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碧葉
未婚生育的女性在我國面臨道德和法律的雙重壓力。當前,媒體報道對于中國未婚媽媽(1)在我國1994年出臺《婚姻登記管理條例》之前,在我國很多地區(qū)尤其是農(nóng)村地區(qū),很多夫妻并沒有登記結(jié)婚并取得結(jié)婚證,這些以夫妻名義長期同居而沒有結(jié)婚的關(guān)系在法律上仍被認為是事實婚姻關(guān)系。1994年的《婚姻登記管理條例》規(guī)定了法律認可的婚姻必須以登記作為前提,使得婚姻關(guān)系的認定進一步規(guī)范化。本文所指的未婚媽媽并不是處于事實婚姻中的女性,而是在頒布《婚姻登記管理條例》之后依然主動選擇在婚姻關(guān)系之外生下孩子的單身女性。本文之所以不采用“單身母親”來指稱這類人群,是因為單身母親還包含那些在已婚狀態(tài)下生子而后離異或者喪偶的女性,而“未婚媽媽”單純是指在未婚/單身的狀態(tài)下選擇生下孩子的女性。相比于單身母親,未婚媽媽在中國所受到的道德譴責更為明顯,因為她們僭越了傳統(tǒng)的性道德和生育倫理。的生育選擇有不同的描述。有些認為未婚媽媽是不幸的和可憐的,她們受到社會的歧視并且容易陷入經(jīng)濟貧困。(2)Branigan, T., For Chinese women, unmarried motherhood remains the final taboo, 2014, URL: http://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4/jan/20/china-unmarried-motherhood-remains-final-taboo (accessed 2020/11/23).Cruise, C., Big Increase in Young, Unwed Mothers in China, 2013, URL (accessed 2020/11/23).還有些報道和研究則發(fā)現(xiàn),部分未婚媽媽過著十分奢華的生活,這些未婚媽媽被稱作“二奶”或者“小三”。她們居住在由其富裕的伴侶提供的住宅中,并且每月都會從其伴侶那里得到高額生活費。與之相應(yīng),她們?yōu)槠浒閭H提供性和生育的服務(wù)。這一類未婚媽媽往往被描述成“道德淪喪”或者“嗜財如命”,在道德上受到社會的譴責。(3)Brendon Hong, China’s Concubine Culture Lives On in Mistress Villages, 2014, URL: http://www.thedailybeast.com/chinas-concubine-culture-lives-on-in-mistress-villages (accessed 2020/11/23).(4)Chen, F., “Gender and Corruption: The Cultural Script, Narratives, and Contentions in Contemporary China,” Modern China, 2017,No.43, pp.66-94.(5)Xiao, S., “The ‘Second-Wife’ Phenomenon and the Relational Construction of Class-Coded Masculinities in Contemporary China,” Men Masculinities, 2011,No.14, pp.607-627, pp.607-627.(6)Xiao, S., China’s New Concubines? The Contemporary Second-wife Phenomenon, Berkelay:Oniversity of California,2009.
羞恥感并不像其他情感——比如愧疚、快樂一樣,和某個特殊的行為相聯(lián)系,它更是對人的身份本身的道德審判。(7)Goffman, E., Stigma: notes on the management of spoiled identity, Penguin Books, Harmondsworth,1968.關(guān)于羞恥感在社會中所扮演的角色,學界也有不同的觀點。有些學者認為,羞恥感具有積極的作用,能夠維護社會平等,因為它能防止人僭越社會道德規(guī)范。(8)Taylor, G., “Shame, integrity and self-respect,” in Dillon, R.S. (Ed.), Dignity, Character, and Self-Respect, New York:Routledge, 1995.不過,這一觀點逐漸被女權(quán)主義者所批判。曼尼恩(Manion)在其對性別、羞恥和道德能動性的考察中,就指出“社會條件塑造了男性氣質(zhì)和女性氣質(zhì),并影響了社會中對于好的或者羞恥的女性的認知,但是這一塑造標準可能會侵蝕甚至降低女性的道德能動性”(9)Manion, J.C., “Girls Blush, Sometimes: Gender, Moral Agency, and the Problem of Shame,” Hypatia, 2003, No.18, pp.21-41.。這也就意味著,羞恥在某些情況下維系著男權(quán)道德、觀念和規(guī)范,不利于性別平等和女權(quán)主義的發(fā)展。
在中國,未婚生育所帶來的羞恥是性別化的(gendered)。我國的法律、道德和語言共同塑造了未婚媽媽而非未婚爸爸的羞恥感。首先,本土語言充滿著對未婚媽媽的貶損語詞,比如“二奶” “小三”等,而對未婚爸爸并沒有與之相應(yīng)的貶損詞匯。“小三”指的是女性故意介入其他女性的感情或者婚姻,并與其對象或者丈夫保持親密關(guān)系;而“二奶”指的是那些長期與已婚男性保持婚外戀,并且在經(jīng)濟上依靠該已婚男性的女性。(10)Xiao, S., “The ‘Second-Wife’ Phenomenon and the Relational Construction of Class-Coded Masculinities in Contemporary China,” Men Masculinities, 2011,No.14, pp.607-627, pp.607-627.“小三”和“二奶”語詞本身就具有道德上的審判。因此,這類指稱本身是極度污名化的。同時,這兩個語詞又是性別化的,因為它們只指代和污名化女性。與之相反,在這一關(guān)系中的男性少有被對等地譴責。
未婚媽媽受歧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其僭越了傳統(tǒng)規(guī)范的性、婚姻和生育的倫理。雖然古代中國有納妾的習俗,但是一夫一妻制自1950年《婚姻法》頒布以來就被承認是中國唯一合法的婚姻形式,在1980年新《婚姻法》頒布之后也同樣如此。中國性別問題研究專家埃文斯(Evans)在其研究中也指出,中國近代以來“將對偶制婚姻作為唯一合法的性關(guān)系從而使得婚姻和性關(guān)系實際上變得對等”(11)Evans, H., “Past, Perfect or Imperfect: Changing Images of the Ideal Wife,” in Brownell, S., Wasserstrom, J.N. (Eds.), Chinese Femininities, Chinese Masculinities: A Reader,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2, p.115.。未婚媽媽是超越傳統(tǒng)的,因為她們不僅違背了傳統(tǒng)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和家庭,也超越了社會規(guī)范性的以家庭為核心的性關(guān)系。未婚媽媽的超越性在中國社會很難被大眾理解和接受,她們往往會受到道德上的譴責。
對于未婚媽媽——尤其是“二奶”和“小三”的歧視,不僅由上述社會語言和道德所構(gòu)建,還被計劃生育政策的規(guī)定進一步固化。在中國,婚外生育被認定為非法。和超生生育一樣,在計劃生育政策執(zhí)行嚴苛的時候幾乎不準許出生,而在生育政策變得寬松之后則會被收取一定的社會撫養(yǎng)費。社會撫養(yǎng)費的收取是根據(jù)雙方的婚姻狀況而定的,比如《山東省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就規(guī)定: “對符合法定結(jié)婚條件未辦理結(jié)婚登記而生育第一個子女的,應(yīng)當自生育之日起六十日內(nèi)補辦結(jié)婚登記;逾期未補辦的,依照第三十六條規(guī)定基數(shù)的五分之一征收社會撫養(yǎng)費”(第三十八條,2017),而“有配偶者與他人生育子女或者明知他人有配偶而與之生育子女的,每生育一個子女,依照第三十六條規(guī)定基數(shù)的三倍征收社會撫養(yǎng)費”(第三十八條,2017)。不同省份對非婚生育的具體罰款有所不同,但基本都給予有配偶者與他人生育子女更重的罰款。2015年通過的全國人大常務(wù)委員會關(guān)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的決定中第二十二條規(guī)定: “禁止歧視、虐待生育女性的婦女和不育的婦女。禁止歧視、虐待、遺棄女嬰”。從中可以看出法律對于女嬰和不育婦女在道德上的保護??墒?,未婚媽媽卻并沒有被納入道德保護的行列。
“二奶”和“小三”,作為道德貶損的稱謂,很多未婚媽媽都試圖擺脫這樣的稱謂。本篇論文探討未婚媽媽們是如何從語言學的角度來達到這一道德目的、進行自己生育選擇的道德證成的。該篇文章分成五個小節(jié):第二小節(jié)介紹本研究的理論框架,通過援引朱迪斯·巴特勒的語言行為概念,筆者主要探索通過語言能動性超越羞恥感的可能性;第三小節(jié)介紹研究方法;第四小節(jié)通過展現(xiàn)未婚媽媽的故事,分析未婚媽媽是如何實現(xiàn)自我認同從而做出僭越性選擇的。未婚媽媽多樣的故事顯示了未婚生育選擇所具有的復(fù)雜性,它和未婚媽媽自身的宗教信仰、對孩子的依戀和愛以及具體所處的處境息息相關(guān);在第五小節(jié),筆者探討道德、法律和性別的關(guān)系,指出當今中國需要從政策上保護——至少不懲罰單身女性生育選擇,使單身女性同樣擁有生育的權(quán)利。
在傳統(tǒng)的社會學和人類學研究中,一般將能動性與人的選擇和行為聯(lián)系起來。馬哈茂德(Mahmood)在她關(guān)于埃及虔誠政治的研究中,將能動性定義為一種反抗或者重塑規(guī)范的行為。她指出: “能動性的力量不僅僅包含在那些抵抗規(guī)范的行為中,也包含在那些傳承規(guī)范的行為中?!?12)Mahmood, S., Politics of piety: the Islamic revival and the feminist subject,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5,p.15.不過,這種偏向行動的能動性定義遭到了某些研究者的質(zhì)疑。這些研究者指出,在受壓迫環(huán)境中甚至當行動會招致懲罰或者生命危險的時候,挖掘當?shù)厝送ㄟ^語言所表達的抗爭也尤為重要。(13)Madhok, S., Rethinking agency: developmentalism, gender and rights, New Delhi:Routledge, 2013.(14)Butler, J., Bodies that matter: on the discursive limits of “sex”, New York:Routledge, 1993.
受到??乱约罢Z言學家奧斯汀的影響,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性別麻煩》和《關(guān)于身體:論“性別”的話語界限》中將身體物質(zhì)性與性別的表演聯(lián)系起來,并試圖挑戰(zhàn)規(guī)范性的異性戀范式。在這兩本書中,巴特勒不僅強調(diào)了身體行為在性別表演中的重要性,還提出了“語言行動” (speech acts)作為性別表演的重要性——性別表演的能動性也可以通過語言表述出來。在《令人興奮的演講:述行政治學》一書中,巴特勒進一步探討了審查、語言和能動性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并指出語言本身就是能動性表現(xiàn)的一種方式,盡管這種方式受到審查的制約。(15)Butler, J., Excitable speech: a politics of the performative, New York:Routledge,1997,p.7,p.7.巴特勒寫道:“語言在很大程度上被認為是能動性——一個能產(chǎn)生后果的行為,一個延伸的行為,一個有著一定結(jié)果的表演?!?16)Butler, J., Excitable speech: a politics of the performative, New York:Routledge,1997,p.7,p.7.巴特勒的著作打破了異性戀的二元性別范式,對于酷兒理論的興起和發(fā)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而她對“語言行動”的強調(diào)在性別政治中也具有啟發(fā)性意義。
對語言行動以及語言能動性的強調(diào)不僅見于巴特勒的著作,也見于其他社會學家和女權(quán)主義者的著作。比如,瑪?shù)禄艨?Madhok)就指出在強迫的處境里最好是聚焦語言敘述而非身體行動,因為在強制環(huán)境中個體往往不敢用行動反抗,其能動性一般在語言中體現(xiàn)。在瑪?shù)禄艨岁P(guān)于印度社會發(fā)展工作者(Sathins)的研究中,她寫道,對于壓迫環(huán)境中的能動性表述不應(yīng)該局限于對壓迫環(huán)境本身
的描述,更重要的是探索“壓迫處境如何能夠使對于能動性的概念表述發(fā)生變化”(17)Madhok, S., Rethinking agency: developmentalism, gender and rights, New Delhi:Routledge,2013.。 弗里德曼在其關(guān)于自由理論的研究中也指出:“對于自由來說更重要的是人們的視角認同——人們的需求、欲望、關(guān)心、關(guān)照、價值觀和責任?!?18)Friedman, M., Autonomy, gender, politics, Studies in feminist philosophy,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1,p.5.弗里德曼將這一對于自由的分析應(yīng)用到親密關(guān)系比如愛、家庭暴力中,并特別指出自由尤其需要反思或者起碼注意到那些已經(jīng)刻畫女性本身的需求和欲望。(19)Friedman, M., Autonomy, gender, politics, Studies in feminist philosophy,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1,p.5.與此相應(yīng),赫斯曼(Hirshmann)提出了研究自由的女權(quán)主義方法并表示這一方法要求“詳細地理解產(chǎn)生父權(quán)制度的多重因素,而這多重因素又如何影響了對于女性和她們選擇的社會建構(gòu)”(20)Hirschmann, N.J., The subject of liberty: toward a feminist theory of freedom,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3.。赫斯曼指出,這一自由的概念需要考察外部結(jié)構(gòu),也需要考察由外在結(jié)構(gòu)塑造的人們的內(nèi)在欲望、偏愛、決定等。總的說來,相比于行為本身,聚焦語言能更好地理解個體選擇或者不選擇背后其持有的道德、情感、欲望等,進而能夠分析這些個體的道德、情感和欲望是在挑戰(zhàn)還是在維系傳統(tǒng)的社會結(jié)構(gòu)和道德規(guī)范。
語言本身是由一定的社會結(jié)構(gòu)建構(gòu)起來的,并受到社會結(jié)構(gòu)的制約,但語言的能動性體現(xiàn)在對社會規(guī)范性道德倫理的僭越以及對不合理的政策和法律的批判上。受到上述理論家的啟發(fā),本文重點關(guān)注未婚媽媽的敘述,探討她們?nèi)绾瓮ㄟ^講述自己的故事來建構(gòu)自己的身份、實現(xiàn)自我認同。未婚媽媽的選擇和行為本身已經(jīng)超越了傳統(tǒng)的社會和家庭道德規(guī)范,通過進一步的挖掘其選擇背后的個體情感和思想,能更好地了解未婚媽媽生育選擇的豐富性和復(fù)雜性,由此探索解構(gòu)未婚生育羞恥感的可能性,并最終挑戰(zhàn)與之相關(guān)的現(xiàn)存的男權(quán)性質(zhì)的社會規(guī)范性倫理和道德。
從2014年到2015年,筆者花了九個月時間從不同途徑訪談未婚媽媽,主動聯(lián)系了接近100個在不同QQ群里比較活躍的未婚媽媽——考慮到這些未婚媽媽可能會更愿意分享她們的故事,但是,最后,只有12個未婚媽媽接受了筆者的采訪。由于這些未婚媽媽住在不同的城市而且?guī)缀醵疾辉敢馀c筆者見面,最后,只對一位未婚媽媽進行了面對面采訪,其他都是通過電話采訪。與面對面采訪相比,電話采訪有些劣勢,比如,沒有辦法看到對方的表情,也沒有辦法和被訪者進行日常交流,但好處在于可以很好地保護被訪者的隱私以及匿名的訴求,而這對于打開未婚媽媽的個人敘事恰恰是至關(guān)重要的。這12位未婚媽媽的故事十分迥異,能很好地展現(xiàn)未婚媽媽群體的復(fù)雜性和多樣性。
為了保護被訪者的隱私,筆者沒有問她們的真實姓名,在引用她們故事的時候,也都用假名。有四位未婚媽媽不愿意透露其現(xiàn)居地,這些未婚媽媽絕大多數(shù)都沒住在自己的出生地,移居是她們擺脫社會歧視的重要途徑之一。筆者沒有刻意尋找年輕的被訪者,可出乎意料的是被訪者的年齡都在20歲到30歲之間,生育時間都在2008年之后——也就是計劃生育政策變得相對寬松的時期。這也可能意味著,在社會道德和計劃生育政策執(zhí)行都十分嚴格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未婚生育現(xiàn)象更加少見。只有一個未婚媽媽有兩個孩子(一個是婚生,一個是非婚生),其他的未婚媽媽只有一個孩子。4個未婚媽媽的伴侶是未婚,而另外8位未婚媽媽的伴侶是已婚。
在本小節(jié),通過未婚媽媽的自我敘述,展現(xiàn)未婚媽媽所秉持的多元的倫理、欲望和感情,以及她們?nèi)绾伟l(fā)揮道德能動性并使其生育選擇正義化。未婚媽媽所持有的倫理、欲望和情感構(gòu)成了其實現(xiàn)自我認同和承認的基礎(chǔ),這也是為承認而斗爭的第一步。但是,承認政治更為重要的是獲得社會的承認。
根據(jù)2018年國務(wù)院新聞辦發(fā)表的《中國保障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和實踐》白皮書,中國有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天主教和基督教等宗教信仰者近2億人,其中佛教信徒眾多,但是,由于普通信徒?jīng)]有嚴格的入教程序,人數(shù)難以精確統(tǒng)計。其中,佛教教職人員總共約有22.2萬人。(21)國務(wù)院新聞辦公室:《中國保障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和實踐》,2018年4月3日。有研究者認為,佛教信徒在總的宗教信徒中占有很大比重,信徒比例從2001年的2.1%上升到了2007年的18.1%。(22)Stark, R., Liu, E.Y., The religious awakening in China, Rev. Relig. Res,2011, pp.282-289.沐沐是第一位接受筆者采訪的女性。她是一位佛教徒,也是一位未婚生育的母親。雖然我們在同一個城市,她依然不愿意見面,最終進行了電話訪談。由于沐沐的論述在佛教徒母親敘述中十分具有典型性,本小節(jié)將主要援引沐沐提到的佛教教義進行總結(jié),并分析這些教義在女性生育選擇中所起到的作用。
根據(jù)佛教的《入胎經(jīng)》,胎兒先是物質(zhì)體,由受精卵進行分化,逐漸生長成為有血有肉有器官的生命并有了自己的意識。胚胎、胎兒以及出生的嬰兒是前后相續(xù)的過程,與人在倫理本質(zhì)上沒有區(qū)別。一旦懷孕,具有精神和物質(zhì)兩性的個體就已經(jīng)形成了。因此,墮胎就犯了殺人罪。沐沐說,她和伴侶本來是打算在她懷孕之后結(jié)婚的,但是,在他們領(lǐng)證的幾天前,卻發(fā)現(xiàn)她伴侶和另外一位女性發(fā)生了關(guān)系。于是,沐沐毅然決定分手。不過,她并不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正如她說:
“至于為什么要這個寶寶呢,就是,我信佛教,我有我的信仰。那兩個大人不在一起了,那你說……這是個小生命呀,不應(yīng)該讓這個孩子,不應(yīng)該讓這個生命來承擔大人的行為后果,最起碼應(yīng)該把它帶到這個社會。然后,所以,嗯,我就沒想那么多……從投胎開始,它們就是有靈魂存在的,雖然那個時候它們可能沒有胎心。有個視頻在百度上,叫《無聲的尖叫》,你可以看一下,講述的就是墮胎,一個胎兒可能三個月,拿手術(shù)鉗去夾它,把它夾碎了拿出來,它是在掙扎的,三個月的胎兒可能什么都沒有,但它也知道疼?!?23)2014年6月20日對沐沐的電話采訪。
沐沐從一開始就將自己的胎兒描述成“小生命” “靈魂存在”,由此可以看出佛教對她的生育選擇和生育觀念的影響。懷孕期間,沐沐在一個供奉地藏菩薩的道場待了七天。那里的生活改變了她的很多看法,比如,以前她覺得金錢重要,后來覺得愛情重要,但是,在那以后她覺得信仰更加重要。在那里,她白天誦經(jīng)、叩頭,和其他孕媽一起觀看視頻學習佛教對于流產(chǎn)和生育的看法。所有的課程和視頻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不要殺生,不要墮胎。
沐沐說懷孕就相當于孩子的投胎,這對于每個生命來說都是非常不容易的:
“關(guān)于孩子來跟你投胎,有可能這個小寶寶等了你三百年或者五百年,或者上千年才等來了作為你孩子的這種機緣,它不會無緣無故地來你這里投胎。孩子來媽媽這里投胎,就是四種姻緣:一種是報恩,一種是抱怨,一種是還債,一種是討債?!?24)2014年6月20日對沐沐的電話采訪。
與醫(yī)學中將懷孕看成精子和卵子的結(jié)合不同,佛教還將懷孕看成孩子“投胎”。孩子投胎有四種姻緣:報恩、抱怨、還債和討債。顯然,報恩和還債是好的姻緣,而抱怨和討債則是壞的姻緣,這也就是為什么孩子出生、成長的過程中和自己的父母有快樂,也會經(jīng)歷各種磕磕絆絆,為什么有些孩子很健康,而有些孩子則總生病。
因果觀在佛教的生育理念中占據(jù)很重要的位置。佛教有十二因緣和因果輪回之說,而緣起論是佛教的核心教義。十二因緣包括無明、行、識、名色、六入、觸、受、愛、取、有、生、老死。這十二因緣不斷流轉(zhuǎn),形成一個循環(huán)的圈子。墮胎有可能帶來很多惡果,有女性基于此不愿意將未婚懷孕的胎兒流產(chǎn)。正如沐沐說道:
“就像很多人的身體莫名其妙地就不好了,說墮胎對身體不好,實際上可能就是這個小陰靈寶寶不放過你,附在你身體哪個部位。就像你再想找結(jié)婚伴侶,可能就莫名其妙經(jīng)常吵架,或者你再生了孩子,然后這個孩子就會特別不好養(yǎng),老是哭、老是鬧,這個就是小鬼在搗亂。雖然它投胎到你肚子里,你是它父母,如果你殺了它,這就像是仇人一樣。”(25)2014年6月20日對沐沐的電話采訪。
不過,在胎兒出生之前去寺廟為胎兒誦經(jīng)能改變胎兒的因緣:
“好多醫(yī)學上檢查出來這個小胎兒是不健康的,然后醫(yī)生就會勸你把它做掉,因為現(xiàn)在說要優(yōu)生優(yōu)育。但是這個媽媽可能也是學佛,不能做掉、不能放棄。然后就來這兒。來這兒以后呢,就發(fā)愿我要讀多少部經(jīng),我要放多少錢的生命,我為我孩子,為我自己來懺悔、來贖罪,希望我的孩子出生就是個健康的寶寶。然后就這樣,出生之后就是個健康的寶寶,這是真實的案例而且很多……我當時在那聽的,讀《地藏經(jīng)》是可以贖罪的。在道場我每天誦五部《地藏經(jīng)》,一部《地藏經(jīng)》大概兩萬字,為孩子來懺悔、來贖罪。在孩子出生之前,好多都是可以改變的?!?26)2014年6月20日對沐沐的電話采訪。
Karma, “因緣”或者是“業(yè)力”,用通俗的話語來說就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墮胎屬于孽緣,會帶來不好的后果,因為它使羅漢在人士投胎的機會喪失了。這里沐沐提到了墮胎所可能帶來的其他不好后果,比如身體不好、小孩經(jīng)??摁[或難帶等,也說到了能改變胎兒因緣的路徑。沐沐知道非婚生子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但是,她的佛教信仰使她不為自己的選擇而后悔。正如她說:
“如果我把孩子做掉,現(xiàn)在來講,在中國墮胎是一件太正常的事兒。如果我做掉孩子,我相當于這篇翻過去了,我會有我自己美好的人生。我就還是像大姑娘一樣地再去找、再去嫁。如果我的孩子生了,我就是未婚媽媽,在中國特別特別受歧視。很多人都覺得我們不檢點,其實沒有,反正我是沒有。”(27)2014年6月20日對沐沐的電話采訪。
未婚媽媽因為信仰佛教而選擇生下私生子的情況并不少見。筆者所加入的六個QQ群中有三個是佛教組織“慈佑護生”組建的。由此可見,宗教尤其是佛教在中國對于一些未婚媽媽的生育選擇起到了支持作用。
沐沐的故事顯示出:在中國,宗教——尤其是佛教,成了未婚媽媽生育的道德基礎(chǔ)。因此,宗教在女性生育選擇上在一定程度上有這樣的影響,即讓女性在外部環(huán)境并不支持的條件下擺脫婚姻的束縛做出超常規(guī)的生育選擇,并獲得對于自我保護生命、“積德行善”的認同。不過,盡管有研究認為中國佛教徒比例有所上升(28)Stark, R., Liu, E.Y., “The religious awakening in China,” Review of Religious Research, 2011,p.285.,但不可否認佛教徒在中國整體人數(shù)中所占比例依然較小。當然,除了佛教之外,其他宗教,比如伊斯蘭教和基督教,也有可能成為未婚媽媽生育選擇的道德基礎(chǔ)。有研究者發(fā)現(xiàn)中國有少數(shù)信仰基督教的女性也持有支持生命的觀點。(29)Nie, Jing-Bao, “Behind the Silence: Chinese Voices on Abortion,”Asian Voices, Lanham, MD: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2005.由于筆者所接觸到的未婚媽媽很有限,田野期間并沒有搜集到其他的宗教話語,但這并不意味著不存在其他支持生命的宗教話語。
人類情感中的關(guān)系情感,比如不舍得和愛也是未婚媽媽做出生育選擇的重要基礎(chǔ)。如果未婚媽媽是因為不舍得和愛而選擇生下私生子,那么,她們是有愛心的、負責任的和人道的,而并不是像社會大眾所想象的那樣道德敗壞或者視財如命。母親和孩子的聯(lián)系,尤其是在母親懷孕的時候,是相當緊密的——母子合為一體,有很多未婚媽媽正是由于這種聯(lián)系而選擇生下孩子。
夢兒曾經(jīng)在中國的一所著名大學讀書,是所有未婚媽媽里面學歷最高的。她不愿意接受電話采訪,所以,筆者對她的采訪主要是通過QQ即時聊天?!拔液⒆拥母赣H是你的校友,這是為什么我愿意接受你的采訪”,這是夢兒給我發(fā)的第一條信息。接著,她用簡單的話語總結(jié)了她的故事,“我們在一起六年,但是他在我們婚禮前意外去世了。這個孩子是他唯一的血脈,所以我決定生下這個孩子”(30)2015年1月24日對夢兒的QQ采訪。。夢兒的開場白簡潔卻直擊人的心靈。當夢兒繼續(xù)講述她的故事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決策過程充滿了她對逝去伴侶的愛和愧疚。在整個采訪過程中,夢兒不止一次告訴筆者她有多么想念和愛她的伴侶。
夢兒:如果你深愛一個人就會明白。
筆者:嗯,能跟我說說你印象最深刻的你們過去的瞬間嗎?
夢兒:太多了。
筆者:比如?
夢兒: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都深刻。哪怕是吵架,現(xiàn)在回憶起來都是幸福的。(31)2015年1月24日對夢兒的QQ采訪。
夢兒的伴侶是在去夢兒老家辦計劃生育許可證的路上去世的,其父母將他的死歸因于夢兒,也因此對夢兒充滿了怨恨,之后拒絕和夢兒有任何聯(lián)系,也不承擔撫養(yǎng)孩子的任何責任。即使這樣,夢兒還是堅持把孩子生了下來,因為愛,也因為這個孩子是她的伴侶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血脈。在采訪的最后,我很驚訝于夢兒用手機打字的速度,夢兒的回答再次印證了他們之間的愛,“可能是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經(jīng)常發(fā)信息吧”(32)2015年1月24日對夢兒的QQ采訪。。
納斯鮑姆(Nussbaum)認為,愛是一種很重要的政治情感,因此,她極力提倡用愛來避免社會分裂、減少社會分層、促進社會正義。(33)Nussbaum, Martha Craven, Political Emotions: Why Love Matters for Justice, 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3.在中國的生育政治中,愛還可以成為生育主體做出超越社會規(guī)范的生育選擇的動力,培育其自我認同和自尊。夢兒的故事由于其伴侶在她懷孕期間意外身亡而顯得特殊,但是,像她一樣因為愛而將非婚生孩子生下來的例子并不少。比如,在談到生育選擇的問題上,桂花也強調(diào)了她和伴侶之間的浪漫關(guān)系,而且正是因為這種浪漫關(guān)系讓她忽略了其伴侶的婚姻狀況:
“當初認識他的時候,其實我也沒有想太多,我也沒有對他做什么背景調(diào)查,只是覺得挺談得來,然后感覺他好像……總覺得他有像我爸爸的那種笑容,這點讓我感到很親切,而且開始他給我的感覺也是挺浪漫的……比如說他可以在中山大學的珠江邊上當眾把你抱起來,然后能在那兒打幾十個轉(zhuǎn)不喘氣啊。哎呀,當時覺得……這可能就是我心目中想要的那個人,初識的感覺是這樣的嘛,所以對他我沒有很深入地了解,因很感性的喜歡就在一起了,就這樣,初識的時候感覺很不錯?!?34)2014年11月19日對桂花的電話采訪。
實際上,在未婚媽媽百度貼吧里,筆者也經(jīng)常看到這樣的帖子。有未婚媽媽詢問自己是否應(yīng)該為了愛而生下私生子?!安簧岬谩焙汀皭邸倍紝儆谌祟愔蟹e極可貴的情感,也是關(guān)系性的情感,展現(xiàn)了一個人對另一方的關(guān)心和在乎,這兩種情感都是道德的而且是非經(jīng)濟的,也由于這些積極情感的支撐使得未婚媽媽的生育選擇具有了道德性。
隨著社會不斷發(fā)展,女性就業(yè)率的提高,中國新時代有很多女性即使不靠伴侶也照樣可以承擔起照顧孩子的經(jīng)濟責任。經(jīng)濟獨立給予女性更多的選擇自由,包括生育選擇自由。前述提到的桂花的故事,實際上除了對于伴侶的愛之外,桂花生下非婚子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其自身的經(jīng)濟實力。正如她所說:
“反正認識了,感覺他挺不錯的,我們就在一起了。然后就孩子嘛……他就問我想不想要這個孩子,我就說如果戶口能上就要唄。他說那恐怕你得自己養(yǎng)啊,我說應(yīng)該沒問題吧。就這樣把孩子生了。反正我經(jīng)濟上比較獨立,依賴自己,他戶口是幫我上了,后面就是鬧的過程……之前我也沒想那么多。我覺得因為喜歡嘛,就生唄,然后有了也覺得那是條小生命嘛,也不想……因為他的情況,他本身就有個家庭的嘛,也不可能給我們什么。然后他的經(jīng)濟能力也不是太好,在經(jīng)濟上我可能比他還強一些,所以就這樣了。我的情況跟很多那些不一樣,有的可能是男人有某種需求啊,然后經(jīng)濟上的一些愿意跟不愿意嘛。我們是屬于感情上的事兒,就這樣。我也很喜歡小孩嘛,我也沒想過……我覺得自己行,當時就沒有想太多,總覺得有能力撫養(yǎng)他。”(35)2014年11月19日對桂花的電話采訪。
和經(jīng)濟上完全依靠伴侶的“二奶”不同,桂花作為一個國際公司的財務(wù)總監(jiān),在深圳過著非常優(yōu)越的生活,通過投資也積累了很多財富。因此,即使她伴侶說他不能為撫養(yǎng)小孩提供經(jīng)濟上的支持,她也覺得無所謂。愛和自身的經(jīng)濟能力讓桂花選擇了生下非婚子。根據(jù)桂花的講述,她陸陸續(xù)續(xù)借給了她伴侶100萬元來還他的債務(wù),還給了他老婆10萬元——因為他說只要給他老婆10萬元,他老婆就會答應(yīng)離婚??墒?,在他老婆拿到10萬元之后又出爾反爾,最后并沒有離婚,甚至她伴侶也搬回了他老婆的家。逐漸地,桂花變得心灰意冷、失望至極,而她對她伴侶的愛也逐漸被消磨殆盡。可是,由于她的身份在法律上并不受保護,而且她訴諸法律后她的伴侶還有可能因為重婚罪而被判刑——她于心不忍,因此桂花借給她伴侶的錢一直沒能收回。更糟糕的是,桂花還整天遭到其伴侶老婆的人身攻擊:
“我當初那一年很多的痛苦啊,他都不知道的。天天被那個女人罵,在感情上其實我們也痛苦,法律不保護我們,這種事兒我們也沒法說。然后呢,我給你錢是幫助你的,你還我的錢為什么要我去法院起訴呢,我覺得不應(yīng)該。你們就應(yīng)該還給我嘛。錯的是你男人,對嗎?我有錯嗎?我的錯誤僅僅是相信了你的男人。你這樣沒來由的罵我……你罵我是‘小三’,我又不是‘小三’。我也沒有去勾引你老公啦,然后我又沒有花你老公的錢,對嗎?從某種程度上講,我也是受害者。但是這個怎么說呢,反正我也說不明白,反正她天天罵我?!?36)2014年11月19日對桂花的電話采訪。
桂花所具有的經(jīng)濟實力可能在未婚媽媽群體里屬于比較特殊的,她被其伴侶騙了100萬元讓她的案例也比較不同尋常。但是,因為經(jīng)濟獨立而決定生下未婚子的未婚媽媽并不少見。和普遍認為的未婚媽媽生下未婚子是為了獲得伴侶的錢財不同,這些未婚媽媽是因為經(jīng)濟獨立做出了生育選擇。
在未婚媽媽群體中,被騙“育”的案例也不少。這些未婚媽媽在懷孕前不知道其伴侶的婚姻狀況或者其伴侶隱瞞了自己的婚姻狀況。因此,在某種程度上這些未婚媽媽也是受害者,被其伴侶利用了自己的身體和子宮,是男權(quán)關(guān)系下的犧牲者。在這一小節(jié),筆者將講述丹和格子的故事,通過她們的故事來展現(xiàn)性別、受害與能動性之間的關(guān)系。
“我們就是2011年的時候呢,在寺廟,一些寺廟的廟會不是有一些活動嘛。我們呢,就是在里面幫忙做義工的時候認識的。他也是我們廣州這邊的,本地的,而且也不是隔得很遠。當時,我也不知道他是已婚的,因為他比我大八九歲吧。他說因為他的前妻不能生育,所以他已經(jīng)離婚了,然后交往的過程中呢,他的父母已經(jīng)不在了。那時候,我也見過他的一些親戚,就是他那些姐姐啊,他們也沒有告訴我。他們一家人一起隱瞞著我?!?37)2014年11月11日對格子的電話采訪。
一開始丹就講述了她是如何認識她伴侶以及她伴侶和伴侶的親戚是如何一起來欺騙她的。丹這樣繼續(xù)講述她的故事:
“我是做會計的,平時很少出去玩,就是生活的圈子比較小,人也比較……沒什么心機那種。也是想著他是我們本地人,應(yīng)該不會騙我,也見過他的家人,所以我對他就比較相信。他的意思就是說,要懷孕了以后才結(jié)婚,因為以前那樣子,他妻子又不能懷孕,而且因為他哥是公務(wù)員,生了一個女兒就不能生了。他呢,父母走的時候,唯一的心愿就是要有一個孫子。所以就是他必須要我懷孕了之后才能結(jié)婚那種……那我也比較相信他啦,然后后面就懷孕了。懷孕之后呢,我就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了?!?38)2014年11月11日對丹的電話采訪。
如她伴侶所愿,丹很快懷孕了。讓丹生氣的是,她發(fā)現(xiàn)她伴侶實際上并沒有離婚,但是,丹還是決定留下這個孩子。其原因可以體現(xiàn)在丹下面的敘述話語中:
“我發(fā)現(xiàn)他沒有離婚呢,是在生之前,但是已經(jīng)沒辦法了,因為小孩已經(jīng)有了嘛,又不想去打掉。因為也是去拍片了,是個兒子,所以他們一家人呢也是各種哄,然后就對你很好啊。后面我發(fā)現(xiàn)他妻子的那個QQ,我就發(fā)了一封郵件給她。我問他,他不承認嘛。我問他姐姐,都不承認嘛,就說我自己亂想啊。然后我就給他妻子發(fā)了一封郵件,我問知不知道這些事情啊,她說完全不知道。然后她就罵我啊,反正什么難聽的話都說了。后面我就把孩子抱回自己家里面去了嘛,因為那時候要帶小孩,也沒辦法上班,反正都是用自己的積蓄……因為我也不想破壞他的家庭。反正孩子的話,如果他想認的話,就必須給生活費;如果他不想認的話,我就自己養(yǎng)咯?!?39)2014年11月11日對丹的電話采訪。
丹的故事顯示出男性為了實現(xiàn)他們理想的家庭組合、人數(shù)和性別通過欺騙的手段操縱女性的子宮,有時候甚至男人的親人也參與到這種欺騙和操縱中來。而從懷孕過程中拍片顯示胎兒為兒子因此她伴侶一家人極力勸丹留下這個孩子這一現(xiàn)象中,則可以看出中國傳統(tǒng)的重男輕女思想在普通家庭里的延續(xù)。
格子也是被騙的受害者?!拔艺J識他的時候也算是高齡剩女了,我們是在某婚戀網(wǎng)站認識的”(40)2014年11月11日對格子的電話采訪。,這是格子給我說的第一句話。因為不想成為剩女,格子非常明確地給對方說她就想找個人結(jié)婚,要不然他們沒必要聊天、更沒必要見面。為了不被騙,格子甚至在當?shù)氐墓簿植榱藢Ψ降幕橐鰻顩r,直到確定對方是未婚才和他在一起。一段時間后,格子懷孕了。不幸的是,格子漸漸發(fā)現(xiàn)她伴侶實際上已婚,甚至還有兩個孩子。
“女人都是受害者,是那個男人和他的家人太無恥了,但是真正到這個地步的時候……可能這個男人也就是心態(tài)不成熟,用他那時候跟我說的話來說,欺騙感情又不犯法。”(41)2014年11月11日對格子的電話采訪。
不過,一直以來,格子顯得十分淡定:
“這個男的又沒有正式工作,也就是在外面打下工啊,這樣子。就是說做點小生意咯,還要我賠錢給他,我說我肯定不干咯。我說我不想跟你們趟渾水,小孩我自己要,你們可以不要,反正給我一定的賠償就可以了。不想跟他們糾纏,我覺得他們那里的人人品差、素質(zhì)低。因為到了這個份上,這是一種責任,我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不過就是被人騙了嘛,就當我蠢吧。孩子我是生下來了,我就要?!?42)2014年11月11日對格子的電話采訪。
這段經(jīng)歷后,格子不再相信婚姻了。正像她最后說的:
“其實我個人對結(jié)不結(jié)婚這種事……感情上面我覺得碰到合適的就結(jié)婚,碰不到我還真覺得沒必要結(jié)婚。反正孩子已經(jīng)有了,感情有多可靠沒人知道。但是,孩子的話怎么選擇都是無怨無悔的,而男人隨時都在變,也許通過這件事情,以后對結(jié)婚這件事我不抱太大的奢求?!?43)2014年11月11日對格子的電話采訪。
埃文斯(Evans)在她關(guān)于1950年代和1970年代中國妻子的檔案研究中發(fā)現(xiàn),雖然妻子在角色和位置等級中被給予了新的身份地位,母親身份/母性 (motherhood) 對于所有中國女性來說仍然是可求的身份。(44)Evans, H., “Past, Perfect or Imperfect: Changing Images of the Ideal Wife,” in Brownell, S., Wasserstrom, J.N. (Eds.), Chinese Femininities, Chinese Masculinities: A Reader,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2,p.348.與此相應(yīng),不孕不育的女性在中國會遭受很多恥辱。漢特沃卡(Handwerker)在其關(guān)于中國未婚未育女性的研究中指出, “現(xiàn)在中國的監(jiān)控技術(shù)(包括人口調(diào)查,計劃生育政策和收養(yǎng)實踐)使不孕不育的女性被視為 ‘不正常的’ 或者 ‘異常的’?!?45)Handwerker, Lisa, “The Consequences of Modernity for Childless Women in China: Medicalization and Resistance,” Pragmatic Women and Body Politics, edited by Margaret M. Lock and Patricia A. Kaufert, Cambridge Studies in Medical Anthropology 5,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p.184.因此,對很多未婚媽媽來說,她們選擇生育也是為了擺脫不孕不育的恥辱。丹和格子都是受騙者和受害者,但正是她們的被騙成為其生育選擇的道德基礎(chǔ)。被騙和上面所說的宗教、正面的人類情感以及獨立的經(jīng)濟能力都成為未婚媽媽宣稱其選擇正義的前提。
在這一小節(jié),筆者探索了未婚媽媽的自我認同和自尊的建構(gòu),以此來挑戰(zhàn)社會上普遍認為的未婚媽媽——尤其是“二奶”或者“小三”是道德淪喪或者金錢至上的群體的觀念,展現(xiàn)了未婚媽媽的選擇中所蘊含的復(fù)雜原因以及她們所處境況的復(fù)雜性。她們的故事表明了未婚媽媽群體的多元性和異質(zhì)性,同時體現(xiàn)了將未婚媽媽視為負責任的、有同情心的、有愛的以及獨立的女性的必要性。當然,未婚媽媽的道德自我認同是通過自己的語言表達出來的,而在一個未婚母親恥辱感很難消失的社會境況里,推動自我認同、自尊和自信是提升女性生育能動性的第一步。
本篇文章通過援引未婚媽媽的生育故事,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的將未婚媽媽描述為道德淪喪和金錢至上的群體的觀點,并且考察了未婚媽媽如何通過講述自己的故事來發(fā)揮生育能動性。未婚媽媽對于道德能動性的發(fā)揮具有語言性——通過語言行為來擺脫自己在社會上的羞恥稱謂。從文章所涉及的未婚媽媽的故事中可以看出,未婚媽媽做出僭越性生育選擇的原因是極為復(fù)雜的。未婚媽媽可能因為很多原因生下孩子,比如自己的宗教信仰,對胎兒的不舍得,對伴侶的愛,自己經(jīng)濟獨立完全能夠承擔照顧孩子的責任而不用考慮其他因素,受到欺騙等。與此同時,這些未婚媽媽的語言解釋也展現(xiàn)了她們持有的自我價值、自尊以及自我承認。
未婚媽媽在中國是非常規(guī)的,因為她們僭越了計劃生育政策以及性和生育的倫理,她們的選擇展現(xiàn)了生育和撫育孩子卻并不一定走向婚姻的可能性。盡管有些未婚媽媽仍然無法擺脫傳統(tǒng)的男孩偏好和對于本質(zhì)性母性的追求,她們的選擇依然具有跨時代的意義。20世紀90年代,在中國香港,有人建議用刑法來懲罰那些包二奶的男性,但是,這一建議很快就被拒絕了,主要是因為很難定義“二奶”,而且也很難確定包二奶的男性。(46)Tam, Siumi Maria, “Normalization of ‘Second Wives’: Gender Contestation in Hong Kong,” Asian Journal of Women’s Studies, 1996,Vol.2,No.1,p.126.當時本地性觀念和性行為比較開放,導致情侶關(guān)系的流動性也比較大,香港對婚外情以及婚外生子一直沒有明確的法律限令。改革開放以來,內(nèi)地的性觀念也逐漸開放,可是生育政策卻沒有隨著人們性行為的開放而進行改革。隨著非婚懷孕情況的逐漸增多,未來應(yīng)該給予單身女性和已婚女性同等的生育權(quán),并且逐步使未婚媽媽去歧視化。這不僅有利于保障單身青年的生育和婚姻選擇權(quán),也有利于消除對于非婚生子女的歧視、保障其正當權(quán)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