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平
宋代刻帖和金石學研究熱潮下,出現(xiàn)了收錄古金石銘文的叢帖和專門的古金石銘文刻帖,成為法帖傳統(tǒng)與金石學接續(xù)的橋梁,體現(xiàn)了金石學視野下士大夫刻帖者將古金石銘文納入法帖譜系的企圖與努力,不但拓展了宋代法帖內(nèi)涵,而且助推了篆隸書法的復(fù)興。
宋代刻帖是宋初文化政策的一部分。當宋朝廷以武力結(jié)束五代十國的戰(zhàn)亂局面后,宋太宗試圖從文化上重新統(tǒng)一中國。就書法而言,五代戰(zhàn)亂使得被唐太宗確立為皇家風格的王羲之書法傳統(tǒng)在中原斷失,卻在西蜀和江南的南唐、吳越國中保存下來。宋太宗欲發(fā)揚唐明皇倡導的王羲之傳統(tǒng),不但任命由蜀入宋、自稱瑯琊王氏后人的王著為“翰林侍書”(此職專為王著而設(shè),終宋無二),授意王著及翰林院眾書家勤練王羲之書法,而且詔命王著挑選內(nèi)府所藏以王羲之為主的歷代名家墨跡(多由南唐所獲,亦有新購、進貢所得),于淳化三年(992)以雕版的形式編次摹勒刻成法帖十卷,這便是后人熟知的“叢帖始祖”《淳化秘閣法帖》(又名《淳化閣帖》,簡稱《閣帖》)。《閣帖》刻成后,被廣賜予皇親、近臣,成為宋室政治和文化地位合法化的重要象征。宋太宗通過主持摹刻《閣帖》,不但確立了一整套完整的王羲之傳統(tǒng)書法經(jīng)典以供皇朝學書者臨習效仿,而且它緊密契合統(tǒng)治理念,無疑意味著皇朝文化標準在書法方面的確立。故自《閣帖》一面世,就極大地激發(fā)了宋人對刻帖研習、收藏及持續(xù)刻帖的熱情,并與之后日漸興起的金石學熱并行乃至交融。
跟因宋太宗主導摹刻《閣帖》引起刻帖熱不同的是,宋代金石學的興起源于宋初三代銅器的陸續(xù)出土,而獲益于宋室右文政策、通過科舉入仕的新興士大夫階層的莧集、著錄、考訂、應(yīng)用。飽讀儒家經(jīng)典的新興士大夫們多來自民間,有著深厚的儒家理想與淑世情懷,當驟遇三代銅器,驚覺于其中所蘊含的豐富文化訊息,遂開宋代金石學典范。宋代金石學主要以當時出土的古代鐘鼎彝器(銅器)和碑碣墓志(石刻)為研究對象。古人稱銅器為“金”,稱石刻為“石”,合稱為“金石”,其相關(guān)研究的先驅(qū)為劉敞、歐陽修,尤以歐陽修影響為最大。歐陽修對唐代韓愈推廣儒家價值觀的理想表深切認同,在掀起古文復(fù)興運動1韓愈主張使用模仿戰(zhàn)國時期(前480—前221)和漢代作家們的直言不諱的文學風格,這種風格被稱為“古文”。的同時,十分重視古代金石銘刻的價值,以其可證經(jīng)補史、辨析文字(有時也欣賞其書藝),故致力于鼎彝碑石拓本的廣泛收集與系統(tǒng)研究,金石之學由此發(fā)端并終成獨立的研究門類,其成果對恢復(fù)自唐末以來戰(zhàn)亂所破壞的禮制起了積極的作用。
宋代法帖與金石學先后興起,此后并行交融。其實早在宋代法帖摹刻伊始,就隱含有金石碑版元素?!堕w帖》卷五列有諸家古法帖,分別為蒼頡《戊己帖》四行、夏禹《出令帖》二行、孔丘《延陵帖》二行、史籀《射州帖》二行、李斯《田疇帖》四行。這些所謂諸家古法帖,在宋代時即已被諸多學者考證為偽造,如史籀《射州帖》、李斯《田疇帖》皆唐人筆,后者更直接源自李陽冰篆《明州刺史河東裴公紀德碣》中字2如《法帖釋文考異》卷五:“伯思云:自倉頡至程邈書皆偽。史籀書,傳世者岐鼓耳,今此書云‘揚州襄易德系’,字殊無三代體,與其辭皆唐人筆也。李斯書,米云:‘未知何人書?!瘍W案其文云云:‘田疇耕耨,為政期月而致法令,使父子為鄒魯’,乃李陽冰篆、王密所撰《明州刺史河東裴公紀德碣》中字也?!逼浔栽疲骸绑@逋復(fù)田疇,辟教以耕耨,故為政可期月而致寬之,則法令非行。公之化夷俗為鄒魯,使父子長幼各得其宜?!颂四√锂牭仁俗譃樗箷c碑中篆無銖黍差,而米云‘未知何人書’,蓋未嘗見此碑耳。程邈在秦云陽獄作隸字,乃今漢碑中字是也,有此隸方生今正書,不應(yīng)邈已作之?!洞笥^》標目作史蒼頡書。”,孔丘《延陵帖》縮取延陵碑3劉昌詩《蘆浦筆記》云:“《孔子書》十有三字,內(nèi)有吳君子之五字,與延陵碑同,或者后人衍此題墓上。按十字碑唐明皇命殷仲容摸搨,大厯中蕭定重刻于石,張從申碑跋可證?!堕w帖》刻于宋太宗淳化中,逺出十字碑后,謂《閣帖》縮取延陵碑則可,謂延陵碑衍《閣帖》可乎?又《閣帖》僅十有二字,此誤以為十三,本不足置辨,聊復(fù)書之,以當一笑?!?,而蒼頡《戊己帖》、夏禹《出令帖》則純是臆作,是截取當時所能見到的鐘鼎文、小篆及傳抄古文字形上一些筆畫拼湊而成的,雖不能通讀,倒也迎合了宋人所謂“奇古難識”的心理。盡管由于王著學術(shù)的缺失,法帖中收入了虛假的上古書寫范例,但不妨可視為藉此體現(xiàn)了皇家對古文字的一種溯源與敬惜之情。顯然,就這點而言,它與士大夫熱衷的金石學是一致的。需要指出的是,孔丘、史籀、李斯書帖雖是偽跡,但皆取字于碑版,事實上已開金石入帖先河。同時,指出這些偽跡的學者本身就是飽含金石學素養(yǎng)的碩儒,他們對法帖的訂正研究,逐漸成為金石學一個新方向。另外,法帖的原初含義是指將內(nèi)廷所藏名家墨跡鐫刻在木板或石上(以石為主流),然后拓成墨本并裝裱成卷或冊以供書法學習。而隨著金石學的興起,一些法帖突破以名家墨跡輯刻之初規(guī),將絹、帛、紙材質(zhì)墨書手跡之外的鐘鼎鑄文和秦漢刻石、簡牘等輯刻入帖中。將青銅器銘文輯刻入帖的謂“以金入帖”,將刻石碑版輯刻入帖的謂“以石入帖”,如宋綬《賜書堂帖》就包括了古鐘鼎識文和秦代《之罘刻石》,開始出現(xiàn)了法帖與金石學的交會。而至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出,則是直接取鐘鼎彝器款識專門匯刻成法帖,標志著宋代法帖與金石學交會高峰的到來。
古金石銘文法帖包括專門的古金石銘文法帖和匯輯有古金石銘文的法帖。
主要有趙明誠《古器物銘》(今佚)、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婁機《古鼎法帖》等,別開刻帖新體系。具體者如下:
1.趙明誠《古器物銘》(今佚)
趙明誠除著《金石錄》三十卷傳世外,還摹刻有《古器物銘》十五卷(今佚),其自跋云:“右《石本古器物銘》,余既集錄公私所藏三代秦漢諸器款識略盡,乃除去重復(fù),取其刻畫完好者得三百余銘,皆摹刻于石。又取墨本聯(lián)為四大軸,附入錄中。近世士大夫聞有以古器銘入石者,然往往十得一二,不若余所有之富也?!?[宋]趙明誠,《石本古器物銘》,載《金石錄校證》卷十三,金文明校正,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23頁。其提及這種以石傳刻古器物銘的方式,不但為當時士大夫所樂于使用,而且具有典型的刻帖特征。
2.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
《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下稱《款識法帖》)二十卷,南宋紹興十四年(1144)錢塘(今浙江杭州)薛尚功上石?!犊钭R法帖》摹刻496件商周至漢銅器銘文及15件石鼓、石磬、璽印、玉琥文字,總計511件,是宋代金石法帖以及金石書中所收銅器銘文最豐富的一部。其銘文主要源于:
(1)李公麟(1040—1106)《考古圖》五卷(今佚)。該書為最早關(guān)注于鼎彝之學的著述,但《款識法帖》直接引用不多。
(2)呂大臨(1042—1090)《考古圖》十卷。此書直接受李公麟《考古圖》澤被,為現(xiàn)存年代最早且有系統(tǒng)的古器物圖錄。
(3)宋徽宗敕編、王脯等纂《博古圖錄》(又稱《宣和重修博古圖錄》)三十卷。此書共收宋皇室宣和殿所藏自商到唐銅器869件,是宋代銅器著錄書中的集大成者,是《款識法帖》中鼎器部分最大的來源。
(4)趙明誠《古器物銘》十五卷(今佚)?!犊钭R法帖》鼎器部分多有引用。
《款識法帖》以上述資料為基礎(chǔ),廣泛輯錄,勘誤訂偽。就金石學而言,它是宋代金文著錄之作中資料最豐富的一部,就書法刻帖而言,則是現(xiàn)存最早的專門金石銘文法帖。
3.婁機《古鼎法帖》(今佚)
婁機(生卒年不詳),南宋紹興年間嘉興人?!豆哦Ψㄌ肺寰恚瑢R糟~鼎銘文為基礎(chǔ),為書法臨習提供范本,具典型的學書功能?!端问贰に囄闹尽纺夸浿杏杏涊d。
主要有《賜書堂帖》《絳帖》《汝帖》《鼎帖》《甲秀堂帖》《澄清堂帖》《越州石氏帖》等,具體分述如下:
1.宋綬《賜書堂帖》(今佚)
宋綬(991—1040),字公垂,號常山,謚號宣獻。其《賜書堂帖》無疑是宋代首部私家刻帖,它開創(chuàng)了古鐘鼎器刻石銘文轉(zhuǎn)入帖制的方式。宋趙希鵠《洞天清祿集》曰:“宋宣獻公刻《賜書堂帖》于山陽金鄉(xiāng)。首載古鐘鼎識文,絕妙。而《二王帖》詮釋不精,今無石存。”明都穆《金薤琳瑯》卷二:“右秦之罘刻石,所存僅十字,蓋二世詔也?!丝獭度曛萏芬鄧L載之,然字僅十五。予家所藏視《汝帖》多“御史大夫臣”五字,蓋宋莒公賜書堂本也?!笨梢姟顿n書堂帖》包括了古鐘鼎識文和秦代《之罘刻石》等5《賜書堂帖》收錄《之罘刻石》,豐坊《書訣》亦有記載:“秦石刻,《之罘》大篆,李斯書。宋宣獻公刻于賜書堂。”其收錄比《汝帖》還早。,說明其收錄輯刻范圍,由法書及于鐘鼎款識與刻石。這些作品皆由宋綬自藏的古器物和拓片中復(fù)制而來,宋綬于康定元年(1040)去世,《賜書堂帖》的輯刻肯定要早于此年。宋綬去世四年后的慶歷四年(1044),歐陽修于河北都轉(zhuǎn)運使任上開始集錄金石遺文,耗時18年始成《集古錄》??梢娝尉R輯刻古金石銘文入帖,比歐陽修收集碑文材料還要早,可惜佚失無存。
2.潘師旦《絳帖》
《絳帖》二十卷,潘師旦于北宋皇祐、嘉祐年間(1049—1063)摹刻于絳州(今山西新絳),故名?!督{帖》以《閣帖》為底本而有所增刪,雖“傳寫字多轉(zhuǎn)失,然亦時有可佳者?!?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十一云:“近時有尚書郎潘師旦者,竊取官法帖中數(shù)十帖,別自刻石以遺人,而傳寫字多轉(zhuǎn)失,然亦時有可佳者?!碧貏e是它增錄了《詛楚文》7《詛楚文》刻在石塊上,北宋嘉祐(1056—1063)、治平(1064—1067)年間,先后在三個地方發(fā)現(xiàn)三塊,根據(jù)所祈神名分別命名為“巫咸”“大沈厥湫”“亞駝”??傮w而言,《告巫咸文》和《告大沈厥揪文》的來歷確鑿,“巫咸”后來被宋徽宗收歸御府?!皝嗰劇眲t為偽作?!督{帖》及之后的《汝帖》,只收“巫咸”“厥鍬”而不及“亞駝”。容庚跋《汝帖》云:“秦《楚詛文》發(fā)見于宋代,惟《絳帖》及此帖載之?!?,可謂體現(xiàn)了金石學最新成果。詛楚文原石已佚,現(xiàn)只有從《絳帖》及之后的其它宋代法帖中一窺其面貌,《絳帖》保存之功不可磨滅。
3.王寀《汝帖》
《汝帖》,王寀于北宋大觀三年(1109)雜取《淳化閣帖》《絳帖》諸帖以及自藏法書匯集成109帖,薈刻12石,因刻于汝州(今河南臨汝縣),故名《汝帖》。盡管王寀所刻存在駁雜混淆、傳寫訛誤等問題8王寀有好異標奇的毛病,《汝帖》所刻古金石銘文往往摘錄數(shù)行片語,且不乏集古碑中字托名某人書者,駁雜混淆。同時在三代文字的選取上,依然沒有擺脫《閣帖》的影響,保存了虛幻無稽的倉頡書、夏禹書等,體現(xiàn)出認識上的局限性。,但它增刻的一些新古金石銘文直接摹取于一手金石。清馮云鶴《金索》載《殷比干墓銅盤銘》跋云:“得之偃師,刻于《汝帖》,臨于墓石者?!眲t《汝帖》不但首次收入了《比干墓銘》,而且采取直接臨摹墓石銘文方式而刻帖?!度晏匪疤斓?、辟邪”刻字(標“宗資石獸”,目作“宋資石獸”)則是以南陽東漢宗資墓前石獸膊間刻字(今兩石獸尚存,臧南陽漢畫館,膊間刻字宛然可辨)為底本而勒帖。又摭拾了《州輔墓碑》(謬作蔡邕《 定冊帖》)殘剩“定冊帷幕 有安社稷之勛”9原碑銘全文有數(shù)百字,原句為“定冊帷幕援立圣主有安社稷之勛”十四字。十字摹刻入帖,可謂輯存了殘缺古碑書法之善者。這些都體現(xiàn)了最新的金石學成果。許多金石碑版或筆畫完整,或原石已佚,都賴此帖以存,如《之罘刻石》自宋綬《賜書堂帖》佚后獨此帖載之,這對后代書家了解早期出土古文字書法樣式提供了重要的借鑒與參考?!度晏吩诰幋紊细吚硇耘c合理,如以“三代金文八種”命名卷一,相當妥帖。
4.《鼎帖》
《鼎帖》二十二卷,又叫《武陵帖》,武陵郡守張斛刻于南宋紹興十一年(1141),因武陵時屬鼎州,故名?!抖μ芳亻w法帖合潭、絳、臨江、汝、海諸帖,參校有無,補其遺闕,以成此書。其中卷五輯有鐘鼎款識。原刻久佚,有翻刻偽造本。宋拓真本殘冊今藏上海圖書館。
5.《甲秀堂帖》
《甲秀堂帖》五卷,南宋淳熙年間(1174—1189)廬江陳氏刻,流傳甚稀,容庚《叢帖目》未收錄。故宮藏有宋拓《甲秀堂帖》殘本一卷,內(nèi)存《周石鼓文譜》,為摹縮石鼓文北宋拓本最早之本。摹刻時皆循原行次和字位而刻,但刻工欠佳,失誤很多。此外,據(jù)吳寬《匏翁家藏集》所載,該帖還輯刻有《秦泰山詔譜》(殘本未存)10故宮庋藏宋方楷舊藏宋拓本《絳帖》,十冊裝,每兩卷合裱一冊。此帖中并未收錄《泰山刻石》文字。另有明代偽刻十二卷《絳帖》,歐陽輔言:“雖為偽作,然鐫刻頗精,紙墨亦有佳者,且發(fā)現(xiàn)甚早,大約明初人,或元人所為,有以為金人者,亦未可知?!渲袀慰填H多,一卷之《泰山碑》,即從《甲秀堂》之《泰山秦篆譜》摹出?!薄肚貦?quán)》《量銘》《漢鄧騭討羌竹簡》等古金石銘文書法。宋黃伯思《東觀余論》有載:“近歲關(guān)右人發(fā)地得古甕,中有東漢時竹簡甚多,皆章草書,書跡古雅可喜,然往往散亂不可考,獨永初二年討羌符,文字尚完。”這里的“永初二年討羌符”即吳寬所說的《漢鄧騭討羌竹簡》,可見,早在宋代,漢簡即已納入了法帖范疇,成為士子習書的范本?!都仔闾锰烽_了“以簡摹帖”的先河。
6.《澄清堂帖》
《澄清堂帖》,南宋嘉定年間(1208—1224)刊刻,卷數(shù)不祥,曾宏父《石刻鋪敘》、曹士冕《法帖譜系》等書未記載。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有第十一卷,卷首鐫《瑯琊臺刻石》二十二行八十六字,自“五大夫趙嬰”始,末“制曰:‘可’”止。后有蘇軾長跋云:“得舊本,由文勛??獭!逼渥煮w為所見刻帖中刊刻秦王刻石文字較善者。
7.《越州石氏帖》(又名《博古堂帖》)
《越州石氏帖》,南宋初年越州新昌(今浙江新昌)石邦哲(字熙明)匯刻歷代名帖二十七種,又名《越州石氏刻本》《博古堂帖》(博古堂為石邦哲齋號)等?!秾毧虆簿帯つ夸洝分^其有“周穆王吉日癸巳,蔡邕石經(jīng)遺字等”。清孫承澤《閑者軒帖考》謂:“集諸家善本為一帖,三代只周穆王壇山四字,……末集漢隸千文,皆精上勁秀。”施蟄存《水經(jīng)注碑錄》謂:“又有石熙明者,刻《歷代名帖》于越州,亦有蔡邕石經(jīng)遺字一卷。從此而石經(jīng)乃有摹刻本矣?!?1施蟄存,《水經(jīng)注碑錄》,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53—154頁。
上述刻帖僅為宋代古金石銘文刻帖的一部分,實際數(shù)量應(yīng)更多??烫鳛楣湃酥匾臅ㄅR習范本,如此多刻帖中輯收古金石銘文書法,不但體現(xiàn)了金石學成果與刻帖的交會,而且說明了古金石銘文刻帖對于宋人書法的重要性。
宋代古金石銘文刻帖作為宋代刻帖、金石學興盛的共同產(chǎn)物,體現(xiàn)了多重的文化和書法史意義,其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體現(xiàn)了宋人金石學之于刻帖的一種主動滲透,實現(xiàn)了古金石銘文由儒家的訂正經(jīng)史、重建道統(tǒng)的政治功能向藝術(shù)欣賞、書法臨習功用的華麗轉(zhuǎn)身。
宋代金石學是由出身于儒士的士大夫掀起并推向興盛的。士大夫以傳統(tǒng)價值的倡導者、保護者自居,對朝廷多有批評,因此,具古遠樸拙特征的古金石銘文刻帖的出現(xiàn)不應(yīng)被視為僅是法帖輯刻對象的突破增變的結(jié)果,而應(yīng)被視為隨著宋代文人政治的全面深入而出現(xiàn)的整個文化復(fù)古運動中的有機組成部分,以及復(fù)古思潮觀照下的金石學之于書法刻帖的一種主動滲透。這是一個源于政治而有關(guān)藝術(shù)意圖的內(nèi)涵嬗變,是身兼金石學、書法之長的士大夫刻帖者之于刻帖、之于書法模范的自覺意識。
在所有的宋代古金石銘文刻帖輯刻者中,絕大部分兼有金石學家和書法名家的雙重身份,如宋綬既是著名金石學家,同時又是著名書家,朱長文《續(xù)書斷》謂:“本朝以來言書者稱李西臺與宋顯(宋綬)云?!逼鋾L靡朝野上下,滿朝公卿皆以之為楷模,世號“朝體”;劉敞博學好古,書風與蔡襄為近12啟功《論書絕句百首》:“北宋書風,蔡襄、歐陽修、劉敞諸家為一宗。”參見啟功,《啟功論書絕句匯校本》,章正編,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01頁。,精于鐘鼎款識之學,歐陽修撰《集古錄》得其助最多13《集古錄》中不但許多重要的古器物或銘文拓片都是劉敞贈送的,而且劉敞參與了許多考釋工作,歐陽修自謂“原甫博學,無所不通,為余釋其銘以今文”。;婁機精銅鼎銘文,《宋史》本傳稱其深于書學,尺牘人多藏;張斛,元好問稱其“文筆字畫,皆有前輩風調(diào)”;薛尚功博洽好古,深通篆籀,《書史會要》稱其“善古篆,尤好鐘鼎書”等等。正是他們以金石學、書法的交叉綜合素養(yǎng),通過“以金入帖”“以石入帖” 的刻帖實踐,將古金石銘文書法由少及多輯入法帖至專門匯刻,逐步納入宋朝廷極力推崇的、二王一脈真跡匯刻的法帖系統(tǒng)中,使得宋代金石學家大力推崇的“反古復(fù)始”的觀念與法帖真實地發(fā)生了聯(lián)系,并通過學習者的書法臨習在行為上得到落實。而以《款識法帖》為代表的宋代古金石銘文匯刻或法帖中增輯古金石銘文,當它們以“法帖”的名義行世時,強調(diào)的是為當世、后世書家提供了可效仿的模式,突出的是模范、范式和法則。曾宏父《石刻鋪敘》稱《款識法帖》:“金石篆隸,則此帖為備。” 就強烈地透漏出其篆隸典范之意味。所謂“以三代款識為諸帖之冠”14[宋]李昭玘,《樂靜集》卷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122冊,第7—8頁。,既蘊含有儒家政治觀念思想,又起到將儒家“好古”之風最大化的作用,體現(xiàn)了一定的書法探源企圖。而孫詒讓《古籀拾遺》序中直言《款識法帖》:“薛氏之旨,在于鑒別書法,蓋猶未刊集帖之陋,故其書摹勒頗精,而評釋多謬?!眲t摹勒精準是重點,評釋等原屬金石學主要功能退其次,體現(xiàn)了書法典范精準的重要性,它是一種全面展示古金石銘文獨特書法藝術(shù)價值的刻帖新嘗試。古金石銘文通過刻帖實現(xiàn)了由儒家的訂正經(jīng)史、重建道統(tǒng)的政治功能向書體欣賞、書法臨習的藝術(shù)功用華麗轉(zhuǎn)身,從而拓展了傳統(tǒng)法帖體系和書法視野,別開刻帖新體系。
二、呼應(yīng)金石學視野下的宋人篆隸書法審美轉(zhuǎn)變,搭建了上古書法史真實樣本之序列。
提供書法臨習是宋代古金石銘文刻帖最重要的目的。古金石銘文在法帖這一新的視覺環(huán)境里出現(xiàn),與占主導地位的法帖—二王經(jīng)典風格,形成鮮明的對照,其所展現(xiàn)出來的“古拙”金石文書法風范,對法帖流美遒媚的行草主流風尚無疑是個反向式的審美補充,折射了宋人對篆隸藝術(shù)美的再發(fā)現(xiàn)與新認識。至少在兩宋相交之際,也即古金石銘文刻帖集中出現(xiàn)的時期,樸拙高古的古金石銘文書法開始被一批專業(yè)書法人士自覺地推崇,宋人篆隸書法審美情趣亦隨之一變,由北宋初、中期的端正、豐腴、華美的主流風范轉(zhuǎn)向了自然、圓勁、古雅的審美特征。15米芾《學書帖》自稱“鼎銘妙古老焉”,《海岳名言》自謂“心既貯之,隨意落筆,皆得自然,備其古雅”,姜夔《續(xù)書譜》謂“圓勁古澹,則出于蟲篆”。米芾就批評當時有“陽冰死而孟英生”之譽的釋孟英等人的篆書“皆非古,失實一時?!秉S庭堅亦謂“蟲書絕妙,于今諸家未見此一種,乃知唐玄度,僧孟英妄作耳。”他們開始有意識地追求篆籀的高古之氣,宋代古金石銘文刻帖的順勢推出,呼應(yīng)了米芾、黃庭堅等為代表的時代篆隸審美新認知,不難看出刊刻者一種深刻的時代責任感。同時,古金石銘文刻帖所帶來的對古金石銘文字體、筆意、體勢、布白等一系列三代、秦漢古典書寫形態(tài)的楷模指向,無不為書法學習提供了全新的臨習對象與創(chuàng)作靈感。
宋代古金石銘文刻帖還反映了刻帖者如何將古金石銘文法帖化的過程,以及搭建新書法史序列的努力。其實在將款識“入帖”之前,劉敞就曾將其藏器刊刻為《先秦古器圖碑》,歐陽修則另稱劉敞的3件漢器為“劉原父帖”,這說明了劉敞當時對古器圖像及銘文有著的不同刊刻方式,前者當圖文并刊,后者專注于文,前者為“入碑”,后者為“入帖”,其背后的價值觀不同。這種刊刻方式的選擇,更反映輯刻者對古金石銘文書法傳播拓展的原始意圖及時代刻帖風尚,也即阮元贊薛尚功將“鼎鬲盤彝甗敦鐘,刻成石帖與金同”16[清]阮元,《揅經(jīng)室集 三集》卷三〈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序〉,中華書局,2006年,第636頁。的內(nèi)涵所在。就書法史而言,這種款識銘文匯刻“入帖”的意義是巨大的,它反映了中國書法史上一個極為重要的現(xiàn)象,即古金石銘文法帖輯刻者“嗜古”的行為與書法藝術(shù)發(fā)生了聯(lián)系,它使《閣帖》虛構(gòu)的遠古書法樣本得以真實化、具象化,并由此搭建起了先秦及秦漢銅器、刻石與法帖間互為銜接的時間脈絡(luò)及視野,即新的書法史序列搭建得以實現(xiàn)。與此同時,古金石銘文法帖通過“以金入帖”“以石入帖”,突破了《閣帖》以來由輯刻名家墨跡而建立起來的名家書史體系,介入了以往被忽略的但具奠基性質(zhì)的鐘鼎鑄文、刻石碣字、璽印量銘等佚名書法,堪可謂是對書史體系完備的一大貢獻。
三、普及古金石書法,助推篆隸書法復(fù)興。
隨著鐘鼎、秦碣、漢碑、簡牘等古金石銘文的陸續(xù)入帖,古金石銘文刻帖新體系終得以建立,不但給學書者的提供了取法便利,拓展了經(jīng)典范圍,而且助推了篆隸書法的復(fù)興,進而觸發(fā)了宋代帖學的新繁榮。就篆隸書法而言,兩宋之際的書家已明確提出“以彝鼎間字為法”的觀點,欲藉此超越唐人,此與宋徽宗要求書藝所書家?guī)煼ń鹗臅ǖ膶嵺`相呼應(yīng)。
不能說宋代篆隸書家就受古金石銘文刻帖的直接影響,但古金石銘文刻帖肯定反映了時代書學的新視野、新追求、新成就,同時亦有部分書家是在金石碑版轉(zhuǎn)入帖制的過程中成長的。古金石銘文刻帖輯刻者群體作為宋代最主要的篆隸書法實踐者,大凡古金石銘文刻帖基本上離不開他們自己的親書摹稿上石。有研究者統(tǒng)計,在北宋篆隸書家總數(shù)(161位)兩倍于南宋(75位)的大背景下,師法金石文字的南宋篆隸書家(11位)卻近兩倍于北宋(6位)。這說明,南宋篆隸書家更加傾向于師法金石文字。17史正浩,《宋代金石圖譜研究》,河南大學出版社 ,2017年,第147—151頁。這種書史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與古金石銘文刻帖自南宋以來的開始流布無疑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古金石銘文書法歷史性的法帖介入,客觀上起到了普及古金石書法的作用,自然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篆隸書體的復(fù)興。
宋代古金石銘文刻帖體現(xiàn)了金石學熱潮下的文人士大夫?qū)τ诜ㄌ?、金石、書法的獨特見解與實踐。作為法帖,古金石銘文刻帖跟《閣帖》一樣,采用臨摹上石,其結(jié)果難免有“傳寫失真”之弊18如容庚就曾對薛氏《款識法帖》的傳寫失真多有批評。容庚,〈宋代吉金書籍述評〉,載《頌齋述林》,中華書局,2012年,第16頁。,但其書法保存之功不可滅,如《汝帖》的以碑摹帖、《甲秀堂帖》的以簡摹帖等保存金石法書之舉猶值得肯定。米芾《學書帖》曾說過:“篆便愛《詛楚》《石鼓》,又悟竹簡,以竹聿行漆,而鼎銘妙古老焉?!薄妒摹分两癃q存,《詛楚》則早已軼失。通過《汝帖》,我們得見最接近米芾所見的《詛楚文》面貌,從而對以米芾為代表的宋人篆籀書法取法有個深入的了解。再就臨池而言,古金石銘文法帖匯刻的豐富性、經(jīng)典性,自然要比單一的古金石銘文拓片要便捷的多,體現(xiàn)了其全面性、普適性,也折射了宋人對篆隸之美的再發(fā)現(xiàn)與新認識。但宋代古金石銘文刻帖中以三代鐘鼎彝器為多,關(guān)于漢碑的輯刻很少,僅有少量的碑刻涉獵其中,這跟當時金石學家多關(guān)注三代鼎彝、追求“觀其器,誦其言,形容仿佛,以追三代遺風”,故涉足漢碑少的現(xiàn)狀是一致。盡管如此,它還是起了輯錄了漢隸碑版簡牘書法風氣之先,為書學經(jīng)典注入新內(nèi)涵的同時,啟迪著清人刻帖對漢隸的全面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