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文學觀上,莫言和沈從文都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性原則,把作品的人性含量作為評價作品的重要標準,承認文學對社會人生有積極作用,強調深入生活、貼近人生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把個性化視為作品的生命力所在。與莫言對作家的社會地位和文學的功能持一種理性的看法相比,沈從文對此的評價更高也更為自信,沈從文強調文學的主要功能是對生命向上的引導,“生活”在莫言那里主要是指具體的世俗生活,在沈從文那里則指向抽象的“生命”,莫言認為個性化主要表現在“語言”上,沈從文則認為個性化主要表現在“恰當”上。從總體上看,以生命介入文學的創(chuàng)作方式,是沈從文和莫言文學觀中最富有啟示意義的地方,同時也是二者的作品具有長久生命力的關鍵所在。
[關鍵詞]莫言;沈從文;文學觀;生命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西部項目“莫言與沈從文鄉(xiāng)土小說比較研究”(15XZW030)。
[作者簡介]魏家文(1970-),男,文學博士,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教授(貴陽550025)。
莫言是一位潛心創(chuàng)作無意于建構理論的作家,莫言曾很謙虛地說自己沒有能力把自己的小說觀念用語言清晰地表達出來,莫言說:“真要逼我寫小說創(chuàng)作談也只好胡言亂語,說一些似是而非、模棱兩可,我自己也不知道就里的話?!?/p>
莫言:《小說的氣味》,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171頁。盡管莫言認為自己缺乏建構理論的能力,對當下流行的各種批評理論持一種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但我們從莫言諸多的隨筆、創(chuàng)作談、演講中發(fā)現,莫言對文學的看法與專業(yè)理論家相比毫不遜色,其文學觀既有來自對自己創(chuàng)作經驗的總結,也有來自對其他作家創(chuàng)作經驗的領悟。在從事文學批評時,莫言主要“通過體驗而非先驗的方式、寓言化而非學理化的風格”
彭宏、樊星:《回歸傳統(tǒng)造就大師的批評——論莫言的文學批評》,《江漢論壇》2018年第12期。,將批評者的心靈世界和作者的心靈世界連結在一起,凸顯了作為創(chuàng)作型批評家的大師氣度。
與莫言相比,沈從文對文學理論的建構表現出更多的自覺追求,沈從文不僅熱衷于文學創(chuàng)作,而且熱衷于建構自己的文學理論,沈從文除了在創(chuàng)作中積極踐行自己的文學主張外,還撰寫了大量至今仍具有啟示意義的有關現代作家的評論文章。莫言和沈從文作為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具有世界聲譽的作家(沈從文曾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莫言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對二者文學觀的比較研究有助于發(fā)現二者之間的契合與背離之處,這對深化對莫言與沈從文之間創(chuàng)作關聯(lián)的認識、總結傳承二者的創(chuàng)作經驗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
一、文學與人性
文學是人學,這就要求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要把人的情感、人的命運作為關注的主要對象,英國小說家福斯特指出:“小說中強烈充沛的人性特質是無可避免的?!?/p>
[英]福斯特:《小說面面觀》,蘇炳文譯,廣州:花城出版社,1981年,第18頁。福斯特認為一部小說如果缺乏人性,那它只能是一堆沒有生命的文字。從總體上看,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不是從寫實的角度去反映一般的世情世相,而是用寫意的手法表達他對“人生向上的憧憬”的單純理想。因此,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時關注的重點是人性中的各種糾紛,無論是對鄉(xiāng)下人自然人性的贊美,還是對城市人異化人性的批評,都體現了沈從文對人性問題的關注。與同時代作家相比,沈從文不太關注現實生活中的種種紛爭,而是專注于自己希臘小廟的建造,沈從文明確指出:“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p>
沈從文:《習作選集代序》,《沈從文全集》第9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2頁。沈從文宣稱他的目的在于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啟發(fā)讀者去追求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沈從文:《習作選集代序》,《沈從文全集》第9卷,第5頁。。
莫言繼承了沈從文的人性原則,認為“好的藝術作品,除了具有鮮明的地區(qū)性和民族性外,還必須有藝術的共性。這種共性的基礎就是人的基本情感?!?/p>
莫言:《只有交流,才能進步》,《用耳朵閱讀》,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177頁。莫言所說的人的基本情感實際上就是人性,因此,即使在那些具有強烈的現實批判色彩的作品中,莫言也盡可能將之上升到對人性之謎的探尋。具體而言,莫言主張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應該超越狹隘的功利觀念和道德義憤的局限,將寫實性的小說上升到象征層面,以人性探尋作為作品的旨歸,只有這樣的作品才是好作品。比如,讀者通常把《酒國》視為一部反腐小說,但莫言明確指出:“《酒國》里的象征意義還不光是指腐敗現象,也描寫了人類共同存在的陰暗的心理和病態(tài)的現象,對食物的需求已經遠遠超出了身體的需要的程度?!?/p>
莫言:《大江健三郎與莫言在中國》,《碎語文學》,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51頁。與《酒國》類似,《四十一炮》同樣是一部現實感極強的小說,小說講述了一個村莊在1990年代興起的商業(yè)化浪潮中通過賣注水肉發(fā)家致富的故事,題材本身的現實批判性顯而易見,但莫言并沒有把它寫成一部純粹的社會批判小說,而是將之上升到對人性之謎的探尋。莫言認為這篇小說最得意的地方是小說的敘事是在虛與實兩個層面上穿梭游弋,這種獨特的敘事手法使得小說的意蘊得以在多個層面展開,正如莫言所說:“這里邊自然包括我對社會生活中丑惡現象的批判,對人的貪婪欲望的批評,對人性之軟弱的理解和同情,也有對美好情感的贊美和向往。小說寫到了中國的現實,也涉及到了中國的歷史,但我最想讓讀者知道的是人在混亂的時代里的墮落與升華。”
莫言:《說不完的話》,《會唱歌的墻》,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366頁。由于小說具有多重闡釋的可能性,因此該小說被學者吳義勤贊譽為當代鄉(xiāng)土小說中的杰作,是“一部光芒四射的小說”
吳義勤:《有一種敘述叫“莫言敘述”——評長篇小說〈四十一炮〉》,《文藝報》2003年7月22日。。
除了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性原則外,沈從文還把作品的人性含量作為評價作品的重要標準:“一個偉大作品,總是表現人性最真切的欲望。”
沈從文:《給志在寫作者》,《沈從文全集》第17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413頁。值得注意的是,沈從文認為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不僅要堅持人性原則,而且要通過對“人性”的描寫引導人的生命超越動物性的本能,“這種激發(fā)生命離開一個普通動物人生觀,向抽象發(fā)展與追求的興趣或意志,恰恰是人類一切進步的象征。”
沈從文:《短篇小說》,《沈從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494頁。出于對理想人性的追慕,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邊城》時,盡管他已經意識到邊城的沒落不可避免,但他并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而是堅持“《邊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熱情,雖然已經成為過去了,應當還保留些本質在年青人的血里和夢里?!?/p>
沈從文:《長河·題記》,《沈從文全集》第10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5頁。盡管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邊城》的過程中有一次不太愉快的回鄉(xiāng)經歷,現實故鄉(xiāng)與理想故鄉(xiāng)之間的巨大反差讓沈從文倍感失落,但當沈從文回到北京續(xù)寫《邊城》時,沈從文還是盡力避免時代的喧囂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影響,堅持把《邊城》這部“最后一首抒情詩”寫完。
在文學評價的標準上,莫言與沈從文的看法相似,莫言說:“我們只有寫了普遍的永恒的人性,我們的作品才可能走向世界,才可能變成世界文學的一部分?!?/p>
莫言:《試論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十大關系》,《用耳朵閱讀》,第219頁。在描寫人類的共同情感時,莫言強調作家應當站在人類的立場而不是站在國家或者民族的立場上,這樣寫出來的小說才能引起不同民族、不同國家讀者的共鳴,并被他們接受,莫言所說的人類共同的情感實際上就是人性。與沈從文對文學理想性的執(zhí)著追求不同,莫言在創(chuàng)作初期對文學的理想性持一種保留態(tài)度,莫言認為文學作品不是唱贊歌的工具,一個有良知和勇氣的作家的主要職責是揭示社會的不公正和人類心靈深處的陰暗面,“只有正視生活中的和人性中的黑暗和丑惡,才能彰顯光明與美好,才能使人們透過現實的黑暗云霧看到理想的光芒?!?/p>
莫言:《我的文學歷程》,《用耳朵閱讀》,第195頁。因此,莫言的作品中不乏對現實丑陋和人性惡的大膽揭示,這就導致部分批評家批評莫言的創(chuàng)作沒有表現出理想主義傾向,有違諾獎的初衷,比如評論家李建軍就認為莫言的作品缺乏諾貝爾在其遺囑中所說的“理想傾向”。實際上,莫言在創(chuàng)作時并沒有排斥文學的理想性,而是以一種特殊的形式表現出來,對人的生命力的贊美、對人性的深刻解剖、宣揚人應該成為自己命運主人的觀點都體現了莫言對理想主義的個性化認同,莫言研究專家張志忠教授將之總結為“生命的理想主義”和“生命的英雄主義”
張志忠:《莫言與中國當代文學的理想性之三思》,《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到了后期,隨著思想認識的逐漸深化,莫言開始對文學的理想性持一種肯定的態(tài)度,這從莫言的文學態(tài)度上可以看出來,莫言說:“我所持的態(tài)度是,所謂文學,很幸運是顯示對人的希望,對人類社會的信賴為終結的,是讓故事圓滿結束的?!?/p>
莫言:《大江健三郎與莫言在中國》,《碎語文學》,第30頁。
二、作家的地位與文學的功能
作家的地位與文學的功能密切相關,作家對自身社會身份的定位常常影響到他對文學功能的看法。與多數作家成名后急于擺脫自己的“農民”身份不同,莫言認為自己骨子里始終是農民,“莫言的可貴之處在于,不論是在獲諾獎前還是在獲諾獎后,莫言從不忌諱自己的‘農民身份?!?/p>
魏家文:《莫言與路遙的勞動敘事比較論》,《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0年第3期。這種獨特的身份認同使得莫言能夠以平等的身份、帶著對鄉(xiāng)村強烈的認同感去親近鄉(xiāng)村。因此,當莫言成為著名作家后,他公開宣稱自己崇尚的是“作為老百姓寫作”而不是“為老百姓寫作”,因為在莫言看來:“作為老百姓寫作者,無論他是小說家、詩人還是劇作家,他的工作,與社會上的民間工匠沒有本質的區(qū)別?!?/p>
莫言:《文學創(chuàng)作的民間資源——在蘇州大學“小說家講壇”上的講演》,《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1期。正因為莫言把作家視為老百姓中的一員,所以莫言能以理性的眼光看待作家的地位和文學的功能,認為當科學越來越發(fā)達、老百姓的生活越來越富裕后,作家的社會地位和文學的作用會逐漸淡化。與那些自視為社會精英的作家相比,現實生活中的莫言始終是一個謙遜的人,即使在獲得諾獎后也能保持一顆平常的心,這不僅與莫言的人品有關,同時也與莫言對作家地位的清醒認識有關。
與莫言相比,沈從文對作家社會地位的評價更高、也更為自信。沈從文認為文學家和政治家各有所長、沒有高下之分:“一個文學家,或一個政治家,實各有其偉大莊嚴處?!鄙驈奈模骸兑环N新的文學觀》,《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171頁。不僅如此,沈從文認為文學家所從事的工作更為重要,究其原因在于,沈從文認為政治家改造的是外部世界,文學家改造的是人的內在精神世界,相比改造外部世界,人的內在精神世界改變的難度與意義更大。沈從文認為好的作品能夠激發(fā)人的生命離開一個動物人生觀,進而促進人類社會的進步,而政治家的工作不一定帶來人類的進步,因此沈從文認為文學家的貢獻更大。不僅如此,沈從文認為文學在改變人的精神方面有自己的優(yōu)勢:“‘國民道德的重鑄實需要文學作品處理,也惟有偉大文學家,始可勝此偉大任務?!?/p>
沈從文:《一種新的文學觀》,《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173頁。
在文學的功能上,莫言肯定文學對改變社會人生的積極作用,這與莫言對文學與現實關系的認識有關。莫言認為作家由于事實上無法割裂與現實的關系,因此他在創(chuàng)作時不可避免要受到他所處時代的限制,即使在創(chuàng)作歷史題材小說時也不例外,莫言明確指出:“作家與現實的關系是難以擺脫的,任何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都不可能不受到時代的局限或者影響?!?/p>
莫言:《與王堯長談》,《碎語文學》,第221頁。盡管莫言對文學直接介入現實的寫法并不贊同,但莫言并沒有放棄藝術家的良知和社會責任感,在莫言眼中,“古今中外,那些積極干預社會、勇敢地介入政治的作品,以其強烈的批判精神和人性關懷,更能成為一個時代的鮮明的文學坐標,更能引起千百萬人的強烈共鳴發(fā)生巨大的教化作用?!?/p>
莫言:《大江健三郎先生給我們的啟示》,《用耳朵閱讀》,第183頁。作為一個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作家,莫言常常用嚴肅的態(tài)度、真摯的情感大膽揭示社會底層的苦難與抗爭,這就使得他的作品表現出博大的人道主義情懷和強烈的批判色彩。
小說《天堂蒜薹之歌》是莫言根據1986年發(fā)生在山東蒼山縣的一起民變寫成。當地的農民響應縣政府的號召種蒜薹喜獲豐收,地方官員的不作為和名目繁多的稅收導致蒜薹滯銷,農民要求政府出面解決問題遭到拒絕后,憤怒的蒜農包圍打砸縣政府,釀成了震驚全國的“蒜薹事件”。莫言不僅詳細講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還借解放軍炮兵學院馬列主義教研室正營職教員之口在法庭上為農民的行為辯護:“我認為,被告人高馬高呼‘打倒貪官污吏!打倒官僚主義!是農民覺醒的進步表現,并不構成反革命煽動罪!難道貪官污吏不該被打倒?難道官僚主義不該反對?!”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341頁。其他與現實關系緊密的作品,如《四十一炮》《蛙》《酒國》《紅樹林》《生死疲勞》等小說都體現了莫言強烈的社會責任感。
與莫言相比,沈從文雖然承認文學的社會功能,但沈從文強調的是優(yōu)秀的作品對生命的啟示意義:“一個好的作品,照例會使人覺得在真美感覺以外,還有一種引人‘向善的力量?!?/p>
沈從文:《短篇小說》,《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493頁?!跋蛏啤痹谏驈奈哪抢锊皇侵赶虻赖聦用娴摹白龊萌恕钡睦硐耄窍Mx者能通過作品接觸到另外一種人生,從閱讀中得到生命的啟示,進而加深對“生命”的理解。沈從文認為文學在發(fā)揮自己的作用時不是靠外在的強制力量,而是靠自身的吸引力,文學作品只有寫得“美”,才能發(fā)揮對讀者生命的引導作用。除了強調優(yōu)秀作品對生命的啟示意義外,沈從文還從生命發(fā)展的客觀進程中領悟到,變化、矛盾、毀滅是生命的常態(tài),如果生命凝固就意味著生命的停滯或死亡。盡管肉體的生命終將毀滅,但藝術家可以將自己的生命轉化為文字、音符、節(jié)奏等特殊形式或形態(tài),“形成生命另外一種存在和延續(xù),通過長長的時間,通過遙遠的空間,讓另外一時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無有阻礙?!?/p>
沈從文:《抽象的抒情》,《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527頁。由此可見,在沈從文眼中,寫作不僅僅是一種謀生的手段,而且是一種延續(xù)“生命”的手段,當沈從文把作家的創(chuàng)作提高到生命重造的高度時,沈從文得以從死亡的恐懼中解脫出來,以積極進取的姿態(tài)迎接人生中的種種挑戰(zhàn),這也是沈從文能成一代大家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生活與生命
莫言和沈從文都強調深入生活、貼近人生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但二者對生活與創(chuàng)作之間關系的認識存在差異。莫言在總結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驗時,把自己早年的鄉(xiāng)村生活視為自己寫作的源泉所在,莫言說:“我能不斷寫作,沒有枯竭之惑,農村二十年給我打下了堅實的基礎?!?/p>
莫言:《與王堯長談》,《碎語文學》,第166頁。這一經驗不是源自抽象的文學理論,而是來自于莫言豐富的農村生活經驗。莫言在小學五年級時就因為發(fā)表“反動”言論被開除回村參加勞動,因為年齡太小被生產隊長安排去放牛,十四歲時被派到泄洪閘工地幫打鐵匠拉風箱,后來莫言將這段經歷寫進了《透明的紅蘿卜》。在正式成為一名大隊社員后,莫言和本大隊的社員一起參加了修建濟青公路、膠萊水利工地的勞動。在當農民期間,耕、鋤、薅、割等農活莫言樣樣都干,而且干得十分出色。由于當時農村實行的是嚴格的集體化管理模式,莫言和大隊社員一年之中除了刮風下雨、除夕過年外,必須天天出工。這段獨特的人生經歷使得莫言認為自己骨子里是個“農民”,這種流淌在骨子里的對自身“農民”身份的認同感,使得莫言在面對農民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世界時毫無違和感。在這種質樸情感的引領下,莫言在創(chuàng)作時“更愿意回到農民生活的本真狀態(tài)和原初經驗來展開文學寫作”
張閎:《莫言小說中的鄉(xiāng)村世界與文學地理學》,《關東學刊》2020年第4期。。對農村人事的熟悉,使得莫言的鄉(xiāng)土小說顯示出源自生活本身的泥土氣息。在成為一名作家后,莫言從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領悟到深入生活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作家只有貼近生活,文學才能打動讀者;和尚只有身在紅塵,佛教才能深入人心?!?/p>
莫言:《你是一條魚》,《會唱歌的墻》,第223頁。成名后的莫言反思自己早期作品不成熟的原因在于把文學視為宣傳政策的工具,為了配合政治任務編造虛假故事,由于對所寫的生活缺乏切身的體驗,導致寫作的過程非常艱難,莫言說自己在寫作時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當莫言在解放軍藝術學院讀到福克納和馬爾克斯的小說后終于意識到,寫自己熟悉的家鄉(xiāng)也能創(chuàng)造出一塊屬于自己的文學新天地,“高密東北鄉(xiāng)”就是莫言以自己的家鄉(xiāng)為藍本建構起來的文學王國。
沈從文同樣強調深入生活、貼近人生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偉大文學作品條件必貼近人生,透澈了解人生,用直率而單純的心與眼,從一切生活中生活過來的人,才有希望寫作這種作品?!?/p>
沈從文:《真俗人與假道學》,《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237頁。與莫言相似,沈從文在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前沒有受過專門的寫作訓練,在創(chuàng)作之初遭受了多次投稿被拒的打擊,但沈從文憑借堅忍不拔的毅力,通過長時間的寫作,終于讓自己的作品得到讀者的認可,這一成就的取得不僅靠沈從文的不懈努力,更重要的是早年的湘西生活為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寫作素材。
盡管莫言和沈從文都強調深入生活、貼近人生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但二者之間還是存在明顯的差異,主要表現在對“生活”的理解上。從字面意義上看,“生活”主要是指向人的物質生活層面,而“生命”主要是指向人的精神生活層面。以此觀之,莫言筆下的“生活”更多指向的是具體的世俗“生活”,沈從文筆下的“生活”更多指向的是抽象的“生命”。因此,沈從文認為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不是寫眼見的狀態(tài),而是應該從自己的生命體驗出發(fā),調動自己的全部官能去擁抱眼前的生活,“用各種官能向自然中捕捉各種聲音,顏色,同氣味,向社會中注意各種人事……把各樣官能同時并用,來產生一個‘作品。”
沈從文:《〈幽僻的陳莊〉題記》,《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331頁。沈從文在《學習寫作》一文中回答讀者如何學習寫作時,結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體會對此進行了詳細說明,沈從文強調一個人在開始寫作時,首先要從社會那本大書上學習人生,并且要深入各種各樣的生活中積累不同的生命體驗,只有經過這一個過程的訓練,才會對“人生”究竟是什么東西有自己的領悟,在此基礎上開始寫作,經過三五年的寫作訓練后,就定會對自己的寫作充滿信心,進而創(chuàng)作出自己滿意的作品。
與此同時,沈從文不僅強調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應該從自己的生命體驗出發(fā),而且強調一個作家要想成功,還必須把整個生命投入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去。在沈從文眼中,文學創(chuàng)作不是一種普通的職業(yè),而是一種非常艱辛的事業(yè),“唯有人肯把生命作無取價的投資,來寄托一點希望的,方能參加,而不至于中途改轍或短期敗北?!?/p>
沈從文:《談文學的生命投資》,《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460頁。在《給一個軍人》一文中,沈從文說作家想要創(chuàng)作出好的作品首先要耐得住寂寞,這一過程非常漫長,三十年的生命投入只是一個假設,“事實上是應當終生努力,到死為止的?!?/p>
沈從文:《給一個軍人》,《沈從文全集》第17卷,第328頁。
四、文學與個性化
莫言和沈從文對文學的個性化都非常重視,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和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都是具有鮮明個性的文學王國,它們的成功不僅得益于題材的魅力,更得益于作家個性化的創(chuàng)作手法。沈從文被同時代人贊為“文體家”,充分說明沈從文在文體上的貢獻得到了評論界的廣泛認可。與沈從文一樣,莫言同樣重視文學的個性化,認為一個作家最根本的東西是保持個性化,莫言說魯迅和沈從文之所以成為現代文學史上青史留名的大家,在文學史上擁有不朽的地位,與二者在“文體”上的貢獻有關。
縱觀莫言的創(chuàng)作歷程可以發(fā)現,個性化始終是莫言創(chuàng)作中一以貫之的東西,莫言說:“二十多年,盡管我的文學觀念發(fā)生了很多變化,但有一點始終是我堅持的,那就是個性化的寫作和作品的個性化?!?/p>
莫言:《沒有個性就沒有共性》,《用耳朵閱讀》,第136頁。不僅如此,莫言還將個性化視為作家的生命力所在,認為“如果一個作家忘掉了個性化,忘掉了作品的個性化追求,那么這個作家是沒有太大價值的”
莫言:《試論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十大關系》,《用耳朵閱讀》,第217頁。。這就意味著,莫言對個性化的強調,不是為了標新立異,而是把個性化與作家創(chuàng)作的成敗聯(lián)系起來,顯示出莫言對個性化的理解已經上升到文學理論的高度。與此同時,莫言還進一步指出,個性化的前提條件是作家能保持思想和人格上的獨立性,只有具備了獨立的思想和人格,才能說出自己的話和自己想說的話。莫言認為小說是語言的藝術,因此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首先要關注的是小說的語言問題,莫言認為個人風格主要體現在語言上,“我們讀小說,一下子就可以讀出這是魯迅的,這是張愛玲的,就是從語言做出的判斷?!?/p>
莫言:《細節(jié)與真實》,《用耳朵閱讀》,第119頁。莫言認為個性化的前提條件是要忠實自己的內心,要做到這一點,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必須堅持從自己的生命感覺出發(fā),老老實實地將自己的人生經歷和人生體驗寫出來,只有這樣創(chuàng)作出來的東西才有自己的個性。此外,莫言認為個性化還要求作家在面對他人的批評時,要從自己的生命感覺出發(fā)堅持自己的創(chuàng)作道路,不因為他人的批評而否定自己的創(chuàng)作。
長篇小說《豐乳肥臀》發(fā)表后曾在文學界引起巨大爭議,其中不乏充滿火藥味的上綱上線的批評,盡管莫言后來在各方的壓力下對小說進行了修改,但莫言并沒有改變自己對《豐乳肥臀》的偏愛,堅信將來的讀者會發(fā)現《豐乳肥臀》的藝術價值,莫言說:“在修改的過程中,我更加明確地意識到,《豐乳肥臀》是我的最為沉重的作品,還是那句話,你可以不看我所有的作品,但如果你要了解我,應該看《豐乳肥臀》?!?/p>
莫言:《與王堯長談》,《碎語文學》,第159頁。莫言之所以對《豐乳肥臀》情有獨鐘,是因為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于一個真實的生活場景:1990年秋天的一個下午,當莫言在北京的一個地鐵口看到一個農村來的婦女給兩個又黑又瘦的孩子喂奶的情景時,莫言的內心受到強烈的震憾:“我看到她的枯瘦的臉被夕陽照耀著,好像一件古老的青銅器一樣閃閃發(fā)光。我感到她的臉像受難的圣母一樣莊嚴神圣。我的心中頓時涌起一股熱潮,眼淚不可遏制地流了出來?!蚁肫鹆四赣H與童年?!?/p>
莫言;《我的〈豐乳肥臀〉》,《用耳朵閱讀》,第29頁。由此可見,莫言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基于自身的生命感動,而不是像某些批評家所說的是為了迎合讀者的閱讀趣味。正是出于對生命感動強大力量的真切體驗,莫言在面對不被他人理解的困境時,不是向外部世界尋求力量,而是從自己的生命體驗中尋求對抗現實的力量。因此,莫言對那些融入作家生命體驗的作品尤為欣賞,比如莫言認為《鑄劍》不僅是魯迅先生最好的小說,而且是中國最好的小說,究其原因在于魯迅先生將自己的生命體驗融入作品中,莫言從自身的生命體驗出發(fā)對眉間尺這一人物形象提出了與多數評論家不同的看法,認為他“骨子里是對生命的熱愛,是敏感,是善變,是動搖”莫言:《讀書雜感三篇》,《會唱歌的墻》,第33頁。。
與莫言相比,沈從文對個性化的評價更高,沈從文指出:“藝術品之真正價值,差不多全在于那個作品的風格和性格的獨創(chuàng)上?!?/p>
沈從文:《短篇小說》,《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504頁。與莫言對“語言”的強調不同,沈從文認為個性化主要體現在“技巧”上,作品成功的關鍵不是題材而是技巧,沈從文說:“《詩經》上的詩,有些篇章讀起來覺得極美,《楚辭》上的文章,有些讀起來覺得極有熱情,它是靠技巧存在的。”沈從文:《論技巧》,《沈從文文集》第16卷,第470頁。沈從文認為“技巧”的關鍵是“恰當”,具體表現在:“文字要恰當,描寫要恰當,分配要恰當。作品成功的條件,就完全從這種‘恰當中產生?!?/p>
沈從文:《短篇小說》,《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493頁以此觀之,《邊城》就是沈從文精心構建的藝術精品,《邊城》的美不僅美在故事,而且美在形式,正如李健吾在評價《邊城》時所說的那樣:“詩意來自材料或者作者的本質,而調理材料的,不是詩人,卻是藝術家!”
李健吾:《咀華集·咀華二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6頁。
沈從文不僅重視技巧的重要性,而且把“技巧”與“經典”聯(lián)系在一起。與魯迅國民性批評思路不同,沈從文主張通過人性療法來實現“民族品德的重鑄”,并將這一目標寄托在經典的重造上,沈從文說:“凡希望重造一種新的經典,煽起人類對于進步的憧憬,增加求進步的勇氣和熱情,一定得承認這種經典的理想,是要用確當文字方能奏效的?!?/p>
沈從文:《談進步》,《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487頁。也就是說,只有文字安排“恰當”的經典才會吸引讀者的閱讀興趣,才會對讀者的生命產生啟示作用,進而實現民族品德重鑄的任務,而作家要創(chuàng)作出經典,就必須忠實于自己的內心,與流行的觀念保持一定距離。因此,沈從文對那些過分關心“時代”、極力獲得讀者的急功近利的創(chuàng)作持一種批評態(tài)度,比如沈從文對左翼作家將文學作為階級斗爭工具的做法就持一種批評的態(tài)度:“無視文字的德性與效率,想望作品可以作杠桿,作火炬,作炸藥,皆為徒然妄想?!?/p>
沈從文:《論技巧》,《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473頁。需要指出的是,沈從文把“技巧”提高到創(chuàng)作經典的高度,并不是追求一種西方化的唯美主義,而是有明確的現實指向和對文學本質的堅守,在《邊城·題記》中,沈從文就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目的進行了詳細的說明。當沈從文因為遠離當時流行的革命文學主流遭到左翼文學評論家的批判,甚至郭沫若把沈從文定性為“桃紅色作家”時,沈從文并沒有否定自己的創(chuàng)作,而是堅信時間終將證明自己作品的價值。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個性化是沈從文和莫言創(chuàng)作時的共同追求,個性化的實現有賴于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忠實自己的內心,而忠實內心的關鍵在于堅持從自己的生命體驗出發(fā),而不是從外在的現實需要出發(fā)。不僅如此,作家在面對他人的批評時,同樣要堅持從自己的生命體驗出發(fā),不因為外界的批評改變或否定自己的創(chuàng)作道路。這種以生命介入文學的創(chuàng)作方式,是沈從文和莫言文學觀中最富有啟示意義的地方,它不僅使二者的創(chuàng)作表現出鮮明的個性化色彩,同時也使得二者的作品具有長久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