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靜
他的腿腳不太靈便,走路一跛一跛,跛著跟鐘聲進教室,跛著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地寫著方方正正的楷書,跛著用鄉(xiāng)間方言高聲講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或者“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題記
六歲半的時候,我有幸背上母親踩著縫紉機、用碎布頭拼湊成的單肩包,到家門口一所新建的學校讀書。那是一所由鄉(xiāng)親們排成長隊,以手傳土,義務修建的村學。學校有三間大房子,作為一二三年級的教室;三間小房子,其中兩間作為兩位老師的辦公室,一間作為學前班,一段時期內(nèi)還充當了村子里的掃盲班;至于兩個更小的處于校園角落里的小“廈子”,則作為廁所。那一片被人稱為“操場”的空地上,長滿了野草,由于學校乃至整個村子都不知道籃球的存在,只能任由草叢里的籃球架生銹、荒廢,靜靜地矗立著。
學校里的兩位老師都是“社請”的男老師。一位是本村的叔叔,跟我們一樣,都姓白,上班時間可以隨時照料家務,課間給家里挑一擔水,把家里的小麥扛到教室,讓大一些的孩子幫忙用簸箕和篩子“簸磨”。另一位是外村的,似乎也姓白。跟對待其他老師一樣,大人們當面稱他“老師”,而背地里叫他三喜,其實或許叫“山喜”,因為老家人不分“s”“sh”,只要能叫響就行了。
三喜老師是典型的書生模樣:身體清瘦,長相儒雅,面白少髭。一身永遠平整潔凈的中山裝,上衣兜里總是插著一支紅墨水鋼筆,這讓村里的大人心生敬畏,認為“先生”理應如此。其實,三喜老師不僅是儒雅書生,還是柔弱書生。印象中,他的腿腳不太靈便,走路一跛一跛,跛著跟鐘聲進教室,跛著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地寫著方方正正的楷書,跛著用鄉(xiāng)間方言高聲講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或者“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從一年級教室跛到二年級教室,再跛到三年級教室,他似乎沒有坐下過,只記得他的背部筆直,字跡工整。上完課,他便回到那間靠里一個小小土炕,靠窗一個木頭桌子、一把木頭凳子的小房子里,往一個罐頭瓶子里放幾絲春尖茶葉,倒上熱水,慢咂一口,再從上衣兜里取出那支塑料鋼筆,旋下筆蓋,套在筆尾,一行一行地看我們歪歪扭扭的蚯蚓字,劃上紅紅的對號或叉號。
三喜老師家距離學校比較遠,他有一輛自行車,然而中午休息時間畢竟短暫,所以他早晨來的時候,挎在車子前面的布袋里,總是裝著中午要吃的干糧。冬天是饅頭夾咸韭菜、一罐頭瓶子春尖茶水,夏天是饅頭就青椒、一罐頭瓶子春尖茶水,春秋季節(jié)會有洋蔥頭或是其他什么,但是饅頭和春尖茶水從沒有變過。有時候村里的人看三喜老師饅頭啃得多了,會邀請他去自己家里吃口熱乎的飯菜,但他似乎很少去,或許從來沒有去過。我一直好奇,他腿腳不便,若遇上刮風下雨,或是大雪封路,他是怎么做到準時推著車子走進校園的。
我們好奇他是外村人,好奇他的饃饃,好奇他的腿,好奇他的車子,更好奇的,是他的病。三喜老師似乎患有癲癇,村里人稱“羊羔瘋”。他平時總是微笑著,親和慈祥,一身清雅,而到犯病的時候,很是可怕。學校里總共只有兩個大人,其他都是十歲以下的孩子,遇上三喜老師犯病,口吐白沫,手腳痙攣,就只能是本村的白老師使勁兒地壓著他的雙手,叫上幾個膽子大的男孩子幫忙抓住腿腳,把搭在繩子上的毛巾塞進三喜老師的嘴里。其余的毛孩子,就擠在門口遠遠地看著,準備隨時跑掉。等三喜老師恢復了,蒼白著臉坐起來,我們盡管心有余悸,但還是壯著膽子繼續(xù)圍觀,直到他拿起書本準備上課,我們才撒腿跑開。
遇上晴暖之日,我們又圍著這位笑瞇瞇的老師,在院子里一人劃出一塊空地,用樹枝,闊氣一點的就用從電池里敲打出的碳芯,一邊在地上用力劃著“a、o、e”,一邊扯著嗓子夸張地讀著“啊、嘔、我”,一邊比誰寫得多,誰寫得整齊,誰喊得響亮。有的學生手里寫著“六”,嘴巴里讀著“六”的拼音——“拉娃六”;或是幾個女生擠在一起,一邊高聲朗讀著“春去花花菜,人來鳥不驚”,一邊享受著一年級新生投來的欽佩的目光,一臉燦爛。此時的三喜老師,還是跛著腳,一瘸一拐地來來去去,耐心地糾正那些“拉娃六”和“花花菜”。
冬天就不能總是在院子里讀書寫字了。那時的風格外有力,掀得房頂呼呼作響,樹枝咔咔掉落。雪也不甘落后,一覺醒來,總是“雪蓋三層被”。我們只能蜷縮著腫得老高的紅彤彤的手,或是皴裂著口子流著膿水的黑乎乎的手,一锨一锨地鏟出一條僅能容下雙腳的雪中小路,哆嗦著去學校。到校之后,調(diào)皮的孩子就互相打賭,用舌頭舔舐凍透了的鐵大門,看誰的舌頭粘不住。有的孩子缺乏經(jīng)驗,速度太慢,舌頭就被粘在了鐵門上,疼得哇哇叫。這時候本村的白老師來了,外村的三喜老師也來了,和我們一樣,手里拄著一把鐵锨,身上斜挎一個布包,裝著一天的饃饃跟咸菜。老師氣得不得了,卻也只能嘆一口氣,讓其他的孩子對著那個粘在鐵門上的舌頭哈氣,哈上半天,舌頭才重獲自由,可也掉了一層皮,只能忍痛吸溜著。大門打開,我們涌進同樣凍透了的教室,幫老師抱來碼放在教室后面的硬柴,跟老師一起燃起黃泥巴做的小火爐,圍著老師,跺著腳,擠著烘烤那早已凍木了的雙手。烤一會兒,老師便起身準備上課,我們也散開回到座位上,跺著麻木的腳,搓著麻木過后腫疼的手,開始一天的學習。一節(jié)課結束,老師拿出石頭一樣硬邦邦的饃饃,放在泥爐邊上烤。我們也爭相拿出自己同樣干硬的饃饃,放到老師饃饃的周圍,吸溜著鼻涕,貪婪地聞著烤饃饃的香氣。相比之下,我們更喜歡圍在三喜老師的身邊,因為三喜老師拿的饃饃似乎更圓,皮也更光滑,更重要的是,三喜老師會將他的饃饃掰開,投喂我們這些咽著口水的饞貓。有時候,三喜老師還會跟我們分享他罐頭瓶子里的咸韭菜或酸白菜,讓那個寒冷貧乏的歲月,在多年之后,變成最溫暖的回憶,涌上心頭。
幾年以后,國家進行教育資源整合,所有的孩子一律去大隊小學上學,我們的村學自此荒廢。本村的白老師,比較有先見之明,努力通過了教師資格考試,擺脫了“社請教師”身份,變?yōu)橛芯幹频摹罢浇處煛?,調(diào)去了離家不遠的其他小學。三喜老師則因為“社請老師”的身份被清退,徹底離開了自己跛了幾十年的村學講臺,再也無處書寫他那方方正正的粉筆字。兜里的那只紅墨水鋼筆,似乎也沒有了用武之地,只是不知道三喜老師有沒有將它繼續(xù)別在中山裝的上衣口袋里,也不知道老師的中山裝是否還跟從前一樣,干凈平整。
已近不惑之年,再回到老家,那所曾經(jīng)灑滿了歡聲笑語的村學還在,只是,那個粘過我們舌頭的鐵大門已經(jīng)布滿了銹跡;教室門窗、墻體早已毀壞,兩位老師房子里的小小的土炕也已經(jīng)倒塌;荒蕪的校園先被村長挖開種菜,后來又荒廢,后來又有人斷斷續(xù)續(xù)地挖開,一些做菜園子,其余便更加破敗。
佇立在老家門口,遠遠地望著那所學校,女兒說:“媽,你的學校里有人進去了,咱們能不能進去看看?”我看著女兒,望望學校,終于不敢走近一步,更沒有勇氣進去看看。似乎,那些歡聲笑語,那些黑乎乎、臟兮兮的笑臉,那位早已去世的白凈儒雅的三喜老師,從來未曾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