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昭偉,周麗紅,韓 穎
(遼寧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遼寧 錦州 121001)
翻譯史是一種以翻譯為研究對象的主題史(學科史),它既可以是特定時期歷史記錄的轉述匯編(常以“實錄”“紀事”“大事記”等形式出現(xiàn)),也可以是對相關翻譯史實(涉及特定時期、特定區(qū)域的典型翻譯活動、事件和人物)的梳理、概括和評論[1]。我國歷史悠久,文化燦爛,翻譯史源遠流長,各地區(qū)別具特色的地域翻譯史業(yè)已成為其地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與學界探討相對較多的江浙、閩粵翻譯史相比,目前東北翻譯史研究雖然正處于起步階段,但其地域特色和研究價值亦十分突出,亟待系統(tǒng)梳理。
長春電影制片廠(簡稱“長影”)出品的譯制片是東北翻譯史上的一個特殊存在,堪稱我國翻譯百花園中的一朵奇葩。本文基于對長影譯制片發(fā)展史的簡要回顧[2],從翻譯實踐及文化影響的角度揭示這一特殊翻譯活動的特色和研究價值。
1949 年,新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翻版片(從20 世紀50 年代初期到中期,先后改稱“翻譯片”和“譯制片”)在東北電影制片廠(長春電影制片廠之前身)誕生,這就是漢語配音版蘇聯(lián)影片《一個普通的戰(zhàn)士》(又名《普通一兵》)。
此前,東北解放區(qū)觀眾能看到的外國影片多為蘇聯(lián)原版電影(有時輔以簡單字幕或放映員的隨性講解),不利于人們理解劇情。為解決這種語言障礙,1948 年7 月,時任東北電影制片廠廠長的袁牧之派袁乃晨與蘇方電影部門聯(lián)絡,提出譯制對方影片的設想。我方地處東北解放區(qū),蘇方對我方的譯制能力將信將疑,提出先進行試譯,如能達到其要求,則將此后的漢語配音翻版片全部交給我方譯制;如不能達到其要求,此項工作將交給印度或香港地區(qū)機構。同年8 月,蘇方將用于試譯的《亞歷山大·馬特洛索夫》(主人公為在蘇德戰(zhàn)爭中壯烈犧牲的英雄戰(zhàn)士)原版影片素材提供給我方,廠長袁牧之對這項工作高度重視,組建了以袁乃晨為譯制導演,以孟廣鈞、徐立群、劉遲為臺本翻譯,以張玉昆、吳靜等為主要配音演員的精干團隊。他們本著崇高的責任感和嚴肅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克服重重困難,于1949 年5 月28 日圓滿完成本片的譯制工作(孟廣鈞將片名譯作《普通一兵》,袁牧之將其定名為《一個普通的戰(zhàn)士》),新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翻版片就此問世。
這部被賦予了全新語言風格的影片上映后,萬人空巷,轟動一時,在社會各界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本片導演袁乃晨被譽為“新中國譯制片之父”。我方出色的譯制效果令蘇方刮目相看,按照合同約定,蘇方同意將此后的漢語配音翻版片全部交給我國譯制。此后,《偉大的轉折》(1949)、《攻克柏林》(1950)、《區(qū)委書記》(《游擊英雄》,1950)、《列寧在十月》(1950)、《保衛(wèi)察里津》(1951)、《夏伯陽》(1951)、《我的大學》(1951)、《政府委員》(1951)、《拖拉機手》(1951)、《鄉(xiāng)村醫(yī)生》(1952)、《保爾·柯察金》(1957)等一系列經(jīng)典譯制片拓寬了我國億萬觀眾的視野,使其對蘇聯(lián)的歷史和現(xiàn)實生活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我國電影工作者用不懈努力和辛勤汗水贏得了外國同行的尊重,我國觀眾只能懵懵懂懂地觀看外國原版電影的歷史一去不復返了。
從新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翻版片問世至今,長影譯制片已走過70 余年的歷程,相繼譯制了來自50 個國家10 多個語種的2400 余部經(jīng)典電影,從《流浪者》(1955)、《賣花姑娘》(1972)、《羅馬假日》(1987),到《馬達加斯加》系列(2005,2008,2012)、《頭號玩家》(2018)、《第三度嫌疑人》(2018)、《掠食城市》(2019)、《綠皮書》(2019),諸多中國觀眾耳熟能詳?shù)淖g制片都在這里完成,為廣大觀眾提供了豐富的感知異域文化的精神食糧。
譯制片制作有嚴格的規(guī)范要求,上述一部部優(yōu)秀譯制片的誕生,離不開長影譯制人員嚴謹、耐心、細致的打磨。當年何鳴雁在翻譯朝鮮電影《賣花姑娘》的臺本時,對女主人公的名字斟酌了許久。如果按朝鮮語字面翻譯,女主人公的名字是“花粉”,何鳴雁覺得不妥,這一譯名沒有準確體現(xiàn)原意,配音效果也不理想。一天早晨,她的腦海中忽然跳出一個“妮”字,頓時眼睛一亮:中國人對姑娘的愛稱不是“妮”嗎[3]?由此確定了“花妮”這一形神兼?zhèn)涞淖g名。譯制無小事,一個看似簡單的名字翻譯起來竟然如此頗費周折,遑論其他。
臺本翻譯質(zhì)量和配音效果是譯制片的關鍵所在,二者相輔相成,一旦顧此失彼,譯制片的價值便會大打折扣,讓人失去觀看的興致。翻譯臺本時,譯者一方面需要充分理解整部影片的中心思想,充分感知具體的人物(形象)特征,切實把握“忠實”“準確”“通順”等基本的翻譯要求,另一方面還要充分考慮到影片實際的配音效果,即畫面語言對人物語言的具體影響(如口型、語序、人物形象等)[4]。臺本翻譯的特殊性在于,譯者需基于原版影片中的口型來斟酌每一句臺詞的最佳譯法,靈活運用各種翻譯手法,充分掌握各種句法結構,刻意講究相關詞位語序。這種“最佳譯法”不苛求任何一個發(fā)音的口型都要惟妙惟肖,完全吻合,但要盡量保證在遣詞造句的節(jié)奏(語調(diào)、語流、語速)方面配合得當。
當年袁乃晨在擔任《一個普通的戰(zhàn)士》的譯制導演時首創(chuàng)的“對口型”譯配法,至今仍然是中國譯制片廣泛采用的工作方式,導演要盡最大努力保證每一句中文臺詞的口型都能與原版吻合。袁乃晨曾如此描述當初譯制《一個普通的戰(zhàn)士》時的探索過程:
“一開始也不叫譯制片,就找了個俄文翻譯來翻譯文本,等到配音時才發(fā)現(xiàn)不對,怎么人家一句我們卻要三句,以為是翻譯錯了,找來翻譯一看,沒翻譯錯啊,那時才知道原來配音不能光意思對,還要注意字、詞、句的轉換。
第二次配音,這回一行一行是對上了,可這嘴型又對不上了,才知道這譯制工作還要考慮蘇聯(lián)人的口音和語氣,他們的嘴型的起合,第三次配音時就注意哪里發(fā)出這段詞的閉合音。還要作出修改,比如說‘烏拉’是‘萬歲’的意思,可我們沖鋒不喊‘萬歲’啊,就改成‘沖啊’?!盵5]
從“中國譯制片之父”袁乃晨的回憶中可以看出,譯制片配音絕非簡單的看圖說話、照本宣科,它不僅考驗配音者的語言表達能力、領悟能力、應變能力,還需要配音者懂一些翻譯理論和實踐知識,了解所配片子的時代背景和國情文化,甚至某類人物特有的說話方式。
長影譯制片從《一個普通的戰(zhàn)士》開始,奏響了新中國電影譯制事業(yè)的華彩樂章,為廣大中國觀眾打開了一扇了解異域文化、感受異域風情的窗口。僅以上世紀五十年代為例,長影首次譯制了除蘇聯(lián)以外許多國家的經(jīng)典影片,茲舉數(shù)例[2]:《每日的糧食》(民主德國,1951);《幸福之途》(捷克斯洛伐克,1952);《地下殖民地》(匈牙利,1952);《魔鬼的峽谷》(波蘭,1952);《為了美好的生活》(羅馬尼亞,1952);《少年游擊隊》(朝鮮,1952);《警鐘》(保加利亞,1953);《箱根風云錄》(日本,1954);《流浪者》(印度,1955);《當機立斷》(南斯拉夫,1956),《羅馬十一時》(意大利,1956),《禁止的游戲》(法國,1956);《人間地獄》(英國,1957);《她的愛》(緬甸,1957);《血的河流》(阿根廷,1957);《我們美好的日子》(埃及,1957);《躲藏的激流》(墨西哥,1958);《騎車人之死》(西班牙,1958);《失業(yè)的自由》(1958,聯(lián)邦德國);《偽金幣》(希臘,1958);《星火》(蒙古,1959);《如此一個夜晚》(挪威,1959)。上世紀八十年代,長影譯制片多次榮獲國家文化部優(yōu)秀譯制片獎,例如:《永恒的愛情》(巴基斯坦,1980 年獲獎,下同);《媽媽的生日》(日本,1981);《神秘的黃玫瑰》(羅馬尼亞,1982);《金牌》(菲律賓,1983);《浪花之戀》(日本,1984);《弗蘭西斯》(美國,1985)。一部部精彩的長影譯制片,在中國譯制片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在文化生活相對匱乏的歲月里給人們帶來巨大的精神享受,功不可沒。
一部部精彩的長影譯制片背后,是諸多譯制片工作者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他們隱身幕后,用聲音藝術演繹了諸多外國影片中的著名角色,使影片中的典型人物超越了自身固有的美學特征,并將此發(fā)展成為一個極為成功的“電影再創(chuàng)作”模式,為當年億萬國人打開了一扇窺望全球的“世界之窗”。讓我們記住那些居功至偉的無名英雄(限于篇幅,茲舉數(shù)例,相關介紹基于筆者在長影舊址博物館譯制片展廳實地調(diào)研中所獲資料,排名不分先后):
臺本翻譯工作者:
劉遲(1913—2004),遼寧鐵嶺人。主要翻譯作品有《一個普通的戰(zhàn)士》《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列寧在十月》《政府委員》《被開墾的處女地》《一仆二主》《丹娘》《靜靜的頓河》等。
尹廣文(1922—2001),山東掖縣人。主要翻譯作品有《戰(zhàn)爭與和平》《歐也妮·葛朗臺》《兩個人的車站》《流浪者》《好兵帥克》等。
付佩珩(1923—2011),山東福山人。主要翻譯作品有《保爾·柯察金》《生與死》《法吉瑪》《復活》《神秘的黃玫瑰》等。
譯制導演:
莊焰(1919—1993),湖北武漢人。在《靜靜的頓河》《人證》等影片中任譯制導演。
張普人(1920—2019),江蘇鎮(zhèn)江人。在《攻克柏林》《民族英雄尤拉耶夫》《流浪者》等影片中任譯制導演。
李景超(1925—2008),北京人。在《政府委員》《復活》《風箏》《永恒的愛情》《蝴蝶夢》等影片中任譯制導演。
崔隱(1929—2012),山東挹縣人。在《保爾·柯察金》《列寧的故事》等影片中任譯制導演。
配音演員:
蒙納(1912—1996),天津人。主要配音作品有《我的童年》《在人間》等。
鄭曉君(1921—1998),吉林長春人。主要配音作品有《不,我們要活下去》《沒落之家》等。
吳靜(1930—1996),黑龍江哈爾濱人。主要配音作品有《丹娘》《列寧在十月》等。
肖南(1930—2010),吉林蛟河人。主要配音作品有《世紀之初》《攻克柏林》《魔鬼集團》等。
從翻譯史的意義上說,長影譯制片同樣功不可沒。翻譯活動最本質(zhì)的作用和最核心的價值,在于為人類拆除語言文字障礙。我國的翻譯史是一部東西方文化碰撞的歷史,是我國吸納外來文化,促進社會進步的歷史。影片譯制是一種典型的跨語言、跨文化交際活動,長影譯制片造就了一批杰出的翻譯家和藝術家,長影多年的譯制實踐積累了寶貴的翻譯經(jīng)驗,亟待系統(tǒng)整理發(fā)掘。長影譯制片文化底蘊深厚,其獨特文化因子是東北地域文化和東北翻譯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地域翻譯史研究是對源遠流長的我國翻譯史研究的一種本地化解碼重構,系統(tǒng)整理發(fā)掘包括東北翻譯史在內(nèi)的我國各區(qū)域翻譯活動史實及其文化影響,既是我國翻譯史研究從國家層面轉向地域?qū)用娴囊环N開拓,同時也是一種頗具現(xiàn)實意義的學術延伸和深化(細化)。將長影譯制片納入東北翻譯史加以考察,有助于豐富“中國翻譯史”這一重要術語的“名”與“實”研究,有助于豐富東北地域文化內(nèi)涵研究,更有助于培育東北學人的“文化自信”[6]。
70余年來,經(jīng)過幾代長影譯制片工作者的不懈努力,長影譯制片在中國譯制片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也在東北翻譯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其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寶貴的實踐經(jīng)驗彌足珍貴,理應引起學界的高度重視。檢索當下文獻,這方面的系統(tǒng)研究尚不多見,亟待學界特別是東北學人作進一步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