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鐘嶸推淵明為“隱逸詩人之宗”,一般人都著重淵明的隱逸的一方面;自顏真卿作詩表白淵明眷戀晉室的心跡以后,一般人又看重淵明忠貞一方面。淵明是隱士,卻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孤高自賞、不食人間煙火氣,像《紅樓夢》里妙玉性格的那種隱士;淵明是忠臣,卻也不是他自己所景仰的荊軻、張良那種忠臣。在隱與俠以外,淵明不定期有極實際極平常的方面。這是一般人所忽視而本文所特別要表明的。隱與俠有時走極端,“不近人情”;淵明的特色是在處處都最近人情,胸襟盡管高超而卻不唱高調(diào)。他仍保持著一個平常人的家常便飯的風(fēng)格。法國小說家福樓拜認(rèn)為人生理想在“和尋常市民一樣過生活,和半神人一樣用心思”,淵明算是達到了這個理想。他的高妙處我們不可仰攀,他的平常處我們卻特別覺得親切,他盡管是隱士,盡管有俠氣,在大體上還是“我輩中人”。他很看重衣食以及經(jīng)營衣食的勞作,不肯像一般隱者做了社會的消耗者,還在唱“不事家人生產(chǎn)”的高調(diào)。他一則說:“衣食當(dāng)須紀(jì),力耕不吾欺。”再則說:“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本著這個主張,他從幼到老,都以種田為恒業(yè)。他實實在在自己動手,不像一般隱士只是打“躬耕”的招牌。種田不能過活,他不惜出去做小官,他坦白地自供做官是“為饑所驅(qū)”“傾身營一飽”,也不像一般求官者有治國平天下的大抱負(fù)。種田做官都不能過活,索性便求鄰乞食,以為施既是美德,受也就不是丑事。在《有會而作》那首詩里,他引《檀弓》里餓者不食嗟來之食以至于餓死的故事,深覺其不當(dāng),他說:“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嗟來何足吝,徒?jīng)]空自遺?!痹谶@些地方我們覺得淵明非常率真,也非常近人情。他并非不重視廉潔與操守,可是不像一般隱者矯情立異、沾沾自喜那樣講廉潔與操守。他只求行吾心之所安,適可而止,不過激,也不聲張。他很有儒家的精神。
不過淵明最能使平常人契合的還是在他對人的熱情。他對于平生故舊,每因“語默殊勢”而有不同調(diào)之感,可是他覺得“故者無失其為故”,贈詩送行,仍依依不舍,殷殷屬望,一片忠厚篤實之情溢于言表,《答龐參軍》《示周祖謝》《與晉殷安別》《贈羊長史》諸詩最足見出他于朋友厚道。在家人父子兄弟中,他尤其顯得是一個富于熱情的人。他的父親早棄世,他在《命子》詩中有“瞻望弗及”之嘆。他的母親年老,據(jù)顏延之的誄文,他的出仕原為養(yǎng)母(“母老子幼,就養(yǎng)勤匱,遠(yuǎn)惟田生至親之義,追悟毛子棒檄之懷”)。他出去沒有多久,就回家省親,從《阻風(fēng)于規(guī)林》那兩首詩看,他對于老母時常眷念,離家后致嘆于“久游念所生”,回家時“計日望舊居”,到家后“一欣侍溫顏”,語言雖簡,情致卻極深摯。弟敬遠(yuǎn)和程氏妹都是異母生的,程氏妹死了,淵明棄官到武昌替她料理后事,在祭妹文與祭弟文中,他追念早年共甘苦同患難的情況,焦慮遺孤們將來的著落,句句話都從肺腑中來,淵明天性之厚從這兩篇祭文、自祭文以及與子儼等疏最足以見出,這幾篇都是絕妙文字,可惜它們的名聲為詩所掩。
(節(jié)選自朱光潛《陶淵明》。題目為編者所加)
人物速評
陶淵明的形象,似乎離不開“隱士”“瀟灑”“特立獨行”等。而朱光潛先生的一番評論,則讓我們了解到,陶淵明還是一個近于人情而且富有熱情的人。文如其人,陶淵明的詩文,語言表面平淡樸實、淺顯直白、質(zhì)樸無華,有時甚至感覺味同嚼蠟,但當(dāng)你細(xì)細(xì)品味、慢慢咀嚼時,卻分明有洌洌甘泉、縷縷清香、絲絲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