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榮
(中山大學 歷史學系,廣州 510275)
1907年的“丁未政潮”,軍機大臣瞿鴻禨被罷免。參劾者惲毓鼎將“暗通報館”列為瞿氏的四大罪狀之一(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朝上諭檔》第33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76頁。。《大公報》為此舉證西方經(jīng)驗,替瞿氏鳴不平:“近世文明各國多恃報館以通上下之情,故某也為某內(nèi)閣之機關報,某也為某政黨之機關報,明白顯著,無所諱飾,亦無所用其暗通,誠欲使朝廷德意宣布中外,而貫徹其政見,非此不為功?!?2)《恭讀五月初七日上諭謹注》,《大公報》1907年6月19日,第2版。事實上,隨著籌備憲政的開展,政界與報界的關系日益密切,從政者不但需要“暗通報館”以取得輿論支持,有的還暗中出資創(chuàng)辦“機關報”,甚至出現(xiàn)“官吏機關報”和“政黨機關報”的分野(3)《論政黨機關報與官僚機關報之不同》,《大公報》1909年9月25日,第3版。。前者為官吏個人發(fā)聲,頗失輿論之同情。如御史胡思敬彈劾粵督袁樹勛,“投貲本其中(《大同中央日報》),藉以掩蓋贓私,誅鋤異己,俗所謂機關報者是也”(4)胡思敬:《劾兩廣總督袁樹勛折》,《退廬全集·退廬疏稿》,臺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第783頁。。后者因為代表政黨或部分人的公意,輿論仍有肯定之表示,“其有欲辦一事而不知眾意之如何也,必藉報以探試之。如有反對之事,又必藉報以辯駁之,夫是乃可謂之機關報”(5)《說機關報》,《京報》1907年3月30日,第2頁。。但實際上,政治資本投入報界,建言為一己之私或一黨之私,言語偏激以博取支持者多有。報人姚公鶴“以上海報界有私黨而無政見,為報界惜”(6)姚公鶴:《上海報紙小史》,《東方雜志》第14卷第6號,1917年6月,第196頁。。上海如此,北京亦不例外。留日出身的汪榮寶和陸宗輿也看不過去,與報人朱淇“共論比日北京報界之墮落,相與太息”(7)韓策、崔學森整理:《汪榮寶日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16頁。。
以張元濟為首的商務印書館同仁,認識到報界多存黨派之見,無法公平論政,“近來言論專制之害,真足以禍民而亡國,挽救之責,是又在吾輩矣”(8)《張元濟致梁啟超》(1911年5月31日),“國立中央圖書館”特藏組編:《梁啟超知交手札》,臺北:“中央圖書館”,1995年,第291頁。同年9月,張氏上書奕劻,痛論目前輿論之不可信。“今之所謂輿論,非真輿論也。乃一班無學識、無閱歷、純以意氣用事之報館主筆之言論耳。豈足為國民之喉舌哉!(全國非無可采之報,此就其多數(shù)言之。)”張人鳳、柳和城編著:《張元濟年譜長編》上冊,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41頁。。于是下場開辦《時事新報》,“冀副國民喉舌之本分”(9)《本報特別廣告》,《時事新報》1911年5月18日,第1張第1版。。辦報初期最引人矚目者,便是大規(guī)模的時事征文,希望能通過辯論政見促進政黨政治的萌芽(10)《本報征文例言》,《時事新報》1911年5月29日,第1張第1版。。從《時事新報》的論說看,該報應屬保守型的政治報紙,代表江南紳商團體的資本勢力,追求的是穩(wěn)健推進的立憲政治(11)從以下幾篇論說不難窺見該報之旨趣:一是猛烈批評政府擅改資政院院章,限縮議員權力,見《論政府修改資政院院章事》,《時事新報》1911年6月29日,第1張第3版。二是痛詆慶親王奕劻借請假逃避政治責任,勸朝廷不必慰留,見樊:《論國務大臣告假與責任》,《時事新報》1911年9月30日,第1張第3版。三是將革黨起事歸咎于清廷之失政,同時卻擔憂社會動亂而反對革命的來臨,見《論搜捕不足以弭亂》,《時事新報》1911年8月21日,第1張第3版。。而張氏等人顯然不滿意革黨、民黨或官僚黨的政治主張,而嘗試中立論政,塑造于己有利的政黨政治,然后待價而沽。因此,這場征文從選題、互動到發(fā)表、評斷,顯得較具開放性,頗能體現(xiàn)中下層讀書人的政見取向,以及反映商務同仁在出版、學術之外的政治旨趣,正是辛亥革命前夜輿論環(huán)境復雜性的縮影(12)既存關于《時事新報》的研究,多集中于新文化運動時期《學燈》副刊及其涉及的中西新舊之爭。該報簡史可參黃卓明、俞振基:《關于〈時事新報〉的所見所聞》,《新聞資料研究》1983年第3期。張榮華的《張元濟評傳》簡要地論述張元濟在清末最后十年創(chuàng)辦《外交報》的特色,張榮華:《張元濟評傳》,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35-43頁。至于辛亥張元濟創(chuàng)辦《時事新報》之事,尚無專論加以探討。。
近代著名大報《時事新報》(1911—1949)源于《輿論日報》和《時事報》。兩報原為上海道臺蔡乃煌掌握的官報,屬于前述的“官吏機關報”。《輿論日報》于1908年2月底創(chuàng)辦,主筆干估人;《時事報》于1907年12月5日創(chuàng)辦,主筆雷君曜(13)《關于清國報紙的調(diào)查(一)》,李少軍編:《晚清日本駐華領事報告編譯》第5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14頁。另據(jù)方漢奇言,《輿論報》主編狄葆豐,《時事報》主編汪劍秋,見方漢奇:《中國近代報刊史》下冊,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524頁。。1909年兩報合并為《輿論時事報》(14)傳媒消息指出,《輿論報》乃是蔡乃煌集合“某宮保”“某邸”“某中堂”、直督、江督和鄂督的政治資金而成。因“近某宮保以退位家居,蔡道恐其索還資本,故與《時事報》合并”。見《上?!摧浾搱蟆岛喜⒅颉罚洞蠊珗蟆?909年5月8日,第1張第2版。這里的“某宮?!睉冈绖P。另外,江蘇諮議局議案指出《輿論時事報》仍每月接受官款津貼,應正名為“蘇松太道辦《輿論時事報》”,見《上海報界之一斑》,《東方雜志》第6卷第12期,1910年2月,第408-409頁。,次年初收回商辦(15)《本館特別廣告》,《輿論時事報》1910年9月23日,第1版。,歸張敬垣所有,主筆雷君輝,發(fā)行量約有6 000份(16)《關于清國報紙的調(diào)查(二)》,李少軍編:《晚清日本駐華領事報告編譯》第5冊,第40頁。另有傳媒調(diào)查,《輿論時事報》日銷量為9 000份,與《神州日報》持平,見《華商聯(lián)合報》第13期,1909年8月30日,第624頁。。至1911年初恢復《時事報》之名,后被張元濟、高鳳謙等人收購,更名為《時事新報》,于5月18日正式開辦。據(jù)日本駐華領事的報告,《時事新報》在清季的日發(fā)行量約為8 000份,“張元濟是其后援,故與商務印書館有關系”(17)《關于清國報紙的調(diào)查(三)》,李少軍編:《晚清日本駐華領事報告編譯》第5冊,第67頁。。張元濟亦自言該報“為弟與夢旦(高鳳謙)數(shù)人所組織,仍延仲谷綜理社事”(18)《張元濟致梁啟超》(1911年5月31日),“國立中央圖書館”特藏組編:《梁啟超知交手札》,第291頁。。仲谷,即汪詒年,著名報人汪康年之胞弟,此前長期擔任滬濱大報《中外日報》經(jīng)理。
張元濟控制下的商務印書館除了圖書出版以外,期刊也做得頗為成功。月刊《東方雜志》影響廣泛自不待言;旬刊《外交報》連續(xù)出版近十年,甚得知識界的好評。正如孫寶瑄所言:“歷年來留心國事者,莫不爭先快睹。其報多載交涉文牘,及譯東西人名論,要皆關系于國際者,而五洲之形勢如指諸掌焉。”(19)孫寶瑄:《忘山廬日記》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111頁。該報于1911年1月???月張元濟、高鳳謙等18人復創(chuàng)辦月刊《法政雜志》,以陶保霖為編輯主任(20)《法政雜志社發(fā)起人》,《法政雜志》第1年第2期,1911年4月23日,扉頁。,“冀以普通政法知識灌輸國民”(21)《張元濟致梁啟超》(1911年1月28日),“國立中央圖書館”特藏組編:《梁啟超知交手札》,第283頁。。張元濟此次涉足報界,創(chuàng)辦《時事新報》,除了經(jīng)濟擴張的考慮,主要還有擔憂報刊輿論環(huán)境日趨偏激,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其參與現(xiàn)實政治的理想抱負。如其向梁啟超所言:“日報為今日一大要事,京中要人無不各挾一報以自護,從此國中恐只有個人之私言,而無國民之公論,非有賢者出為拯救,世道人心,真有不可問者矣。友人去歲購入《時事報》,弟歸自海外,來相商榷,宗旨相同,約集得三萬金,尚不能動手,餉械未足,不敢輕易出戰(zhàn),然已踵決肘見,窘態(tài)畢露,亦可見近日經(jīng)濟之困難矣?!?22)《張元濟致梁啟超》(1911年4月5日),“國立中央圖書館”特藏組編:《梁啟超知交手札》,第284頁。張元濟坦承內(nèi)幕,顯然將梁啟超視為同道,一面將《時事新報》“按日郵呈”至日本,請其指教,同時在信中一再言及矯正輿論之辦報責任,“近日所謂輿論,無非一種偏激之談,實不足以膺國民先導之任。敝報頗欲力矯其弊,而彼眾我寡,不知何日方能喚醒群迷,想公聞之,當亦為之扼腕也”(23)《張元濟致梁啟超》(1911年7月5日),“國立中央圖書館”特藏組編:《梁啟超知交手札》,第293頁。。
其時梁啟超已創(chuàng)辦《國風報》(十日刊),但作為雜志周期過長,不足以及時影響輿論。何天柱來信稱:“為今日計,仍以辦一日報,以張黨勢為要義。今日受人唾罵而無一報以自申辯,雖有《國風》以發(fā)表政見,而不能普及于國人,此黨勢之所以不張也?!?24)《何天柱致梁啟超》,“國立中央圖書館”特藏組編:《梁啟超知交手札》,第51頁。故梁啟超及徐佛蘇等人均有籌辦日報之意(25)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3-359頁。。不過,其時日報競爭異常激烈,梁氏等人尚難插足其間。就上海報界而言,《時報》風頭最健,《申報》《新聞報》為商業(yè)老報,《神州日報》《天鐸報》《民立報》傾向革命而生機勃勃,但均與康梁一派隔閡重重。時值《時事新報》創(chuàng)辦,張元濟與梁啟超均有互相借重之處,前者欲借梁氏報刊巨子的身份張大報勢,后者則想拉攏該報作為己黨的輿論側(cè)翼。
5月28日,張元濟訪問鄭孝胥,談《時事新報》的推廣問題,或有借助預備立憲公會之意(26)根據(jù)日人觀察,《時事新報》“持憲政漸進主義,是預備立憲公會的報紙”。見《關于清國報紙的調(diào)查(三)》,李少軍編:《晚清日本駐華領事報告編譯》第5冊,第67頁。此與實情有間,但亦表明該報與預備立憲公會之接近。。六日后,鄭氏至時事報館,見到張元濟、夏瑞芳、高夢旦等人,提議編纂出版“通俗少儀教科書,養(yǎng)成少年知禮之風氣”(27)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323頁。。任職《東方雜志》的孟森、傖父(杜亞泉)亦在《時事新報》上發(fā)表論說。可見《時事新報》從人事、經(jīng)濟到社論,皆受商務同仁的深刻影響。
張元濟雖然謙言“日報近稍稍布置,擬即日更換面目,惟人材太缺乏,即云改革,恐亦不過如近日之新內(nèi)閣”(33)《張元濟致梁啟超》,“國立中央圖書館”特藏組編:《梁啟超知交手札》,第286頁。所謂“新內(nèi)閣”,系指剛上臺的奕劻“皇族內(nèi)閣”??梢姀埵蠈Υ耸律鯙椴粷M。。但其用心安排確有令人眼前一亮之處,即意圖成為各方輿論的公共空間,而非個別政派的一言堂或機關報。此意見于《時事新報》創(chuàng)辦首日之宣言:“此敝社同人所以不專取自持一義之向例,而欲以言論機關公之于天下,以為今日交通政見之園地,而并竊盼為發(fā)生政黨之先聲?!?34)《本報宣言》,《時事新報》1911年5月18日,第1張第2版。
具體言之,該報設置“紹介問答”的欄目,“以為研究學術、調(diào)查事實之公共機關”。規(guī)則是“關于法政、文學、實業(yè)、科學、人事等,如有疑問及欲調(diào)查者,可將問題寄交本報。本報將問題選登報中,閱報者各就所知,作為答案寄下,當亦選登報中”。例如:“問:瑞典、挪威二國地理書或言合邑,或言分立,究竟如何?(程蔭南)答:瑞典、挪威本系聯(lián)邦,一千九百零五年分立,各為一王國(陳森)。”(35)《本館紹介問答例言》,《時事新報》1911年5月29日,第1張第1版。問題與答案均出于報館外人之手,且有獎品酬謝。
另如舉行責任內(nèi)閣總理、協(xié)理之投票。此因5月慶親王奕劻任總理的“皇族內(nèi)閣”成立,不副人望,屢有倒臺之訊?!稌r事新報》“請閱報諸君各就己見所信仰者(不問其人現(xiàn)在資格),填票寄下,每月之終,當將得票較多者若干人揭載報端,以占人望之所歸”(36)《投票:理想之新內(nèi)閣》,《時事新報》1911年5月18日,第1張第2版。。此舉隱含附和倒閣的政治目的,而該報公布了三次的調(diào)查結(jié)果,頗有超出今人之認知,當另文詳析。
報館著力最深者,乃向社會就特定題目征文,定期刊登,優(yōu)異者酬以獎金或贈送報紙?!稌r事新報》并非最早采用征文形式的報紙?!洞蠊珗蟆吩?902年便向社會征求論說,“擬設題征文,廣羅切時論說,不拘體裁,不限時日,以導同胞之思想,覘實學之進步”。題目有“和新舊兩黨論”“招商自辦鐵路議”“廣收礦務利權說”等十個(37)《本館特白》,《大公報》1902年7月13日,第1版。。但相較而言,《時事新報》辛亥征文題目更加具體和有針對性,立意也更為高遠,即“本報為研究政綱,征集政見,以引起政黨言論之端倪,揭載重要問題與海內(nèi)外有志者共討論其究竟”(38)《本報征文例言》,《時事新報》1911年5月29日,第1張第1版。。
其實以政見組織政黨,本是政治學上之常識。然而在清季社會,情況卻異常復雜。古有“君子不黨”的明訓,清廷亦有黨禁之律令,但1906年朝廷既宣示籌備憲政,實行議會政治,則組織政黨已是勢在必行。初時“內(nèi)地聞政黨一名,避之惟恐不及”(39)《張嘉森致梁啟超》,“國立中央圖書館”特藏組編:《梁啟超知交手札》,第312頁。。其時梁啟超、楊度等人為提倡政黨,專以一二簡單事物號召天下。楊度解釋說:“政黨之事萬端,其中條理非可盡人而喻,必有一簡單之事物以號召之,使人一聽而知,則其心反易于搖動,而可與言結(jié)黨共謀。以弟思之,所謂簡單之事物,莫開國會若也?!?40)《楊度致梁啟超》,“國立中央圖書館”特藏組編:《梁啟超知交手札》,第522頁。梁啟超也是專主開國會,因為“地方自治、司法獨立等事,已成老生常譚,似不足以聳動天下之耳目”(41)《黃可權致梁啟超》,“國立中央圖書館”特藏組編:《梁啟超知交手札》,第441頁。。但到宣統(tǒng)年間,開國會已成定局,需要另尋引人關注的組黨題目以聚攏黨勢。
時事報館初擬的征文題目有六:(1)法律與禮教之關系;(2)鐵路國有;(3)官商債權不平等影響于國家經(jīng)濟;(4)外官制;(5)禁米出口;(6)剪發(fā)易服(42)《征文例言》,《時事新報》1911年5月18日,第1張第2版。。至6月25日,報館宣布禁米出口問題已經(jīng)解決,又增加了兩個議題:國稅、地方稅劃分,以及征兵、募兵利弊(43)《禁米出口問題解決》,《時事新報》1911年6月25日,第1張第2版。。
報館所擬征文八問,均為時論極為關注的議題。有的是八九年前便已喧囂一時的老問題,如剪辮易服,《大公報》在1902年嘗以“愛群社”名義,以“剪辮易服說”為題征文(44)《征文廣告》,《大公報》1903年1月14日,第1版。。有的則是近期冒出的新問題,如1910年下半年因新刑律之修訂,而有法律與禮教關系之爭議。《帝京新聞》為此亦有征文:“現(xiàn)在新刑律問題關系于吾國前途者甚大。本館擬征求意見,以資參證。海內(nèi)博雅諸君對于此事如有意見,欲發(fā)表者,皆可投函本館。惟是否登錄,概不奉還原稿,特此通布。”(45)《本館啟事一》,《帝京新聞》1911年1月3日,第2頁。只是《帝京新聞》的新派立場過于明顯,所登消息和評論皆主禮法分離,失去了“參證”的意義(46)正:《對于新刑律之感言》,《帝京新聞》1911年1月12日,第2頁。。
為鼓勵社會踴躍應征,時事報館在征文之初,便以高額報酬懸賞:“每一問題,以本報認為可以解決時,即行宣布。而酌致報酬為紀念。第一名一百元。二名以下,酌贈金錢物品。其后來之投文,茍有研究價值者,仍行揭載,擇尤報酬?!?47)《征文例言》,《時事新報》1911年5月18日,第1張第2版。對比《大公報》在1902年的征文報酬,頭等只是獲贈《新政通詮》等圖書與送報三個月(48)《本館特白》,《大公報》1902年7月13日,第1版。,以及1911年《東方雜志》舉辦的不定主題征文,最多獎勵銀五十元(49)《征文當選者》,《東方雜志》第8卷第3期,1911年5月,第11-12頁。,時事報館的稿酬可謂異常豐厚。
《時事新報》征文八題,有一半屬于時事類,包括鐵路國有、禁米出境、剪發(fā)易服和禮法之爭(法律與道德關系)。此外的官商權利不平等、外官制、國稅地稅劃分、征兵募兵優(yōu)劣等議題,需要依托專門學理或豐富經(jīng)驗去分析,下筆難度甚大。報館設計這兩類八題備極深思,前類可窺測輿論風向,后類吸引學、術有得之士,對于未來組黨皆有特別的價值和意義。
有意思的是,時事報館對于征文表面呈開放態(tài)度:“無論如何主張,如何辯論,茍有研究之價值,皆予登載”,“以事實理由為主,文字優(yōu)劣、篇幅長短(用白話亦可),皆所不計”(50)《征文例言》,《時事新報》1911年5月18日,第1張第2版。。然而報館對于某些選題其實自有定見,對于支持己見的來稿固然愿意刊登,如何處置所論不合心意之文卻是難題,何況還要評判優(yōu)劣,確定名次。最理想的當然是在平衡正反意見的基礎上體現(xiàn)館方的傾向,否則公諸輿論的既定目標難以達成,但其中分寸和時機的取舍確實頗難拿捏。
首篇征文的刊登,乃是關于鐵路國有問題。該報先后刊載同題文章多達20篇,數(shù)量亦為諸題之首。其時清政府下旨收回川漢、粵漢等鐵路干線修筑權。兩路本由民間集資興辦,但是經(jīng)歷數(shù)年嘗試修筑,卻成效不彰,弊端重重。到5月8日“皇族內(nèi)閣”成立,盛宣懷出任郵傳部尚書。次日清廷突然詔令推行鐵路國有政策,擬借外債修筑川漢、粵漢等干路,并不照本歸還民股,同時清查各地造路賬目,一時激起廣泛的抗爭。18日,清廷起用端方為候補侍郎,充督辦粵漢、川漢鐵路大臣(51)梅新林、俞樟華編著:《辛亥日志》,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0-75頁。,作為強力推行鐵路新政之準備。
在華西人事涉己身之重大利益,對于民間爭路之舉并不抱同情態(tài)度。其輿論重鎮(zhèn)《字林西報》直言:“彼湖南北等省之爭建鐵路,何嘗有維新之意見。不過托新政之名目,以遂其舊日習慣之私圖耳。是以中政府無論是否以端方當其沖,茍不力持其新定之國有政策,而毅然行之,則他時變亂之起,抗命之多,必有倍蓰于今日者?!薄稌r事新報》特予翻譯并加按語:“以上云云,吾國是之者固多,而身當其沖者則亦以為大戚。國有鐵道之政策,本報有特別征文題,俟與舉國共商榷之,茲暫緩焉?!?52)《評外人之論中國大政》,《時事新報》1911年5月22日,第1張第3版。這正是推出鐵路國有征文題的時代背景。
時事報館大概顧慮太早發(fā)表意見會影響征文立論的趨向,故引而不發(fā)。實際上,主持報事的汪詒年對于鐵路事早有觀察,意見比較明確。在1907年蘇杭甬鐵路事件中,汪康年、汪大燮堂兄弟主張借外債修筑鐵路,認為國內(nèi)并沒有能力自辦鐵路,為此導致與浙江的多數(shù)官紳意見不合,關系甚為緊張(53)廖梅:《汪康年:從民權論到文化保守主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31-342頁。。汪詒年的《中外日報》發(fā)文支持借債修路,到《時事新報》時期仍然堅持立場,從6月19日開始刊發(fā)論說,支持清廷的鐵路國有政策。該文宣稱:“自鐵路國有之命下,論者分兩大派。贊成反對,龂龂不已。而默察輿論之大勢,其專據(jù)理論者,多反對;而熟權事實者,多贊成。理論恒不敵事實,國有政策實為開明而富于經(jīng)驗者所不以為非,即其勢常足以占優(yōu)勝矣?!蓖瑫r建議政府將六成現(xiàn)款、四成股票的回收辦法,改正為全部照本發(fā)還,然后再向從前之總理、協(xié)理追討倒賬之款,以免發(fā)生動亂(54)《論政府對待粵路商股之法急宜改正》,《時事新報》1911年6月19日,第1張第3版。。25日的論說,更明確提出“若就我國今日之國勢而論,則與其主張民有,誠不如主張國有之便”(55)樊:《敬告川鄂湘人》,《時事新報》1911年6月25日,第1張第3版。?!稌r事新報》亦不時報道同道中人的言辭,例如鄭孝胥的以造路為救亡要策(56)《鄭方伯召對述聞》,《時事新報》1911年6月28日,第1張第3版。,康有為提倡的“用外債以革新政治”(57)《康有為與日本訪員之一席談》,《時事新報》1911年7月3、4日,第1張第3版。,可見其嘗試引導輿論之意。
報館的意見如此,勢必影響征文的發(fā)表情況。署名“宣樊”的首篇獲刊征文(連載三天),其立論頗具指標性的意義,暗合報館的立場主張。幾經(jīng)現(xiàn)實與學理的比較,作者認定:“雖政府之資格不夠,然不可因其資格不夠,而破國有之議。蓋就鐵道之原則言之,固獨占者也,因宜于國有者也。故今茲之所應研究者,非國有民有之問題,乃收回國有后之問題也?!?58)宣樊:《答鐵道國有問題》,《時事新報》1911年5月23、25、26日,第1張第2版。該報論說的作者常見署名“宣”“樊”者,本篇亦可能是報館中人引導征文風向之所為。1910年的《東方雜志》曾刊登“宣樊”的兩篇論說,說明此人即便不是時事報館的職員,也該與商務印書館有著密切的關系。換言之,滿足管理得法、財政鞏固和統(tǒng)籌全局等三個條件,便可實行鐵路國有。
其后,鄭允恭提出設立“機關部”以監(jiān)督外債用途和鐵路人事。所謂“機關部”,應由各省諮議局代表組成的憲友會充任?!胺灿每钪划斉c任事者之不堪者,憲友會調(diào)查的確,轉(zhuǎn)報資政院民選議員,由民選議員提議更改。如得否決,則吾民不承認出租稅,否則非有僨事者之受正式裁判,或令賠償公款之命令不可?!?59)鄭允恭:《鐵路國有問題》,《時事新報》1911年7月19日,第1張第3版。硯耕野人也以立憲為由,提出“我民惟有監(jiān)督其一切用人理財?shù)葯?,不使一毫放松可也?60)硯耕野人:《鐵路國有問題》,《時事新報》1911年7月19日,第1張第3版。。另一位應征者劍賓更形激進:“我國民當舍鐵路問題,而出全力以求一監(jiān)督政府之實權。政府而冥頑不靈,雖監(jiān)督而不副我民之期望,當出全力以改造一新政府?!?61)劍賓:《鐵路國有問題》,《時事新報》1911年6月5日,第1張第3版。這些言論與時事報館加強監(jiān)管的意見有借鏡互補之處。
鐵路國有的立論基礎,在于之前民辦鐵路的效果不佳,部分征文對此亦有反映。儲丙鶉嚴厲批評民辦鐵路多有弊端:“五六年間,風云變色,明明為利藪者,忽變?yōu)殇N金之窟。不但子金不能幸獲,恐母金亦不克瓦全,群相惴惴,不可終日?!彼鶓獱幦≌?,只在股東本利之收回(62)儲丙鶉:《鐵路國有問題》,《時事新報》1911年6月4日,第1張第3版。。忍仙也認為錯在民眾:“川粵湘鄂之民,實立于無可抗爭之地,徒以虛驕之氣,集眾要挾,欲以虛聲嚇政府,以此見國民程度淺而方針易誤,觀一端以推及將來對內(nèi)對外之舉動,誠為國人前途之大憂危也?!倍⑿麘选翱v使其意在折扣分肥,究足以一紓國家財政之急難,此其晚節(jié)一長,不容概指為罪惡”(63)忍仙:《鐵路國有問題》,《時事新報》1911年7月28日,第1張第3版。。其言已是公然為盛宣懷辯護了。這在一邊倒反盛的輿論環(huán)境中(64)報載盛宣懷“以日來京外各報館對于收回干路一事頻加駁議,殊于路政前途大有影響,亟宜詳細申辯,以息物議”。見《盛宣懷亦知人言之可畏乎》,《大公報》1911年5月22日,第1張第4版。,顯得頗為另類。
時事報館也刊登了應征者提出的兩全之策,試圖為鐵路國有論減輕輿論壓力。如宋靜嘉提出“帑藏支絀,經(jīng)濟難籌,其路奈何,則莫如以官民合辦,為擴張路線之方”,如是可免外人得益(65)宋靜嘉:《鐵路國有問題》,《時事新報》1911年7月22日,第1張第3版。。張汝澄亦認為“審察現(xiàn)時之情勢,與夫?qū)碇檬?,從根本上解決,必得國民合辦,政府與商人協(xié)成此公共之路而后可”(66)張汝澄:《鐵路國有問題》,《時事新報》1911年7月22日,第1張第3版。。但是關于如何實際操作,征文并未言及細節(jié)。春霖的應征之文試圖走出借債才能筑路的誤區(qū),認為可通過發(fā)行國內(nèi)債券解決資金問題。問題在于,“近日粵省抵制鐵路國有之風潮愈演愈劇,此皆政府措置不當,失信于民有以致之,則募集鐵路公債之議,一時尚難實行”(67)春霖:《鐵路國有問題》,《時事新報》1911年7月10日,第1張第3版。。
鑒于各方輿論對于鐵路國有政策有極大的批評,時事報館不得不有所反映,刊登了12篇反對國有的征文,在數(shù)量上多于支持者的8篇(其中包括官民合辦者兩篇)。但時事報館在發(fā)表時做了技術性的處理,不刊登反對者的長篇大論,起碼有四篇標注節(jié)錄刊登。妥協(xié)的處置反映社會輿論對于鐵路國有政策偏于反對,報館亦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稌r報》主人狄葆賢在1907年便已注意到:“使今日略作持平之論,略助政府,不顧輿論之趨向,于大局必有益,于報之銷路必有損?!?68)《狄葆賢致梁啟超》,“國立中央圖書館”特藏組編:《梁啟超知交手札》,第107頁。時事報館敢于犧牲商業(yè)利益而立言至此,已是難能可貴。
禁米出口則是晚清數(shù)十年來輿論長期爭論的問題,不僅涉及民食,而且成為外交議題,在長沙搶米風潮以后矛盾更為激化(69)此題的相關情況,參見李細珠:《清末民變與清政府社會控制機制的效能——以長沙搶米風潮中的官紳矛盾為視點》,《歷史研究》2009年第4期;陳童敏:《內(nèi)政與外交之互動——晚清米谷轉(zhuǎn)運出口與中外交涉》,中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其時禁米范圍已不限于糧米輸出外洋,連帶運輸糧食至鄰近省份亦在禁止之列。有如時論所言:“近日各省紛紛禁米出境,經(jīng)湘亂后而益甚。江蘇、浙江、安徽、江西行之。湖南、湖北行之。最近則河南、山東行之,奉天、吉林行之。各省殆以此為自衛(wèi)唯一之政策?!?70)滄江(梁啟超):《米禁危言》,《國風報》第1年第12號,1910年6月7日,第7頁?;蚍Q:“禁米出口,小則禁止越省,大則禁止出洋,儼有一地所產(chǎn)米糧供給一地吃食,不準彼此往來之勢?!?71)化民:《答禁米出口問題》,《時事新報》1911年6月12日,第1張第3版。
時事報館對此題自有立場,但到12篇同題征文刊登完畢以后,才發(fā)表論說,表明意見。先是7月14日的《論江督禁麥出境之非》,9月12日明著論說《論禁米出境之為害》,指斥禁米出境之督撫“徒以計劃失宜,眼光不能及遠,其勢遂足以殺人,且足以殺無數(shù)人”(72)《論禁米出境之為害》,《時事新報》1911年9月12日,第1張第3版。。此題的首篇文章署名“啟新”(賈啟新),明確反對禁米出口。時事報館后將之列為唯一之一等,獎勵百元,足見該報立場。賈文論證頗有學理,從經(jīng)濟角度入手,以“集約法”與“疏放法”耕作方式做分析比較,推論“谷價愈昂,則集約法之利益愈大,而產(chǎn)額亦愈多”,有利于目前占主流之集約法生產(chǎn),并能探本溯源,認為目前經(jīng)濟恐慌“實由國中母財枯竭積累所致”,進而指出強國之策在提倡實業(yè)、擴大出口(73)啟新:《禁米出口問題》,《時事新報》1911年5月28、29日,第1張第3版。。
篇末所附賈啟新的私函值得留意:“今日最近之大患,莫大于民食問題。鄙人久已探喉欲出,惟因滬上各報,大都鼓吹米禁不遺余力,故不愿多嘴多事。今年逢大報征文之機會,亟纂錄一稿,倘辱教之,不獨鄙人之幸。再鄙人著此論,不憚懸諸國門,招人辨難,冀與國人互相研究,以得正當之解決,非敢即為定論也?!弊阋娰Z氏和時事報館之持論有違輿論大勢。賈啟新隨后撰文逐條反駁《時報》論說(74)灰:《禁米出口平議》,《時報》1911年6月21日,第1版。,《時事新報》不但發(fā)表,并選入《時事新報月刊》之中(75)賈啟新:《續(xù)論禁米出口問題兼駁某報》,《時事新報》1911年6月30日,第1張第3版,另收入《時事新報月刊》第2期,1911年7月。,是月之眾多征文唯獨該文入選,時事報館顯有借重賈氏反擊報界對手之意。
賈氏首作之后,后續(xù)刊登的征文多表達同情之意。頑石認為:“竊愿今之為民上者,不但用消極主義以防其害,亟宜用積極主義以生其利,獎勵農(nóng)業(yè),促其改良,保護商業(yè),助其生長,振興工業(yè),使無游惰。”(76)頑石:《答禁米出口問題》,《時事新報》1911年6月2日,第1張第3版。劍甌亦以為“禁米出口,不啻禁人耕種”,應該“提倡農(nóng)業(yè)而加以獎勵”,才能從根本上解決米荒之問題(77)劍甌:《禁米出口問題》,《時事新報》1911年6月11日,第1張第3版。。吳清望引用日本井上敬賀《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一書,認為中國米作為出口貨品,“可與絲、茶埒,利權所在,豈宜放棄”?!叭粍t非出口之為患,實無米出口之為患也”,因此要設法增加稻米之產(chǎn)量(78)吳清望:《答禁米出口問題》,《時事新報》1911年6月24日,第1張第3版。。
在反對禁米出口的陣營內(nèi)部,其實亦互有爭論。效水生認為禁米出口不過“一時之例”,長遠宜實行“預算”,“審國內(nèi)各處生產(chǎn)之總數(shù),然后定以民食之約數(shù)”(79)效水生:《米禁出口問題(附辯論啟新君說)》,《時事新報》1911年6月8日,第1張第3版。。賈啟新隨后撰文反駁效水生的“迂論”,并舉親見之揚州仙女鎮(zhèn)米市日趨衰敗為例,指出:“吾江蘇紳士誣仙女鎮(zhèn)米市有私運出口,稟官查辦,致吾素來懾服專制威權之下之良農(nóng)愚商裹足不前也。至若厘卡、學堂、公益等捐及尊論所謂因米價低降改種罌粟諸端,猶其次焉者耳。此為我國實業(yè)不振之普通原因,非仙鎮(zhèn)米市衰敗之特別原因也?!?80)啟新:《禁米出口問題(答效水生)》,《時事新報》1911年6月20、21日,第1張第3版。這從側(cè)面反映江蘇紳士贊成米禁的力量實在不小。
從5月28日到6月25日,《時事新報》僅刊登了兩篇效水生的有條件贊成米禁之文,其余均系反對,營造出來的輿論似乎一邊倒。時事報館認為禁米出口問題已然解決,便做出評判:賈啟新獲百元獎金,頑石、劍甌、煩奴各贈十元;微有商榷的效水生則贈本報一年(81)《禁米出口問題解決》,《時事新報》1911年6月25日,第1張第2版。。
不過,時事報館的評判結(jié)果顯然遭到讀者的反彈。報館數(shù)日后不得不發(fā)布啟事:“禁米出口問題雖經(jīng)本報認為解決,而投稿者尚復絡繹不絕,所持理由頗有為前此所未發(fā)者。且此問題關系甚巨,事理亦愈闡而愈明,謹仍陸續(xù)選登。俟彼此討論透澈,再行解決。本報仍當酌致報酬。”(82)《征文題目》,《時事新報》1911年7月4日,第1張第2版。為順應輿論,該報續(xù)刊了持平和陳星燦的征文,皆是強烈反對糧米出口。前者疾呼“不禁糧米出口,是欲舉四百兆之同胞盡置之死地而后已”(83)持平:《答禁米出口問題》,《時事新報》1911年7月3日,第1張第3版。;后者認為米糧出口是搶米鬧荒之案屢發(fā)的主因,“非僅匪徒從中指使,實有不得已之情耳”(84)陳星燦:《禁米出口問題》,《時事新報》1911年7月3日,第1張第3版。。這些言論提示出時事報館面臨輿論堅持米禁的強大壓力,不得不有所妥協(xié)。
時事報館從5月18日開始征文,一開始便廣受歡迎,僅十余日時間,“日來承諸君投稿,已積有數(shù)十篇,容即摘要刊登,藉副雅意”(85)《征文題目》,《時事新報》1911年5月29日,第1張第2版。。到9月12日刊登最后一篇征文,共計69篇,幾乎逐日刊登于第一張第三版,與“緊要時事”并列。征文多數(shù)節(jié)錄,少數(shù)全文照登,甚至連載過14 000字的長文(博山《外官制問題》)。今將該報刊登征文之大致情形,列表(表1)如下:
表1 《時事新報》刊登征文之大致情形
各議題的來稿冷熱不均,較多征文投向鐵路國有、禁米出口、剪辮易服、禮法之爭等時事議題,固然表明社會輿論的關注所在,但可能也因為其他題目較為專門,許多一知半解者無從著手。即便報館做出指引,也是應者寥寥。如外官制,正是當年清廷籌備實施的政制改革要項,然而相關議題內(nèi)容廣漠,包括督撫權限、將軍裁撤、吏員分科設置等方面,非與官場接近之人難以道其底蘊(86)即如時任湘藩的名士鄭孝胥,面對湖廣總督瑞澂的咨詢,亦僅謂抱定“中央集權,各省分權,邊省全權”之政策即可。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第3冊,第1335頁。。故應征之文遲遲未見,直至讀者來函詢問:“因觸及外官制問題,亦甚空闊,征文未見發(fā)表。鄙意亦當有解釋,然后可以得文字。擬從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兩相討論其是非,各持一說,以相質(zhì)難,為應征之定義。未知貴報本意如何,祈明示?!本庉嫶饛停骸胺顏斫叹吲甯咦R,恰如敝報之所欲言,愧未能于發(fā)問之初竟將此意注入?!?87)《征文題目》,《時事新報》1911年6月13日,第1張第2版。直到報館明確中央與地方權力分割的角度以后,才續(xù)有征文之刊載,但最終刊文也僅有3篇。
從另一角度看,有多位作者曾應征多個議題,亦應留意(表2)。
表2 多投作者的持論情形
從重合的征文議題分析,各位作者對不同題目的意見一致。忍仙和煩奴均支持禮教與法律分離,同時也贊成鐵路國有政策。若以政見劃分政黨,他們同黨的機會將大增。這正好符合張元濟等人將征文視作溝通政見以組黨之媒介的初衷。不過,到9月12日以后,保路風潮大起,局勢不穩(wěn),時政要聞隨之占據(jù)各版面,征文實際停辦。
其實,新刑律紛爭成功引起了清季政黨政治的萌芽,報館才會因勢提出“法律與道德關系”的征文題目。其事緣于1907年修訂法律大臣沈家本奏進的新刑律草案,由日本法學博士岡田朝太郎起草,折中新舊法律,意在自創(chuàng)良法。然而該法案先是遭到張之洞為首的部院督撫之抨擊,在1910年憲政編查館審議時,再受勞乃宣等人質(zhì)疑,要求就其中“無夫奸”“子孫違犯教令”“子孫正當防衛(wèi)”等少數(shù)條目進行修訂,參用舊律,維持禮教。楊度和汪榮寶等新派阻擊,大加反對,并在資政院議場展開拉攏議員的爭奪戰(zhàn),遂有政黨政治之萌芽,即藍票黨與白票黨之分,再衍成政學會和帝國憲政實進會(88)張玉法:《清季的立憲團體》,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24-327、342-348頁;李欣榮:《辛亥前夕的“無夫奸”論爭與政黨政治萌芽》,《學術研究》2013年第9期。。
對于因法律異見而生政黨,外間有論者提出質(zhì)疑,不是所有政見皆可以劃分黨派。章士釗指出:“新刑律案爭持頗劇。兩造先時各布其理由,并于新聞紙中發(fā)揮其意見,勞乃宣居然隱有反對黨魁之目,似黨派問題矣,而實非也。何也?以其雜有社會問題也。凡政治問題之含有風俗、禮教種種性質(zhì)者,乃政家之所視為最棘手者也,故非必不得已,萬不可以此列入政綱。茍列入之,其黨未有不起內(nèi)訌者也?!?89)秋桐(章士釗):《論資政院議員當采政黨部勒之法》,《帝國日報》1911年3月19-21日。該報不注版次。借新刑律案倡議維持禮教而成立的帝國憲政實進會,稍后發(fā)表政綱,被宋教仁逐條分析,“語于政治之方針,政策之統(tǒng)策,則支離滅裂,見笑大方,真可謂無批評之價值者矣”(90)宋教仁:《近日各政黨之政綱評》,陳旭麓主編:《宋教仁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38-242頁。。
章士釗根據(jù)西方實踐經(jīng)驗(特別是英美政制),自言其理想的政黨政治:“中國只有兩大黨也,此兩大黨者,又一在朝,一在野也。今吾自立于野,乃組織在野黨,則以在朝黨為對立黨,而因以自制其黨綱,無可疑也。”(91)秋桐(章士釗):《中國應即組織之政黨其性質(zhì)當如何》,《帝國日報》1911年3月12、13日。朝、野對立,推動輪流執(zhí)政,也是不少“政客”組黨的實踐理路。特別是立憲派以在野者自居,以官府為對手方積極組黨。徐佛蘇、雷奮、孫洪伊等人以直省諮議局聯(lián)合會成員為基礎,組成憲友會,自命為“民黨”(92)《徐佛蘇致梁啟超》(1911年6月9日),“國立中央圖書館”特藏組編:《梁啟超知交手札》,第253頁。。
時事報館卻提出“法律與道德關系”的議題,并不以“保守”還是“進步”為預設立場。讀者來函表示,法律與道德關系“未必指可以偏廢與否而發(fā)問”,借此詢問報館的立場。編輯隨即答復:“上年資政院議新刑律,或主張禮教自禮教,不必于法律內(nèi)并成一談?;蛑鲝埛杀嘏c禮教相合,是以敝報愿介紹兩派學說,乘暇研窮,為今年資政院再議之預備。至偏廢之說,太不近情,縱在資政院中提倡不并一談者,亦斷非謂法律之外,不必復有禮教也?!?93)《征文解釋》,《時事新報》1911年6月6日,第1張第2版。這是表示報館并不專主禮教或法律,而是探討兩者關系,既表明立場中正,亦為應征者撰文提供指引。
時事報館不滿的是,作為“官僚黨”的憲政實進會后續(xù)發(fā)展并不依賴“保守”的政見,加入者多有功名利祿的考慮。
尤可笑者,官僚黨中,最初以反對新刑律為結(jié)合之根柢,以守舊始,固尚有宗旨可言。夫果標其目曰保守黨,甚且曰頑固黨,皆不失為政見之名詞。今特以官僚為名,而舊時結(jié)合之宗旨盡沒,并聞政客中以踴躍做官之故,向時著名不主張守舊者,亦附和官僚以取媚于政府,然后得饜所欲而去。于是以官僚黨為終南之捷徑,其先挾有保守頑固各宗旨而來者,轉(zhuǎn)為少數(shù)運動家所利用(94)《鞭辟吾國政黨之蛻化》,《時事新報》1911年8月23、24日,第1張第3版。。
同時,時事報館亦不滿意作為“民黨”的憲友會,批評其“本求聯(lián)絡督撫,而其效果將反以聯(lián)絡政府,亦正如官僚黨之所為乎?”因為如此行事,將與“官僚黨”無別。時事報館特別注意到“民黨”的政治考量:注重地方分權,加重督撫權限,阻撓中央集權,便可提升諮議局的政治地位,“則諮議局將永操立法之能,豈非人民之大可恃者耶?”這很可能便是時事報館提出“外官制”和“國稅地稅劃分”選題的出發(fā)點(95)《時事新報》的論說指出,美國共和、民主兩黨的政見區(qū)別在集權與分權?!爸袊褡h法制,將取法中央集權之制乎?抑取法地方分治之制乎?此以俟政家之解決,蓋不可以常智測也?!币姟墩撜h組織之要義》,《時事新報》1911年10月7日,第1張第3版。。不過,就該報看來,“民黨”其實無須如此曲折費事,“無假于外至之客感,無劫于督撫之積威,以輿論為是非,堂堂正正,與政府黨相見于議場之上,以多少數(shù)為進止。其真有輿論之堅確者,自足以破政府黨之脆弱”(96)《鞭辟吾國政黨之蛻化》,《時事新報》1911年8月23、24日,第1張第3版。。
概言之,張元濟、汪詒年的《時事新報》主張以理性政見劃分政黨,舉辦大規(guī)模的時政征文,嘗試醞釀出理想的政黨政治。不管是“保守”還是“進步”,只要持之有故便可。不過,若將征文發(fā)表結(jié)果與該報論說并而觀之,不難發(fā)現(xiàn)張氏等人偏于穩(wěn)健保守的立場,體現(xiàn)江南紳商團體要求循序立憲的政治呼聲。10月7日時局已混亂不堪,時事報館猶發(fā)表論說《論政黨組織之要義》,再次申言根據(jù)政見和平組黨的希望:“乃好立政黨者,已如風發(fā)泉涌,各張旗鼓,不可遏止。雖曰文明之世,愈競爭愈進步,然恐徒滋紛更之弊,而不聞有團結(jié)之舉,轉(zhuǎn)可慮耳。竊愿吾國之號為政黨者,群以公益為競爭,不以私利為競爭,以法律為競爭,不以意氣為競爭?!?97)《論政黨組織之要義》,《時事新報》1911年10月7日,第1張第3版。意即多研究些政見,少談些朝野斗爭。豈料三日后,武昌革命軍起,清廷終在朝野斗爭對立的政黨萌芽間覆亡。穩(wěn)健保守的政治輿論終究沒有機會在晚清社會生根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