斷地重復。作者在無限的同情與不忍中將人物推向悲劇的一側,強化了畸戀事件的嚴重性并以此作為評判是非曲直的一面鏡子,生命痛苦的悲劇是作者內(nèi)心倍感同情卻又無計可施的。
二 、悲劇的“溫情”呈現(xiàn)
不同于《白蛇》、《女房東》等作品中發(fā)生于成年人間的禁忌情愛悲劇,《老師好美》涉及了未成年人的情感隱秘,其特殊的師生戀題材大大增加了小說在悲劇處理方式上的難度。小說在悲劇語言風格、敘述技巧與結構安排上均有意靠向情感一側靠攏,展現(xiàn)出一種以情感為主導的傾向,這種傾向不僅體現(xiàn)在敘述情感上的同情與悲憫,也融合在對人物心理的透徹剖析中。溫和情感的多方位融入無形中淡化了“畸戀”的荒誕性,撕開師生戀“不倫”表象的同時達到了溫情的表達效果,賦予《老師好美》悲劇書寫以情感上的溫度。
(一)“私語化”的悲劇心理探秘
心理小說是以人物“內(nèi)心活動”[3]作為敘述主體的小說。在充分而全面的心理刻畫中塑造人物、襯托環(huán)境、投射現(xiàn)實是心理小說的重要特征?!独蠋熀妹馈凡粌H是師生畸戀悲劇事件的藝術再現(xiàn),也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心理小說。出于女性作家特有的敏銳感知力,嚴歌苓善于將心理刻畫作為與人物靈魂交流與精神碰撞的重要方式,紛繁多變的悲劇心理畫面構成了嚴歌苓小說書寫悲劇的一大亮點。與《誰家有女初長成》、《少女小漁》、《天浴》等作品中偶爾穿插的、單一視角的心理描寫不同,《老師好美》的內(nèi)容主體:師生戀悲劇,全部是通過人物心理的展露實現(xiàn)的。作者以心理剖析的方式是讓人物自己訴說,用最直白、直觀的內(nèi)心私語刺探處于畸戀悲劇下人物內(nèi)心的難言之隱。心理敘述視角的多樣化跳躍與變換增加了小說悲劇呈現(xiàn)的層次感與豐富性,而對主要人物內(nèi)心世界“私語化”的細致心理探索更讓《老師好美》的悲劇書寫具備了精神世界的神秘特質。
《老師好美》在敘述視角上的多重性與靈活性增加了小說悲劇心理分析的廣度與深度。小說的敘述視角在故事的三大主人公:丁佳心、邵天一、劉暢、之間交替流轉,實現(xiàn)心理分析上“因人制宜”的同時也拓寬了小說悲劇心理的表現(xiàn)范圍。小說以第一人稱進入到畸戀女主人公丁佳心的內(nèi)心深處,用她“私語式”的獨白真實地暴露自己在畸戀過程中的情感狀態(tài),包括對學生誠摯的關愛,與劉暢、邵天一間夾雜著關心與情欲的曖昧,對猥瑣前夫的鄙夷與不屑、對女兒叮咚的疼愛與愧疚以及陷入畸戀后的矛盾糾結、困惑不安、自責而又無法自拔、進退兩難的無奈……在作者柔和而不失力道的筆觸之下畸戀女主人公的一切心理暗角都被暴露在陽光下,這樣坦誠、真實的“私語”呈現(xiàn)給讀者的不是身帶丑聞的女老師,而是一個在情感欲望中迷失了身份與方向的悲劇女性,她的內(nèi)心獨白也因此具有了靈魂懺悔的意味。
與丁佳心的第一人稱的心理自白不同,小說中劉暢和邵天一的心理活動是通過作者的眼睛側面展現(xiàn)的。相對于深刻的自我心理解剖與反省,第三人稱的講述方式著實更適合心理尚未發(fā)展健全的未成年人。作者在這里充當了劉暢、邵天一這兩位少年的心理發(fā)言人,將他們內(nèi)心的秘密以旁觀者的身份飽含深情地講述出來,關于劉暢、邵天一的一切悲劇都在這樣的講述中被畫出了形狀,包括他們迥異的成長背景、性格特征以及情感萌發(fā)時的狂喜、嫉妒、猜疑、傷感……旁觀者視角的靈活性打破了時間與空間的局限,悲劇心理的探秘在邵天一慘案發(fā)生后達到了最高峰。作者透視了作案后劉暢所承受的心理折磨,有殺死同學的緊張與不安、有擔心被發(fā)現(xiàn)的恐懼與后悔、有事情無可挽回的自責與絕望、有面對審判時的掙扎與無助。與劉暢的悲劇相伴相生的是邵天一的死,作者跨過生死界限書寫了邵天一死亡前后的種種細微感受,血流成河的痛苦里夾雜著對人世深深的留戀。人死不能復生的悲愴感通過邵天一靈魂的講述被渲染的淋漓盡致,而劉暢內(nèi)心的風起云涌也終究改變不了他承擔法律懲罰的結局。作者高度貼合的“私語化”心理探析揭開畸戀真實面目的同時也將與之相關的一切都籠罩在了悲劇的陰霾下,每一個人物都從內(nèi)而外的成了悲劇十字架下無望的犧牲者。
《老師好美》中悲劇人物的心理“私語”充分暴露人物內(nèi)心真實境況的同時也受到了人性復雜性客觀事實的制約。小說中作者對女教師內(nèi)心某些狀態(tài)的處理顯得有些牽強,矛盾心理的長篇陳述讓其有了自我辯解、自艾自憐的嫌疑,這也是特殊題材下的悲劇心理剖析比較難以避免的問題。
(二)“溫情”的敘述情感表達
小說的敘述情感不僅限于故事本身的情感思想內(nèi)涵,更包括敘述層面上情感氛圍的營造與作家情感傾向的自然融入。小說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一種情感抒發(fā)的過程,敘述情感的表達是小說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老師好美》在敘事與故事兩個層面都表露出鮮明的“溫情”特征。從字面上看,“溫情”可以理解為“溫暖的情感”。這種“溫情”融合在小說結構安排、人物塑造、情感表達等諸多方面,是悲劇的最佳反襯。小說以劉暢的審判席上檢察官對畸戀的闡述拉開序幕,檢察官等置身事外者的冷漠與受害者家屬的痛不欲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氛圍沉悶的審判將師生畸戀的造成的悲劇性結果:死亡與受刑,毫不掩飾的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開篇就奠定了小說的悲劇基調(diào)。此后小說的每個章節(jié)幾乎都以兇殺惡性事件的結果:審判、刑罰、牢獄、死亡等開頭并向案件發(fā)生之前延伸,在師生畸戀與兇殺案的來龍去脈間饒了一個圈,最終殊途同歸,以審判最終結果的未知結束,形成一種“回溯式”的圓形結構。這樣的結構安排讓小說具有了一種悲劇式的“圓滿”:從悲劇中來到悲劇中去,一切都陷在這樣的圓形結構里,印證了畸戀與兇殺的雙重悲劇在情理與道德、小說與現(xiàn)實中等同的不可挽回性,將作者內(nèi)心為悲劇而傷感、遺憾的“溫情”意味融進小說深處。
無論是《第九個寡婦》中的王葡萄、還是《扶?!分械募伺錾?,嚴歌苓筆下的這類悲劇女主人公在性格上美得原始質樸、略顯愚鈍卻有著不為所世俗浸染的超拔。《老師好美》在人物設定上就與此前的作品拉開了距離,同是悲劇女性形象,丁佳有著與“王葡萄”“扶桑”截然不同境遇,她是出身溫暖家庭的知識女性,作為優(yōu)秀教師的她受到學生的尊重,有著一定的社會地位,與“王葡萄”的不諳世事相比,丁佳心是個完全的性情中人,人物情感的豐富性正是《老師好美》“溫情”的重要來源。除丁佳心外,作為“畸戀”男主角的劉暢、邵天一無一不是情感極度豐富且渴求情感溫暖的人。小說在丁佳心、劉暢、邵天一三人的視角之外另開辟出一種隱藏的視角,即純粹情感的視角,彰顯出作家的情感傾向,在這種視角之下,所謂的“畸戀”可以視作一種純粹的情感,一種不關乎倫理、性別、年齡、道德、身份的情感,盡管這樣的情感在存在于現(xiàn)實卻不被世俗所接受,只能成為悲劇的濫觴,但作者對純粹情感的向往卻真實存在于小說的每一個人物身上。
小說作為作家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與生命經(jīng)驗交融的產(chǎn)物,凝聚著作家對“人生的認知”。[4]嚴歌苓出生在一個文化底蘊深厚的讀書家庭,本該安逸幸福的生活隨著父母關系的惡化和十年動亂的到來被徹底打破。從艱辛的軍營經(jīng)歷到坎坷的海外求學歷程,女性內(nèi)心情感的柔軟在種種人間苦難的激發(fā)下化作了強大的人道主義精神與社會使命感,成為嚴歌苓小說 “溫情”生根的土壤。這種精神與使命感駐扎在《老師好美》中,一方面表現(xiàn)為對悲劇主人公遭遇的同情,另一方面具化成語言上的委婉含蓄與唯美。小說中時常出現(xiàn)的數(shù)字戀愛代碼是師生戀的最直接的見證,一串串數(shù)字在代替文字保護未成年人隱私的同時也充分貼合了網(wǎng)絡時代下的校園潮流與學生生活,緩沖了師生間露骨表白給讀者帶來的視覺與心理沖擊,形成獨特語言風貌的同時讓小說由內(nèi)而外的散發(fā)出“溫情”的氣息。
三、悲劇映照下的現(xiàn)實關懷
現(xiàn)實社會與人生始終是文學藝術繁茂的土壤。嚴歌苓對悲劇的書寫始終都有著非常復雜而明確的現(xiàn)實指向,《無出路咖啡館》在異國戀情的凄涼悲劇中切實印證了中西方文化差異壑溝的無法逾越;《寄居者》通過女主人公在摧毀與救贖中實現(xiàn)愛情的方式窺探人性中最利己主義的面目……對歷史、當下、社會、人性真實的關懷與反思使嚴歌苓的作品在情節(jié)精彩之于多出了一份現(xiàn)實主義的深沉?!独蠋熀妹馈返谋瘎〉陌l(fā)展過程同時也是現(xiàn)實隱痛的揭露過程。畸戀的點點滴滴造成兩死一傷終極悲劇的同時也將諸多社會問題毫無保留的暴露在讀者面前。小說并不是師生間不倫不類情感的簡單放大,對隱藏于畸戀悲劇背后那些涉及了人性弱點、家庭關系、教育弊端、青少年心理健康、女性社會地位等現(xiàn)實問題的揭示與思考才是嚴歌苓創(chuàng)作的首要目的。
(一)對人性之惡的刺探
“寫出人性的困境與生存的困境乃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密碼”。[4]96剖視復雜人性,在批判與諷刺中懲惡揚善以引起讀者對人本身的思考是文學應該具備的重要現(xiàn)實價值。從《天浴》到《雌性的草地》再到《小姨多鶴》,出于作家的社會擔當與正義感,嚴歌苓的悲劇文學世界在閃耀溫情光輝的同時也不乏對人性陰暗面的暴露,深藏于人性深處的惡是絕大多數(shù)悲劇的發(fā)源地。
《老師好美》中的師生畸戀從萌芽到最終悲劇爆發(fā)的過程始終都隱匿著錐心刺骨的人性之惡。就畸戀本身而言,丁佳心對邵天一、劉暢的關愛剛開始時無疑是出于教師的責任:她悉心指導邵天一寫詩,積極為他申請貧困生資助解決經(jīng)濟困難,她包容劉暢作為富家子弟的任性,用聊天的方式緩解他的考試焦慮癥狀……這樣的做法里凝結得更多的只是師生情而非“戀情”,但時間的推移與交往的加深喚醒了丁佳心內(nèi)心欲念的同時也激發(fā)了她本性中的自私,她自私地將兩位少年作為自己情感依賴的對象而忽略了他們作為學生與未成年人的事實,極端的自私在欲望的交纏下燃盡了她本就不多的理性,單純的師生關系和溫暖的師生情就這樣成了怪異的、夾雜了復雜欲望的師生畸戀,不僅讓她自己失去一切,更把劉暢和邵天一都變成了極端自私的可憐蟲。人心深處的惡在畸形“愛情”的包裹之下?lián)碛辛丝此剖嵉拿婺?,讓劉暢不惜向同學舉刀,也讓邵天一付出生命,一切都葬送在了悲劇的深坑里……人性之卑劣藏身在小說的許多細節(jié)當中,是畸戀悲劇必不可少的重要組成部分:劉暢那既吝嗇又古板的父親趁機猥褻好心為兒子補習的丁佳心,成年人世界的污穢與少年內(nèi)心的單純干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天一深夜回校園,本無惡意卻因樣子寒酸被學校的人當成小偷甚至差點被搜身,誤會之下藏著人性以貌取人的膚淺。邵天一的死亡和劉暢的審判在律師眼里只是能夠用金錢化解的矛盾,案情之外還埋伏著無數(shù)充當熱心輿論制造機器與冷漠“看客”的網(wǎng)民,年輕生命從此不復存在的悲劇于他們而言只是鍵盤上像賭球一樣興奮的討論和茶余飯后打發(fā)時間的談資。人性之惡的殺傷力有時是偉大的愛也無法阻擋的,善良的叮咚用她的純真的愛呼喚著犯了錯的母親,她的寬容戰(zhàn)勝了社會輿論的洪流阻止了丁佳心的自裁,卻終究擋不住人心深處的惡,她的母親最終還是死在了邵家親友出于“正當理由”的復仇拳腳下……作者并未夸大渲染畸戀事件背后的人情冷暖,而是將畸戀悲劇作為映照人性真假虛實的鏡面。邵天一、劉暢、丁佳心三人在理智喪失與情感泛濫的人性弱點中陷入畸戀的悲劇,完整地映照出的置身事外者的冷漠與麻木、虛偽與無聊,通過小說中種種謠言與傳聞的真實再現(xiàn),讀者看到的不僅僅是凄慘的師生戀悲劇,更是現(xiàn)實生活中在網(wǎng)絡媒介的掩蓋下肆意爆發(fā)的人性之惡,這種惡在一定程度上是《老師好美》的悲劇根源,也是當下文學與生活都必須直面的事實。
(二)對社會發(fā)展弊端的反思
作家最基本的抱負與良知在于“為人類的前途焦慮或是擔憂”。[5]這種焦慮與擔憂很大程度上表現(xiàn)為作家通過作品對社會發(fā)展復雜面貌的透視與思索。嚴歌苓始終注重在社會進步的潮流中保持“憂心者”的清醒姿態(tài),以一幕幕動人的悲劇冷靜反觀發(fā)展歷程中的種種弊端,在拋卻對美丑對錯的全部判斷后用強烈的文學擔當照亮社會發(fā)展的每一個灰暗角落,啟發(fā)讀者關于社會、人生的深刻思考。
《老師好美》對社會發(fā)展弊病的暴露與反思融合在師生戀悲劇發(fā)生與發(fā)展的始終,圍繞著校園師生戀情的核心,衍生到女性地位、教育制度、青少年心理健康、網(wǎng)絡發(fā)展等與大眾日常生活緊密聯(lián)系的方方面面。對于在畸戀悲劇中難辭其咎的丁佳心,作者并沒有用世俗眼光去審視她,也沒有高高在上的以道德為制高點去批判她。小說中的丁佳心貌美而富有智慧,是是個浸染了中國語言文學魅力的氣質女性,更是有著一定社會地位的全省優(yōu)秀教師。這樣一位悲劇女性身上融入了作者充分的同情與憐憫,輿論的污言穢語里大眾看到的更多的是事件表象,而作者卻以作家的理性去思考事件背后的真實原因。丁佳心的悲劇不僅是個人情感命運的遭遇,也映射出中國許多知識女性共同面臨的生存困境:知識的“富有”與經(jīng)濟的獨立并不能給仍然處在男權社會中的女性帶來完全的平等,這是歷史遺留下來的性別難題,也是作者感到痛惜的社會問題。
嚴歌苓對中學校園的題材選擇讓《老師好美》的悲劇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與高中的教育混融一體,畸戀悲劇的深入發(fā)展的同時,應試教育的弊端也不斷地從主人公的生存狀態(tài)中顯露出來。小說通過丁佳心的感官表達對教育發(fā)展弊端的思考,讓應試教育的傳授者去批判考試制度的功利性弊端,比學生視角及作家視角的批判更有力度也更具真實感與說服力。一方面“一考定終身”的緊張感不僅讓劉暢、邵天一這樣的高三學生在巨大的升學壓力下喪失了少年該有的自由與快樂,淪為痛苦疲憊的做題機器,也讓像丁佳心這樣承載著家長與社會厚望的教師在升學率下不堪重負。另一方面落后山區(qū)的孩子們卻在教育的缺失中處于懵懂無知的麻木狀態(tài),這種城鄉(xiāng)兩地孩子受教育狀態(tài)的兩極分化無疑是教育發(fā)展不均衡的真實寫照,這種現(xiàn)狀不僅作為教師的丁佳心的煩惱,也是作者分外焦慮的。
小說中邵天一和丁佳心的慘死作為情感畸變與人性之惡交織的慘痛后果,也從社會維度上展現(xiàn)出科技進步下網(wǎng)絡媒體發(fā)展的重大弊端。劉暢、邵天一正如當下大多數(shù)被網(wǎng)絡空間籠罩的學生一樣,處在網(wǎng)絡發(fā)展的“雙刃劍”之下。網(wǎng)絡強大的信息功能帶給學生們快捷便利的同時也讓他們迷失在虛擬的世界里無法自拔,電子游戲和生活中過多的模擬給人帶來精神刺激的同時也滿滿摧毀著青少年們的理智防線,和巨大的學習壓力一起逐漸蠶食他們的心理健康。邵天一的死亡悲劇不過是劉暢一場“模擬殺戮”的實踐結果,網(wǎng)絡作為小說中一則則新聞與傳聞的傳播媒介,在最快程度上把關于畸戀的流言蜚語變成了鋒利的刀刃,凌遲著事件中的每一個人,也在丁佳心的慘死的新聞報道中把小說的悲劇性推向了最頂端。作者借世俗難以接受的畸戀悲劇過程訴說著與每一個社會中人都息息相關的問題,升華了小說悲劇書寫的現(xiàn)實價值。
讓人在生命本質的悲劇性苦痛中收獲“至高無上的悲劇性快感”[6]是文學重要的價值與使命。在瞬息萬變的社會發(fā)展進程里,現(xiàn)實中這場曾在社會引起極大轟動的“師生畸戀”事件或許早已在信息的大爆炸里為更多的新奇所掩蓋,在大眾的記憶里銷聲匿跡,但小說所演繹的悲劇卻永遠在時光的道路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嚴歌苓心懷深切的慈悲,在理性與感性的交融中賦予了《老師好美》悲劇特有的感動與深沉。每一個陷入“畸戀”風波的人都在這部溫情的悲劇里重獲新生,煥發(fā)著嶄新的生命光彩,讓讀者在驚嘆之余更多出一份對生命的愛與敬畏?!独蠋熀妹馈吩凇拔kU”中發(fā)現(xiàn)了社會與生命的別樣悲劇,以細致入微的心理“私語”和豐富的敘述情感表達實現(xiàn)了悲劇表達的“溫情”化,用一場徹底的悲劇將對人性劣根性的猛烈批判與社會發(fā)展弊病的深入反思推入讀者眼簾,為小說藝術增添了獨特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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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亞茹(1995-),女,安徽合肥人,安徽大學文學院碩士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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