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涵
(西北政法大學民商法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3)
日常家事代理權的概念源于羅馬法,在市民法時期的有夫權婚姻下,女子通過婚姻的締結“歸順夫權”,妻子本無權獨立處理家庭事務。[1]但隨著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家庭對外交往頻繁,妻子開始走出家門,與社會產生交易行為,為了提升交易效率,減省日常生活中家庭事務處理的繁復程序,羅馬法賦予妻子以代理丈夫處理日常家事的權利,由此產生的責任由被代理人(丈夫)負責。此時的家事代理權以妻子的法律地位低于丈夫為前提,代理權只由妻子單方享有。
隨著男女平等思想的發(fā)展,各國對夫妻關系的認識從夫妻一體主義向夫妻別體主義過渡,婚姻立法更注重夫妻婚后的獨立人格和平等,關于此項制度的權利分配和責任承擔主體因而轉化為夫妻雙方。
欲了解日常家事代理制度的法理邏輯,首先要分析其所處法律體系的位置,通過明晰其上位概念及自身要素,界定該制度的外延和內涵。筆者在民事領域下,以當事人權利的角度對日常家事代理權的外延概念進行遞進式限縮,最終明晰其內涵和內在特征。
1.大范圍——民事代理權
民事代理是平等民事主體之間的民事法律關系,三方主體為代理人、被代理人與第三人之間。代理人經被代理人授權(或法定),以自身名義與第三人實施代理權限范圍內的民事行為。民事代理分為委托、法定和指定三種。其中,法定代理是基于法律規(guī)定,代理人和被代理人之間因特定身份而自動享有代理權,我國當前認定享有法定代理權的只有監(jiān)護人;而其他兩種代理權需要被代理人的授權委托行為。
2.中范圍——家事代理權
家事代理權的屬性仍為民事代理,代理人享有獨立意思表示,被代理人承擔代理行為的法律責任。但相較于一般的民事代理制度,家事代理的主體身份具有特殊性,該制度仍要區(qū)別于民商事中的代理制度。家事代理與普通代理的本質區(qū)別為“身份共同性”,家事代理權的產生和行使以共同生活為目的,共同享有代理權,共同承擔代理行為產生責任。而一般民事代理權僅由代理人一方享有,其法律后果通常亦僅由被代理人承擔。
3.小范圍——日常家事代理權
在中范圍概念“家事代理權”中,由于“家事”的界定模糊,因而產生的代理權也就存在著擴張趨勢,為了使該項制度既能延伸夫妻雙方的意思自治,拓寬婚后配偶的行為空間,又能將其限定在合理范圍內,防止該項權力的濫用,引入“日常生活需要”的要件則尤為重要。夫妻雙方互享代理權的觸發(fā)要件為——出于“日常生活需要”的家庭事務。從消極意義的角度講,基于“日常”之限定,重大家庭事務需基于共同意思表示協(xié)商處理;同時,基于“需要”之限定,夫妻一方非以共同生活為目的的行為也應當排除在合理的日常家事代理權之外。
我國現代意義上的日常家事代理制度,以夫妻身份權、財產權平等為基礎,出于對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民法典時代之前,在財產靜態(tài)權利方面,在婚姻法及其司法解釋首先明確了夫妻對于共同所有的財產享有平等處理權的理念。隨后,《婚姻法》司法解釋二①《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二十三條:“債權人就一方婚前所負個人債務向債務人的配偶主張權利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債權人能夠證明所負債務用于婚后家庭共同生活的除外。”對于夫妻財產權利的動態(tài)問題上,立法采用時間主義,以夫妻關系存續(xù)期間的一方所負債務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2018年,《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②《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第一條:“夫妻雙方共同簽字或者夫妻一方事后追認等共同意思表示所負的債務,應當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進一步明確了夫妻共同債務認定的目的主義,以“夫妻共同意思表示”和“用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為雙重標準認定共同債務。基于此,2021年1月1日正式施行的《民法典》,在第一千零六十條單獨規(guī)定了日常家事代理制度,是該項制度在我國的首次明確。新時代意義下的家事代理權,其授權來自婚姻關系成立的自動形成。
《德國民法典》第一千三百五十七條規(guī)定:“配偶一方有權在具有也有利于配偶另一方的效力的情況下,處理旨在適當滿足家庭生活需要的事務……”[2]由此,德國認定日常家事代理權的標準傾向于完全目的論,以有利于雙方和滿足家庭生活需要為重?!斗▏穹ǖ洹返诙俣畻l:“夫妻雙方均有權利單獨地對外訂立以維持家庭日常生活和教育子女為目的的合同。夫妻一方依此形成的債務對另一方具有連帶效力……”[3]法國將“維持家庭日常生活”和“教育子女”作為認定標準,并將其歸為法定代理,非法定原因不得限制。我國臺灣地區(qū)的學術界也大都認可此種劃分標準。
日常家事代理制具有雙重權利屬性,既涉及夫妻身份權,又涉及財產權,其目的在于明晰夫妻債務性質。分析現行法規(guī)關于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除夫妻因“共債共簽”形成事前或事后的合意外,大體存在兩類標準:一是時間推定的標準,即舉債時間是否在夫妻關系存續(xù)期間,換言之,一方債務發(fā)生在夫妻關系存續(xù)期間推定為共同債務;二是目的推定的規(guī)則,即決定夫妻債務的性質的因素為產生債務的行為是否因共同生活之目的。
通過前文對我國日常家事代理制的發(fā)展概述,不難發(fā)現,該制度形成的初衷在于解決司法實踐中夫妻與第三人之間的債權債務糾紛。[4]在我國,日常家事代理制度是認定夫妻共同債務的目的論標準之一。于立法,該制度可作為認定夫妻共同債務的重要理論基礎;于司法,法官可直接以該制度為標準判定夫妻一方所負債務性質。日常家事代理權制度的構建及完善,間接地明晰并強化了認定夫妻共同債務的法理依據。
針對“日?!边@一不確定的概念,本次《民法典》尚未說明何為具體的日常家事,將生活事實轉化為法律事實的標準不清。這意味著在司法實踐中對于該制度的認定有擴大解釋的空間,法官仍需采用經驗法則,基于個案家庭的經濟情況、代理目的等因素行使自由裁量權,從而產生主觀要件判斷與客觀結論之間的沖突,容易導致同案不同判的現象。
有學者認為,將夫妻可代理事項一一列舉有助于對日常家事的具體界定,然而社會生活復雜多樣,立法既無法窮盡式列舉,亦不能允許不加限制的擴大解釋。因此,綜合考量而言,采用主客觀相結合的界定標準能夠更好地兼顧社會一般情況和家庭具體情況。筆者贊同以“概括+列舉式排除”的方式將日常家事的范圍進行法定化。具體言之,一方面通過原則性概括正面規(guī)定可代理的事項;另一方面通過列舉具體事項,側面制約權力的肆意擴張。《民法典》在制度上突破了“質變”,亦需在后續(xù)的司法解釋及司法實踐中著力于明晰界限,統(tǒng)一法律的適用標準,以完善“量變”范疇的適用。
將日常家事代理制引入《民法典》具有進步性,第一千零六十條在宏觀上提升了日常家事代理制度在司法審判中的效力層級,有助于化解各司法解釋之間的沖突,解決司法混亂的現象。以夫妻共同債務的視角分析,該制度還具有統(tǒng)一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標準、促進家庭和諧的價值功能。本文以此目的為導向,通過概念厘定和制度問題分析,以期對日常家事代理制度進行進一步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