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宏宇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史料類屬的劃分,從本質上說是一種知識控制,是對史料的分類控制。其控制是否得當、合理、完滿,當然值得深入研究。史料分類首先取決于我們對“史料”的定義,而“史料”如何定義卻見仁見智,有學者撰文統(tǒng)計說史料的定義有數(shù)十種之多。該學者認為有的定義過“虛”,如德國伯倫漢的《史學方法論》說:“史料為人類動作之結果,確可用以認識并證實歷史上之事實,或可由其存在、發(fā)生及其他之關系中,以推知者也?!雹儆械亩x過“實”,如說:“史料就是人類在自己的社會實踐活動中殘留或保存下來的各種痕跡、實物和文字資料?!雹谟械亩x過“寬”,如說史料是研究和編纂歷史所用的資料。這就把各種事實材料、理論材料以及通俗歷史讀物都包括進去了。有的定義過“狹”,如說史料是前人思想行為的歷史遺跡或歷史痕跡。這會導致人們誤以為史料必須是人類歷史的直接遺存而排除后人記述的間接材料。有的定義過“泛”,如據(jù)“一切皆史”觀念說那些和人類社會的過去有關系的一切事物都是史料,這會抹去“史料”與“非史料”的界限,如把《三國演義》當成研究三國歷史的史料。對這些有缺陷的定義進行批判之后,這位學者又提出了一種過“純”的定義,認為“史料是指反映某一特定歷史事實的原貌的材料”③。此外,還有學者提出過“玄”的定義:“史料是無所指即純粹能指的語言。”④既然諸多定義皆有其偏頗處,我們就不應畫地為牢,而應持一種更開放的意識,認同一種廣義的史料概念,即史料是遺留的和后生的各種可用于歷史研究的材料。這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擴展史料的外延,又將其內(nèi)涵限定于“可作歷史研究之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也更適宜于采用這種廣義的史料定義以重組其豐富的史料類屬。
中國唐代史學家劉知幾早在其著作《史通》中就將歷史著作分為“當時之簡”和“后來之筆”兩類?!爱敃r之簡”是當時人的記錄,包括偏記、小錄、逸事、瑣言、郡書、家史、別傳、雜記、地理書、都邑簿等;“后來之筆”是后代人撰寫的正史。這兩類著作以現(xiàn)今的標準看,都屬于史料,所以這種分類也可以說是史料的分類,只是關注的主要還是文字或文獻類的史料。西方對史料的分類據(jù)說源于伯恩海姆(1854—1937),他將史料分為傳說和遺跡兩類,傳說又包括圖畫的傳說、口頭的傳說(掌故、諺語、歌謠等)、文字的傳說(銘志、日記、譜系、年志、回憶錄、人物志等);遺跡則包括遺物、文件書契、紀念物品等,比劉知幾的分類多了遺跡類史料等。此后,“西方史學家的史料分類,大致沿自伯氏,其余波復及于中國”,“中國近代史學家對史料的分類,系受伯恩海姆以后西方史學家的影響。如梁啟超分史料為在文字記錄以外者與在文字記錄以內(nèi)者兩種(見其所著《中國歷史研究法》),以及其他學者像何炳松、蔡元培、傅斯年、傅振倫、楊鴻烈等對史料的分類,皆顯然不是中國傳統(tǒng)中所衍出的”⑤。當下的一些史學著作對史料的分類也似受到伯氏的影響,如,初版于1979年并于21世紀初出增寫版的杜維運著《史學方法論》仍把史料分為口頭傳說、文字記載、實物三類,這種三分法仍脫胎于伯氏的二分法。而王爾敏的《史學方法》一書則把史料分為遺物、記錄和傳說三類,在更細分的時候,他把繪畫、照片歸入了“遺物”,而在“記錄”一類中,除文字記錄之外,又增加了錄音、錄影。該書中大類的劃分仍類似杜維運的三分法,細類的劃分則略有不同。
而一些文獻學著作則以“文獻”的概念取代“史料”的概念。其實,在中國,“文獻”是一個比“史料”更早出現(xiàn)的概念。它最早記載于《論語·八佾》,孔子說:“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敝祆洹端臅ⅰ丰尀椋骸拔模浼?;獻,賢也?!鼻迦藙氶墩撜Z正義》明確為:“文謂典策,獻謂秉禮之賢士大夫?!苯藙熍唷段墨I解》謂儀、獻古通。所以,文指書之所載的典籍,獻是賢人身之所習的禮儀。但宋末元初的馬端臨在《文獻通考·自敘》則解說為:“凡敘事,則本之經(jīng)史,而參之以歷代會要,以及百家傳記之書,信而有征者從之,乖異傳疑者不錄,所謂文也。凡論事,則先取當時臣僚之奏疏,次及近代諸儒之評論,以至名流之燕談,稗官之記錄,凡一話一言,可以訂典故之得失,證史傳之是非者,則采而錄之,所謂獻也?!边@里,“文”指經(jīng)典文本的敘事,“獻”則指儒士名流對事的言議。又有學者將馬氏的定義強調為:“把典籍所載稱為‘文’,前人議論稱為‘獻’,便顯示了文獻史料和口傳史料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和區(qū)別?!雹匏裕瑢ξ墨I一詞的界說是有歧義的。今天,人們對“文獻”的界說無非是廣狹的不同。有時,文獻僅指圖書資料。1983年,我國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標準·文獻著錄總則》對文獻的定義則是“記錄有知識的一切載體”。這是廣義的文獻概念,包含了圖書及其他一切記錄知識載體,卻只包含部分“實物”史料并排除了口頭傳說。文獻概念的廣狹決定了其所含史料類屬的多少,因此,許多文獻學著作對文獻的分類也就在廣狹義之間搖擺。如潘樹廣等著《文獻學綱要》談到“文獻的形態(tài)”(即文獻載體)時包括了從古至今的甲骨文獻、青銅文獻、簡策與帛書文獻、圖書文獻、報紙與期刊文獻、聲像文獻、微縮文獻、機讀文獻等,但談到“文獻的分類”時則又只有經(jīng)部、史部、子部、集部、叢部等圖書文獻了。張大可、俞樟華著《中國文獻學》亦如此。而洪湛侯著《中國文獻學新編》中的“形體編”則以“體”的概念巧妙地涵蓋了相關的內(nèi)容,其中“體例”(文獻格式等)、“體式”(文獻的裝幀形式)與文獻分類無關,而“載體”、“體裁”則都涉及文獻分類。載體當然包括了古今所有載體。體裁則含有“文獻內(nèi)容的體裁”:分著作、編述、抄纂三類;“文獻編纂形式的體裁”:分文書、檔案、總集、別集、類書、政書、表譜、圖錄、叢書、方志十類。這就比其他文獻學著作包涵了更豐富的文獻類型。但是,總的看來,“文獻”這一概念從字面上是無法容納所有的史料類屬的,不如“史料”概念的內(nèi)涵豐富。
中國古代文學史料學或文獻學著作對史料的分類往往又類似于歷史文獻學或普通文獻學。如張君炎的《中國文學文獻學》中的“文獻類型”包括總集、別集、單行本、叢書、叢刊和論文集、報刊類文獻等。該著為突出“文學”文獻的特性,又另設“文獻的種類和體裁”章節(jié),單列詩歌文獻、散文文獻、小說文獻、戲曲文獻、古典文學批評文獻。這種分類既突出文獻作為出版物的形態(tài),又突出文學體裁的種類,實際上反不及普通文獻學所涵載體形態(tài)、體裁種類的豐富。徐有富主編的《中國古典文學史料學》的“史料類型”則包括總集、別集、叢書、報刊、工具書、傳記和年譜等,似乎沒有統(tǒng)一的邏輯種屬劃分標準。這些著作都是用“文獻”的概念去取舍史料,都未能含納所有的史料類屬。而潘樹廣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料學》則試圖突破“文獻”概念的局限,趨同于史學家的史料分類。不過,他們用的是“史源”的概念,認為文學的史源來自作家本人或當事人的著述(包括文集、日記、書信、回憶錄)、史書、類書、方志、筆記、書目、檔案、譜牒、年譜、報刊、實物(包括甲骨文、金文、簡牘、帛書、石刻)、口述等。這是迄今為止關于中國文學史料類屬較完備的劃分。但進入古代文學史料分論時,該書似乎又是一種文獻學的視角,不過是以時代為經(jīng),以文體為緯,分先秦文學史料(含神話、詩歌、散文),歷代詩文、小說、戲曲曲藝史料。該書另設有“敦煌文學史料”、“民間文學史料”、“民族文學史料”,這又兼顧了空間維度。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對史料的劃分一直處于摸索之中。在1936年初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史料·索引》集里,收錄包括總史(收關于文學革命運動的歷史論文)、會社史料(含新文學社團、期刊史料)、作家小傳、史料特輯(收有關新式標點符號議案、新文學禁書、科學與人生觀討論等文化和文學史實的文章)、創(chuàng)作編目、翻譯編目、雜志編目等七類史料。該書另又編有與上述七類史料相關的中國人名索引、日本人名索引、外國人名索引、社團索引等四種索引以便檢索這些史料。阿英編的這本書,其實主要是一部目錄書,但兼史料文章匯編。涉及的史料類型較多,其中突出了文學社團史料、期刊史料、翻譯作品史料等在現(xiàn)代文學中占重要地位的史料。而“創(chuàng)作編目”中既有作品總集、別集,還有論文集、文學研究專著(含文學史、文學理論、文藝批評等)及其他學術著作,所含未免太雜且名實不符。這種分類不一定完備和科學,但應該是現(xiàn)代文學史料分類的最早實踐。1962年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文藝資料叢刊》第一輯發(fā)表了周天的長文《關于現(xiàn)代文藝資料整理、出版工作的一些看法》,他把已經(jīng)整理、出版、發(fā)表的一些資料書籍和文章按它們在資料性質上的區(qū)別分為五類:一、調查、訪問、回憶;二、專題文字資料的整理、選輯;三、編目;四、影?。晃?、考證。這只是他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2年來現(xiàn)代文學史料整理和研究成績的一次系統(tǒng)總結和評估,所以這并非是對現(xiàn)代文學史料的科學分類。1985年,馬良春撰文倡議建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學,第一次較完備地將現(xiàn)代文學史料分為七類:
第一類:專題性研究史料。包括作家作品研究資料、文學史上某種文學現(xiàn)象的研究資料等。
第二類:工具性史料。包括書刊編目、年譜(年表)、文學大事記、索引、筆名錄、辭典、手冊等。
第三類:敘事性史料。包括各種調查報告、訪問記、回憶錄等。
第四類:作品史料。包括作家作品編選(全集、文集、選集)、佚文的搜集、書刊(包括不同版本)的影印和復制等。
第五類:傳記性史料。包括作家傳記、日記、書信等。
第六類:文獻史料。包括實物的搜集、各類紀念活動的錄音、錄像等。
第七類:考辨性史料??急婀ぷ鳚B透在上述各類史料之中,在各類史料工作的基礎上可以產(chǎn)生考辨性史料著述。⑦
這一分類雖然涵蓋了一般史料學所包涵的實物史料和文獻史料,但并未突出口述史料。同時,有的類別概念不準確,如,用“文獻史料”涵納實物史料和聲像史料。另外,有些類別之間有交叉和重疊,如,敘事性史料與傳記性史料。又如,專題性研究史料與考辨性史料應都可歸入研究性史料。
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國內(nèi)開始出現(xiàn)現(xiàn)代文學史料學或文獻學專書。最早的是1986年出版的朱金順著《新文學資料引論》,該書無意于史料分類,卻列出已有的新文學史料成果類別:輯佚鉤沉著作、專題研究資料、作家研究資料、匯校匯釋集解、考辨札記和文壇史料、年表年譜和大事記、目錄和索引等。如果作為史料類別劃分,這種分類顯然不完整也不嚴謹。1992年初版的潘樹廣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料學》試圖打通古代文學與現(xiàn)代文學的界限,在談“史源”時,對文學史料的分類還較完備,但進入現(xiàn)代文學史料分論時,又退回到“文獻”的范圍。包括:一、大型作品總集與研究資料叢書(含作品總集、作品叢書、研究資料叢書);二、現(xiàn)代作家文集及有關資料(含作家文集、作家選集叢書);三、現(xiàn)代作家傳記資料(含自傳、回憶錄、書信、年譜、年表、評傳、傳記集、人名辭典、筆名錄);四、報刊資料(報刊影印、目錄等);五、現(xiàn)代文學常用工具書(含作家著述目錄、作品及研究資料目錄、辭典、大事記)。這五類簡單地說就是:總集、別集、傳記、報刊、工具書。這仍是不完備的文獻分類,如,未含檔案、圖像、聲像、實物等史料。2010年出版的謝泳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法》其實是一部史料學著作,雖無意于史料的分類研究,卻從自己的研究經(jīng)驗出發(fā),強調史料范圍的擴展,論及全集、傳記、年譜、日記、書信、年鑒、辭典、方志、校史、廣告、同學錄、職員錄、內(nèi)部出版物等。2012年出版的劉增杰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學》敘述了現(xiàn)代文學史料類型劃分的演進軌跡,并推崇史料類型劃分的多元性,側重論及報刊史料、網(wǎng)絡史料、修改本史料,但并未對史料類型作進一步的學理性劃分。2014年出版的徐鵬緒等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研究》,立足于文獻學視角,對現(xiàn)代文學文獻類型的劃分進行了更有學理性的探究,總結了文獻類型劃分的四種線性結構模式,并最終劃出三級文獻類型:一、原始文獻包括創(chuàng)作文獻(含別集、總集、叢書等出版類型)和與創(chuàng)作相關的文獻(含表譜、傳記、日記、書信等作家生平文獻,社團、流派、文運、出版等文獻);二、研究文獻包括由整理原始文獻而派生的文獻(目錄、??庇洝⒆⑨尩?和由研究原始文獻而派生的文獻(含作品論、作家論、史論、文體論、社團流派論、序跋、書話、演說等論文,作家作品研究專著、文學史專著、辭書手冊等);三、研究之研究文獻包括研究資料匯編、研究述評、研究史等。這種層級劃分有合理性,但局限于文字文獻史料。
以往的分類體現(xiàn)了人們控制和整序文獻或史料的需求和努力。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史料的種類和形態(tài)越來越多,史料類屬關系的研究也會持續(xù)下去。但通觀普遍意義上的史料分類,大約有三種主要傾向:一是譜系化。即嚴格按照邏輯上的類屬關系作連續(xù)劃分,盡量含納所有類屬,避免劃分不全的現(xiàn)象,形成一種完整的譜系層級。可“按第一級采用一個劃分標準,第二級采用另一個標準……層層逐級劃分下去”⑧。如,第一級可按儲存或載體形態(tài)分為文字史料、微縮史料、音(聲)像史料、數(shù)字史料、實物史料。第二級又按編輯或出版特征劃出新的子項,如,文字史料包括圖書、報紙、雜志、檔案等,聲像史料包括錄音、錄像、圖像、電影等。未能窮盡的還可按第三級、第四級等劃分下去。如,文字史料還可按寫作性質分為創(chuàng)作文字、譯介文字、研究文字等,還可按編匯類型分為初刊本、別集(單行本、文集、全集)、總集、叢書、選本等。二是實用化?!凹磸陌床煌瑯藴蕜澐殖鰜淼娜舾蓚€類型系列中抽取或概括出若干個具有典型意義的文獻類型,組成一個多種標準雜糅在一起的類型系列。這一系列中的各類型之間存在部分交叉和兼容關系,因此,這種結構形式在邏輯上是不夠嚴謹?shù)模撬膶嵱脙r值較高?!雹釋嶋H上,上述潘樹廣等編的《中國文學史料學》、徐有富的《中國古典文學史料學》及現(xiàn)代文學學者馬良春等的分類都是如此。這種根據(jù)歷史或文學自身的特點或研究的需要,重點突出一些史料類型,而并不在意這些類型之間的類屬關系的做法當然也可以是今后史料類型研究的一種趨向。三是網(wǎng)絡數(shù)字化。隨著現(xiàn)代科技和網(wǎng)絡技術的發(fā)展,許多史料類型都可以變成數(shù)字化類型。如,實物可以攝像、視頻,口述可以錄音或文字化,檔案、圖像等亦可以翻拍、掃描,所有的史料類型都可進入網(wǎng)上圖書館或數(shù)據(jù)庫,所以數(shù)字史料也可能就是今后學術研究的一種主要史料類型。至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料類屬研究,既可以借鑒一般意義上的史料分類經(jīng)驗,更可以探索一些符合本學科自身特點的分類法。
如果考慮到現(xiàn)代文學史料的主要形式載體是文本,同時又要涵蓋其他史料載體類型,我們可以以“文本”為中心進行史料類屬劃分,可以用正概念“文本”與其負概念“非文本”的二分法去涵納所有的現(xiàn)代文學史料類屬。這樣,具有“文本”屬性的史料可以分為正文本、副文本、擬文本三個子項,其他不具有文本屬性的史料都可以納入非文本史料,它涵納實物史料、音像史料、圖像史料、微縮史料、數(shù)字化史料等(其中,以微縮膠片存儲的是微縮史料;以光盤、磁盤存儲的出版物,或數(shù)據(jù)庫、資源庫、電子圖書等皆可謂數(shù)字化史料或電子史料。微縮史料和數(shù)字化史料其實主要是文本史料和非文本史料存儲載體的新形態(tài),在此不作細論。而史料的數(shù)字化則是須另作討論的重要問題)。那么,現(xiàn)代文學史料譜系即如圖1所示:
圖1 現(xiàn)代文學史料譜系
我們先考察文本類史料,這類史料是現(xiàn)代文學史料中最主要的史料類型。文本史料即我們通常所謂的文獻史料。在文獻史料之外,雖然還有口述、實物、圖像、音像等史料類型,但是文獻史料才是歷史研究和寫作的主要史料源。雖然文獻可以附著于簡策、帛書、紙質書刊、電腦網(wǎng)絡等不同載體,但文獻的本質則凝聚于中國古代“文”的概念或西方的“文本”(text)概念?!吨芤住は缔o》說:“物相雜,故曰文。”《說文解字》解為:“文,錯畫也;象交文。”西方的“text”的本義也是編織。故“文本”就是一種語言編織物或語言組合體。而文獻最內(nèi)在的形態(tài)或本體特征正是用語言承載史實并編織成文本,或者說文獻的本質就是其文本性。所以“文本”這個概念比“文獻”這個概念更具有自明性,“文本史料”也就更能概括和界說文獻這類史料的本體特性,我們應該可以用它來取代“文獻史料”這一概念。文本史料的文本性,是說這類史料具有文本的編織性、修辭性等。這里的文本不光是指一般所謂文學作品文本,也包括非文學作品文本,如,歷史寫作文本、研究論文文本等。依據(jù)文本的形態(tài)、價值、地位等,我們又可以把文本細化為正文本、副文本和擬文本,因此,相應地就有這三類文本組成的文本史料群。
根據(jù)文本的構成形態(tài),一般的所謂“文本”其實應該包括正文本和副文本兩部分,正文本當然是指文本的主體部分,副文本是正文本周邊的一些輔助性的文本因素,但人們提到文本時往往只關注正文本部分。因此,當文本被編匯成文本史料時,就只剩下正文本史料了。一些總集、別集、叢書或選本等史料體裁收入作品原始文本時,往往只有正文本。如《中國新文學大系》這樣的總集在收入作品時,只有孤立的正文本,其他的封面、插圖、序跋、附錄文字等都被排除掉。有些傳記、書信等作家生平文本被收入?yún)矔⑦x本時,也可能沒有了原來的序跋、照片等。因此,在被重新編匯的文本史料中,我們應警惕的正是正、副文本分離所導致的文本史料原始面貌的改變問題。正文本史料當然是文本史料的主體。所以,史料批判中的辨?zhèn)?、??钡榷贾饕獋戎睾鸵揽空谋?。正文本中的章、段、場、幕等劃分單位的不同是版本研究的明顯證據(jù)。正文本的異文也是研究版本變遷、修改現(xiàn)象、文本史等的主要史料依托,一般的文學史敘述更離不開正文本史料,而被分離被忽視的副文本史料有時可能更為重要。
副文本(paratext)可以包括標題、副標題(因標題有獨立性)、序跋(含發(fā)刊詞、編者按等)、扉頁或題下題辭(含獻辭、自題語、引語等)、圖像(含封面畫、插圖、照片等)、注釋、附錄文章、廣告(含書后廣告、報刊廣告、腰封廣告等)、版權頁等⑩。其中的圖像既可以屬于副文本史料,亦可單列出來成為圖像史料。歷史寫作文本、研究著作文本等都可能有副文本,如王哲甫著《中國新文學運動史》、李何林編《中國文藝論戰(zhàn)》都有自序。文學文本則具有更多的副文本。因此,可以以文學文本的副文本為主來說明副文本的史料價值。在文學文本中,如,小說、詩歌、戲劇的正文本往往具有虛構性、想象性、抒情性等文學文本本體性,而其副文本則更具有真實性、紀實性、敘“事”性等歷史寫作文本的特性,因此它們都可以直接成為文學史研究的史料源。有些副文本如標題、扉頁引語等,本是參與文本意義建構的,日后成為闡釋文本的關鍵史料;有些副文本,如序跋,本意是闡釋文本的,日后成為文本接受史中的重要史料;有些副文本如廣告,其初衷是營銷作品,日后也成為研究文本闡釋和接受的史料。
副文本的史料價值體現(xiàn)在多方面:首先,環(huán)繞在正文本周邊的副文本,當初可能只是文本的生態(tài)圈,日后卻成為一種歷史遺跡,成為文物意義上的歷史現(xiàn)場,尤其是那些原初版本和報刊中的圖像、廣告、版權頁等呈現(xiàn)的其實就是一種歷史現(xiàn)場,是我們直接觸摸“文學史實在”的憑借。其次,副文本與正文本的合成是復數(shù)作者共構的結果,正文本和自序等副文本當然是作家自己的寫作,但他序、他注、扉頁引語等副文本則是其他“作者”的文字。廣告、他序、他注等可代表評論者、讀者的意見,版權頁、廣告、裝幀等更能體現(xiàn)出版商和編輯的策劃意向。這些“作者”分別就是文學的直接生產(chǎn)者、文學的生產(chǎn)機構、文學的價值認定者。按照布迪厄的觀點,這些力量為了各自的合法性和利益相博弈、斗爭,從而組成一種“文學場”。當初現(xiàn)代文學生產(chǎn)時的這種文學場,在今天已變成了一種歷史的文學場。如果這些副文本及其作者有所變動,就成了一種流變的文學場。第三,更綜合地說,副文本與正文本共同生成復雜的關系場,不僅體現(xiàn)了復數(shù)“作者”之間的關系,也形成相互之間的跨文本或互文性關系,還會衍生出版本、文本與變本的關系,更可見出作品與作家、時代、文化的關系等。當時結成的這種合作、牽掣、矛盾的現(xiàn)實關系,在現(xiàn)在可看成復雜的糾纏的歷史關系場。因此,從宏觀角度看,副文本史料可建構出以上幾種歷史的“場”。而從微觀角度看,副文本史料則包含有許多具體的文學史細節(jié)。如魯迅的《吶喊》初版《自序》記錄了讓他棄醫(yī)從文的“幻燈片事件”,《野草》書后廣告也包含了《野草》在內(nèi)眾多書籍生產(chǎn)的信息。胡適的《嘗試集》四版自序也記錄了當時眾多名家參與該詩集的“刪詩事件”。即便是引自古代文獻的扉頁引語或題下引語,也依然暗含著當代的歷史信息,如郁達夫小說《采石磯》引杜甫“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隱喻了自己與胡適的關系。高長虹的《走到出版界》扉頁引莊子語,卻是魯、高沖突的佐證之一??傊蔽谋臼妨辖^不是邊角廢料,更可能是揭示文學史實甚至秘密的真材實料。
在文本類史料中,還包括史學界提出的“擬文本”。有學者認為:“缺乏一般文本所具有的基本邏輯結構和完整話語系統(tǒng)的‘擬文本’……是作者思想實驗的‘火花’或‘碎片’,不是完整、獨立的文本?!睌M文本可包括演講記錄、讀書批注、訪談、代筆等,擬文本有草擬、模擬、代擬等性質。它通常不是正式文本,可能是草稿;不是完整文本,可能是文本碎片;不是作者親筆,可能是他人記錄或代筆。在現(xiàn)代文學文本史料群中,當然也有大量的擬文本。許多演講記錄可視為擬文本,如魯迅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的記錄稿是擬文本,其改定稿才可稱之為正式文本。魯迅還有些演講見于當時的新聞報道,只有內(nèi)容大略,也只能是擬文本。又如聞一多的《最后一次的講演》的幾種記錄文本都不是作家的改定文本,都只能是擬文本。批注包括自批注和他批注,也是數(shù)量較多的擬文本,如沈從文1944年12月在昆明文聚出版處出版的土紙本《長河》上所加批的自注,溥儀在其《我的前半生》1962年稿本上的自批注,茅盾在楊沫的《青春之歌》上的眉批等。其他如《新文學史料》雜志1987年第3期發(fā)表的《埃德加·斯諾采訪魯迅的問題單》和《魯迅同斯諾談話整理稿》(安危譯),1936年6月9日由馮雪峰為魯迅代筆的《答托洛斯基派的信》等,都可視為擬文本。所有這些擬文本需要鑒定、整理后,方可發(fā)表或出版;也只有在經(jīng)過考辨后,方可征引和使用。擬文本史料有的可能是不完整的直接史料,有的可能是較完整的間接史料,對其史料價值應該有批判性的評估。擬文本一般不宜作為直接證據(jù),但它們卻是文學史研究的重要佐證,是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中有待拓展的文本史料類型,也是史料批判中具有挑戰(zhàn)性的領域,需要綜合運用輯佚、版本、校勘、辨?zhèn)?、考證等史料批判技藝去處理。
非文本史料是現(xiàn)代文學史料的另一重要類型。實物史料包括作家故居、遺物、題字碑刻(如,原西南師范學院校園里有郭沫若1957年10月23日為該?!短覉@》文學雙月刊創(chuàng)刊號所題寫的《桃園花盛開》一詩的碑刻)、書畫遺墨(如,趙樹理1964年為歌贊大慶油田而作的《石頭歌》,后以書法作品贈予巴金夫人蕭姍,使該作不至散佚。該書法作品現(xiàn)藏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等,也包括作家手稿原件、作家的藏書遺存、書刊的原本實物等。這些都有文物性質,亦可稱文物史料。目前,關于魯迅的實物史料研究較深入,出現(xiàn)了葉淑穗、楊燕麗合寫的《從魯迅遺物認識魯迅》、陳光中的《走讀魯迅》等著述。音像史料是關于作家、文學活動、文學會議等的錄音、錄像。如日本澀澤榮一紀念館藏有1924年6月12日徐志摩陪同泰戈爾訪日的一段無聲紀錄影片。胡適、茅盾、老舍、巴金、沈從文、郭沫若等的錄音或錄像也有一些存世。現(xiàn)代時期這方面的史料稀少,新時期以后才增多。如20世紀90年代,中國臺灣作家雷驤執(zhí)導了“作家身影”的文獻紀錄片(臺北春暉影業(yè)公司拍攝),留下了冰心、巴金、曹禺、蕭乾的影像和聲音。2016年以后,張同道執(zhí)導的紀錄片《文學的故鄉(xiāng)》保存了賈平凹、莫言、阿來、畢飛宇等作家的音像。這些紀實性的錄音、錄像是最真實的歷史遺存。至于一些作品的改編性音像如評書廣播、影視作品等,只能作為一種文學傳播的音像史料。文物史料和紀實性音像史料在總體存量上都較少,且多藏于紀念館、圖書館、檔案館等場所,由于管理的僵化和缺少系統(tǒng)的整理,這些史料的獲取和使用多有不便,只有把它們整理后轉換成數(shù)字化史料(digital document)或電子史料,才可以便利使用并被現(xiàn)代文學研究充分利用。隨著電腦、網(wǎng)絡技術的發(fā)展和現(xiàn)代文學史料整理工作的深入展開,數(shù)字化史料的存量會越來越大,將會成為今后最便利使用的史料類型。它們尤其是在所謂文學的“遠讀”(distant reading)中,如,長時段研究、概要性內(nèi)容提取、e考據(jù)中顯示其重要和快捷的效用。
在現(xiàn)代文學的非文本史料中,圖像類史料有更多的存量。圖像以線條、色彩、光影、構圖等方式完成信息傳遞和意義表達。圖像亦可稱為圖像文本(iconotext)或圖本,可以像文本一樣去解讀。現(xiàn)代文學的圖像史料與文本史料有共同的存儲載體即紙媒。圖像史料包括現(xiàn)代畫報如《良友畫報》《時代漫畫》等刊載的圖畫、肖像、照片等,現(xiàn)代文學報紙、期刊中的插圖、書影、照片等,現(xiàn)代文學單行本著作中的封面畫、插圖、照片等。圖像史料被稱為可視史料或視覺史料,當然是靜態(tài)的可視史料,區(qū)別于錄像那種動態(tài)的可視史料。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中,這類靜態(tài)圖像史料應該是文字史料這種可讀史料之外存量較大而且十分重要的史料類型,它還可包括從實物史料轉化成的圖像史料。圖像史料按其表現(xiàn)形態(tài)應包括照片和圖像兩類,前者是現(xiàn)代攝影技術對作家鮮活生命和文學歷史的瞬間捕捉;后者是用中外各種繪畫技術對文學史信息和作品或期刊內(nèi)容的描畫和裝飾。它們都是形象的具體可感的文學史料。
圖像史料按其內(nèi)涵或與文學史的關系,又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當時注重客觀呈現(xiàn)文學史人事、現(xiàn)象等的寫實類圖像史料,各種照片和寫實性繪畫、繪圖皆屬此類。它們保留了文學史的在場信息,是我們返回歷史現(xiàn)場的直接依據(jù)。這正如一西方學者所說:“我們與圖像面對面而立,將會使我們直面歷史?!薄皥D像提供的證明,就物質文化史而言,似乎在細節(jié)上更為可信一些,特別是把畫像用作證據(jù)來證明物品如何安排以及物品有什么社會用途時,有著特殊的價值。它們不僅展現(xiàn)了長矛、叉子或書籍等物品,還展示了拿住這些物品的方式。換言之,圖像可以幫助我們把古代的物品重新放回到它們原來的社會背景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些重要照片,如1924年林徽因、徐志摩和泰戈爾的合影,1942年郭沫若50壽辰時與幼子、巨筆的合影,1926年巴金成都故居正門照片等都是文學史的即時遺存。其他各種劇情照、布景照、書影、作家肖像照(畫)、人物服飾插圖等都是回到歷史背景和歷史實在的直接憑借。這些圖像都是現(xiàn)代文學史“立此存照”的可靠史料,它們往往直接且客觀地“圖顯”或“圖現(xiàn)”了文學史。
第二類是當時用圖畫媒介對作家或文學史現(xiàn)象進行“圖敘”或“圖說”的寫意性圖像史料。這類圖像敘述的文學史片斷,往往帶有作家或畫家的主觀性、選擇性和評判性,有的圖畫中還配有文字說明。其中有對單個作家文事活動的圖敘,如葉靈鳳所作漫畫《魯迅先生》(1928年5月載《戈壁》第二期),林語堂所繪《魯迅先生打叭兒狗圖》(1926年1月23日載《京報副刊》)。有對文學流派活動的繪圖,如汪子美為《論語》派作家所繪《春夜宴桃李園圖》(1936年5月載《漫畫界》第二期)、《新八仙過海圖》(1936年9月載《上海漫畫》第5期,1937年4月20日載《逸經(jīng)》第28期)。試圖更完整地圖敘一段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有魯少飛的《文壇茶話圖》(1936年2月載《六藝》創(chuàng)刊號),該圖對20世紀30年代初文壇傾向、格局和主要作家等進行了總結性的描畫。刊于《文藝報》1956年第1期由丁聰、方成、華君武等共繪的《萬象更新圖》配有袁鷹、馬鐵丁、袁水拍的“解說詩”,更是對新中國成立初期文學體制、文學機構、作家布局、文壇和學界主要走向等的全面圖說。這類圖像多以漫畫這種便捷的繪畫形式及時地圖敘文學史,也顯示了這個畫種圖敘歷史時的夸張、變形、不完整等特性,但仍然是當時、當?shù)厣踔廉斒抡吡粝碌膱D像史料。這類圖像往往注入了圖畫者的寫史意圖和價值評判,是我們進行文學史研究值得借鑒但又須批判性考辨的圖像史料。
第三類是與作品、期刊正文本相伴生的闡釋性或裝飾性圖像,包括作品單行本或期刊的封面畫和插圖。作品單行本中的圖像能典型地體現(xiàn)這類圖像史料的特點。首先,單行本的封面畫和插圖會隨著作品正文本的版本或文本的變異而改換,具有伴生性。如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的初版本、再版本和增訂本的封面畫就不一樣。因此,這些圖像常成為作品版本或文本變異的證據(jù)史料。其次,這些圖像有時純粹是設計者用于正文本的“圖飾”,如,由陶元慶繪制卻被魯迅用于許欽文小說集《故鄉(xiāng)》封面的被稱作“大紅袍”的圖像。更多的時候,這些圖像是對作品正文本的“圖解”和“圖釋”,封面畫往往概括地圖解正文本,如蕭紅自己設計的《生死場》的封面畫,突出了東三省的割裂、鮮血和鄉(xiāng)愁。正文本中的插圖更是對文本內(nèi)涵的對應性圖解。其實,無論哪一種伴生性圖像,都是對正文本的美飾,都為正文本提供了一種視界、氛圍或情調,參與了文本的抒情和意義生成,所以這些圖像都與正文本一起共同完成了文本建構。對于讀者來說,圖文并茂的文本會激發(fā)語言思維之外的視覺思維,會導引語言閱讀和圖像閱讀同時進行,促使語言、圖像相互生發(fā),給閱讀帶來一種感性的燦爛。所以,經(jīng)由作者、畫者的有意建構和讀者的參與接受,與正文本伴生的圖像最終會使文本形成一種有機統(tǒng)一的言—像系統(tǒng)。而伴生圖像的改換,則會使這個言—像系統(tǒng)隨時發(fā)生變異。因此,這類圖像往往會歷史性地見證正文本的建構、闡釋和接受,從而成為現(xiàn)代文本史、文學史的一種視覺史料。
總之,無論是較客觀的“圖顯”、“圖現(xiàn)”,抑或較主觀的“圖敘”、“圖說”,還是更美觀的“圖飾”或者有意義的“圖解”、“圖釋”,這些圖像都“圖寫”了現(xiàn)代文學史,都是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的圖像史料。其價值正如古人所言:“夫簡策有圖,非徒工繪事也。蓋記所未備者,可按圖而窮其勝;記所已備者,可因圖而索其精。圖為貢幽闡邃之具也?!眻D像能將現(xiàn)代文學史深處的某些幽暗地帶敞亮給我們,能將現(xiàn)代文學文本深藏的某些信息和意義闡明給我們,無疑是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的重要證據(jù)和參照物。這當然主要指從屬于現(xiàn)代文學史的那些原生性和伴生性的圖像。并不是所有的圖像都可以成為現(xiàn)代文學史的圖像史料,如張樂平原創(chuàng)的《三毛從軍記》《三毛流浪記》等連環(huán)漫畫,它們是現(xiàn)代藝術史、繪畫史的圖像史料,與文學史關系不大。也并不是所有圖像都是再現(xiàn)文學史原態(tài)的圖像史料。如,后來根據(jù)現(xiàn)代文學名著改編的連環(huán)畫本,可以成為現(xiàn)代文學傳播史、接受史、改編史的圖像史料,卻不可用以復原文學史和回到文學史本身。因此,必須考辨圖像與文學史本身的時空關系等,以確保可以“圖像證史”。
所謂“圖像證史”,是說“圖像如同文本和口述證詞一樣,也是歷史證據(jù)的一種重要形式”,并且可以用來考證歷史甚至確證歷史。“圖像證史”這個詞組是當下所謂“讀圖時代”出現(xiàn)的重視圖像的眾多組合詞中的一個。其實中國古代早已有重視圖像的表述。中國的“圖書”一詞強調有書必有圖,說明我們早有圖文合觀的意識。宋人鄭樵《通志略·圖譜略》云“索象于圖,索理于書。”中國有個成語“左圖右史”是突出室內(nèi)書籍之多,也無意中將“圖”、“史”并舉?!皥D像證史”這一表述則在“圖像閱讀”、“圖像敘事”等功能之外凸現(xiàn)了圖像的證史功能及其價值。也正是在這種觀念中,圖像皆可視為史料。正是自覺或不自覺地秉持這種觀念,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早就開始了圖像證史的嘗試,鄭振鐸在20世紀30年代初即已完成并出版了《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圖像證史工作從唐弢寫現(xiàn)代文學書話時就已開始。他在有意寫作書話時,卻無意中推動了圖像證史,只不過他所用圖像局限于書影。他的《書話》在20世紀60年代初即已初版,80年出版時改書名為《晦庵書話》。此后,姜德明等書話作者繼承了唐弢的工作。90年代以后現(xiàn)代文學的圖像證史研究更深入地展開。1996年出版了楊義、中井政喜、張中良合著的《中國新文學圖志》,經(jīng)過擴寫增圖,2009年該書又更名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圖志》。這個增寫本使用各類圖像共700余幅。該書的特色如楊義所概括:“以史帶圖,由圖出史,圖史互動,圖文并茂?!痹摃Q為“圖志”,側重在為圖寫史,即以圖為主,以文為圖作“志”。2001年,陳平原、夏曉虹的《圖像晚清》一書出版,“利用檔案、報紙、筆記、詩文、小說等,與《點石齋畫報》上的畫面互相比照,或證實,或證偽”。這種“文字與圖像互相詮釋”的寫史方式也為現(xiàn)代文學史寫作提供了借鑒。此后2007年出版了范伯群的《插圖本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該書以史為主,插入圖像300多幅。2010年出版了吳福輝的《插圖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也使用了大量的圖像、地圖等,亦以史為主,以圖為輔。這兩本文學史主要都是以圖像證史。實際上,為圖寫史和圖像證史很難決然區(qū)分,可以說都是以圖像作為史料和證據(jù)來寫現(xiàn)代文學史。2011年溫儒敏主編的《圖本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傳叢書》(收高旭東和葛濤的《圖本魯迅傳》、黃曼君和王澤龍的《圖本郭沫若傳》、易竹賢和陳國恩的《圖本胡適傳》、張潔宇的《圖本郁達夫傳》等)以傳(文)為主,以圖輔傳,是圖文共寫的作家個人之史。其他如姜德明的《書衣百影》、孫郁的《魯迅書影錄》等,都收集了有價值的圖像史料。
當我們以文學為中心談論史料類屬劃分時,可以以文字或文獻史料為主要對象。以往的史料學著作并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劃分標準。如徐有富主編的《中國古典文學史料學》實際是把古典文學史料按詩歌、散文、小說、戲曲、民間文學、文藝理論等幾大類來劃分的。潘樹廣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料學》談到中國文學史料的內(nèi)容時,認為應包括文學作品、文藝理論批評著作、作家傳記資料、文學作品的背景性資料、文學社團流派資料、文學期刊與報紙副刊資料、文壇風尚與文學事件資料、文學形式范疇的資料8個方面。在章節(jié)安排上,該書又把中國文學史料按時代劃分和按文體劃分等攪和在一起。這些分類有其適用性,但邏輯往往有些混亂。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學著作中,只有徐鵬緒等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研究》一書試圖按照系統(tǒng)性原則給文學史料分類。該書按原始文獻→研究文獻→研究之研究文獻這樣的邏輯層級,容納和排列有關現(xiàn)代文學的所有文獻。但這種下一級文獻由上一級文獻派生的關系認定,并不完全符合現(xiàn)代文學文獻的實際情形。同時,這種層級排列似乎有一種價值預設,容易變成從直接史料到間接史料的價值層級。另外,在具體的文獻類型的歸屬上,也有不能自洽之處,如傳記、序跋、書話等既可歸于原始文獻,也應歸入研究文獻,表譜屬于研究文獻卻被歸入原始文獻。因此,以往文學文獻分類上的缺陷,迫使我們必須重新思考如何分類的問題。這種分類在兼顧實用性的同時,至少必須具有系統(tǒng)性、涵蓋性。在此基礎上,這種分類還必須把握文學這種文獻史料的特性。
談到現(xiàn)代文學文獻史料的分類問題,其實我們首先要注意的是“文學”這個概念與文獻、史料的關系??梢哉f:文學皆文獻,文獻皆史料,但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概念不足以涵納其所有的文獻類史料。因為來自西方的literature(文學)概念是一個較純的文學概念,即它只包括了詩歌、小說、戲劇和散文四大文類,但“散文”卻是一個含混的概念,它當然包括了藝術性散文或美文,其他不純的散文應包括哪些文類并沒有明確的界定。從文獻學的意義上說,現(xiàn)代的“文學”概念反不及中國古代的“文章”概念那樣具有涵蓋性。在古代,經(jīng)、史、子、集皆可稱文章,即哲學、歷史、文學著作等皆是文章,而文章皆是文獻。因此,談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我們既要關注其被提純出來的那一部分“純文學”,還應關注大量的“雜文學”實存。談論現(xiàn)代文學的文獻史料分類時,我們更不能忽視“純文學”之外的文學,幾乎可以重啟“泛文學”的古代所使用的“文章”概念。即現(xiàn)代文學的文獻史料應包括純文學文獻、雜文學文獻,還應包括與文學有關的歷史文獻和哲學文獻(其中與文學有關的哲學文獻,我們皆可放入到“文學理論”文獻之中)等。簡言之,應包括所有文學文獻和非文學文獻。具體內(nèi)容如圖2所示:
圖2 現(xiàn)代文學文獻史料譜系
這也是從文獻體裁角度的分類。這個分類譜系突出了現(xiàn)代文學文獻的學科特性,也基本上涵納了不同性質的五種主要文獻類屬;這五類文獻基本上能涵納現(xiàn)代文學的所有的文獻體裁。五類文獻中的每一類文獻中,既可含其原始文獻,也可含其衍生文獻或研究文獻。同時,每一具體的文獻體裁亦可據(jù)其性質進行跨類。如,序跋既可以寫成美文而歸入純文學類文獻,也可以因側重批評而歸入評論類文獻,當然它主要是雜文學類文獻。我們對這五類文獻的特性、功能和價值可作進一步的申述。
純文學文獻即通常所謂的“文學”作品,包括詩歌、小說、戲劇、美文等。自西方的“文學”概念引入中國以后,文學的提純祛雜成為趨勢,于是在文學觀念上就有了純、雜的分立。最早是周作人在《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一文中提出了“純文章”與“雜文章”的二分問題。20世紀30年代,童行白等提出了“純文學”與“雜文學”的區(qū)分:“純文學者即美術文學,雜文學者即實用文學也?!边@時,人們對純文學這個概念的外延已較明確,如胡云翼說:“我們認定只有詩歌、辭賦、詞曲、小說及一部分美的散文和游記等,才是純粹的文學?!碑敃r良友圖書公司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所收的文學作品也只主要包括詩歌、小說、戲劇、散文四大文類,其他的文類就被放進“雜文學”或“廣義的文學”或“文章”之中。至于“純文學”的內(nèi)涵,當時許多人都認為是“主情”。其實,純文學的本體特性應該是虛構性、非實用性等,至于情感性、想象性等應該是純文學與雜文學都共有的文學性。所以這里的純文學是指比古代的“文章”要純的文學作品,但又不是更純的“純詩”、“唯美劇”一類理想化的“純文學”。
純文學作品文獻當然是文學史研究所要依托的主體文獻,在一般的現(xiàn)代文學史敘述中,除文學思潮、論爭等之外,也主要以四大文類為基本構架。當純文學作品變成文獻史料時,我們就必須關注其文獻的歷史形態(tài),如,其初刊本或初版本,因為這是作品面世的最初形態(tài)。這些作品的進一步文獻化,是它們被入選、編集。于是就有了別集(包括作家選集、文集、全集等)、總集(如《中國新文學大系》)、叢書(如《烏合叢書》)等文獻形態(tài)。作品的原本文獻在生產(chǎn)、傳播過程,由于重新編輯或修改,又新生出各種變本文獻形態(tài)。當這些文學作品成為文獻史料學的研究對象,又會衍生出研究型文獻,成為文學史研究的更細化的史料。如,關于作品的輯佚成果,將增加現(xiàn)代文學史的文獻存量并成為豐富作家形象研究的史料。對作品進行辨?zhèn)蔚闹觯兄谇宄齻挝墨I,成為揭示文學史真相的史料。對作品的??保瑫苌鲂?庇?、校讀記等文獻形態(tài),進而又成為原作細讀或恢復作品歷史原態(tài)的史料。關于作品版本的研究,會生成匯校本、版本批評等文獻形態(tài),為作品出版史、修改史、文本史的研究提供史料。對作品的研究還會產(chǎn)生書話、目錄、注釋等文獻形態(tài)。其實,還有在文學作品誕生之際或不久,就已即時伴生了序跋、批評、廣告等文獻形態(tài)。總之,純文學作品這種主要的原典文獻會次生出眾多文獻形態(tài),共同為現(xiàn)代文學的生產(chǎn)史、接受史和經(jīng)典化史,提供豐富的文學史料。
民國時期就存在的“雜文學”概念,后來淡出學者和文學史研究的視野。人們用“散文”的概念收羅了一小部分雜文學,如雜文、報告文學等;也有的雜文學則試圖另立門戶,如“傳記文學”“報告文學”“廣告文學”;更多的雜文學被棄置于古老的“文章”范疇之中。進入21世紀以來,學者們又從西方引入了“副文學”、“非虛構文學”等概念,試圖收拾一部分雜文學。其實,我們已有的“雜文學”概念,已足以涵納和界定純文學文類之外的眾多雜文學文類。這些文類包括接近美文的游記、序跋、書話等,偏向歷史寫作的傳記(含自傳)、回憶錄、日記等,帶有新聞性和政治性的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雜文等,類似應用文的書信、廣告文、演說文等。它們不同于純文學,是真正視域雜、筆法雜、文類雜、作品雜的“雜”文學;它們又屬于文學,也具有想象性、情感性、修辭性等文學性特征。更主要的是,雜文學具有非虛構性、實用性等本體特性。當然,并非屬于上述文類的寫作就一定是雜文學,但只要它帶有一定的文學性,就可以稱之為雜文學。這些雜文學文類增加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作品存量,當然也成為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的一種重要文獻類型。
雜文學寫作的非虛構特性,使得其中的大多數(shù)文類作品都在試圖呈現(xiàn)現(xiàn)實和歷史的真實,它們往往直接成了各類歷史著述尤其是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的歷史文獻和史料源。從歷史學家的眼光看,一些雜文學作品就是歷史著述,如梁啟超認為傳記就是“人的專史”,是“歷史中很重要的部分”。其他如山水游記是地貌地理史,域外游記是跨文化史,雜文是時代政治史,書話是書籍史。事實上,許多雜文學作品偏向于歷史筆法,如,朱東潤的《張居正大傳》像歷史考據(jù)。胡適的《四十自述》也只以小說寫法開了個頭,就立即“回到了謹嚴的歷史敘述的老路上去了”。周作人也認為自己的《知堂回想錄》“里邊并沒有詩,乃是完全只憑真實所寫的”。當現(xiàn)代作家以寫史的態(tài)度寫雜文學時,它們就成為特殊的歷史著述文獻。即便是文學性較強的雜文學文獻,也依然能提供豐富的歷史信息。借用胡適評論傳記寫作的話,雜文學作品不僅“給文學開生路”,也可“給史家做材料”。雜文學中的有些文類,如自傳、日記、書信等被稱為“個人文學”,也是私人之史,但由于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強烈的社會關懷,這些寫作往往負載了更多的時代和歷史的信息。如,一些作家自傳不像西方懺悔型自傳那樣過多關注個人歷史和心理,往往突出個人與時代的關系。因此,這類寫作不只成為傳主個人的完整史料,也會成為其他歷史寫作的史料源,如《沫若自傳》中有舊式教育、新式教育、留學教育的史料,有從辛亥革命到抗戰(zhàn)時代中國社會變遷的史料,有四川地方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方面的史料。其他如游記已從古代的偏于模山范水轉向現(xiàn)代的社會寫實,記錄作家的個人游蹤,卻展現(xiàn)了關于社會和世界的游觀和游感。甚至日記也不只是個人的“精神檔案”,亦是“那個時代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報表”。另一些雜文學文類則更重在寫社會和時代,如雜文對時代政治的針砭,報告文學對社會現(xiàn)象的即時報道,日后都成為那個時代的歷史記錄文獻。單純從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角度看,雜文學增加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的存量,其存量甚至可能超過純文學作品;豐富了現(xiàn)代文學的表現(xiàn)內(nèi)容,如自傳寫自我,情書寫愛情;衍生了現(xiàn)代文學新的文學形式,如報告文學、廣告文學等;還誕生了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往往“遺忘”的眾多名作,如《兩地書》《多余的話》《從文自傳》《我的母親》(盛成)、《傅雷家書》《吳宓日記》等。無視雜文學作品的存在,是許多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的結構性缺失。因此,雜文學本身就是重寫現(xiàn)代文學史的重要文獻和史料。雜文學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文學的歷史語境、文學生態(tài),保留了現(xiàn)代文學生產(chǎn)、出版、傳播、接受方面的文獻,也含有社團、流派、思潮、論爭等方面的史料。雜文學寫作體現(xiàn)、再現(xiàn)了現(xiàn)代作家的文學生活和文事交往,是作家研究的鮮活史料。雜文學尤其能為作家的純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細節(jié)化的研究史料,會涉及作品本事或原型、創(chuàng)作過程、主題闡釋、版(文)本演變、作家的思想脈絡和藝術觀等內(nèi)容和線索。也就是說,雜文學文獻是揭示和敞亮純文學文獻的文獻。
評論類文獻是指除去文學史著述之外的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文獻。按韋勒克的分類,文學研究包括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和文學史,“‘文學理論’研究文學原理、范疇、標準等方面,而關于具體文學作品的研究不是‘文學批評’(主要采用靜態(tài)的研究方法)就是‘文學史’,當然,人們常常用‘文學批評’一詞來概括文學理論”。我們以“評論”來概括這類文獻,但把文學史著作拿出放進“歷史類文獻”中。文學理論包括相關的理論著譯、編著等文獻。文學批評則所含甚廣,包括作家論、作品論、文體論、爭論、序跋等。但民國時期這些評論類文獻的編選往往沒有很明確的分類。如趙家璧策劃的《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中設《建設理論集》《文學論爭集》兩集包羅這些文獻。前者是理論集,收有《文學改良芻議》《文學革命論》《易卜生主義》《人的文學》等篇,但又收有《論短篇小說》《談新詩》等文體論,還收有《嘗試集序》等序文。后者是論爭集,除收爭論文之外,還收有《評嘗試集》這樣的作品論,《論散文詩》這樣的文體論,更重復理論集已收入的胡適的《論短篇小說》《談新詩》。20世紀30年代,甚至有一些作家論和作品論被編成集子,集名卻冠以“評傳”,如《茅盾評傳》(伏志英編)、《郭沫若評傳》(李霖編)、《丁玲評傳》(張白云編)等其實都是評論集。盡管如此,當時的許多研究者還是對評論類文獻的收集、編輯做出了貢獻。除了上面提到的文集,還有蘇汶編的《文藝自由論辯集》、霽樓編的《革命文學論文集》、張若英編的《中國新文學運動史資料》、李何林編的《中國文藝論戰(zhàn)》、洛蝕文編的《抗戰(zhàn)文藝論集》等。這些集子較好地保存了現(xiàn)代文學的評論類文獻。評論類文獻是研究當時作家、作品、文體及其他文學現(xiàn)象之后的總結文獻,也是引導當時作家創(chuàng)作、文壇走向的理論文獻。它們既是再生文獻,也是原始文獻。所以,它們也是回到文學史現(xiàn)場的必備文獻。同時,評論類文獻中隱藏著更深刻的思想性內(nèi)容,即藝術觀、哲學觀。如學衡派評論文獻中的古典主義、新人文主義,《新青年》批評家秉持的寫實主義、人道主義等。借用韋勒克的說法是:“批評就是識別、判斷,因此就要使用并且涉及標準、原則、概念,從而也蘊涵著一種理論和美學,歸根結底包含一種哲學、一種世界觀?!币虼丝梢哉f,評論類文獻中,有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中必須關注的藝術哲學和思想哲學文獻。
歷史類文獻是指相對更客觀、更紀實的現(xiàn)代文學歷史文獻。雜文學文獻中的許多文類也可以說是歷史類文獻,但由于具有一定的文學性,才沒有歸入歷史類文獻,因為純歷史類文獻一般更注重歷史原態(tài)的呈現(xiàn),而且在文字上更質直,包括檔案、宣言、調查報告、表譜、文學史著、研究史著等。檔案古稱文書、案牘、案卷、簿書等,是某一機構貯存的文件、法令、登記材料等,其實在現(xiàn)代,它不光指文字材料,音像材料等亦可歸入檔案。檔案一般是一種原始記錄?,F(xiàn)代文學研究中的許多第一手史料都來自檔案。如沈衛(wèi)威從南京查找到民國政府1927年的193名通緝?nèi)藛T名單,其中有茅盾,使茅盾被通緝一事有確切的歷史證據(jù)。張克明也通過查找大量檔案,編出《民國時期查禁書目》。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1991、1994、1998年版)亦有涉及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如,研究查禁書刊等檔案史料。南京市檔案館編《審訊汪偽漢奸筆錄》(2004年版)所收檔案文獻則是研究20世紀40年代有漢奸嫌疑文人、作家的珍貴史料。一些現(xiàn)代作家在大學里的開設課程及講義等史料也可以通過檔案來查找。當代文學檔案的解密、甄別更事關其文學史真實性問題。檔案是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一個深邃的史料密庫,至今依然開掘不夠。宣言、章程、凡例、即時性的調查報告(包括訪談)等文字都屬于原始的歷史文獻且文字多屬寫實。張靜廬輯注的《中國近現(xiàn)代出版史料》多收這類文字,如《小說月報改革宣言》《創(chuàng)造社社章》《魯迅全集刊發(fā)緣起》《抗戰(zhàn)八年來的戲劇創(chuàng)作——一個統(tǒng)計資料》等。表譜包括年表和年譜,它們皆不是原始文獻,是作家或研究者完成的回顧性、總結性文獻,都是根據(jù)原始文獻編成的歷史寫作體裁。年表包括作家生平活動年表、著譯系年和流派社團年表、現(xiàn)代文學史的大事年表等。其中,作家生平活動年表可以說是極簡的作家傳記。年譜則是作家生平活動更繁細的年表,是作家傳記的一種形式,一種重史實呈現(xiàn)、考訂而不事文飾的作家傳記。年譜一般應該是對故去作家的完整、客觀的歷史敘述。如,由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眾多學者合編的四卷本《魯迅年譜》(增訂本)就是現(xiàn)代作家年譜及眾多魯迅年譜中較成熟、較完備的一部。
文學史著和研究史著皆是根據(jù)原始文獻或再生文獻等編撰出來的再生文獻。文學史著是20世紀初由西方轉經(jīng)日本舶來的文獻形態(tài)。第一部獨立的但不完整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是1933年出版的王哲甫著《中國新文學運動史》。到1953年,我國出版了第一部較完整的現(xiàn)代文學全史即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初稿》(其上冊1951年出版),此后出版了數(shù)以千計的現(xiàn)、當代文學史著。從內(nèi)容上看,有全史,有階段史(如1947年出版的藍海即田仲濟著《中國抗戰(zhàn)文藝史》等)、區(qū)域史(如1980年出版的劉心皇著《抗戰(zhàn)時期淪陷區(qū)文學史》等)。還有文類史(如夏志清著《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陸耀東著《中國新詩史》、俞元桂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散文史》、陳白塵等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戲劇史稿》等)、流派史(如殷國明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流派發(fā)展史》)等。以上文學史著皆偏于純文學史,但也有少量雜文學文類史著,如張華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雜文史》、趙遐秋著《中國現(xiàn)代報告文學史》、朱德發(fā)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紀游文學史》。還有關于評論類文獻的文學史著,如魏紹馨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潮史》、王永生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理論批評史》、溫儒敏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廖超慧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論爭史》。還有其他內(nèi)容的文學史著,如馮并著《中國文藝副刊史》、劉增人等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期刊史論》、范伯群主編的《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馬以鑫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接受史》、朱棟霖主編的《中外文學比較史》、蔣風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史》等。從著作形態(tài)上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著的主要形態(tài),如上述文學史著皆屬于論著型文學史,還有插圖本文學史著,如吳福輝著《插圖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還有編年史著,如於可訓、葉立文、李遇春主編的《中國文學編年史現(xiàn)代卷、當代卷》,劉勇、李怡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編年史》等。從文學史的性質上看,現(xiàn)代文學史著可分為教科書型和學術著述型。純學術著述型文學史著較少,教科書型文學史著比例最大,一些偏于學術著述型的文學史著,如嚴家炎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往往也行使教科書的功能。黃修己把現(xiàn)代文學史著分為描述型和闡釋型。描述型的文學史著較少,編年史大概屬于這一類,闡釋型的文學史著占多數(shù)。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現(xiàn)代文學史著幾乎都是闡釋型文學史著,“是一長段時間里的政治需要以及‘以論帶史’思想的反映”。新時期以來的以“啟蒙”、“現(xiàn)代性”、“民間”等理念編撰的文學史著也偏于闡釋型。從作者構成看,可分個人寫作的文學史著和集體寫作的文學史著。新時期以來,中國大陸的現(xiàn)當代文學史著多為集體寫作的文學史著。各類研究史著其實也是一種特殊的文學史著,屬于研究之研究文獻。有作家作品的研究史著,如張夢陽著《中國魯迅學通史》,有現(xiàn)代文學整體研究史著,如黃修己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通史》(劉衛(wèi)國、姚玳玫、陳希、吳敏著)。有關于現(xiàn)代文學史著的研究史著,如馮光廉、譚桂林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概論》、黃修己著《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等。一些研究述評,如王瑤等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歷史與現(xiàn)狀》,學術期刊中發(fā)表的一些現(xiàn)代文學年度研究述評等也都可納入研究史著的范疇。
最后是工具書類文獻,包括有關現(xiàn)代文學知識的目錄、辭典、資料匯編、摘編等,一般是對原始文獻進行整序、匯聚而形成的總結性文獻形態(tài),是在進行現(xiàn)代文學研究時能起到入門、導引和檢索功用的工具性文獻。目錄是事關現(xiàn)代文學學術源流和知識控制的文獻形態(tài)。在現(xiàn)代文學生產(chǎn)過程中就有許多即時性的目錄,如1921年6月《東方雜志》18卷11期上登載的《文學研究會叢書目錄》,可視為叢書研究的原始文獻。更有一些回顧性目錄,如,阿英編纂的回顧現(xiàn)代文學第一個十年成績的《中國新文學大系》中的《史料·索引》卷,是現(xiàn)代文學第一部整書形式的目錄。經(jīng)過幾代學者的努力,如今我們有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總書目》(賈植芳、俞元桂主編)、《1872—1949文學期刊信息總匯》(劉增人主編)等大型目錄工具書。它們成為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進入原始文獻的一種門徑。辭典往往是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的一種百科全書式的工具文獻。較早的辭典有顧鳳城主編的《新文藝辭典》(光華書局1931年版)等。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形成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辭典編纂的高潮,有徐迺翔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辭典》(廣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潘旭瀾主編的《新中國文學辭典》(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陸耀東、孫黨伯等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大辭典》(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王慶生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大辭典》(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等總匯性的辭典。也有一些單一主題的辭典,如廣西社會科學院主編的《桂林抗戰(zhàn)文藝辭典》(廣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周錦和葛浩文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術語大辭典》(臺北智燕出版社1988年版)、辛笛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新詩辭典》(漢語大辭典出版社1997年版)等。這些辭典往往涉及作家、作品、思潮、社團、報刊、論爭、文學事件、術語等,是現(xiàn)當代文學教學和研究的知識總匯。當然,它們基本上是研究者編纂的再生文獻。年鑒則是即時性的整序文獻?!澳觇b,是專指以全面、系統(tǒng)、準確記述上年度事物運動、發(fā)展狀況為主要內(nèi)容的資料工具書。年鑒的主要作用是向人們提供一年內(nèi)全面、真實、系統(tǒng)的事實數(shù)據(jù),便于了解事物現(xiàn)狀和研究發(fā)展趨勢……其常設的欄目有:文獻(包括文件和法規(guī))、概況、文選和文摘、大事記、論爭集要、統(tǒng)計資料、人物志、機構簡介、附錄等?!辈煌诰C合性年鑒,現(xiàn)代文學年鑒是專科性年鑒,是這些現(xiàn)當代文學文獻的及時整序,是回到文學生產(chǎn)現(xiàn)場的重要工具書。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可憑借的最早的年鑒有現(xiàn)代書局出版的佚名編《中國文藝年鑒》(1932、1933年)、北新書局出版的楊晉豪編《中國文藝年鑒》(1934、1935、1936年)等。從1980年起出版的《中國出版年鑒》,從1982年起出版的《中國文學研究年鑒》《中國文藝年鑒》等則是新時期文學研究的可利用的工具書。此外,各種現(xiàn)當代文學的資料匯編書籍也是重要的工具書,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協(xié)調編輯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作品研究資料叢書》、孔范今和吳義勤等主編的《中國新時期文學研究資料》等。類似于古代類書的摘編書籍,如《魯迅論文藝》等也可作為一種輔助性的工具書。
以價值標準來劃分史料類屬,實際上是更概括、更抽象意義上的劃分方法,這就涉及史料類屬的價值批判問題,或者說涉及史料的價值類屬劃分問題。目前,國內(nèi)的文學史料學著作中有兩種做法比較典型。一是把文獻分成三個級次:原始文獻(作家創(chuàng)作文獻及與創(chuàng)作相關的生平、社團等文獻)是一級文獻,由原始文獻而產(chǎn)生的“研究文獻”是二級文獻,對研究文獻進行研究的“研究之研究”文獻是三級文獻。因此,其史料價值一般而言是等而下之?!叭壌巍边@種價值層級劃分法,從邏輯上是合理的,但事實上,具體的文獻定為哪一級?上一級文獻與下一級文獻是否就是原生和派生的關系?這些問題往往不能一概而論。第二種做法是把史料分為三個層位:“作家本人的著作,群體性文學活動的當事人或事件目擊者的撰述,稱為第一層位的文學史料”;“同時代的非當事人的記錄,是第二層位的文學史料”;“根據(jù)前代遺存的史料進行綜合、分析、取舍而寫成的資料性著述,稱為第三層位的文學史料。”該做法認為第一層位的史料價值最高,因為史料的記錄者是直接“感知”者。認為第三層位的史料既要考慮“時間”因素,“成書早的比成書遲的價值高”;還要考慮“地域”因素,“本地人記載本地的人和事,一般價值較高”?!叭龑游弧闭f充分考慮到“時間”、“地域”、“感知”與史料價值的關系,在原則上是沒有問題的。用梁啟超的話來概括是“是故凡有當時、當?shù)?、當局之人所留下之史料,吾儕應認為第一等史料”。不過,“三層位”說也有可質疑處,如,第一層位史料“感知”最直接,但這“感知”可能是偏見、主觀;第二層位史料也應考慮有“時間”、“地域”因素的作用;第三層位史料的價值有時可能在第二層位史料之上。所以梁啟超又說:“最先最近之史料則最可信,此固原則也。然若過信此原則,有時亦可以陷于大誤。”“三級次”說或“三層位”說都是史料的三分法,它們當然淵源有自。其實早在中國唐代,劉知幾就有“當時之簡”和“后來之筆”的劃分。19世紀西方史學界也有“同時代”史料與“非同時代”史料之分。20世紀初,英國史學家克倫普(C.G.Crump)更有“原料”與“次料”之分:原料指“最初之材料,即指由此以上不能再追其根源”者,次料指“由現(xiàn)存的或可尋的原料中變化而出”者。也有人譯為“原始史料”(primary sources or original authorities)與“轉手史料”(secondary sources or derivative authorities),或譯為“第一手史料”與“第二手史料”。這些觀點大同小異,都是關于史料的二分法。二分法已使史料的價值高下立判,三分法更使史料的價值等而下之,造成史料價值層級化。也就是說,級次、層位的劃分,“原”與“次”、“一手”與“二手”這些概念有較強的價值預設和等級意識,容易導致人們對史料價值的絕對化認知。
史料當然是有價值層級的,但史料價值的高下之分又是相對的。傅斯年正是從相對的觀念看待史料類屬的價值的。在他殘存的講義稿中,專設“史料之相對的價值”一章,下列八節(jié),對舉史料類屬,辨析其價值的相對性。其八節(jié)為“直接史料對間接史料”、“官家的記載對民間的記載”、“本國的記載對外國的記載”、“近人的記載對遠人的記載”、“不經(jīng)意的記載對經(jīng)意的記載”、“本事對旁涉”、“直說與隱喻”、“口說的史料對著文的史料”。這種章節(jié)安排或這種視域,甚至使用的這些對舉的概念,都避免了史料價值層級劃分的僵化,顯示了不同于一般史家的高見與獨到。我們可以批判地借鑒這類劃分法,并挪用于現(xiàn)代文學史料類屬的價值批判。
其一,直接史料對間接史料。傅斯年認為:“凡是未經(jīng)中間人手修改或省略或轉寫的,是直接的史料;凡是已經(jīng)中間人手修改或省略或轉寫的,是間接的史料。”這個界定有點類似于原手史料和轉手史料。杜維運認為,“所謂直接史料,是與已發(fā)生的事件有直接關系的史料”,同時也應是“原手的史料”。具體包括三類:“當事人直接的記載與遺物”,現(xiàn)代作家的純文學類寫作及書信、日記、序跋、游記、手稿、照片等皆屬此類;“當事人事后的追記”,包括現(xiàn)代作家的回憶錄、自傳等;“同時人的記載”,包括記者的報道,他人為作家記錄的演講稿,當時的檔案、爭論文、廣告等。而“凡非直接的史料,非原形的史料,經(jīng)過轉手的史料,都是間接史料”。后人編撰作家傳記、注釋、表譜、文學史著及研究論文等皆屬間接材料。杜維運對直接史料與間接史料的界定比傅斯年完整,但傅氏更注重二者之間的相對價值。他認為,“直接的材料是比較最可信的,間接材料因轉手的緣故容易被人更改或加減;但有時某一種直接的材料也許是孤立的,是例外的,而有時間接的材料反是前人精密歸納直接材料而得的”,“直接材料每每殘缺,每每偏于小事”,要靠“較為普遍,略具系統(tǒng)的間接材料”“做個預備,做個輪廓,做個界落”。不過“直接材料雖然不比間接材料全得多,卻比間接材料正確得多”,應該拿直接史料“去校正間接史料。間接史料的錯誤,靠他更正;間接史料的不足,靠他彌補;間接史料的錯亂,靠他整齊;間接史料因經(jīng)中間人手而成之灰沉沉樣,靠他改給一個活潑潑的生氣象”,因此,傅氏強調“直接間接史料之互相為用”。其實,直接史料與間接史料之間如何劃分、切割就存在相對性問題。如,同時人的作家論、作品論等,若按上述標準當屬直接史料,但它們并非當事人的記載,所以也可以說是間接史料。在直接史料或間接史料內(nèi)部,也存在史料價值的相對性問題。如,同屬于直接史料,當事人的記載比同時人的記載更直接,但也更主觀,可能反而不及同時人的記載客觀、真實。又如,同屬于間接史料,文學史著作可能不如表譜那樣具有史料價值。
其二,經(jīng)意(有意)史料對不經(jīng)意(無意)史料。經(jīng)意史料是史料作者有意傳之后世并進行過精心修飾的史料。“大凡名流的回憶錄,公家的宣傳冊子,以及肆意頌揚或詆毀的一類文字,絕少不是有意史料?!爆F(xiàn)代作家的自傳、回憶錄、序跋,有意發(fā)表的書信和游記,修改過的日記等皆屬此類。報刊中的新聞佚事、發(fā)刊詞、流派宣言、論爭雙方的文章甚至作家的檢討書等亦屬此類。不經(jīng)意史料是史料作者無意發(fā)表或無心流露或有意在此卻無意在彼時保存下來的史料。如,作家淘汰的佚文、作家間的日常通信、備忘錄型日記、文學廣告、版權頁等往往有許多此類史料。而傅斯年對這對概念的理解則比較狹窄,似乎是說生材料才是不經(jīng)意史料,一經(jīng)修理、錘煉就成了經(jīng)意史料。所以他說:“記載時特別經(jīng)意,故可使這記載信實,亦可使這記載格外不實,經(jīng)意便難免于有作用,有作用便失史料之信實”,“每一書保存的原料越多越好,修理的越整齊越糟。反正二十四史都不合于近代史籍的要求的,我們要看的史料越生越好”,“因為材料的原來面目被他的鍛煉而消滅了?!睂嶋H上,這一對概念的內(nèi)涵、外延可以更豐富。一般而言,經(jīng)意史料比不經(jīng)意史料更多。很少純粹的生史料,尤其是文本型史料,因為一旦編織成文本,就已是經(jīng)意了。經(jīng)意史料與不經(jīng)意史料可以從比較中見出,現(xiàn)代文學的一般文本史料是經(jīng)意的,而擬文本史料可能有更多是不經(jīng)意的;修改本的文字是經(jīng)意的,初刊本的文字更多不經(jīng)意;發(fā)表的史料多為經(jīng)意,未刊文字中有更多不經(jīng)意史料。有時候,史料作者經(jīng)意在此卻不經(jīng)意在彼,于是我們換個角度就能從經(jīng)意史料中發(fā)現(xiàn)不經(jīng)意史料。如一些廣告文經(jīng)意于推銷書刊,卻不經(jīng)意中留下了裝幀、版本等方面的史料。經(jīng)意的史料好找,不經(jīng)意的史料難覓,得有銳眼慧心方可機遇,因此,不經(jīng)意史料是更有價值的史料類屬??偟膩碚f,經(jīng)意史料體現(xiàn)了史料作者的歷史意向,不經(jīng)意史料則更能見出歷史真相。
傅斯年在講完“不經(jīng)意的記載對經(jīng)意的記載”之后,又提到兩對可以對舉的史料類屬:“本事對旁涉”、“直說與隱喻”。其實“本事對旁涉”也是經(jīng)意史料對不經(jīng)意史料的話題,“因為本事經(jīng)意,旁涉不經(jīng)意”,即史料作者對“本事”的敘述是經(jīng)意的,但“旁涉”其他人、事時常常不經(jīng)意。張資平與魯迅的爭論文章里有個典型的案例。1930年4月,魯迅在《萌芽月刊》第一卷第四期上以“黃棘”為筆名發(fā)表《張資平氏的“小說學”》一文,張資平隨即在《洛浦》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答黃棘氏》,其中說:“現(xiàn)在我要正告黃棘氏,不要不讀書而盡去‘援中國的老例’啊。假如英文教師同時對外國史有研究,當然可以教外國史;國文先生對倫理有素養(yǎng),也未嘗不可以擔任倫理學?!胤锤锩?,‘封建的余孽’,‘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蒂)’(見麥克昂氏的批評魯迅的《我的態(tài)度氣量和年紀》)尚可以轉化為革命文學的先鋒!這就是唯物的辯證法,黃棘氏知道否?”張資平此文的“本事”是要反駁魯迅對他的嘲諷的,卻“旁涉”了一件文壇懸案,不經(jīng)意中在括號文字里披露了“杜荃”即麥克昂氏的信息。原來1928年《創(chuàng)造月刊》二卷一期上署名“杜荃”者發(fā)文《文藝戰(zhàn)線上的封建余孽——批評魯迅的〈我的態(tài)度氣量和年紀〉》,但長期以來,現(xiàn)代文學界沒有弄清“杜荃”是誰。這里“旁涉”的史料為解決這一懸案提供了一個有力的旁證。張資平文中所引文字皆出自杜荃的文章,但他卻說出自“麥克昂氏”且準確說出了杜荃文章的副標題,而很多人皆知麥克昂乃郭沫若筆名。所以,杜荃即郭沫若也。這個例子很好地證明了不經(jīng)意史料的價值。傅斯年又把“直說與隱喻”歸為“本事對旁涉”的一種。其實,直說或隱喻都是史料的一種表述方式。同一“本事”既可以直說,也可以隱喻。如高長虹的《走到出版界》,其正文本中直說了他與“二周”的沖突,其扉頁引《莊子·秋水》中“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那段寓言則是隱喻式的表達。隱喻雖近“旁涉”,但終究不是旁涉,它有深意。如再聯(lián)上“經(jīng)意對不經(jīng)意”的史料類屬劃分的話,我們只能說“直說”是經(jīng)意史料,“隱喻”更是經(jīng)意史料。
其三,官方史料對民間史料(或私家史料)。傅斯年認為這兩類史料的價值也是相對的,它們互有長短?!按蠹s官書的記載關于年月、官職、地理等等,有簿可查有籍可錄者,每較私記為確實;而私家記載對于一件事的來源去脈,以及‘內(nèi)幕’,有些能說官書所不能說,或不敢說的。但這話也不能成定例,有時官書對于年月也很會錯的,私書說的‘內(nèi)幕’更每每是胡說的。”如果專說它們的短處,那就是“官家的記載時而失之諱”,“私家的記載時而失之誣”。這樣評說古代歷史記載是恰當?shù)?,但借用來評說現(xiàn)代文學史料卻并不確切。民國官方掌管了政治、軍事、經(jīng)濟領域卻沒能主宰文學,民國文學幾乎就是“民間”文學。官方的三民主義、民族主義理論和文學都難成氣候,官方反而圍剿民間的文學。官方甚至對文學史料沒有系統(tǒng)的整理與記載。民國文學的理論、實踐及史料的整理、研究幾乎主要是來自強大的“民間”。因此,“民間”的文學史料當然就是文學史的主要史料源和最有價值的史料。但官方文學史料也是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不可或缺的。且不說官方的檔案、查禁書目等用于研究官方對“民間”的文學的打壓(如文化圍剿)等是珍貴的史料,官方史料更是研究官方文學(如民族主義文學)本身以及民國作家與官方千絲萬縷的關系的直接史料。如,對蔣夫人文學獎金、戰(zhàn)國策派等的研究彌補了一直以來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的某些缺失和價值取向的偏頗。這些研究都有賴于對民國官方文學史料的全面、細致的爬梳和考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頭幾十年,我們的文學幾乎就是體制化的官方文學,因此,很長時間里,我們研究這一段文學幾乎用的都是官方的出版物、“國刊”、政策文件、會議紀要、批判材料等史料。直到20世紀90年代,在出現(xiàn)了“地下文學”、“潛在寫作”這些概念之后,文學研究才真正開始關注一直潛在的民間史料。于是出現(xiàn)了楊健的《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學》、劉志榮的《潛在寫作(1949-1976)》等學術成果,它們采用了許多來自民刊、地下沙龍、手抄本、抽屜文學等民間史料,豐富了文學史的敘述。不過,一些“潛在寫作”研究者往往把民間史料與私人史料混為一談。其實,真正的私人史料只有作家不為發(fā)表目的而記下的日記、與個別親友之間的書信、作家的讀書批注等,“潛在寫作”中的民間史料應該主要是那些靠人際傳播的民刊、手抄本等史料。官方的記載既有諱也可能有誣,如民國官方對“普羅”文學、新中國官方對被批判作家所進行的意識形態(tài)化的評論等;民間的敘述無諱但不免有誣,如,一些現(xiàn)代學者把“民族主義文學”完全說成是“屠夫文學”、“寵犬文學”等;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的文學史料卻都可能有偽,如民刊《新青年》、國刊《文藝報》中都有對“讀者來信”的造偽問題。因此,官方的文學史料和民間的文學史料的可靠性和可信性也都是相對而言的,不可一概而論。
傅斯年還論及其他幾種對舉的史料價值類屬劃分。一是“本國的記載對外國的記載”?!按笾抡f起,外國或是外國人的記載總是靠不住的多……然而,外國的記載也有他的好處,他更無所用其諱……他比民間更民間。本國人雖然能見其精細,然而外國人每每能見其綱領。”這用來比說外國漢學家、華裔學者的現(xiàn)代文學史料掌握和國內(nèi)學者的現(xiàn)代文學史料工夫也是恰當?shù)摹6恰敖说挠涊d對遠人的記載”。這里的近和遠是指空間距離?!斑@兩種記載的相對是比較容易判別優(yōu)劣的。除去有特別緣故者以外,遠人的記載比不上近人的記載?!边@其實等于說,其他距離事件現(xiàn)場遠的記錄人的記載不如當事人和見證人的記載真切。這一類對舉史料其實也可歸入“直接史料對間接史料”。三是“口說的史料對著文的史料”。這里的“口說”是指口頭的傳說。有巫祝階層的民族,其傳說也會如文書記載一樣可靠。傳說畢竟不是現(xiàn)代文學史料的正規(guī)傳遞方式,可以不論。即便有靠傳說傳承下來甚至又變成文書記載的文壇掌故史料也不可靠,不足以成為信史史料。其實,口說的史料也可以包括現(xiàn)在流行的“口述史”。但較隨意的“口述的史料”最終還要轉成白紙黑字的“著文的史料”,并需要用其他“著文的史料”去證實和修正?!逗m口述自傳》加上唐德剛的注,增加了這本自傳的史料價值和學術價值,也很好地展示了這兩類史料之間的相互關系。
除了以上這些可以對舉的史料類屬,其實我們還可以從梁啟超的論著中概括出兩對對舉的史料類屬:一是“積極史料對消極史料”。梁啟超說:“某時代有某種現(xiàn)象,謂之積極的史料;某時代無某種現(xiàn)象,謂之消極的史料。”積極史料當然有價值,消極史料“其重要之程度殊不讓積極史料”。梁啟超特別提到消極史料,舉例之一是從鐘鼎款識及《詩經(jīng)》《左傳》《國語》《論語》等文獻中見古代交易貨幣乃用貝而非用金,故可斷言:春秋以前未有金屬貨幣或金屬貨幣未通用。梁氏認為:“蓋后代極普通之事象,何故前此竟不能發(fā)生,前代極普通之事象,何故逾時乃忽然滅絕,其間往往含有歷史上極重大之意義,倘忽而不省,則史之真態(tài)未可云備也。此等史料,正以無史跡為史跡,恰如度曲者于無聲處寄音節(jié),如作書畫者于不著筆墨處傳神。但以其須向無處求之,故能注意者鮮矣。”所以,積極史料易找,消極史料難求。在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中,也可去尋求消極史料。如民國時期,文學廣告極為普遍,但50年代以后逐漸銷聲匿跡。民國時期,文學中有性描寫,50年代以后也日漸消失,竟出現(xiàn)“潔化敘事”現(xiàn)象。從這些時代變遷中,通過多種方法,我們亦能“無中生有”,發(fā)現(xiàn)珍貴的消極史料。不過處理這類史料,也需謹防墮入“默證”的陷阱。第二,梁啟超在《中國史界革命案》一文中還引用過斯賓塞的“鄰貓生子”的典故,由此也可有“意義重要的史料與意義屑小的史料”的對舉。一般史料都有意義,或被敘述出意義,而有些看似無意義的史料,在時過境遷后會顯現(xiàn)出意義,在史家的善用中也會生發(fā)出意義。有史學家甚至斷言:“史料的價值有高低,但沒有毫無價值的史料?!比欢妨弦饬x終究有大小之分。有些文學史料恰在文學史的發(fā)生或轉捩點上,其意義的重要不證自明;而有些文學史料可能意義屑小,如“鄰貓生子”一類無關本質、無關宏旨的史料就可能少有社會的、歷史的或文學的意義。在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有學者考證出徐志摩和陸小曼越過男女大防的“第一夜”的具體時間,就大約屬于此類史料。另外,當代史學家馮天瑜在一次學術演講中曾提到其父的一個形象的說法:“父子證或母子證不如兄弟證?!比绻@指的史料證據(jù),大約就是同源史料與異源史料的關系了,后者的價值自然更高。而且異源史料越異越好,如伏爾泰所說:“兩個互相仇恨的同時代人的回憶錄都肯定同一事實,這一事實便無可置疑。”接著馮氏的話說就是“兄弟證不如仇人證”了?,F(xiàn)代文學史上相爭的文學流派和相仇的作家都共同認可的史料大約也可以歸入這種異源史料。
總的來說,對現(xiàn)代文學史料作價值類屬的劃分不宜定出“三級次”、“三層位”、“原”與“次”、“一手”與“二手”之類明確的價值層級,而應作對舉式的分類。這種對舉的概念,突出的其實是某種“價值關系”:或是史料與歷史客體的“直接”和“間接”關系,或是史料與制作主體的“經(jīng)意”和“不經(jīng)意”關系,或是史料與掌控者的“官”和“民”關系等,而非指這類史料本身具有這種“價值”。即應該對史料價值不作絕對的估定,只給定一種大致的價值取向。這樣,在史料類屬劃分上,既突出了一種價值上的辨識度,又強調這種價值的相對性。所以,這實際是在史料分類中始終貫注一種價值批判意識。這也是我們把這種分類叫作價值類屬的原因。
至此,我們已分別從史料的承載或表現(xiàn)形式、體裁特性、價值類屬三個層面完成了史料分類問題的討論。當我們把這三個層面統(tǒng)合在一起,就基本重組了現(xiàn)代文學史料類屬的一個較完整體系。它既兼顧了一般史料分類的原則和方法,又突出了中國現(xiàn)代的“文學史料”的特性?,F(xiàn)代文學史料與一般歷史史料一樣紛繁,如果不加以科學分類,就不能明其特性、辨其價值并恰當取舍。正如史家所言:“史料的分類是必要的,這不是排列組合的游戲,而是史學家認識史料的開始?!?/p>
注釋
①劉澤華主編:《近九十年史學理論要籍提要》,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145頁。
②李良玉:《史料學片論》,《福建論壇(文史哲版)》2000年第5期。
③張連生:《重新審視“史料”的定義問題》,《河北學刊》2007年第2期。
④雷戈:《論史料》,《史學月刊》2003年第8期。
⑥安作璋主編:《中國古代史史料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頁。
⑦馬良春:《關于建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學”的建議》,《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