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作者通過數(shù)年尋訪,對16位親眼見證過當(dāng)年阿炳生活的知情者,作了深入訪談。在受訪者中,有阿炳撫養(yǎng)過的非嫡親孫女鐘球娣,有1950年阿炳錄音時的在場者黎松壽,有阿炳的鄰居許憶和,有當(dāng)年洞虛宮內(nèi)常替阿炳買酒讀報的道士華寅生,有與阿炳有著深厚交情的錫劇前輩藝人鄒鵬,有20世紀50年代無錫《曉報》記者華鈺麟,有無錫文物專家錢宗奎,有無錫第二代“小熱昏”藝人尤茂盛、周仁娣夫婦等。他們談及了阿炳對音樂藝術(shù)的癡迷、日常生活的困頓、街頭賣藝的點點滴滴、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等不同層面,這些血肉豐滿的感性回憶,為我們摹繪出一幅幅逼近于真實的、在社會和人世的黑暗低處長久掙扎的盲人音樂家肖像。
受訪人:鄒鵬(1917年出生,著名錫劇前輩藝人)
我同阿炳熟悉,是因為我的師傅邢長發(fā)。
我?guī)煾敌祥L發(fā)和阿炳都是無錫縣東亭人,我?guī)煾导以跂|亭黃草渡莫宅里,阿炳家在東亭小泗房巷,他們兩個算是“同窠兄弟”。我?guī)煾党蔀闉┗伤嚾耍┗桑缙阱a劇的叫法——筆者注)之前是裁縫,阿炳總是到他那里去做道袍,加上兩個都喜歡拉琴唱戲,所以交情很好。
1937年熱天日本人轟炸上海,我掮了一箱書回老家鴻山避難。在家大概一個月后,我?guī)煾敌祥L發(fā)也回到了無錫。我和師傅關(guān)系很好,師傅待我如兄弟,他一生就只收過我一個徒弟。他回?zé)o錫后,先到鴻山找我,把我?guī)У搅藮|亭他家里。
在東亭沒幾天,我?guī)煿?、邢長發(fā)的師傅袁仁儀也從上海返回了無錫。
師公袁仁儀是無錫縣羊尖嚴家橋人,嚴家橋是錫劇的發(fā)源地。師公是拉胡琴能手,早年自拉自唱《游碼頭》等灘簧戲,紅遍無錫東鄉(xiāng)。后來錫滬鐵路開通,師公帶了一把胡琴闖進上海,又成為紅遍上海的第一代無錫灘簧藝人。師公在上?!按笫澜纭毖莩獣r,曾由美國的勝利唱機公司灌過留聲機唱片。因為影響大,師公的朋友、“大世界”老板黃楚九還專門送了房子給師公在上海住。
師公這次回?zé)o錫,一是逃難,二是回老家祭祖,三是吃喜酒。他到無錫后,先來東亭,在徒弟邢長發(fā)家落落腳。
阿炳這時正好也在東亭老家。為什么會在東亭?因為無錫城也被日本人占領(lǐng)了。據(jù)說在城里時,有一天阿炳出光復(fù)門沒有脫帽鞠躬,日軍罰他在城門口站立了一個小時。阿炳氣不過,就回了東亭。在老家,阿炳自編《禍根》,罵“東洋鬼子”,大概意思是:“說起新聞,話起新聞,新聞出勒,啥格場亨(無錫話:啥地方)?出在無錫,光復(fù)城門。來了幾只,東洋瘋狗,百姓進出,勿得安寧。這群瘋狗,吃了中國白米,勿認識中國百姓,亂叫亂咬,傷害主人,實在可恨。我們四萬萬同胞,必須團結(jié)齊心,舉起鐵拳,殲滅瘋狗,趕走鬼子,中國百姓,永保太平。”
在東亭,阿炳一般到街上的小菜場賣唱。這天上午,我和師傅邢長發(fā)、師公袁仁儀到東亭鎮(zhèn)上的北街茶館吃茶,我?guī)熌竸t去小菜場買菜。師母和阿炳也熟悉,并且歡喜聽阿炳拉琴說唱。這天在菜場,師母和阿炳攀談了幾句,并且買了兩只饅頭送給阿炳。當(dāng)阿炳得知我?guī)熌纲I菜是為了款待袁仁儀時,不禁喜出望外,因為阿炳知道,我?guī)煿蕛x是紅遍上海的灘簧藝人,最主要的是胡琴拉得特別好。于是,阿炳當(dāng)即便要跟我?guī)熌富厝グ菀娫蕛x。當(dāng)他聽說我們正在鎮(zhèn)上的北街茶館吃茶時,就馬上趕到茶館尋訪。阿炳到茶館時,我們叫的三碗“魚肉雙澆面”剛好端來,我就把我這碗先讓給阿炳吃,但阿炳堅決不吃,嘴上還連說“吃過了,吃過了”。經(jīng)師傅邢長發(fā)介紹,阿炳在茶館初次認識了袁仁儀。這是我第一次正式見到阿炳,他的“知趣”,我印象很深。
想不到的是,當(dāng)天下午兩三點鐘,阿炳背了胡琴,拄著一根青竹棒,竟一個人摸到了黃草渡莫宅里我?guī)煾档募抑小臇|亭街上到莫宅里,有三十分鐘的路程,中間還要擺一個黃草渡。阿炳到時,他發(fā)黑破舊的藍布長衫上到處是爛泥,明顯是路上跌跤了。阿炳來的目的很清爽,就是懇請師公袁仁儀指教琴藝,尤其是《梅花三弄》的拉法。師公見阿炳學(xué)藝心切,就為阿炳拉了一曲《梅花三弄》。這支又稱為《三六》的曲子師公造詣尤其深,因為舊時灘簧戲開場前,必定要先演奏這支曲子作為鬧場。一曲拉完,果然非同凡響,聽得阿炳贊不絕口,當(dāng)場就要拜師公袁仁儀為師。但師公沒有接受,表示大家“軋個朋友吧”。盡管這樣,阿炳還是自己跪了下來,叫了師公一聲“先生”。這時已近傍晚,天就要黑了。師傅和師母見阿炳渾身是泥,一定要叫他住下來;師母還拿出師傅的衣服,要阿炳洗個澡,換身干凈衣服。而且這天晚上為了招待師公,師傅家吃餛飩——在江南農(nóng)村人家,吃餛飩是隆重的禮節(jié),一般遇到特別日子或有貴客來才會這樣“奢侈”。但阿炳不要說住下,就是留下來吃餛飩,也說什么都不肯。師傅沒有辦法,就對我說,文標(biāo)(“鄒文標(biāo)”是我在唱灘簧時用的藝名),你送阿炳過黃草渡。早上不肯吃“魚肉雙澆面”,晚上又不肯吃餛飩,阿炳的這種“知趣”和“志氣”,讓我暗暗佩服。
阿炳雖然眼睛看不見,但他拄著竹棒走路比一般人還要快。我送他的路上,他對我印象很好,和我拉家常,稱我為“阿弟”。黃草渡是無人渡船,船的兩頭各系了一條繩子和岸上相連。渡過河后,我把阿炳一直送到了東亭街梢頭,他對我很感激。
第二天一早,師公袁仁儀要回嚴家橋自己家,師傅邢長發(fā)就叫了一輛黃包車送他回去。送完師公后,師傅和我又到東亭北街茶館吃茶。正巧,在茶館又碰到阿炳。阿炳聽到師公袁仁儀已經(jīng)回了嚴家橋的消息后,感到很失望,他覺得昨天的見面不過癮,表示要到嚴家橋再當(dāng)面請教師公。看到阿炳堅決要去,我?guī)煾敌祥L發(fā)就想幫阿炳叫輛黃包車,但阿炳謝絕了,他自己硬是走路到了嚴家橋,第三次拜訪了我?guī)煿蕛x。
所以,阿炳的琴拉得好絕不是天生的,從他三訪我?guī)煿蕛x這件事上可以看出,阿炳特別虛心好學(xué)。聽說為了拉好一曲《梅花三弄》,阿炳先后共拜訪過十八位有名的琴師。
不久,時局稍微平靜下來,無錫城內(nèi)的商店逐漸開業(yè)。我?guī)煾敌祥L發(fā)帶著他的搭檔巧云和我,來到無錫西城門外的櫓店弄,在面對護城河的一座茶樓上坐唱錫劇謀生。正好這時阿炳也從東亭回到無錫來了,他得悉我們在櫓店弄茶樓演唱,就每天晚上到場子里來幫著拉胡琴。那時候我們在茶樓唱《珍珠塔》《玉蜻蜓》《玉連環(huán)》《合同記》等戲,時間一般是晚上六點到九點,阿炳不要報酬,真的幾乎是天天晚上過來拉琴。
在櫓店弄的茶樓我們唱了整整一個月。這一個月中,我和阿炳從相互熟悉,到慢慢結(jié)下了深厚的忘年友誼。
一個月中,我也經(jīng)常到阿炳在崇安寺圖書館路的家中,因為師傅常叫我送些點心吃食給阿炳夫妻。阿炳家中是一塌糊涂,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阿炳的老婆董彩娣也抽大煙,我叫她“阿彩”,她個子比阿炳矮,講話有點不著不落,看起來笨手笨腳的。
櫓店弄茶樓演唱結(jié)束后,師傅要帶我們重回上海組班唱戲。阿炳很舍不得我們走,臨走的前一天,他特地把他的那副紅木尺板送給了我,說讓我做個紀念。我至今珍藏著阿炳送我的這副尺板。
櫓店弄告別后,再見到阿炳,已經(jīng)是幾年以后了。記得是20世紀40年代初,我從上海回?zé)o錫升泉樓唱戲。升泉樓就在崇安寺地區(qū),和阿炳所在的雷尊殿靠得很近。當(dāng)時唱戲,都會在戲樓外將演員的名牌掛出去做廣告。在升泉樓第一天演出的當(dāng)晚,阿炳就由阿彩攙扶著來找我。我記得很清楚,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化好了妝,正等著上臺。忽然傳話說門口有人找我,出去一看,原來是阿炳和阿彩。幾年未見,阿炳老了許多,衣衫更破了。他沒有像過去習(xí)慣的那樣叫我“阿弟”,而是改稱我為“文標(biāo)”。因為馬上就要上臺,沒有時間多說話,我就和阿炳約好第二天早上在附近公花園(現(xiàn)無錫城中公園——筆者注)的同庚廳吃茶,又塞了五塊錢給阿炳。阿炳客氣推辭,但我還是硬塞給了他。
第二天早上,我和阿炳在公花園同庚廳見面,敘談了很久。我請他吃茶他不要,但作為茶點的生煎饅頭他要,不過當(dāng)時阿炳不吃,問他為什么,他回答“屋里頭還有人沒有吃”,他要把生煎饅頭帶回家。
接下來的兩天一直落雨。第三天天晴了,我和錫劇演員鄭永德在同庚廳吃早茶,這時阿炳來了。很明顯,這兩天阿炳過得很不好,而且還餓著肚皮。因為阿炳是靠天吃飯的,落雨天就不能出去賣唱做生意,不出去自然就沒有進賬,沒有進賬就要餓肚皮??吹桨⒈@個樣子,鄭永德隨手摸出了兩塊錢,我也拿出了十塊錢,但最后,阿炳接受了我的錢,鄭永德的錢他怎么也不肯收,不是嫌少,阿炳表示,和鄭永德以前沒有交情,而沒有交情的錢他是不能收的。
戰(zhàn)爭期間,戲樓的生意很清淡,觀眾不多。我在升泉樓并沒有唱多久,就準(zhǔn)備離開無錫到常州。臨走之際,我?guī)Я它c錢和一盒蛋糕去看阿炳。這次,阿炳收下了蛋糕,而錢則是堅決不肯收了。這是我和阿炳的最后一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