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筱
西南大學(xué)
悲劇是一種重要的戲劇樣式,無論在中方亦或是西方,悲劇始終占有重要的文學(xué)地位。黑格爾曾給出悲劇的含義為 :一個人在悲劇中通過自身純真的愿望和片面的性格來毀滅自我,亦或是他被迫低頭,與他所反對的實體性事物相妥協(xié)。悲劇往往揭示著社會與人性,包含著人物與周遭環(huán)境(世界/社會)或是與自身(性格/命運)的對抗。本文便以《竇娥冤》、《麥克白》、《俄狄浦斯王》三部悲劇作品為代表,淺析中西方戲劇悲劇之中的人物抗爭。
《竇娥冤》誕生于十六世紀中國封建社會。彼時的中國,女性地位低下,命運無法由自我掌控。再加上元朝統(tǒng)治者實行民族壓迫,漢族的女性更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陡]娥冤》的主人公竇娥便是一位生活在底層社會的漢族女性,她宛如蓬草一般的命運一定意義上成為中國封建社會之下女性命運的縮影。
《竇娥冤》講述了平民婦女竇娥被無賴張驢兒誣陷至死的故事。竇娥為貧儒竇天章之女。其三歲喪母,七歲因竇天章無錢進京趕考而被賣到蔡婆婆家中做童養(yǎng)媳,十七歲丈夫離世,留下婆媳二人相依為命。一天,蔡婆婆外出討債被流氓張驢兒父子威脅,張驢兒企圖霸占竇娥,在竇娥的抵抗下,張驢兒心生歹念,妄圖毒殺蔡婆婆做要挾,卻誤殺了其父。張驢兒到官府誣告竇娥是殺死其父的兇手。官府對竇娥和蔡婆婆二人嚴刑逼問,為保蔡婆婆周全,竇娥只好認下不屬于自己的罪名,并被判下斬刑。行刑前,竇娥對天發(fā)下毒誓:死后將血濺白練、六月飛雪、大旱三年,以此明冤。這些誓愿也果然在竇娥死后一一應(yīng)驗。三年后,竇天章在去往楚州的路上偶遇竇娥鬼魂,于是替她重審此案,洗清罪名。
《竇娥冤》中的人物抗爭不同于西方戲劇之中主動、有進攻性的抗爭,而是帶有極其濃厚的東方色彩,是被動的、退守的。在本劇中,竇娥被設(shè)定為中國社會底層勞動婦女,面對一切事物的態(tài)度只能且只有“逆來順受”,在與命運的抗爭上,她不能作出任何具有實質(zhì)性的抗爭,這則與中國封建社會女性社會地位低下有著直接關(guān)系。所以,即使竇娥最后面臨的是死亡,她也只能接受和感嘆命運的不公,并將三大誓愿寄托于天地間的虛無,祈求通過外部力量來證明自己的清白。證明之后,竇娥的鬼魂為她做出最后的抗爭,以一種“死而不已”的精神找到其生父竇天章。最終張驢兒得到報應(yīng),全劇也迎來了“大團圓”結(jié)局?!肮砘辍钡某霈F(xiàn)一定意義上推動著本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并為全劇蒙上一層浪漫主義色彩,而“鬼魂”伸冤的訴求也一定意義上凝聚著中國底層人民無辜被害后的悲憤之情以及渴望償還清白的樸素愿望?!按髨F圓”的結(jié)局則反應(yīng)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中的因果意識,和儒家文化的“中庸之道”,即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但即便是這樣,竇娥悲慘的身世命運仍令人久久無法忘懷,其與命運抗爭過程中的無力與悲哀代表著眾多底層人民與命運抗爭時的心理。因此,《竇娥冤》不僅僅敘述了一個婦女的悲哀,更敘述了整個時代的悲哀和整個十六世紀中國社會的悲哀。
《麥克白》是英國戲劇家莎士比亞的一部悲劇作品。《麥克白》創(chuàng)作于伊麗莎白統(tǒng)治末期,當時的英國國內(nèi)政治腐敗、社會黑暗、人民處于苦難與折磨之中,再加上伊麗莎白無子,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紛爭不斷,莎翁便在現(xiàn)實的丑惡與黑暗下創(chuàng)作出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戲劇之一——《麥克白》??梢哉f,《麥克白》中呈現(xiàn)出的陰森氛圍是當時英國社會的真實寫照,而麥克白人性的墮落則是莎翁基于真實社會環(huán)境對現(xiàn)實作出的批判,莎士比亞發(fā)掘出隱藏在主人公麥克白性格中的弱點,并讓這位曾經(jīng)受人愛戴的英雄于貪婪、血腥、殘酷、痛苦、暴戾和墮落之中走向毀滅。
《麥克白》講述了一個情節(jié)緊湊,氣氛陰森、恐怖的故事。故事發(fā)生在古老的蘇格蘭境內(nèi)。麥克白是蘇格蘭國王鄧肯的表弟。也是一名戰(zhàn)功累累的大將軍。一次,他在立功歸來的途中遇到了三個女巫。女巫們告訴他:麥克白會被進爵為王;但他卻沒有子嗣來繼承王位;班柯將軍的后代最終將會登上王位。女巫們在麥克白的將信將疑中消失于荒野。麥克白憂心忡忡的回到家中,心中的欲望之火愈演愈烈,他雖保有對國王的敬畏之心,卻不想止步于蘇格蘭的將軍。終于,在夫人的慫恿下,麥克白殺了鄧肯,并登上了蘇格蘭的王位。為了掩蓋自己弒君的事實,麥克白殺死了國王的侍衛(wèi),并將殺害國王的罪行嫁禍于他。隨后他又殺死了班柯將軍和貴族麥克德夫的妻兒。麥克白變得越來越冷酷,麥克白夫人則因神經(jīng)失常而自殺。在眾叛親離之后,麥克白被鄧肯之子馬爾康和英格蘭援軍圍剿,并被砍下頭顱。麥克白身亡后,馬爾德登上王位,成為蘇格蘭的國王。
莎翁通過大量的內(nèi)心獨白刻畫人物的同時,巧用環(huán)境描寫烘托緊張的氛圍,在危急關(guān)頭一步步試探著人性的底線。在本劇之中,麥克白起初被設(shè)定為是一個深受國王信任和百姓愛戴的將軍,他對于權(quán)力和地位的渴望起初便存在于潛意識之中,只不過受良心和道德的壓制未表現(xiàn)出來。在凱旋的途中,三名女巫于電閃雷鳴、狂風(fēng)海立的荒原中等待麥克白的到來,此時的環(huán)境描寫仿佛在烘托麥克白即將膨脹的野心。而在麥克白權(quán)力欲望極度膨脹之時,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愿屈居人下,他腦海出現(xiàn)了一個聲音:“國王是塊絆腳石,要將他徹底搬開,才能使自己達到權(quán)利的巔峰?!迸c此同時,他的內(nèi)心還有另一個聲音:“若他將國王殺死,國王會被世人作為美德傳頌,自己則會因弒君而被人們憎惡和唾棄。”由此,麥克白內(nèi)心不斷在對與錯、是與非、正義與邪惡、道德與欲望之間掙扎,最終麥克白夫人的慫恿和鼓勵讓他倒向了邪惡的一方。而麥克白刺殺國王的過程卻是十分艱難的。當他謀殺國王時耳邊響起的聲音渲染著恐懼緊張的氣氛。他的耳邊先是傳來了陣陣的敲門聲、士兵的囈語聲、風(fēng)聲、哀哭聲、死亡的慘叫聲,兇鳥的叫聲,大地的顫抖聲…莎士比亞對麥克白刺殺國王行動狀況的描寫,側(cè)面向讀者表達出麥克白飽受著的良心譴責和精神折磨,以及他正一步步走向人性墮落的過程。
在本劇中,莎士比亞雖通過女巫預(yù)言為主人公麥克白設(shè)定了人物命運,但麥克白完全有選擇無視命運或與其斗爭的空間,但不幸的就是麥克白選擇了相信預(yù)言,并在懷疑和猜忌中撕裂和釋放人性的黑暗。也許,這便是本劇之悲,也是麥克白人物命運的悲哀所在。不過,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言:“悲劇是借憐憫與恐懼導(dǎo)致感情的凈化?!薄尔溈税住冯m然講述了一個極致黑暗、極致悲痛的故事,卻啟示了世人追求欲望會失去人間真情,從而耗費生命,最終導(dǎo)致人性墮落的道理。而這,也恰恰是莎士比亞戲劇之中最大的魅力——表達對人的關(guān)懷,激蕩讀者情感,凈化讀者心靈,喚起人們對于真善美的熱愛與向往,摒棄虛假、邪惡與丑陋。
《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臘悲劇作家索??死账沟囊徊勘瘎∽髌?。講述了主人公俄狄浦斯在被“神諭”設(shè)定了注定“殺父娶母”命運的情況下,依然奮起斗爭,反抗命運,但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迎合命運的故事。故事中的“神諭”被賦予先天的超自然力量,凌駕于一切事物之上。故事中的“神”和“先知”則可以理解為傳達神對眾人命運宣判結(jié)果的載體,因此,故事中的“命運”具備著不可違抗的特點。
俄狄浦斯是一名出生在忒拜城的王子,他一出生就被賦予了即將“弒父娶母”的神諭。為避免神諭成真,國王夫婦將俄狄浦斯遺落在野外。俄狄浦斯被科林斯國國王王收養(yǎng),便在此長大成人。但當他也知曉了這個消息時,他決定主動離開養(yǎng)父母。在命運的捉弄下,他又重新返回故鄉(xiāng)忒拜城,并在途中殺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并破解了斯芬克斯謎語,成為忒拜城的新國王,迎娶生母。但為了解救飽受瘟疫侵擾的子民,俄狄浦斯便開始搜尋殺死老國王的兇手,當種種線索、證據(jù)指向俄狄浦斯之時,俄狄浦斯陷入崩潰和絕望之中,最終他刺瞎了自己的雙眼,并離開了忒拜城,只身浪跡天涯。
《俄狄浦斯王》之中存在著人與神矛盾沖突的二元對立。而二者間的抗爭其實早在西方文學(xué)之中便有所體現(xiàn),例如:赫克托耳與阿喀琉斯的對抗。而這種以人的自由意志抵抗神之權(quán)威的精神則在希臘悲劇中得到了加強,索福克勒斯便通過《俄狄浦斯王》傳遞這一悲劇精神。在《俄狄浦斯王》之中,人是神的藝術(shù)品,神與人是創(chuàng)造與被創(chuàng)造,救贖與被救贖的關(guān)系。劇中存在大量人與神矛盾沖突的案例。例如:俄狄浦斯王的生父生母為躲避“弒父娶母”預(yù)言成真將俄狄浦斯丟棄在野外;俄狄浦斯知曉自己所攜帶的詛咒時主動逃離科林斯國;俄狄浦斯預(yù)言成真后束手無策,進而以刺瞎雙眼的方式面對現(xiàn)實等。這些情節(jié)一一對應(yīng)著主人公對命運的躲避、否定和無奈。
《世界文明史》中曾指明早期希臘宗教里的神不過是比人更強壯、更健美而且長生不老。由此可見,希臘人所信仰的神歸根結(jié)底就是一個大寫的人。他們在崇拜和信奉神明的同時又恐懼和敬畏著神明。俄狄浦斯在面對神明不公時可以作出人類最本能的反應(yīng)——反抗命運?!懊\”意識在俄狄浦斯身上踐行著神諭的預(yù)見性,但是俄狄浦斯在自我的行動過程之中卻也附帶著古希臘人的理性思維?;蛟S,作者欲圖借《俄狄浦斯王》表達的不是命運本身,而是個體自我的塑造過程。其中對于命運意識的表達通過自我的思考,以及在神話形式下對自我意志的參照。通過對命運、自我、神諭整合過程的論述,使悲劇藝術(shù)之美得以發(fā)揮。而這便是《俄狄浦斯王》所取得悲劇成就,也是其一再于普羅大眾之中取得反響和在中外戲劇史上經(jīng)久不衰的之由。
中西方的戲劇創(chuàng)作雖然是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完成,卻同樣包含著對人物與外界、人物與自身矛盾沖突的思考。因此,不管是《竇娥冤》、《麥克白》還是《俄狄浦斯王》都帶有本民族風(fēng)格的悲劇審美特色,它們或因無力抵抗,被迫接受命運之悲,或因本可以抵抗命運,卻自行走向毀滅之悲,或因做出抵抗后仍難逃命運之悲。但這些悲劇確實以深刻的真理、壯麗的詩情和英雄的格調(diào)或進或退地啟示了后人,而悲劇創(chuàng)作之義大概便落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