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越 泓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871)
近代以來,隨著中國敦煌本《壇經(jīng)》以及日本惠昕本《壇經(jīng)》的先后重現(xiàn)于世,學術(shù)界和佛教界對《壇經(jīng)》的探討得以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開展,時至今日依然方興未艾?!秹?jīng)》對開悟、修行、持戒等傳統(tǒng)佛教義理均有創(chuàng)造性的闡發(fā),但由于種種原因,《壇經(jīng)》中記載的一些內(nèi)容也引發(fā)了后人的爭論,有關(guān)“西方凈土”的說法就是其中之一。
云棲袾宏(1535—1615)是明末四大高僧之一,主張禪宗、凈土殊途同歸,融通禪凈兩種修行法門,被后人尊為凈土宗第八祖。
云棲袾宏提倡禪凈融合,旨歸凈土,故而對禪宗經(jīng)典中非議凈土的內(nèi)容十分不以為然,他在《竹窗三筆》和《阿彌陀經(jīng)疏鈔》中認為執(zhí)《壇經(jīng)》的記載非議“凈土”者是“謬之甚者也”。
六祖示不識字,一生靡事筆研?!秹?jīng)》皆他人記錄,故多訛誤。其十萬八千、東方西方等說,久已辯明。中又云:“但修十善,何須更愿往生?”夫十善,生天之因也。無佛出世,輪王乃以十善化度眾生。六祖不教人生西方見佛,而但使生天可乎?其不足信明矣。故知執(zhí)《壇經(jīng)》而非凈土者,謬之甚者也。[1]
云棲祩宏試圖彌合禪凈之間的理論罅隙。他認為六祖《壇經(jīng)》之所以出現(xiàn)非議“西方凈土”的說法,是因為此經(jīng)并非惠能親自著述,而是經(jīng)由他人筆錄導致了訛誤。為何云棲祩宏認為在中國流傳久遠、影響廣泛的《壇經(jīng)》存在訛誤?為何云棲祩宏要批判執(zhí)《壇經(jīng)》非議凈土者?本文擬從版本對照、思想史發(fā)展脈絡、判教理論等多個角度對這些問題進行分析,探討云棲祩宏試圖消解禪凈內(nèi)在張力的理路、效果,并試圖復原歷史語境下早期禪宗以及唯識宗對于“西方凈土”的理解和態(tài)度,以期拓展《壇經(jīng)》禪凈關(guān)系的研究內(nèi)涵與外延。
云棲袾宏在《阿彌陀經(jīng)疏鈔》中從四個角度闡明了他對《壇經(jīng)》中有關(guān)“西方凈土”內(nèi)容的理解:
問:“既六方諸佛,共贊西方。云何六祖不隨佛贊,反似斥無,其故安在?”
答:“此有四意,一為門不同故;二似毀實贊故;三不為初機故;四記錄有訛故?!盵2]
云棲袾宏認為《壇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非議凈土的記載,應該從四個方面予以正確理解:
第一,凈土宗和禪宗的理論基礎(chǔ)和修行方法存在差異。
禪宗的教法在于強調(diào)自性清凈解脫,凈土的教法則通過仰仗他力解脫,兩家理論基礎(chǔ)和修行方法各不相同,而實乃契合不同的眾生根器;理無二致,教法不同而已。恰如《壇經(jīng)》所言“人有兩種,法無兩般”,若禪宗諸師所遇乃契合凈土根器之信眾,則當教以凈土之法,若凈土諸師遇到契合禪宗根器的信眾,亦當以禪宗之法而施教,“故六祖與凈土諸師,易地則皆然也。”[2]
第二,此段記載中,惠能看似在批評凈土法門,實際上是在贊嘆之。
云棲袾宏認為,六祖說西方人造罪,并非否定凈土世界的清凈,而在于強調(diào)西方人的清凈,進而說明清凈之心的重要性,后人不能脫離語境而片面地認為惠能否定“西方凈土”的存在。云棲袾宏認為,六祖所言“愿東愿西”,關(guān)鍵不在于方位的東西,而在于心地上為善為惡?!拔鞣絻敉痢敝灾档迷改剑驮谟谖鞣酵恋啬軌蚴谷诵纳?,“喻如孔子生于東魯,今有人言,齊人造惡,慕孔子求居魯邦,魯人造惡,慕孔子求居何國。蓋謂為善是真學仲尼,何曾說無東魯。六祖此言,正經(jīng)中必以多善根,得生彼國之謂也,惡得云毀。”[2]云棲祩宏認為衡量儒者的關(guān)鍵并不在于居住于齊國或者魯國,只要為善就是真正的儒者,不能因為魯國有人造惡就否認魯國的真實存在;同理,六祖所言亦在于褒贊學凈土之人能夠真心為善,不可因執(zhí)取文句而廢棄文意者,不可因惠能提及西方人造罪,就否定“西方凈土”的真實存在。
第三,《壇經(jīng)》闡明的義理不適用于所有人。
云棲祩宏認為《壇經(jīng)》的說法直指人心,大根器之人聽聞禪法可以見性成佛,但是禪宗單刀直入的語言風格并不能接引所有根器的聽眾,小根器之人若執(zhí)此經(jīng)妄議凈土之論則是落入魔道,“故《壇經(jīng)》者,慎勿示之初機,茍投非器,便落狂魔,誠可嘆惜!”[2]
第四,惠能并不識文斷字,《壇經(jīng)》經(jīng)由他人代筆,恐記錄有誤。
《壇經(jīng)》記載的“十萬八千”之里數(shù)與佛經(jīng)不合,“《壇經(jīng)》又言:‘西方去此十萬八千里?!清e以五天竺等為極樂也,五天震旦,同為娑婆穢土,何須分別?!盵2]《壇經(jīng)》中記載惠能提及“西方去此十萬八千里”,是記錄者誤將天竺至中國的距離作為“西方凈土”至現(xiàn)實娑婆世界的距離,根據(jù)佛經(jīng)記載,凈土世界與現(xiàn)實娑婆世界的距離應是十萬億土而非十萬八千里。
分析云棲袾宏的理路,可以看出他雖然站在凈土的立場上對《壇經(jīng)》中的相關(guān)內(nèi)容進行批駁,但是并沒有否定惠能在佛教歷史上的地位。云棲袾宏認為,《壇經(jīng)》之所以出現(xiàn)非議凈土的內(nèi)容,并非惠能的本意,他將《壇經(jīng)》出現(xiàn)非議“西方凈土”的現(xiàn)象歸咎于客觀因素,即記錄者的筆誤和后人的理解方式。
《壇經(jīng)》記載惠能解答韋刺史之疑惑的情節(jié),本是現(xiàn)場講解問答,由后人整理為文字。將現(xiàn)場演說轉(zhuǎn)寫成文字,轉(zhuǎn)寫的過程中可能會出現(xiàn)筆誤,但僅以記載者的失誤為由而推斷非議“凈土”之說并非惠能的原意,不能說是一個充分有效的論證。近代以來,中國和日本先后發(fā)現(xiàn)了不同版本的《壇經(jīng)》。對于歷史上爭論已久的問題,當將各種版本的《壇經(jīng)》放在一起進行比較時,亦可引發(fā)對于傳統(tǒng)問題新的探討,從而基于新的視角對傳統(tǒng)的問題進行再反思。
因此,探討《壇經(jīng)》關(guān)于“西方凈土”的記載是否存在訛誤,可以基于不同的《壇經(jīng)》版本進行對比分析。(1)在《壇經(jīng)》的眾多版本中,大體可以分為三個系統(tǒng),即敦煌本系統(tǒng)、惠昕本系統(tǒng)和宗寶本系統(tǒng)。本文從以上三個系統(tǒng)中分別選取一個版本進行分析,敦煌本系統(tǒng)選取《旅順博物館藏敦煌本六祖壇經(jīng)》(以下簡稱敦煌本),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出版;惠昕本系統(tǒng)則取楊曾文先生校寫的大乘寺本《壇經(jīng)》(以下簡稱惠昕本),載于《敦煌新本·六祖壇經(jīng)》附編(一)部分,由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出版;宗寶本系統(tǒng)則選取丁福保的《六祖壇經(jīng)箋注》(以下簡稱宗寶本),載于丁福保箋注、哈磊整理的《壇經(jīng)》,由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1年出版。本文將敦煌本、惠昕本及宗寶本《壇經(jīng)》中關(guān)于“凈土”的內(nèi)容進行了整理,為便于分析,只將主要條目列于表1中:
表1 三個版本《壇經(jīng)》“凈土”記載相關(guān)內(nèi)容對比
通過對比分析可知,關(guān)于“西方凈土”的內(nèi)容,《壇經(jīng)》三個版本的詳略不同:大眾愕然的情節(jié)在敦煌本最詳細,惠昕本次之,而宗寶本則根本無此情節(jié)的記載;里數(shù)十萬八千的說法,敦煌本并無提及,惠昕本、宗寶本的記載則基本一致;三個版本關(guān)于“自性”的記載亦有不同,敦煌本認為“自家修清凈,即是西方”,而惠昕本及宗寶本中則明確為“但心清凈,即是自性西方”。
云棲袾宏認為《壇經(jīng)》關(guān)于“凈土”的內(nèi)容不可信,原因有二:一是《壇經(jīng)》引用的內(nèi)容不符合佛經(jīng)原典的記載;二是《壇經(jīng)》宣揚的自性解脫的理念在無形中將禪宗法門的位階置于念佛解脫法門之上。
不符合佛經(jīng)原典的例證在于《壇經(jīng)》“里數(shù)十萬八千”與佛經(jīng)所記載的“十萬億佛土”相悖,前者是天竺到中土的距離,后者是天竺到“西方凈土”的距離,云棲袾宏因此認為《壇經(jīng)》所記載的惠能講法有誤。
“西方凈土”距此里數(shù)為“十萬八千”的記載不見于敦煌本,在惠昕本、宗寶本中均有記載。為何早期敦煌系統(tǒng)的版本中沒有提到里數(shù)?又為何里數(shù)“十萬八千”與佛經(jīng)所記載的“十萬億佛土”不符合?
《佛說觀無量壽經(jīng)》中記載“阿彌陀佛去此不遠”[3],而在《佛說阿彌陀經(jīng)》中則記載為“爾時,佛告長老舍利弗:‘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其土有佛,號阿彌陀?!盵4]三個版本的《壇經(jīng)》所提到的“西方去此不遠”或者“西方去此不遙”都是出自《佛說觀無量壽經(jīng)》,可見惠能在講解之時引述的就是《佛說觀無量壽經(jīng)》。
既然惠能已經(jīng)提到了《佛說觀無量壽經(jīng)》“此去不遠”之說,故而不大可能再同時引用《佛說阿彌陀經(jīng)》的“十萬億佛土”而導致自相矛盾。關(guān)于“凈土”的距離,《佛說阿彌陀經(jīng)》所言的是“十萬億佛土”,而在《佛說觀無量壽經(jīng)》所言的是“去此不遠”,這是凈土宗自身體系的內(nèi)在矛盾(凈土宗理論體系對此有相應的解釋,在此不論),若以此證明惠能所言失誤恐有不妥之處。
筆者認為“里數(shù)十萬八千”只是惠能講法之時所使用的一種方便說法,是出自中國人的語言使用習慣。在日常的語言使用中,通常以“十萬八千”指稱遙遠的距離,而恰好又與行十善除八邪在數(shù)字上符合,故而惠能在講法時予以靈活使用,并非用以實指。實際上,天竺到中國的實際距離也并非“十萬八千”里?;菽芗热粵]有引用《佛說阿彌陀經(jīng)》中“十萬億佛土”的說法,則其所指的里數(shù)“十萬八千”就是講法時指稱遙遠之處的一種方便說法,乃是為了與身中凈土進行對比的方便而引用,不能據(jù)此就認為惠能誤解了凈土經(jīng)典。
《壇經(jīng)》多個版本均在不同程度上提及“西方人造罪”“愿東愿西”“何須更愿往生”等不利于凈土的內(nèi)容,其中“西方人造罪”的記載不見于敦煌本,只在惠昕本和宗寶本有記載,此內(nèi)容看似有可能是后人增加的。如果綜合全文分析,西方人能夠造惡的觀點在不同版本的《壇經(jīng)》中均有體現(xiàn),三個版本也都提到了“在寺不修,如西方人心惡”。由此可見,雖然惠昕本和宗寶本所記載的“西方人造罪”之說不見于敦煌本,但是不能據(jù)此認為此論點是后人增加,反而顯示出“西方人造罪”的觀念乃是多個版本《壇經(jīng)》的一致觀點?!霸笘|愿西”與“何須更愿往生”亦同時出現(xiàn)在三個版本中,雖然表述略有差別,但是主旨是一樣的,都是強調(diào)修行者應該自凈其心,自斷惡自修善,而不是寄希望于“西方凈土”的外力救濟。
契機、契理是理解佛教的重要原則?!皺C”即聽眾的根機與時代的思潮,聽眾根機因人而異,時代思潮時易世變,各有不同;“理”即佛陀的教法和佛法理趣,是源自佛陀代代相承的永恒之理。
云棲袾宏在《阿彌陀經(jīng)疏鈔》中提及《壇經(jīng)》閱讀者之根機的問題,認為《壇經(jīng)》只適合上上根機之人,小根機之人依據(jù)《壇經(jīng)》之說法非議凈土則是落入“狂魔”。
根機的說法,是化解佛教義理矛盾的一個重要方法。由于聽眾的根機差別,就需要據(jù)此而對說法的內(nèi)容進行調(diào)整,最終使所講之法契合聽眾的根器,這就是佛教中非常強調(diào)的“契機”。
不能忽視的是,《壇經(jīng)》中有關(guān)凈土內(nèi)容的闡發(fā)是在惠能回答韋刺史提問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并不是惠能主動闡釋的念佛能否往生“西方凈土”。若談及說法之機宜,首先就要契合韋刺史的根機,畢竟惠能是針對韋刺史的疑問而闡發(fā)了自己的觀點,因此,不能脫離語言環(huán)境而斷言某些人的根機不適合閱讀《壇經(jīng)》或者不適宜禪法解脫。
韋刺史向惠能提問之時自稱“弟子”,可以看出韋刺史是一位皈依佛教的士大夫。韋刺史注意到在當時的佛教信眾中十分盛行念佛往生西方的修行法門,但他對于凈土信仰存在一些疑惑?;菽茱@然知道韋刺史提問的緣由,因此惠能的解答就必然要契合韋刺史及在場聽眾的根機。
惠能的解答可以分為兩部分,在惠能自言能移動西方之前,他強調(diào)的是行“十善業(yè)”,在此之后,惠能強調(diào)的是“自性覺”。
惠能的解答特別強調(diào)“十善業(yè)”,即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惡口、不兩舌、不綺語、不貪欲、不嗔恚、不愚癡。修十善業(yè)可以得人天善果報,同時也是往生西方的重要前提?;菽芩岬降摹暗奘?,何須更愿往生”,在某種程度上肯定了人間的善業(yè),而佛教提倡的人間的善業(yè)同時也契合當時的儒家倫理準則。
筆者認為,惠能的說法是否契機、契理,不應該僅從出家人修行的角度進行考量,而應著眼于提問者所處之立場進行全面考慮。從文中可以大致推斷,韋刺史是一個信仰佛教的地方官員。從談話者角度而言,六祖此番關(guān)于“凈土”之言論,實乃因人施教,將佛教義理與現(xiàn)實世界的儒家倫理進行對接,通過弘揚佛教的人天之善勸化官員與百姓?;菽艿幕卮鸺攘⒆阌诜鸾痰牧x理,又考慮到韋刺史的特殊身份,惠能之說法可謂是真正的契機。
就“自性覺”而言,惠能將“西方凈土”具體化為行為的慈悲喜舍、平直能凈,提倡“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這與惠能一貫主張的自性自悟自修也是內(nèi)在相通的,此可謂“契理”。
通過分析可知,惠能為韋刺史所做的答疑,是在充分考慮韋刺史以及現(xiàn)場聽眾后的應機講法,并且提供一個切實可行的修行法門,同時符合禪宗所提倡的義理,惠能的說法當是契機、契理。
眾所周知,惠能與神秀同為五祖弘忍的門下弟子,弘忍之后的禪宗分化為南北二宗,分別以惠能與神秀為正宗傳人?!秹?jīng)》是奉惠能為正統(tǒng)的南宗著作,而《楞伽師資記》則是基于北宗立場以神秀為正宗的北宗典籍。若欲全面了解早期禪宗對于“西方凈土”的看法,則不能只關(guān)注《壇經(jīng)》而忽略《楞伽師資記》?!独阗熧Y記》中記載了四祖道信對于念佛求西方的觀點:
又曰:“用向西方不?”信曰:“若知心本來不生不滅,究竟清凈,即是凈佛國土,更不須向西方。《華嚴經(jīng)》云:‘無量劫一念,一念無量劫。’須知一方無量方,無量方一方。佛為鈍根眾生,今向西方,不為利根人說也。”[5]
從《楞伽師資記》中可以看出,道信認為念佛往生西方乃是佛陀向鈍根眾生開示的方便說法,對于利根修行者而言,空間距離絲毫不成為障礙,亦不需要歸向西方。
道信并不否定稱名念佛,但是不同于凈土宗希冀通過念佛追求往生“西方凈土”,道信認為可以借由念佛而進入“一行三昧”的境界,通過念佛進而覺知心佛不二,最終悟解實相。
善男子善女人,欲入一行三昧,應處空閑,舍諸亂意,不取相貌,系心一佛,專稱名字;隨佛方便所,端身正向。能于一佛,念念相續(xù),即是念中,能見過去未來現(xiàn)在諸佛。何以故?念一佛功德無量無邊,亦與無量諸佛功德無二。不思議佛法等分別,皆乘一如,成最正覺,悉具無量功德,無量辯才。如是入一行三昧者,盡知恒沙諸佛法界,無差別相。夫身心方寸,舉足下足,常在道場,施為舉動,皆是菩提……何等名無所念?即念佛心,名無所念,離心無別有佛,離佛無別有心。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5]
在道信的思想體系里,念佛并不僅僅是口稱佛的名號,也不僅僅指念“阿彌陀佛”,而是在念佛中觀想佛的功德,進入“一行三昧”的境界,最終實現(xiàn)心佛不二,實現(xiàn)“念佛就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此外,道信所持的凈土觀念乃是“唯心凈土”,凈土與解脫、諸法實相乃是不二之關(guān)系,“即是如來真實法性之身,亦名正法,亦名佛性,亦名諸法實性實際,亦名凈土,亦名菩提金剛?cè)帘居X等,亦名涅槃界般若等。名雖無量,皆同一體”[5]。
與道信一樣,惠能并不反對稱名念佛,但并不以往生西方為修行目標?;菽茉谡摷啊皟敉痢敝畷r所強調(diào)的“自心”“自性”,乃是延續(xù)了禪宗的傳統(tǒng),與道信在論及“凈土”時候強調(diào)“離心無別有佛”“念佛即是念心”可謂一脈相承。
由此可見,惠能關(guān)于“凈土”的講法或許并不是記錄者所導致的錯訛,反而是早期禪宗對“西方凈土”態(tài)度的真實體現(xiàn)。
別時意趣,又被翻譯為“別時意”,是佛陀為了攝受眾生而使用的一種方便說法。對于別時意趣講法的理解,不能僅從字面上分析其中的因果關(guān)系,而是要認識到佛陀講法時的方便與真實并行。
真諦所翻譯的《攝大乘論釋》有如下記載:
論曰:二別時意。
釋曰:若有眾生由懶惰障不樂勤修行,如來以方便說,由此道理于如來正法中,能勤修行方便說者。
論曰:譬如有說,若人誦持多寶佛名,決定于無上菩提不更退墮。
釋曰:是懶惰善根,以誦持多寶佛名,為進上品功德。佛意為顯上品功德,于淺行中欲令舍懶惰勤修道,不由唯誦佛名,即不退墮決定得無上菩提。
論曰:復有說言,由唯發(fā)愿,于安樂佛土得往彼受生。
釋曰:如前應知是名別時意。[6]
持名念佛法門的出現(xiàn),乃是由于部分眾生不樂修道,佛陀為了治懶惰障而采取的方便法門?!稊z大乘論釋》是唯識宗的經(jīng)典,其中對于凈土宗的判教說法固然不能為凈土宗所接受,但是從中也可以看出,《壇經(jīng)》出現(xiàn)凈土信仰者不樂意接受的記載是完全有可能的,不同宗派之間所依據(jù)的經(jīng)典不同,對于“凈土”自然有多種理解方式。
宋明以后,中國佛教出現(xiàn)了禪凈合一的趨勢,但是早期禪宗的經(jīng)典中依舊存在著否定“西方凈土”的記載,這顯然是凈土信仰者所不能接受的。出于調(diào)和禪凈兩家的考慮,云棲袾宏把《壇經(jīng)》中出現(xiàn)非議凈土的內(nèi)容歸咎為記錄者的筆誤以及讀者的理解方式未能契合祖師本意,在曲折地維護惠能地位的同時也巧妙地化解了禪凈之間的內(nèi)在矛盾。
綜上,通過多個版本的梳理,并結(jié)合佛教思潮轉(zhuǎn)變的分析,本文認為《壇經(jīng)》中記載的惠能對于凈土的說法并不是錯訛,而是延續(xù)了早期禪宗祖師對“西方凈土”的看法。云棲袾宏對于《壇經(jīng)》中非凈土內(nèi)容所做出的解釋,乃是站在禪凈合流的立場下進行的回溯,目的在于掃除早期禪宗經(jīng)典對于凈土信仰所造成的負面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