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蘇鳴
(北京語言大學語言資源高精尖創(chuàng)新中心,北京 100083)
在新時代深化國防和軍隊改革的進程中,黨的軍事指導理論與時俱進、創(chuàng)新發(fā)展,人民軍隊實現整體性革命性重塑。與此同時,我軍軍事概念體系革故鼎新,以強軍興軍主題標識為代表的新軍事術語(以下簡稱“軍語”)大量涌現,形成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最為全面、最為深刻的一次軍語體系時代性演變。本研究以深化國防和軍隊改革中公開發(fā)布的新軍事法規(guī)和規(guī)范性文件為研究語料,從中析出430多個2011年版《中國人民解放軍軍語》[1](以下簡稱《軍語》)未曾收入的新軍語。從新軍事概念與指稱形式匹配關系的角度考察這些新軍語,不難發(fā)現其主要生成方式是“新軍事概念+新指稱形式”,但“新軍事概念+原指稱形式”和“原軍事概念+新指稱形式”兩種情況也不少見。新軍語指稱形式的演變,是新軍語外在的直觀的特征。本研究集中考察新軍語指稱形式的變化,初步歸納出新軍語在要素標識性、詞長逆增律、簡稱正名化、數字統(tǒng)括式、指稱精準度等方面的特征。
大多數新軍語以新指稱形式與新軍事概念相匹配,而不少新指稱形式具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即使用具有時代性或創(chuàng)新性標記作用的符號來作為中心語素的限定成分。例如,中心語素冠以“新時代”標識的軍語有“黨在新時代的強軍目標”“新時代防御性國防政策”“新時代軍事戰(zhàn)略方針”“新時代軍事戰(zhàn)略思想”“軍隊在新時代的使命任務”“‘四有’新時代革命軍人”“新時代人民戰(zhàn)爭”“新時代備戰(zhàn)打仗能力”等;中心語素冠以“新型”“創(chuàng)新型”“新質”等標識的軍語有 “新型安全領域”“新型作戰(zhàn)力量”“新型保障力量”“新型裝備”“新型安全伙伴關系”“創(chuàng)新型人民軍隊”“新質戰(zhàn)斗比重”等。有的軍語指稱形式中的限定語素所表達的概念具有十分鮮明的時代特征,例如以“智能化”為限定語素的軍語有“具有智能化特征的信息化局部戰(zhàn)爭”“信息化智能化指揮手段”等。
上述新軍語指稱形式中的標識性要素,從語形上形成了新軍語鮮明的時代特征。這既是軍語內涵表達的必要因素,也是軍語指稱構成的重要標識。例如,我軍曾以“新時期”“新形勢下”“新時代”作為不同時期軍事戰(zhàn)略方針的限定語素,這些限定語素既有深刻的政治內涵,又成為鮮明的標識符號。值得注意的是,具有時代性標識的軍語,其現實語用功能通常體現于特定時代的始終。當進入新的歷史階段,相關軍事概念的指稱形式又會被具有新時代標志的軍語所取代。因此,這類軍語的革故鼎新是軍事用語術語化和軍語編修工作需要關注的。
軍語詞長一般體現為構成一個軍語的字數(或稱音節(jié)數)。所謂軍語詞長雙向逆增長,是指軍語全稱的平均字數逐漸增多和與之相應的軍語簡稱形式逐漸增多,這種詞長“擴展”和“縮略”互為逆向的增長趨勢。具體地說,軍語全稱字數增多,必然使軍語平均詞長呈正向增長趨勢;與使用全稱軍語相比,軍語簡稱形式增多,尤其是具有正名地位的雙音節(jié)縮略軍語增多,軍語平均詞長又要呈縮短趨勢。下面以我軍各版本統(tǒng)編《軍語》的平均詞長演變情況為例,對這種“雙向逆增長”趨勢做簡要分析:
軍語平均詞長增多,呈正向的詞長擴展趨勢:1972年版《軍語》[2]3.06字,1982年版《軍語》[3]3.97字,1997年版《軍語》[4]4.53字,2011年版《軍語》4.94字。從國防和軍隊改革后的相關語料中析出的442個新軍語,合計用字3107字,平均詞長7.03字。由此可見,新軍語平均詞長比上述4版《軍語》分別增加3.97字、3.06字、2.5字、2.09字。新軍語中極少單純詞或合成詞,主體是4字以上短語,最長的多達20字。這種新軍語生成方式還將延續(xù),軍語平均詞長仍將呈增長趨勢。
軍語簡稱形式的增多,呈反向的詞長縮略趨勢:1972年版《軍語》26條,占詞目總數的1.93%;1982年版《軍語》102條,占詞目總數的1.95;1997年版《軍語》224條,占詞目總數的3.41%;2011年版《軍語》265條,占詞目總數的3.09%。從國防和軍隊改革后的相關語料中析出的442個新軍語中有21個與全稱同時使用的相應簡稱形式,例如“軍改”“四鐵”“撤僑”“軍控”“安?!薄奥撗萋撚枴?等,占新軍語總數的4.75%。這些數據表明,與簡稱出現之前基于全稱的軍語平均詞長相比,使用簡稱后的軍語平均詞長縮短。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一方面,多字軍語不斷出現,軍語平均詞長持續(xù)增長;一方面,軍語簡稱形式不斷增多,必然減緩軍語平均詞長的增長速度。我們把漢語軍語詞長這種雙向逆增的演變規(guī)律稱作“軍語詞長雙向逆增律”。這一規(guī)律的理據告訴我們:軍語平均詞長的增加,說明新軍語的生成方式主要是軍語與軍語或軍語與其他通用詞語的組合,這一趨勢符合軍語定名的能產性原則;軍語簡稱的增多,說明對詞形較長的軍語,許多軍語使用者進行了約定俗成的減縮,而軍語科研、管理機構和立法機構也進行了相應的學術干預和行政管控,這一趨勢也符合軍語定名的簡明性原則;而軍語平均詞長增加和相應縮略形式的增加,這兩種逆向的增長趨勢相互作用,既是軍語平均詞長演變過程中的“自適應”“自調整”,又反映了軍語使用者的實際語用需求??梢灶A見,軍語平均詞長和軍語縮略指稱仍將持續(xù)增多,“軍語詞長雙向逆增律”必然成為當代漢語軍語詞長演變的一條重要規(guī)律。
從軍語全稱和簡稱與軍語正名和異名的對應關系看,并非所有軍語正名都是全稱,不少軍語簡稱在長期使用中獲得了軍語正名的地位。在2011年版《軍語》中,有265個軍語具有全稱和簡稱兩種指稱形式,其中有151個軍語以全稱為正名,占57%。例如,“【軍隊指揮】簡稱指揮”“【人民防空】簡稱人防”“【作戰(zhàn)方法】簡稱戰(zhàn)法”“【槍械】簡稱槍”;有114個軍語以簡稱為正名,占43%。例如,“【戰(zhàn)斗力標準】以戰(zhàn)斗力為標準的簡稱”“【總動員】全國總動員的簡稱”“【戰(zhàn)略】軍事戰(zhàn)略的簡稱”。
從深化國防和軍隊改革中大量新軍語的使用情況看,以簡稱為正名的情況明顯上升。例如,通常使用簡稱“海上維權”,而不使用全稱“海上維護海洋權益”;使用簡稱“聯勤”,而不使用全稱“聯合后勤”;使用簡化結構“中央軍委-戰(zhàn)區(qū)-部隊”,而不完整表述為“中央軍委至戰(zhàn)區(qū),戰(zhàn)區(qū)至所屬部隊的聯合作戰(zhàn)指揮體制”。以軍語簡稱作為正名,與軍語全稱詞長不斷增長有密切關系。使用軍語簡稱為正名,便于簡約地表達較為復雜的軍事概念。因此,軍語簡稱正名化,也逐漸成為當代漢語軍語語形演變的一個重要特征。
軍語簡稱要獲得正名地位,通常需要具備以下條件:一是簡稱形式標準規(guī)范。軍語簡稱要成為正名,需要經過術語化處理,使詞語形態(tài)和內部結構符合現代漢語詞匯特點規(guī)律。例如,“【突襲】突然襲擊的簡稱”“【捕俘】捕捉俘虜的簡稱”“【殲驅】殲滅和驅逐的簡稱”。以上軍語簡稱都是兩個字,簡化后結構與全稱結構相同。“突襲”仍是狀中結構,“捕俘”仍是動賓結構,“殲驅”仍是并列結構。二是比相應全稱簡約。例如,“【云跡區(qū)】放射性煙云徑跡地帶沾染區(qū)的簡稱”“【處突行動】軍隊處置突發(fā)事件行動的簡稱”等等。以上軍語全稱都在10字以上,而相應的軍語簡稱詞長為3~4字,詞形規(guī)范,縮略后保留的語素有比較準確的表義功能。三是實際使用率高于相應全稱形式。例如,“【維和】聯合國維持和平行動的簡稱”“【協同】作戰(zhàn)協同的簡稱”“【潛艇】潛水艇的簡稱”“【涉密】涉及軍事秘密的簡稱”“【軍港】軍用港口的簡稱”等等。這些軍語簡稱通過術語化處理取得正名地位后,因使用率上升,其相應軍語全稱的作用可能逐漸弱化,從而使有些軍語簡稱成為相關軍事概念唯一的指稱形式。
數字統(tǒng)括是軍語簡稱的一種特殊構成方式。這種簡稱方式是提取軍語短語中并列項的相同詞素,并以反映項數的數字來統(tǒng)括,組成一個合稱式軍語簡稱。這種統(tǒng)括方式總體上可以歸納為:“以項定數、以同定稱”。所謂“以項定數”,是根據并列項的多少,使用相應數字來統(tǒng)括;所謂“以同定稱”,是指抽取并列項中相同語素或表達中心語義的語素來作為簡稱軍語的中心成分。例如,“民兵工作三落實”──中華人民共和國民兵工作的組織落實、政治落實和軍事落實。其中并列項數為“三”,并列項相同語素為“落實”,按照“以項定數、以同定稱”的規(guī)則,構成“民兵工作三落實”的數字統(tǒng)括式簡稱。在抽樣析出的新軍語中,數字統(tǒng)括式簡稱還有“四有”(有靈魂、有本事、有血性、有品德)新時代革命軍人、“四鐵”(鐵一般信仰、鐵一般信念、鐵一般紀律、鐵一般擔當)過硬部隊、“三個過硬”基層(聽黨話、跟黨走的過硬基層,能打仗、打勝戰(zhàn)的過硬基層,法紀嚴、風氣正的過硬基層)、政治工作“三化”(信息化、法治化、科學化)、“三個根本性轉變”(治軍方式從單純依靠行政命令的做法向依法行政的根本性轉變,從單純靠習慣和經驗開展工作的方式向依靠法規(guī)和制度開展工作的根本性轉變,從突擊式、運動式抓工作的方式向按條令條例辦事的根本性轉變)、“五個更加注重”(更加注重聚焦實戰(zhàn)、更加注重創(chuàng)新驅動、更加注重體系建設、更加注重集約高效、更加注重軍民融合)等等。
數字統(tǒng)括式簡稱軍語增多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實際語用需求。當下在軍事領域中指稱若干同類軍事概念時,運用同構、均衡、排比的表達方式明顯增多,因而構成字數較多的多項聯合式結構,這樣,就形成了以簡稱軍語指稱復雜軍事概念的實際語用需求。二是指稱結構條件。同構、均衡、排比表達所形成的多項聯合式結構,為構成數字統(tǒng)括式軍語簡稱,提供了“以項定數、以同定稱”的縮略指稱結構條件。
如上文所述,有些新軍語的形成,主要是通過重新定名和語形調整來實現的。例如,“黨委統(tǒng)一的集體領導下的首長分工負責制”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軍隊黨建類軍語,2011年版《軍語》將其解釋為:“中國共產黨在中國人民解放軍中的各級委員會(支部)實行的統(tǒng)一領導和集體領導與軍政主官分工負責相結合的領導制度。是黨領導軍隊的根本制度”。比對詞目和釋文,不難發(fā)現釋文中既有“黨委”也有“支部”,而詞目名稱中卻沒有“支部”這個語素,這就存在語形和語義不相匹配的問題。2020年中共中央印發(fā)的《軍隊政治工作條例》和中央軍委印發(fā)的《中國共產黨軍隊委員會(支部)工作規(guī)定》兩部重要法規(guī),都對沿用已久的“黨委統(tǒng)一的集體領導下的首長分工負責制”這一軍語指稱形式做了進一步規(guī)范,精確定名為“黨委(支部)統(tǒng)一的集體領導下的首長分工負責制”,從而實現了這一軍語語形和語義的匹配、協調,提升了定名和指稱的精準度。
還有一些重新定名的新軍語較好地糾正了以往軍語定名中存在的問題。例如,新修訂的《人民武裝警察法》,把原指稱武警部隊任務之一的“處置突發(fā)事件”這個軍語,修改為“處置突發(fā)社會安全事件”,使這一任務的定名與《突發(fā)事件應對法》的突發(fā)事件分類相耦合,便于與武警部隊擔負的“搶險救援”任務相并列,糾正了以往“處置突發(fā)事件”這個軍語定名上實際存在的“以屬概念定名”的問題。該法還根據《反對恐怖主義法》賦予武警部隊的任務,將原指稱武警部隊任務之一的軍語“反恐怖”,精確調整為“預防和處置恐怖活動”。這些重新定名的軍語反映了在新時代中國特色軍事變革中,對重要軍事概念的深化認知以及不同法規(guī)之間相同軍事概念指稱形式的相互協調。
需要指出的是,有些新軍語雖然沿用原定名,但其內涵或外延卻做了一些調整。比如,“雙爭”這個常用軍語的語義,就在改革中做了兩次調整。2011年版《軍語》對“雙爭”的釋義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為調動廣大官兵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而在基層單位開展的爭創(chuàng)先進連隊(單位)、爭當優(yōu)秀士兵的活動”。2015年修訂的《軍隊基層建設綱要》,將“雙爭”內容調整為“爭創(chuàng)先進基層單位和爭當優(yōu)秀基層官兵(區(qū)分干部、士官、學員、義務兵)活動”。這一調整將干部納入了“雙爭”活動范圍。2020年修訂的《綱要》,又將“雙爭”內容調整為:“開展爭創(chuàng)具有鐵一般信仰、鐵一般信念、鐵一般紀律、鐵一般擔當的先進單位,爭當有靈魂、有本事、有血性、有品德的優(yōu)秀個人活動”。這類沿用原定名,但對概念的內涵和外延做了調整的軍語,也屬于新軍語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