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琳,仝筱菲
(中央民族大學 文學院, 北京 100081)
《黃侃論學雜著·音略》:“古聲既變?yōu)榻衤?,則古韻不得不變?yōu)榻耥?,以此二物相挾而變。故自來談字母者,以不通古韻之故,往往不悟發(fā)聲之由來;談古韻者,以不憭古聲之故,其分合又無的證?!盵1]62這里“此二物”指聲與韻,“不得不”表明相挾而變的特點。聲韻相配合、相支撐,通韻,才能悟聲之由來;明聲,才能證韻之分合。由此看來,“聲韻相挾而變”不僅僅涉及考求古本紐、古本韻的方法,其視角應該擴大,實為聲韻配合規(guī)律。如果僅限于上引第一句話,就會得出局限性的判斷。早在20世紀30年代,林語堂就指出黃侃以三十二個古本韻與十九個古本紐互相證明是犯了乞貸論證的錯誤。[2]4“乞貸論證”,就是循環(huán)論證,凡論據由論題推出的就是循環(huán)論證。音韻學界對此毀譽參半,爭論不斷。李葆嘉先生從音韻學術史的角度對學界的非議和誤解予以澄清,并對黃季剛先生古音學的由來進行回溯和清理,總結了其中蘊含的古音系統方法論。[3-4]其中談到黃季剛古音系統方法論包括音理、音史、音證三個部分。黃季剛先生相關論文從三方面論述了音理:一謂音之常理,即聲韻相合之理;二謂音之變理,即聲韻挾變之理;三謂音之通理,即互通相變之理。這一論斷幫助我們充分理解“聲韻相挾而變”的實質,不是單純的古本音推導方法問題,還包括聲韻配合規(guī)律問題。關于音史與音證,文章論述相對簡略。李開分析了黃侃古本音體系產生的學術背景、求古本紐的邏輯推理方法和求本韻的音系抽繹方法,最后得出結論:“從其產生的由來看,無論是古本紐,還是古本韻,都與循環(huán)論證無關”[5]。王寧、黃易青通過分析黃侃聲韻相挾而變理論的學術淵源和三等i介音的產生過程和音變條件,得出三個結論:其一,古本聲、古本韻相互配合;其二,古音侈、今音斂,古今音的變化趨勢是由侈變斂。[6]作為國學大師,黃季剛先生將語言文字作為密切聯系、協同發(fā)展的兩個系統進行形音義綜合研究,古音體系離不開漢字這一記音符號。黃季剛先生相關論述和語言材料中蘊含豐富的語言文字學理,李運富先生就曾指出:“黃侃的學術成果正式發(fā)表的很少,絕大多數屬于手稿或批注,需要經過整理和闡釋才能為研究者所利用,才能為一般讀者所了解。特別是數以萬計的有關字詞關系的批注,其中蘊含的學理方法和材料價值一直沒有被開采”[7]616。有鑒于此,本著術語、理論和材料相統一,還學術以本來面目的原則,本文發(fā)掘黃季剛先生的論述和材料考察聲韻相挾而變理論,以期理論的全面理解和正確應用。
《音略·古聲》:“進求古聲,本之音理,稽之故籍之通假,無絲毫不合,遂定為十九?!盵1]69下面我們從黃季剛先生所列古聲例證來理清古本聲、古本韻的由來。
黃季剛先生每個例字下面都標注反切,既而分析反切上字的聲紐而得出例字的聲紐??梢?,古聲是由分析反切之理得出的。黃季剛先生在《音略·本聲》后面緊跟著闡釋反切之理[1]91,反切之理分三步論證:
(1)反切上下字的功能:“反切之理,上一字定其聲理,不論其為何韻;下一字定其韻律,不論其為何聲。即上字只取發(fā)聲,去其收韻;下字只取收韻,去其發(fā)聲。故上一字定清濁,下一字定開合。”
(2)反切上下字的推廣:“反切上一字,與切成字必為雙聲,故凡雙聲者皆可為上字?!薄胺辞邢乱蛔?,與切成之字必為疊韻,故凡為疊韻者皆可為下一字?!秉S季剛先生列出由不同的端母字和不同的東韻字切出的二十五個“東”字反切。
(3)反切上下字的認同:“據以上所列,則由多數字以表明反切上一字,與指定一字以表明反切上一字者,其理無殊;亦與造一字母以表明反切上一字者無殊。然而至今雜用多數者,從習慣也。又據以上所列,則由多數字以表明反切下一字,與指定一字以表明反切下一字者,其理無殊;亦與造一字母以表明反切下一字者,無殊。然而至今雜用多數者,從習慣也?!?/p>
以反切原理進推古本音,如黃季剛先生所舉喉音例字:
“阿烏何切 烏,影類字,古同;此在本韻,故古音與今全同?!?/p>
推理步驟:第一步,由切上字“烏”古今聲同,推知被切字“阿”古今聲同,均上古影紐;第二步,由切下字“何”中古歌韻,推知被切字“阿”為中古歌韻,“阿”“何”以“可”為聲符,形聲反映了造字時之音理,“可”為上古歌韻,推知“阿”上古亦歌韻,“阿”古今音全同,古本聲配古本韻。
“猗於離切 於,影類字,古同;此在變韻,故古聲與今同,而韻不同?!?/p>
推理步驟:第一步,由切上字“于”古今影紐推知被切字“猗”古今影紐;第二步,由切下字“離”中古支韻,推知“猗”中古支韻,由“猗”聲符系統知,“可”為聲素,“可”為上古歌韻,由此得出“猗”中古韻與上古韻不同,故“此在變韻”。
“移弋支切 弋,喻類字,古音當改影類;屬變韻,故此字古與今聲韻并不同。”
推理步驟:第一步,由切上字“弋”中古喻母,上古“當改影類”,推知被切字“移”古今不同紐;第二步,由切下字“支”中古支韻,推知“移”中古支韻,“移”以“多”為聲符,知“移”為上古歌韻。由此知“移”古今不同韻,屬變韻。
以上本聲本韻、本聲變韻、變聲變韻涵蓋了黃季剛求古本聲的邏輯方法,即遵從反切規(guī)律,輔以造字音理,“音韻以《說文》通其始,以《廣韻》要其終”[8]144。這說明古本聲、古本韻的推求并非互為條件。
黃季剛先生提出聲韻相挾而變的一個理論基礎是反切上字分洪細說:“向來言反切者,上一字論清濁不論洪細,下一字論洪細不論清濁。由今論之,上字不但論清濁且論洪細也?!盵7]109《切韻序》:“支、脂、魚、虞,共為一韻;先、仙、尤、侯,俱論是切?!秉S季剛先生按:“上一句言韻之混亂,下一句言聲之混亂。故知‘切韻’者,切與韻,而非切之韻也?!盵8]108所謂“韻之混亂”,從反切拼合可以顯示:
支(章移切):止開三平支章
脂(旨夷切):止開三平脂章
魚(語居切):遇合三平魚疑
虞(遇俱切):遇合三平虞疑
支和脂、魚和虞聲紐、韻攝、開合、等呼、聲調都相同,二韻之間的差別實際上是元音的音值導致的?!肚许嵭颉匪浴肮矠橐豁崱?,指元音音值混同。
先(蘇前切):山開四平先心
仙(相然切):山開三平仙心
尤(于求切):流開三平尤云
侯(胡溝切):流開一平侯匣
先和仙、尤和侯等、韻不同,“言聲之混亂”,是說等韻與聲相關聯。不同的等韻對應不同的聲。黃季剛先生按:“尤、侯本不大相亂,如今四川、湖北等處發(fā)音可見;而在蘇、杭、常、泰等處,發(fā)匣元音尤、侯即相亂。知尤、侯之相亂,則知先、仙原亦必為二類。而今日先、仙皆在心母,《指掌圖》在開口四等。故不破字母等韻之說,則不能得其分別。以尤、侯既有天淵之隔,則先、仙之分亦當然也。”[8]108“字母等韻之說”是說同一聲對應不同的韻?!捌啤敝瑒t聲與韻相配合,以聲分等對應韻分等。《切韻分聲》:“據陸法言《切韻序》‘先(蘇前切)仙(相然切)、尤(于求切)侯(胡溝切),俱論是切’一語以考《切韻》切語上一字之分類,其法取先仙一、模虞二、唐陽三、尤侯四四雙相溷之韻而分判之,比其上字而分判之,而系聯之《切韻》《集韻》皆有小誤,《集韻》尤疏,然時有可補苴《廣韻》者,知《切韻》上一字實當分五十一類……從影曉等十類中復分出十類,益以舊有之四十一,凡得五十一?!盵8]108十個新聲母均出現于三等韻,就是從聲韻相挾而變的立場,強調上切也論洪細。
聲論洪細、韻論清濁都是從聲、韻相配合的角度提出的。在《音變舉例》中,黃季剛先生以《廣韻·一東》為例,歸納出古今聲變導致的洪細變化:
“戎,而隆反,戎,聲母字,古音冬部,而,日母,聲韻皆古所無,古音奴冬反,泥母變日母,洪音變細音也?!盵8]112
洪入細如:弓、瞢、馮、泛、風、豐、叢
細入洪如:充、嵏
古今韻變導致的清濁變化,如:“熊,從炎省聲,炎聲在添部,古與雄通用,轉入登部,今在東韻,轉入東,添、登、東是旁轉,在添部,古音應讀于兼反,清變?yōu)闈?,開口變?yōu)楹峡?,遂成今音”[8]113。其他如:叢、侗?!俄嵞钢冇兴姆N》:“開合、洪細、清濁、四聲輕重。”[8]135《韻母必有清濁兩讀》:“韻母必有清濁兩讀,如其本者為清,壓之使重則為濁。舊母三十六字母,喉音有影、喻兩母,影即表清,喻即表濁。然喻母為齊齒撮唇,此兩類通稱細音,而無開合口,此兩類通稱洪音。故三十六字母多出濁音字母數個,牙群(溪)、舌定(透)、澄(徹)、禪(審)、齒從(清)、邪(心)、莊(穿)、唇并(滂)、奉(敷),實為贅疣。注音字母知其弊,故將此等濁音字母全行省去?!盵8]135括號中為與濁聲母對應的清聲母,其中分古今音同和古今音變兩類。
《音變舉例》中有一類為聲韻皆古所無,韻旁轉。如:
“中,陟隆切,按《說文》聲母字,古音在冬部,旁轉入東。陟,知母。隆,東韻第二類變音,聲韻皆古所無,古音正讀都宗反,與冬同音。”[8]111
其他如:蟲、終、眾“聲韻皆古所無”是變聲配合變韻。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得出推論,聲韻相挾是聲韻配合規(guī)律,不僅僅是古今音變要聲韻配合,古今音同聲、韻之間仍然要清濁、洪細相配合。
以上分析,據反切僅能得出被切字的今聲、今韻,還不能確知本聲、本韻,還需要進一步的證據?!奥曧嵵畬W首當明其治之之法,次當知其取證之資,故研究小學之道,不在推理之深,而在求證之備。凡一字于古音確讀何音,一韻中字于古宜讀何韻、何音,求是等證據,謂之音證。”[8]143音證就是求古音的第二步。
以上喉音例字,黃季剛先生舉音證明古聲韻,下面我們進一步分析:
(1)“猗 若以猗字從奇聲求之,古音亦在歌韻,猗仍讀如阿;猗那或作阿儺,即其證也?!盵1]69
此條用了三種音證材料,一是形聲字,二是疊韻連語,三是異文。
“形聲字為言韻之根原?!盵8]144《論據〈說文〉以考古音之正變》:“近世講《說文》者,多即以求古音,于是造字時之音理,稍稍可說。……《說文》形聲字,為數至多,據偏旁以求其音,除后世變入他韻者,大概可以得其鰓理。”[1]106奇,古歌部。造字時之音理,同聲者必同部,據偏旁以求其音,故“猗”亦歌部。所謂“除后世變入他韻者”,如“宜從多省求之,知古亦讀如俄;俄,從我聲,讀五禾切;儀亦從我得聲,而讀魚羈;儀即宜同切字也,以此互證,宜之當讀俄亦明”?!墩f文·宀部》:“宐,所安也。從宀之下,一之上,多省聲?!倍斡癫米ⅲ骸肮乓趑~何切,十七部。今音魚羈切。漢石經作宜。”據偏旁以求其音,“多”古音端母歌部。根據《廣韻》反切上字,“魚”為疑母,故“宜”古音為疑母歌部,與“俄”同音?!耙恕苯褚襞c“儀”同切?!皟x”從我聲,古音疑母歌部,今音變?yōu)轸~羈切,與造字時讀音聲同韻異,與造字時讀音不同,故排除。
“那”亦古歌部字?!隘B韻字往往互音?!盵8]100“猗”韻同“那”。連綿字是語音構詞,不同的漢字只是記音符號,詞形不同,但音素、語素相同?!半p聲疊韻字全為同一意義之形容詞。若將二字分釋而后合為一義,便與原義相乖?!祟愒~語,常無定字?!p聲疊韻之字誠不可望文生訓,然非無本字,而謂其義即存乎聲,即單文觭語義又未嘗不存乎聲也?!盵8]226《詩·商頌·那》:“猗與那與。”馬瑞辰傳箋通釋:“猗、那二字迭韻。皆美盛之皃。通作猗儺、阿難,草木之美盛曰猗儺,樂之美盛曰猗那。其義一也?!?/p>
(2)“為 以古詩用韻求之,為,當在歌部,讀如倭;倭之重文作蟡,即其證也?!盵1]70
這條音證用了三種材料:一為《詩經》韻文,二為讀若,三為重文。
“治音韻之左證,最初程序,不外研究韻文……自余經、傳、子、史有韻之文,皆可推得兩事:一、本字之韻。二、本字所從聲之韻。”[8]144《詩經·王風·兔爰》:“有兔爰爰,雉離于羅。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無吪?!绷_、為、罹、吪為韻腳字,押歌部韻。
“讀若”為《說文》中擬音術語。“《說文》取讀,大氐在用彼時之音;而古音與漢世之異,于斯可得其本。在同部者,不必論矣。轉入異部,即可知韻轉之理?!盵1]108讀如“倭”,“倭”在影母歌部。同聲符字逶,影母歌部。《說文·辵部》:“逶,逶迤,衺去之皃。從辵委聲。蟡或從蟲為?!薄爸匚闹?,取聲多在同部;而亦有在異部者,則其變也。”[1]107
《古聲韻古本音概略》:“故欲明古音之異同,必先于今音能深切認識,以為階梯,而后可以入古矣。言今音者,不外求諸方音,以為古音之證。今日南北音之不同處,在正齒諸母之異讀。如照、穿、神、禪,古今皆讀舌音,而于唐宋人書則屬之齒。莊、初、床、疏古為齒音,今則南讀齒音,北讀舌音。又如文字微字今多讀喉音,古讀唇音,而從微之徽,本有喉音。蓋古今聲音雖有轉變,而其條理自可推尋,善用之者,即假今以治古可也。”[8]157這里所說的“正齒諸母之異讀”正是《廣韻》音系中的照二、照三。黃季剛先生認為照三古讀舌音,唐宋時與照二合流,讀為齒音;照二古讀齒音,現在南方讀音仍然讀為齒音,北方讀舌音。在《反切解釋上編·聲類與湖北音比較》[1]356-357中就體現出照二、照三分合軌跡,湖北音無照二照三的區(qū)分,無照、穿、神、莊、初、床、疏母,有照二組擦音審母、禪母,從這二母與《廣韻》反切聲類混合軌跡看,知、莊、照組無別,清濁音無別,塞擦音和擦音無別。審母、禪母與舌音、齒音關系密切。黃季剛先生所言之湖北音應該基于蘄春方言,雖不能代表所有南方音,但已充分揭示出照組字與舌音、齒音的關系。
《蘄春語》有照三與舌音關系例:“《方言》五:‘簟,自關而西謂之簟,或謂之?!ⅲ骸裨?,篾篷也?!稄V雅·釋器》:‘,席也。’曹憲音之舌?!稄V韻》去聲十三祭‘’下引《方言》此文,音征例切。今吾鄉(xiāng)有此語,音之列切,與藉床之簟微異;,用以支壁或暴物。與曹憲音同。、簟一聲之轉,即折之后出字?!盵1]415《廣雅·釋器》:“,席也。”王念孫疏證:“《說文》竹部:‘竹席也。從竹覃聲?!夺屆吩疲骸?,覃也。布之覃覃然平正也?!洱R風·載驅》傳曰:‘簟,方文席也’?!薄棒 敝腹┳P鋪墊用的葦席或竹席?!对姟ば⊙拧に垢伞罚骸跋螺干萧。税菜箤??!编嵭{:“竹葦曰簟?!薄都崱ぜ理崱罚骸埃篝∫病!薄稄V雅·釋器》:“,席也?!蓖跄顚O疏證:“之言曲折也?!鼻叟c《方言》郭璞注之篾篷形制相符。簟和一聲之轉,用途不同。“,用以支壁或暴物。”《禮記·雜記上》:“醴者稻醴也,甕、甒、筲、衡,實見間,而后折入。”鄭玄注:“折,承席也。”孔穎達疏:“折謂槨上承席?!薄罢邸背邢x加意符造專用字“”。簟,《廣韻》定母添韻開口四等,古本音定母覃部;,《廣韻》章母祭韻開口三等,古本音神母,古音定母。二字一聲之轉,說明古音照三歸知,屬舌音。
“《一切經音義》十一引《說文》:‘磉,石磉也。’今《說文》無之。《廣韻》:‘磉,柱下石也。蘇朗切。’按:此字即礎磶之對轉?!兑磺薪浺袅x》十八引《淮南子》許注:楚人謂柱磶,曰礎?!都崱芬稄V雅》:磶,礩也。字亦作舄;《墨子·備城門》:‘柱下傅舄。’是磉、礎、磶,實皆藉字之后出。今吾鄉(xiāng)謂柱下石曰磉登;登,讀都肯切。亦作鶩,蓋俗象形字。”[1]434
磉,指柱下石墩?!队衿な俊罚骸绊?,柱下石?!薄墩滞āな俊罚骸绊?,俗呼礎曰磉?!薄稄V韻·蕩韻》:“磉,柱下石也。蘇朗切?!痹谛哪甘庬嶉_口一等,古本音屬心母唐部?!墩f文新附·石部》:“礎。礩也。從石楚聲?!薄稄V韻·語韻》:“礎,柱下石也。”在初母語韻開口三等,古本音屬清母模韻?!队衿な俊罚骸按?,柱礩也?!薄墩f文》:“榰,柱砥也。”段注:“今之磉子也?!夺屟浴吩唬骸畵w,拄也’,即榰柱之訛。磉在柱下而柱可立?!薄啊稄V雅》:‘礎磶磌,礩也’磶見《西京》、《景福殿》二賦,字作舄。磌見《西都賦》,字作瑱。礎見《淮南書》,許注曰:‘楚人謂柱磶為礎’?!贝?,《廣韻》在心母昔部開口三等,古本音屬心母模部。《蘄春語》謂柱下石為磉登,也作。,古文?!墩f文》:“,伐木余也。從木獻聲?!渡虝罚骸纛嵞局杏唷!瘷?,或從木,辥聲。,古文。從木無頭?!倍巫ⅲ骸爸^木禿其上而僅余根株也?!敝率c伐木余根株形制相似、功能相同。,疑母寒部;磉,心母唐部;礎,初母模韻;磶,心母模部。疑母與心母、初母不同聲類,“”一字二音,蓋古文異用。其余三字聲類關系是照二初母和精組心母,證明古音照二歸精?!墩f文·艸部》:“藉,祭藉也?!倍巫ⅲ骸敖兆窒潞谭X去其皮,祭天以為藉也。引伸為凡承藉、蘊藉之義,又為假藉之義?!薄敖濉笔枪艜r祭祀朝聘時陳列禮品的墊子,用草莖或禾秸稈充當,后引申為承藉。柱下石即承藉物。藉,從母鐸部,與磉、礎、磶古音同聲類,韻對轉。“磉、礎、磶,實皆藉字之后出。”磉、礎、磶三字同義變易,與“藉”音義相承。
“聲韻本流轉之物,方言須求其不轉者。如以意推求,徒摭拾不相干之字,以為真實。大抵今日方言,無不可征于小學六書者。次則《三蒼》、《急就》、《字林》、《通俗文》、《玉篇》、《廣韻》、《一切經音義》、《集韻》必有其文。但必須音理密合始為得耳?!盵8]138這里談到探尋方言流轉痕跡不能以意推求,應當從字形上和字書、韻書中追尋其流轉線索。古音照三歸知,簟、變易即證;照二歸精,磉、礎、磶變易,為“藉”孳乳后出;“舂麥為之”本字作臿、,均可為證。這些都說明“今日方言,無不可征于小學六書者”;在疏通古今音關系時字書、韻書為不可缺少的依托和根據。
“凡一事一物,有繁難則有簡提之,固也。音韻之中講表譜學者如是耳??昭砸子趯嵶C,故言音理者多,然一則失于躁而無味,一則失于虛而難求。折衷言之,當言理而得之史證,言表譜而綱之以音理也。故音韻之中約分三端:一音理,二音史,三音證。古人言學,皆不能離事而言理,余之言音韻,就音史、音證言之,而音理在焉。蓋音韻之學,重在施于訓詁,而不在空言也。”[8]149-150聲韻表反映了古今音的類聚關系。音的聚合之理即音理。如五音分類即是聲的發(fā)音部位分類,如黃季剛先生基于陳澧所考得出今音七十二類對轉表[1]62,其中據《廣韻》《今聲四十一類表》以喉、牙、舌、齒、唇自然之次,列表并附發(fā)音方法,聲理包括發(fā)音部位,以發(fā)、送、收示部位之高低,以清、濁表勢力之大小。“大蓋發(fā)聲,有清而無濁;收聲有濁而無清,但收音必助以鼻音”[1]66,如唇音幫(發(fā))、滂(送)、並(送)、明(收)。發(fā)音方法和發(fā)音部位密切相關,如《今聲發(fā)音法》[1]67,黃季剛先生訂正江永《音學辨微》辨七音法:
喉音,江永:“音出中宮。”
黃季剛先生按:“此不了然,當云:音出喉節(jié),正當喉節(jié)為‘影’‘喻’‘為’(喻、為為影之濁音),曉、匣稍加送氣耳。驗之即知?!?/p>
牙音,江永:“氣觸牡牙。”
黃季剛先生按:“牡當是壯字之誤。然亦不了然,當云:由盡頭一牙發(fā)聲,‘見’是也,溪、群稍加用力而分清、濁,‘疑’即此部位而加鼻之力,非鼻已收之音?!?/p>
聲類表中開、齊、合、撮是從聲韻配合角度歸納的,這就是聲韻“相挾而變”的基點:“故自來談聲母者,以不知古韻之故,往往不悟發(fā)聲之由來;談古韻者,以不憭古聲之故,其分合又無的證。”[1]62聲韻配合并不能否定古聲、古韻的音史基礎:“今定古韻陰聲八,陽聲十(收鼻八,收唇二),入聲十(收鼻八,收唇二),凡二十八部,……此二十八部之立皆本昔人,未曾以臆見加入,至于本音讀法,自鄭氏以降或多未知,故廿八部之名,由彼生所定也?!盵1]90而古聲體系固然有賴于音證,但如若不明《廣韻》則也不會完備,正如黃季剛先生在《古聲韻古本音概略》中所言:“自陳氏首言古音,以至戴、王諸家,多于古韻之功深,而于聲則少所發(fā)明。自嚴氏《說文聲類》出而古聲之學大明。當時復有錢大昕首創(chuàng)古無輕唇、古無舌上之說,其后陳澧復著古音舌、齒有界之說,余杭章君著古音娘、日二母歸泥說,于是古聲之學粲然大備。古聲不外喉、舌、齒、唇四類。四類者發(fā)音之大介,其大略不甚相遠。古聲四類,蓋亦略同乎今。故欲明古音之異同,必先于今音能深切認識,以為階梯,而后可以入古矣?!盵8]157
在《反切解釋上編》中有《四十一聲類讀法》和《切語上字讀法》,都談到古今聲類的變化,其中“古今聲類同異”一欄包括六種類型,現以《四十一聲類讀法》為例作一總結:
(1)“同”:包括溪、端、來、滂,都是古本音。
(2)“異在聲類聲勢”:
喻:(今)合細—(古)開洪
為群穿初疏非敷奉微:(今)合細—(古)合洪
照審澄禪娘莊床:(今)開細—(古)開洪
泥邪:(今)開細—(古)合洪
這些聲紐均為今變音,聲勢均由古洪音轉為今細音。
(3)“異在聲類”:
(今)知徹神日—(古)端透定泥
這些聲紐都是今變音,古今都是開口細音。
(4)“異在聲勢”:
影曉見疑心:(今)開細—(古)開洪
匣透:(今)開洪—(古)開細
從並明:(今)合細—(古)合洪
這些聲紐都是古本音,除匣、透兩紐外,聲勢均由古洪音轉為今細音。古喻母屬于影紐,開口洪音,今喻母為合口細音,古匣母、定母均為開口細音,喻三歸匣,喻四歸定,“喻”母古今音演變規(guī)律從聲勢變化可以解釋。透母古開口細音到今開口洪音的變化可以從語言系統互補規(guī)律得以解釋。徹母、穿母古音都屬于端母,今音系統中為細音,透母與之互補為洪音。
(5)“異在韻”:
精清:(今)清—(古)青
幫:(今)江—(古)東
《與人論小學書》:“若乃今音洪細相同,欲求分別,亦有簡術:第一,兩變韻之音混,以本音定之。第二,兩本音復相混,則以對轉之音定之?!盵1]161以上韻之變體現了古本韻和今變韻之間的關系?!扒濉焙汀扒唷钡膮^(qū)別在《廣韻聲勢對轉表》[1]283中看得非常清楚,二韻均在“齊錫青類第三”,為細音,彼此的不同在元音,“清”對應“支”,“青”對應“齊”?!敖痹诤朗捨侄惖诹?,為合口洪音;“東”在侯屋東類第五,為合口細音。
(6)“異在四聲”:
定:(今)去—(古)平
“定”為全濁聲母,古為平聲,《四聲之起源》:“古只有平入二聲,平輕讀則為上,入輕讀則為去?!盵8]98古平聲為今上聲之源,“定”為濁聲母,濁上變去,故今聲為去聲。
從以上六類古今聲韻關系可以看出,古音侈今音斂,而音的侈弇就是聲韻相挾而變的癥結?!杜c人論小學書》:“言古音讀法者多家,段君謂古音斂而今音侈,錢君曉征已有諍難。本師章氏嘗作《古今音準》一卷,謂魚部音皆當如模部,陽部音皆當如唐部;此可謂至精之論。又謂泰部本音當近麻;以今驗之,曷之陰聲為歌,而麻韻本自歌變,則泰近麻之說又諦矣?!盵1]160關于古今音侈斂問題,黃季剛先生錢、章古侈今斂說駁斥段玉裁的古斂今侈說。
段玉裁《古十七部音變說》:“音之斂侈必適中。過斂而音變矣,過侈而音變矣。……大略古音多斂,今音多侈。之變?yōu)閰?、脂變?yōu)榻?、支變?yōu)榧选⒏枳優(yōu)槁?、真變?yōu)橄?、侵變?yōu)辂},變之甚者也。其變之微者,亦審音而分析之。音不能無變,變不能無分。明乎古有正而無變,知古音之甚諧矣?!盵9]815從段玉載所舉韻例看,斂、侈涉及元音的音值問題,實指元音發(fā)音開口度大小。過斂、過侈都會導致音變?!稄V韻》分韻之細之多就是過斂、過侈的結果。古音十七部,“古有正而無變”,因而至諧。
錢大昕《音韻答問》:“問:近儒言古音者,每謂古斂而今侈,如之之為咍,歌之為麻,由斂而侈,似乎可信。曰:此說亦不盡然,蓋有古侈而今斂者矣。如古之唇音,皆重唇也,后人于其中別出輕唇四母,輕唇斂于重唇也。古多舌音,后人或轉為齒音,齒音斂于舌音也。……聲音或由斂而侈,或由侈而斂,各因一時之語言,而文字從之。如:‘儀’、‘宜’、‘為’字古音與歌近,今入支韻,即由侈而斂也,豈可執(zhí)古斂今侈之說,一概而論乎?”[10]16-17這里錢大昕提出三條古侈今斂聲證:輕唇斂于重唇,知系斂于端系,齒音(指照系三等)斂于舌音,還有三例古侈今斂韻證。
錢大昕的古無輕唇、古無舌上說,與他的古音侈今音斂的主張是相輔相成的。在《四十一聲類讀法》中,輕唇音非、敷、奉、微是合口細音,舌上音知、徹、澄、娘是開口細音。聲韻相挾而變就是聲韻配合規(guī)律,輕唇音、舌上音對應的韻都是細音今變韻:(今:古)
非—微:灰,敷—虞:模,奉—腫:東,微—微:灰
知—支:齊,徹—薛:屑,澄—蒸:東,娘—陽:唐
所謂齒音斂于舌音,是指照系三等字斂于端系。照系三等聲母字古今韻對應關系是:
照—笑:豪,穿—仙:桓,神—真:先,審—寢:覃,禪—線:寒
章氏《古今音準》列舉三組古今韻部對應例證,前兩組在《四十一聲類讀法》中是照系二等聲母:
莊床—陽:唐,初疏—魚:模
可見古音侈今音斂,聲韻侈斂相應是黃季剛先生聲韻相挾而變說的一塊基石。黃季剛先生正是在繼承學術史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綜合考察古今音材料得出這一論斷的。黃季剛先生《音略·古韻》中列古韻二十八部,其中洪音有二十個,細音只有四組八個:先:屑,添:帖,齊:錫,青:蕭?!洱R先添蕭四韻本為洪音》:“齊、先、添、蕭四韻,《切韻》本為洪音,《指掌圖》誤改為開細。今宜讀從廣東人之發(fā)音?!盵8]109陰、入、陽等呼相配,如此這般,黃季剛古韻二十八部都是洪音。《開口音合口音洪細轉變不同》:“開口音往往由洪而之細,在等韻中為二等音。合口音往往由細而之洪,在等韻中為三等音。”[8]136這樣,洪、細是由開、合口變來的,開口一等洪音“之細”變?yōu)殚_口二等洪音,合口四等細音“之洪”變?yōu)楹峡谌燃氁?,這是一個與聲分洪細、韻分清濁、聲韻相挾密切相關的重要論點。
方言是語言的活化石,經典文獻和地域方言成為音證的兩大組成部分。黃季剛先生古音學體系正是綜合音理、音證、音史得出的結論。正如徐復先生引黃淬伯先生所言:“及尋繹《音略》諸文,乃知先生聲與韻‘相挾而變’之說,倜然與唯物辯證之旨相會,豈不偉歟!”[2]4“聲韻相挾而變”是聲韻配合規(guī)律,古本紐與古本韻之間相互對應只是聲韻配合規(guī)律的一種體現,不能據以得出“循環(huán)論證”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