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周作人生活的時代,寶卷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還沒有今天這樣的地位。周作人一生寫了大量文章,無一篇以寶卷為題,但周作人特別喜讀寶卷,對寶卷給予很多正面評價,這極為難得。梳理周作人與寶卷的史料,對深入理解周作人一生思想來源及他對整個世界的評價多有幫助。周作人自認自己的學(xué)問是雜學(xué),他多次介紹自己主要的知識來源,雖有不少關(guān)于人類學(xué)及民俗學(xué)的內(nèi)容,但似乎沒有專門提到寶卷對自己知識的影響。另外,周作人對寶卷形式來源的解析,對寶卷與彈詞和戲曲關(guān)系的看法,均富啟發(fā)意義,為寶卷研究中不可忽略的觀點。近年研究周作人的文章極多,但注意他與寶卷關(guān)系的甚鮮。
周作人關(guān)于寶卷的言論,散落在他各類文章的片斷里,如非專門留意和系統(tǒng)觀察,似不易發(fā)現(xiàn)。往昔讀周作人文章,對他與寶卷的關(guān)系稍有措意,遂逐漸積累,成此編年,為今后研究知堂思想變化及寶卷傳播情況,供一史料資源。
本文據(jù)止庵先生校訂二零零三年河北教育版《周作人自編文集》,為免冗贅,編年僅注周著集名和頁碼。
一九三零年,《海外民歌譯序》中說:“中國彈詞也有這種傾向,我隨手從《再生緣》卷一中引用這四句:
公子一觀心駭異,慌忙出位正衣冠,
問聲寶眷何來此,請把衷情訴一番。
這正是一個好例,雖然我不大喜歡,因為似乎太庸熟了。還有這一層,這樣句調(diào)重疊下去,編成二三十冊的書,不知有幾萬行,自然不免令人生厭。”(《談龍集》,第43頁)
一九三二年,《擁護〈達生編〉》中說:“以我個人的意見來說,卻以為這大有價值,不特應(yīng)該保存,而且還當著實寶重的。為什么呢?研究中國文化,從代表的最高成績看去固然是一種方法,但如從
[作者簡介]謝泳(1961-),男,廈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廈門 361005)。
全體的平均成績著眼,所見應(yīng)比較地更接近于真相……我主張要趁現(xiàn)在沿街地攤上還有的時候,只要能夠看到的,盡量地多收,留作特種重要研究的資料,如能收到許多,另辟一個書庫藏貯更佳?,F(xiàn)在話已說了,讓我來發(fā)聲高呼擁護的口號:擁護《達生編》,擁護《戒淫寶訓(xùn)》與《太上感應(yīng)篇》!擁護一切圣論書籍!”(《看云集》,第132頁)
一九三六年,《劉香女》中說:“而其所信受愛讀的也即是《劉香寶卷》,小時候聽宣卷,多在這屠家門外,她的老母是發(fā)起的會首。此外也見過些灰色的女人,其悲劇的顯晦大小雖不一樣,但是一樣的暗淡陰沉,都抱著一種小乘的佛教人生觀,以寶卷為經(jīng)史,以尼庵為歸宿。此種灰色的印象留得很深,雖然為時光所掩蓋,不大顯現(xiàn)出來了,這回忽然又復(fù)遇見,數(shù)十年時間恍如一瞬,不禁愕然,有別一意義的今昔之感。”“北平未聞有宣卷,寶卷亦遂不易得。湊巧在相識的一家舊書店里見有幾種寶卷,《劉香女》亦在其中,便急忙去拿了來,價頗不廉,蓋以希為貴歟。書凡兩卷,末葉云,同治九年十一月吉日曉庵氏等敬刊,版存上海城隍廟內(nèi)翼化堂善書局,首頁刻蟠龍位牌,上書‘皇圖鞏固,帝道遐昌,佛曰增輝,法輪常轉(zhuǎn)四句,與普通佛書相似。全部百二十五葉,每半葉九行十八字,共計三萬余言,疏行大字,便于誦讀,唯流通甚多,故稍后印便有漫漶處,書本亦不闊大,與幼時所見不同,書面題辛亥十月,可以知購置年月。完全的書名為《太華山紫金鎮(zhèn)兩世修行劉香寶卷》,敘湘州李百倍之女不肯出嫁,在家修行,名喚善果,轉(zhuǎn)生為劉香,持齋念佛,勸化世人,與其父母劉光夫婦,夫狀元馬玉,二夫人金枝,婢玉梅均壽終后到西方極樂世界,得生上品。文體有說有唱,唱的以七字句為多,間有三三四句,如俗所云攢十字者,體裁大抵與普通彈詞相同,性質(zhì)則蓋出于說經(jīng),所說修行側(cè)重下列諸事,即敬重佛法僧三寶,裝佛貼金,修橋補路,齋僧布施,周濟貧窮,戒殺放生,持齋把素,看經(jīng)念佛,而歸結(jié)于凈土信仰。這些本是低級的佛教思想,但正因此卻能深入民間,特別是在一般中流以下的婦女,養(yǎng)成她們一種很可憐的‘女人佛教人生觀。十五年前曾在一篇小論文里說過,中國對于女人輕視的話是以經(jīng)驗為本的,只要有反證這就容易改正,若佛教及基督教的意見,把女人看作穢惡,以宗教或迷信為本,那就更可怕了?!秳⑾闩芬痪硗耆耘藶閷ο螅钅苷f出她們在禮教以及宗教下的所受一切痛苦,而其解脫的方法則是出家修行,一條往下走的社會主義的路?!保ā豆隙辜罚?0、31頁)
一九四四年,《我的雜學(xué)》中說:“六朝時期佛經(jīng)翻譯極盛,文亦多佳盛。漢末譯文模仿諸子,別無多大新意思,唐代又以求信故,質(zhì)勝于文。唯六朝所譯能運用當時文詞,加以變化,于普通駢散文外造出一種新體制,其影響于后來文章者亦非淺鮮”?!恫际┒葻o極經(jīng)》中的幾節(jié):“眾生擾擾,其苦無量,吾當為地,為旱作潤,為濕作筏,饑食渴漿,寒衣熱涼。為病作醫(yī),為冥作光。若在濁世顛倒之時,吾當于中作佛,度彼眾生矣!”(《苦口甘口》,第94頁)
一九四五年,《女人的禁忌》中說:“老太婆沒有什么學(xué)問,雖是在念經(jīng),念的都是些《高王經(jīng)》、《心經(jīng)》之類,里邊不曾講到這種問題,可是所聽的寶卷很多,寶卷即是傳,所以這根據(jù)乃是出于傳而非出于經(jīng)的。最好的例是《劉香寶卷》,是那暗淡的中國女人佛教人生觀的教本,卷上記劉香女的老師真空尼的說法,具說女人在禮教以及宗教下所受一切痛苦,有云:男女之別,竟差五百劫之分,男為七寶金身,女為五漏之體。嫁了丈夫,一世被他拘管,百般苦樂由他作主。既成夫婦,必要生育之苦,難免血水觸犯三光之罪?!薄捌漤嵳Z部分中有這樣的幾行,說的頗為具體,如云:
生男育女穢天地,血裙穢洗犯河神。
又云:
生產(chǎn)時,血污穢,河邊洗凈。
水煎茶,供佛神,罪孽非輕。
對日光,灑血裙,罪見天神。
三個月,血孩兒,穢觸神明?!?/p>
一九四五年,《文學(xué)史的教訓(xùn)》中說:“印度的史詩是世界著名的,佛經(jīng)中自然也富有這種分子,最明顯的如《佛所行贊經(jīng)》五卷,《佛本行經(jīng)》七卷,漢文譯本用的都是偈體。本來經(jīng)中短行譯成偈體,原是譯經(jīng)成法,所以這里也就沿用,亦未可知,但是假如普通韻文可以適用,這班經(jīng)師既富信心,復(fù)具文才,不會不想利用以增加效力的。再找下去,可以遇見彈詞以及寶卷。彈詞有撰人名氏,現(xiàn)存的大抵都是清朝人所作,寶卷則不署名,我想時代還當更早,其中或者有明朝的作品吧。我們現(xiàn)在且不管他的時代如何,所以要說明的只是此乃是一種韻文的故事,雖然夾敘夾唱,有一小部分是說白。其韻文部分的形式有七字成一句,三五字成一句者,有三三四字以三節(jié)成一句者,俗名攢十字,均有韻,此與偈語殊異,而詞句俚俗,又與高雅的漢文不同?!?/p>
“中國敘事詩五言有《孔雀東南飛》,那是不能有二之作,七言則《長恨歌》《連昌宮》之類,只是拔辣特程度,這是讀古詩的公認之事實,要寫更長的長篇就只有彈詞寶卷體而已。寫新史詩的不知有無其人,是否將努力去找出新文體來,但過去的這些事情不說教訓(xùn)也總是很好的參考也”。(《立春以前》,第46、121、122頁)
一九四五年,《無生老母的消息》中說:“碰巧關(guān)于無生老母卻還可以找到一點材料,因為有一位做知縣老爺?shù)狞S壬谷,于道光甲午至辛丑這七年間,陸續(xù)編刊《破邪詳辯》三卷,續(xù)又續(xù)三續(xù)各一卷,搜集邪經(jīng)六十八種,加以駁正,引用有許多原文,正如《大義覺迷錄》里所引呂留良曾靜原語一樣,使我們能夠窺見邪說禁書的一斑,正是很運氣的一件事。這些經(jīng)卷現(xiàn)在既已無從搜集,我們只好像考古學(xué)家把揀來的古代陶器碎片湊合粘成,想象原來的模型一樣,抄集斷章零句來看看,不獨憑吊殉教的祖師們之悲運,亦想稍稍了解信仰的民眾之心情,至于恐怕或者終于失敗,那當然是在豫計中的,這也沒有關(guān)系,反正就只是白寫這幾千字,耗費若干紙墨罷了”。
此文中周作人引了《正信除疑無修證自在卷》《古佛天真考證龍華寶經(jīng)》《混元紅陽顯性若果經(jīng)》《混元紅陽血湖寶懺》《混元紅陽明心寶懺》《混元紅陽臨凡飄高經(jīng)》《老祖宗臨凡品》《悟道心宗覺性寶卷》《銷釋收圓行覺寶卷》《銷釋真空掃心寶卷》《銷釋圓通救苦寶卷》《佛說通元收源寶卷》《皇極收元寶卷》。引《破邪詳辯》:“‘造邪經(jīng)者系何等人?凡讀書人心有明機,斷不肯出此言,凡不讀書人胸?zé)o一物,亦不能出此言。然則造邪經(jīng)者系何等人。嘗觀民間演戲,有昆腔演戲,多用清江引,駐云飛,黃鶯兒,白蓮詞等種種曲名,今邪經(jīng)亦用此等曲名,按拍合板,便于歌唱,全與昆腔戲文相似。又觀梆子腔戲,多用三字兩句,四字一句,名為十字亂彈,今邪經(jīng)亦三字兩句,四字一句,重三復(fù)四,雜亂無章,全與梆子腔戲文相似。再查邪經(jīng)白文鄙陋不堪,恰似戲上發(fā)白之語,又似鼓兒詞中之語。邪經(jīng)中哭五更曲卷卷皆有,粗俗更甚又似民間打十不閑,打蓮花落者所唱之語。至于邪經(jīng)人物,凡古來實有其人而為戲中所常唱者,即為經(jīng)中所常有,戲中所罕見者即為經(jīng)中所不錄,間有不見戲中而見于經(jīng)中者,必古來并無其人而出于捏造者也。閱邪經(jīng)之腔調(diào),觀邪經(jīng)之人物,即知捏造邪經(jīng)者乃明末妖人,先會演戲而后習(xí)邪教之人。又有論經(jīng)中地名的一節(jié)云:‘邪經(jīng)所言地名不一而足,俱系虛捏,其非虛捏而實有此地者,唯直隸境內(nèi)而已,于直隸地名有歷歷言之者,唯趙州橋一處而已。蓋以俗刊趙州橋畫圖,有張果老騎驢,身擔四大名山,從橋上經(jīng)過,魯班在橋下一手掌定,橋得不壞故事,邪教遂視為仙境,而有過趙州橋到雷音寺之說。不知此等圖畫本屬荒謬,邪教信以為真,而又與戲班常演之雷音寺捏在一起,識見淺陋亦已極矣。這兩節(jié)都說得很有道理,雖然斷定他先會演戲似乎可以不必,總之從戲文說書中取得材料,而以彈詞腔調(diào)編唱,說是經(jīng)卷無寧與蓮花落相近,這是事實,因此那些著者系何等人也就可以推知了。”
“拈著香,來哀告,青青天天。
大慈悲,來加護,可可憐憐。
俺三人,愿不求,富富貴貴。
只求俺,弟兄們,平平安安。
寫孔夫子和關(guān)公用的是這種筆法,又如關(guān)公后來自白,論吾神,職不小云云,亦是戲中口氣也?!斗鹫f離山老母寶卷》敘說無生老母在靈山失散,改了號名,叫離山老母往東京汴國涼城王家莊,度化王員外同子王三郎名文秀。老母令文英小姐畫一軸畫,賜王員外,王文秀將畫掛在書房,朝夕禮拜,文英即從畫內(nèi)鉆出,與文秀成親,以后老母文英接引文秀,入斗牛宮。這里差不多是彈詞本色,后花園私訂終身,公于落難,驪山老母搭救,正是極普通的情節(jié),此等寶卷或者寫得不高明,令人聽了氣悶,正是當然,若算作邪經(jīng)論,實在亦在冤苦也?!保ā吨靡矣衔木帯罚?6、33、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