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梅
(安慶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安徽 安慶 246011)
金圣嘆(1608—1661年)是我國明清之際著名的小說評點家和文學批評家,對中國小說批評史和中國小說美學史的發(fā)展都做出了特殊貢獻。他提出了較為系統(tǒng)的小說創(chuàng)作理論和以小說結構設計和人物性格塑造為中心的文學批評理論,把結構和人物提到小說藝術美的中心地位。在金圣嘆的眾多文學評點中,《水滸傳》評點最為顯著。金圣嘆評批《水滸傳》,因立論高奇、洞見迭出、分析透徹而一直受到《水滸傳》研究者的高度重視。金圣嘆為《水滸傳》作了三篇序,寫了一篇《讀第五才子書法》(以下簡稱《書法》),還在小說每一回添加了回評、眉批、夾批等多種形式,所涉及到的內容相當豐富。尤其是在《書法》中,從創(chuàng)作和欣賞的角度對《水滸傳》做了全面的分析,提出了一系列頗具洞見的觀點,成為后來中國古典小說“讀法”的濫觴。金圣嘆在這篇文章中創(chuàng)造了許多文法,精辟地總結了《水滸傳》的創(chuàng)作動機、小說結構、形象塑造和藝術技巧。于是《書法》成為國內外研究金圣嘆評點的重要對象,受到研究者的高度關注。
自二十世紀以來,明清小說評點逐漸引起了北美中國古典小說研究者們的興趣。《書法》作為金圣嘆小說批評思想的重要部分,也就自然成為北美金圣嘆小說評點研究的重中之重?!稌ā愤M入北美學界,首先要進行的是語言的轉換。自金圣嘆《書法》在北美傳播以來,它就曾被多次翻譯。伽達默爾說:“一切翻譯就已經(jīng)是解釋,翻譯的過程始終是解釋的過程,是翻譯者對先給予他的語詞所進行的解釋過程?!盵1](P540)北美學者對《書法》的翻譯和解讀一直處在不斷變化之中,隨著不同時期譯者自身所處時代、社會和文化的變化而產(chǎn)生不同的翻譯方法和闡釋嬗變。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北美學界對《書法》的翻譯,是譯者在理解原文基礎上生成譯文的解釋活動。梳理《書法》的英譯史,不僅可以厘清金圣嘆評點在英語世界的傳播史,而且還可以窺探出英語世界建構明清小說評點理論的特點和途徑,由此將“讀法”中的小說文法與西方文學批評術語進行類比,進而建構中國小說批評理論。
在北美,《書法》是被翻譯最早、次數(shù)最多的一篇“讀法”,艾熙亭(Richard Irwin)、王靖宇(John C.Y.Wang)和魏愛蓮(Ellen Widmer)分別翻譯了該“讀法”中的文法,具體譯文如表1所示:
表1 北美學界對《書法》中“讀法”中文法的翻譯對照表
續(xù)上表
1953年,艾熙亭在《一部中國小說的演化:水滸傳》(The Evolution of a Chinese Novel:Shui-hu chuan)中最早翻譯了《書法》中的“草蛇灰線法”“綿針泥刺法”“背面鋪粉法”“正犯法”“橫云斷山法”“獺尾法”六種文法,并對其做了一些解釋和說明。艾熙亭首先高度贊揚了金圣嘆在中國白話小說發(fā)展史上的重要地位,并高度評價了《書法》,即稱:“從中我們可以找到他(金圣嘆)對作品進行批判性評價的精髓?!盵2](P92)由于艾熙亭的這本專著探究的是《水滸傳》的成書過程,因此并沒有全譯這篇“讀法”,只節(jié)譯了“讀法”的第一段和金圣嘆提出的六種文法。對于緣何只翻譯六種文法,艾熙亭解釋道:“金圣嘆賞識的十五種文法是什么,我們無需討論所有內容,只需一些例子就可以說明金圣嘆作為首批捍衛(wèi)白話小說真正價值的中國人之一所展示的深刻見解?!盵2](P93)
艾熙亭翻譯這六種文法的顯著特點,正在于他采用了實物對等直譯的方法。由于這種直譯實際上未能傳達出它們的所指內涵,為了彌補了“直譯”的不足,艾熙亭在每條文法后又增加了一些解釋性的說明文字,并選取了原文中金圣嘆為說明文法而舉的諸多例子中的一個作為示例,以顯示這些文法所表示的意義。如譯文所示:有“草蛇灰線法”,被解釋為“不容易被注意到的關鍵字的重復”;有“綿針泥刺法”,被稱為“諷刺”;有“背面鋪粉法”,是“通過對比強調”;有“正犯法”,是“有意重復主題內容”;有“橫云斷山法”,為“與所述主題暫時偏離”;有“獺尾法”,則為“逐漸得出結論,而不是以解決危機的方式突然結束”。這些說明性文字是艾熙亭基于對這些文法的自我理解基礎上的一種闡釋。王靖宇評價道:“艾熙亭在翻譯這些‘文法’的名稱時雖然有些誤解,但對名稱背后的內容則基本上掌握了?!盵3](P352)艾熙亭的翻譯是北美學界首次將金圣嘆《書法》節(jié)譯為英文,對金圣嘆評點在北美的傳播有著重要的意義,可以說,金圣嘆《水滸傳》評點乃至明清小說評點進入北美批評界,均肇始于此。另外,艾熙亭的“重復”(repetition)、“諷刺”(irony)和“對比”(contrast),揭示了金圣嘆有關《水滸傳》創(chuàng)造藝術的主要藝術手法,這對北美后續(xù)的明清小說評點研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1972年,王靖宇在《金圣嘆》(Chin Sheng-t’an)一書中,以引用的形式翻譯了諸多金圣嘆評點內容。其中,最突出的是他翻譯了《書法》的十五種文法,并分別加以解釋。對于翻譯這十五種文法所采用的翻譯策略,王靖宇坦陳:“為了讓讀者省卻過多不必要的細節(jié),我只簡單譯出這些文法的名稱,時而配上金圣嘆自己的解釋,然后以現(xiàn)代批評術語進行討論。”[4](P68)與艾熙亭簡譯金圣嘆文法并舉例說明的翻譯方法不同,王靖宇省去了金圣嘆文法后面的例子,而對金圣嘆的這些文法進行了相關說明,并運用小說文本中的相關例子對每種文法作了進一步的解釋,特別是王靖宇還用西方現(xiàn)代批評術語加以闡釋;如他認為“草蛇灰線法”與“重復意象(recurrent image)”部分相似,“綿針泥刺法”在西方批評術語中或可成為“諷刺(satire)”,“欲合故縱法”可稱之為“懸念(suspense)”。應當肯定,王靖宇對十五種文法的翻譯和介紹使北美學界全面地了解到金圣嘆提出的閱讀《水滸傳》的十五種文法,對其在北美的傳播有著重大的貢獻。但同時王靖宇的有些文法的翻譯也受到學界質疑,如張曉麗對王靖宇將“草蛇灰線法”翻譯為“The grey line of a grass snake”提出了異議。根據(jù)張曉麗的介紹,王靖宇的譯文顯示其對“草蛇灰線”會有兩種理解:一是草蛇在灰中爬行留下的痕跡;二是草蛇爬行留下了灰色的線性痕跡。實際上,金圣嘆“草蛇灰線”的原意應理解為“草蛇”與“灰線”是并列結構,“草蛇”爬行忽隱忽現(xiàn),行蹤不定;“灰線”像用灰撒下的線條,斷斷續(xù)續(xù)。因此,張曉麗建議:“為求譯文的簡潔而又合于原意,莫若對這種技法采用直譯為恰?!盵5](P107)
1987年,魏愛蓮的《烏托邦的邊緣:〈水滸后傳〉與明遺民文學》(The Margin of Utopia:Shui-hu hou-chuan and the Literature of Ming Loyalism)一書,是在艾熙亭和王靖宇文法英譯的基礎上,重譯了金圣嘆的十五種文法,并對每條文法的含義都做了解釋和說明[6](P79-103)。將魏愛蓮與王靖宇的十五條文法翻譯予以對比,可以看出魏愛蓮對王靖宇的翻譯多有借鑒,不只是對部分文法做了重譯和進一步說明,更為重要的是根據(jù)小說中文法運用的具體例子增加了相關的評論。因此,魏愛蓮翻譯的闡釋性意義要遠大于其翻譯意義。
另外,金圣嘆《書法》的完整譯文是由王靖宇翻譯的,收入陸大偉(David L.Rolston)《如何讀中國小說》(How to Read Chinese Novel,1990年版)一書。據(jù)此可知,王靖宇按照原文六十九個段落,逐段翻譯了原文,并在每段前面添加了段落數(shù)字。為了方便西方讀者進一步了解該“讀法”,陸大偉又增加了七十七條注釋。正因為如此,該篇譯文標注為“王靖宇譯,陸大偉注”(Translated by John C.Y.Wang;Annotation by David L.Rolston)[7](P131)。特別值得注意的在于:王靖宇并沒有完全采用他在《金圣嘆》一書中的十五種文法翻譯,而是重譯了這些文法,用詞及表述與之前存在著很大的不同。如從譯文對比來看,王靖宇之前直譯金圣嘆用事物和意象表述文法,而此次采用了不同的翻譯策略,添加了兩個narration和三個narrative這類與“敘事”相關的詞匯??梢?,這不僅僅是單純的翻譯或者重譯,而是譯者思路的大轉變:王靖宇開始將金圣嘆的文法視作西方小說的“敘事”。這對西方的小說觀變化有很大的影響。
總之,通過比較可知,在翻譯方法上,艾熙亭直接用英文譯出,而王靖宇和魏愛蓮則在每個文法后面添加了對應漢字的威妥瑪式拼音法(Wade-Giles romanization);及至王靖宇再譯時,又在其后標注了漢字。這種逐步增添的翻譯方法,一方面是為了明晰原文語音及相應漢字,另一方面也反應了英文翻譯無法達到這些文法本身所具有的由現(xiàn)象而升華為美學的術語內涵。由此所體現(xiàn)出的正是譯者們以西方批評術語解讀和替代中國傳統(tǒng)批評術語的路徑。
金圣嘆在《書法》中對“草蛇灰線法”的解釋是:“有草蛇灰線法,如景陽岡勤敘許多‘哨棒’字,紫石街連寫若干‘簾子’字等是也。驟看之,有如無物,及至細尋,其中便有一,條線索,拽之通體俱動?!盵8](P20)金圣嘆將貫穿在故事情節(jié)之中和人物關系之間由某種事物所形成的一條若隱若現(xiàn)、時斷時續(xù)的線索形象地總結為“草蛇灰線法”,因為這條線索好像蛇行草中,時隱時現(xiàn)?!安萆呋揖€法”是一種維系某些情節(jié)內容、表現(xiàn)人物關系的一種寫作技法,可以增強情節(jié)的有機性。王靖宇在翻譯金圣嘆的“草蛇灰線法”時稱:“此文法似乎部分對應于現(xiàn)代批評中的流行短語‘復調意象’。也就是說,通過重復但又不露痕跡地使用某個關鍵意象或符號,作者在其作品中成功地實現(xiàn)了文本統(tǒng)一或某種目的,類似于交響曲中主題的重復出現(xiàn)獲得的效果。最顯著的例子是作者在景陽崗場景中有效運用了‘哨棒’意象。”[4](P69)王靖宇以“復調意象”對照“草蛇灰線”的做法,有助于西方讀者理解“草蛇灰線法”的內涵。這種解釋雖然給我們很多啟示,但遺憾的又是王靖宇并未點明兩者之間“部分一致”究竟指哪些方面。
“復調”,亦稱多聲部,原為音樂術語,是十八世紀中葉以前在歐洲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一種音樂形式。復調音樂不分主旋律和伴奏,各聲部同時協(xié)調進行。1929年,巴赫金首次使用“復調小說”一詞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從而將“復調”從音樂理論移植到文學理論領域?!皬驼{”是巴赫金小說理論中核心“關鍵詞”之一。巴赫金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有眾多各自獨立而不融合的聲音和意識,每個聲音和意識都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和價值,這些多音調并不是在作者的統(tǒng)一意識下層層展開,而是平等地各抒己見,即所謂每個聲音都是主體[9](P381)。意象是現(xiàn)代批評中的一個重要詞匯,也是文學作品意義構成的基本要素之一。韋勒克和沃倫在《文學理論》中認為:“‘意象’一詞表示有關過去的感受上、知覺上的經(jīng)驗在心中的重現(xiàn)或回憶?!盵10](P211)在意象呈現(xiàn)中,意象的一再重復,其前后關系則提示了某種潛在的意義和某種隱喻(或象征)的可能性,產(chǎn)生了一種含義深遠的全新的意義模式。
“復調意象”,是在“復調”理論之下的一種延伸,實指“意象的重復”,即通過作品中的某個意象的反復出現(xiàn)、疊置結合而成的一種結構形式。金圣嘆的“草蛇灰線法”特別注意到景陽岡一節(jié)的“哨棒”和紫石街連寫的若干“簾子”。前例中“哨棒”出現(xiàn)十九次,后例中“簾子”出現(xiàn)十五次之多,可謂是一而再地重復。于是,對某個物件的“勤敘”與某個意象的“復調”相似,而“一條線索,拽之通體俱動”,則是指由“哨棒”和“簾子”為線索貫串起來的情節(jié)結構,正如復調的結構形式。因此,從這一角度上而言,與金圣嘆的“草蛇灰線法”確有相似之處。
金圣嘆以夾注的形式指出了從“哨棒此處起”到“哨棒此處畢”的十九次重復,以及十五次“簾子”的重復,然而這些重復不是簡單的頻次重復,而是有差別的再現(xiàn),尤其是以重復的形式表現(xiàn)不同的含義。如“哨棒”,原為防身之用,金圣嘆評道:“半日勤寫哨棒,只道仗他打虎……哨棒折了,方顯出徒手打虎異樣神威來?!盵8](P425)再如“簾子”,在人進出時都要打起來,極為平常,但不同地方的“簾子”,既反應了潘金蓮對武松和西門慶的不同態(tài)度,也將蘊含在內的潘金蓮的性情巧妙地透露出來。由此可見,這就不再是簡單意義上的意象的“復調”了,因為每一次意象的出現(xiàn)都有著自己不同的內涵表達。僅從這一方面看,“草蛇灰線法”與“復調意象”并不等同,所以王靖宇提出兩者“部分對應”當屬公允的看法。
在介紹“綿針泥刺法”時,金圣嘆解釋道:“如花榮要宋江開枷,宋江不肯;又晁蓋番番要下山,宋江番番勸住,至最后一次便不勸是也。筆墨外,便有利刃直戳進來?!盵8](P20)金圣嘆并未說明“綿針泥刺法”的具體特點和內容,只是舉了這兩個例子,且所舉兩個例子都與宋江有關。這也成為金圣嘆諷刺和厭惡宋江之奸詐的明證。后世學者解釋其為:“以綿里針、泥中刺為喻,言文章在一般描寫之中伏有警策之處?!盵11](P1864)認為是小說創(chuàng)作技法之一?!熬d針泥刺法”不直接揭露某一陰謀,或不直接諷刺某種卑劣行為,而是將揭露和諷刺隱藏在情節(jié)或細節(jié)的描寫之中,被喻為綿里針和泥中刺,故稱“綿里針筆法”[12](P1010)。
北美學者對“綿針泥刺法”的闡釋較多。如艾熙亭認為它就是“反諷(irony)”,王靖宇稱其可以被稱為“諷刺(satire)”,浦安迪借其闡述梁山英雄行為之“反諷”,等等。艾熙亭指出:“‘綿針泥刺法’,或稱反諷(irony),表現(xiàn)在宋江曾一再勸告晁蓋不要下山冒險,而最后一次卻未加阻攔,導致晁蓋喪命?!盵2](P93)王靖宇又在金圣嘆的基礎上,進一步將宋江“開枷”和“勸說”不同情節(jié)的矛盾之處進行對比,以呈現(xiàn)作者對宋江權詐個性的諷刺。即稱:
在西方批評術語,此法中可稱為“諷刺”。金圣嘆所舉的兩個例子都與宋江有關,而據(jù)金圣嘆自己的解釋,正是通過這些方法,作者巧妙地揭露了宋江性格中的奸詐—這也是金圣嘆對宋江抱有偏見的又一例證。這里提到的第一個例子的完整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天,宋江一怒之下殺了他的情婦歌女閻婆惜,后來他因此罪而遭拘捕、黥面,并發(fā)配江州。在去江州途中,他和押送他的兩個公人被他的梁山強盜朋友截劫,被邀至山寨后,他們請求他入伙。由于不愿意讓一再告誡他永遠不要當強盜的父親失望,他婉拒了這一邀請,為顯示他的堅定,當花榮堅決要求為他開啟枷鎖時,他制止道:“賢弟,是甚么話?此是國家法度,如何敢擅動!”然而,在后面的第36回(繼續(xù)去江州的路上),當宋江夜宿客店時,兩個公人建議將行枷除去,他又同意了。對此,金圣嘆評點:“與前山泊對看,所以深明宋江之權詐也?!?/p>
第二例是關于梁山泊前頭領晁蓋之死。每次晁蓋提議要領兵出戰(zhàn)時,宋江總以他是一山之主不可冒險、其他人(通常是宋江自己)可以代勞為由加以勸阻。但在第59回,宋江沒有試圖阻止晁蓋領兵攻打曾頭市,接著晁蓋中箭身亡。于是宋江成為梁山泊的新頭領。金圣嘆將晁蓋之死歸咎于宋江,暗指后者已經(jīng)預料到此次出征的后果。在舊本中,這一次宋江也懇求晁蓋不要冒險出征;但在金本中,宋江的懇求卻改由吳用說出,宋江大部分時間保持沉默。[4](P70-71)
金圣嘆提出的此文法針對的主要是宋江,即通過隱藏在小說前后文字的矛盾之處,揭示宋江的虛偽和狡詐。
浦安迪將“綿針泥刺法”等同于“反諷”。反諷也是深受西方批評界歡迎的一種修辭手法,如浦安迪認為反諷是“作者用來說明小說本意上的表里虛實之懸殊的一整套結構和修辭手法”[13](P123)。浦安迪十分借重金圣嘆的“綿針泥刺法”。他不僅以西方的“反諷”修辭方法替代金圣嘆“綿針泥刺法”,而且深度解讀了《水滸傳》中一系列事例的反諷效果。因此,浦安迪指出:金圣嘆的“綿針泥刺法”對他特別重要,因為該文法直接點出了他闡釋繁本小說時想要說明的關鍵要點,即對梁山好漢英雄夸張言行的反諷影射[14](P318)??梢?,浦安迪對金圣嘆此文法十分借重,同時亦可得窺其切合之處。
中國歷史語境中的“諷刺”,包含“諷”和“刺”。“諷”是古代臣民用來規(guī)勸統(tǒng)治者道德方面之不足,而“刺”則是用委婉的語言指責統(tǒng)治者。實際上,中國古代的“諷刺”包含“機智”和“教誨”之義?,F(xiàn)代漢語的“諷刺”,指用比喻、夸張等修辭手法對人或事進行揭露和批評,這與英文中的satire相對應。通過對“綿針泥刺法”和反諷手法的內涵對比,可發(fā)現(xiàn)兩者非常相似。
雖然諷刺和反諷在字面意思上有共同之處,但作為一種修辭方法,西方文學批評常用“反諷”而不用“諷刺”?!熬d針泥刺法”雖有諷刺之意,但這種諷刺通常隱藏于字里行間,一般難以被讀者所察覺;而諷刺通常比較明顯,讀者較易領悟到其所含的嘲諷之意。英文諷刺satire源自拉丁文satura,原意為滿溢,后引申為各種東西的混雜名。諷刺是指用含蓄的語言或比喻、夸張的手法對不良或愚蠢的行為進行揭露和批評,是“使某一主體顯得荒唐可笑,引起讀者對這一主體產(chǎn)生樂趣、鄙夷、憤慨或蔑視的態(tài)度,并以此來貶低這一主體”[15](P353)。反諷(Irony)是指字面意思與真正的意思恰好相反的修辭方式?,敻覃愄亍ち_斯在《戲仿:古代、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中,稱術語反諷一般描述的是對一位模棱兩可的人物的陳述。反諷提供不止一種信息供讀者解碼,至少包含兩種信息:一是反諷者對讀者隱藏起來的信息;二是含有“反諷”的編碼信息。這兩種信息可以隱藏作者的意圖,不至于被立即破解,而反諷者代碼的“表面”信息和“真實”信息通常被隱藏起來,等待反諷接受者去解碼[16](P86-87)。
在《書法》中,金圣嘆以例解釋“欲合故縱法”:“白龍廟前,李俊、二張、二童、二穆等救船已到,卻寫李逵重要殺入城去;還道村玄女廟中,趙能、趙得都已出去,卻有樹根絆跌,士兵叫喊等。令人到臨了,又加倍吃嚇是也。”[8](P21)在小說第三十九回《白龍廟英雄小聚義》中,梁山好漢劫完法場,救出宋江、戴宗,苦于無船渡江,這時有一批梁山好漢駕三只船來接應,大家都可下船過江了,這是“欲合”;突然小嘍啰來報,江州城里軍馬出城來追,李逵又提斧殺去,接著眾英雄都殺進去,直到殺敗了江州軍馬才下船渡江而去,這是“故縱”。換言之,就是在危機已經(jīng)快過去時,又制造緊張氣氛。對此文法,王靖宇稱:
我們稱之為“懸念”。金圣嘆舉的第一個例子是劫江州法場救宋江的故事(第39回)。當宋江和他的救援隊殺出重圍來到江邊的一座廟里,恰好與李俊、二張、二童所駕的三條救船相遇。在那緊要關頭,李逵卻要重回城中去殺蔡知府,因而使救援耽擱并在讀者心里造成了懸念。第二例也與宋江有關。在他接父親和全家上梁山泊的途中,有天夜里,宋江被困九天玄女娘娘廟(第41回)。若非玄女娘娘的神靈保佑,他肯定會被抓獲。每次捕頭趙能、趙得走近宋江的藏身之處時,就會強風卷起,吹滅火把,吹得他們滿眼沙塵。他們因神風而感到驚恐,退出廟外。然而,就在他們踏出廟門時,卻聽到一個官兵因驚慌失措而被樹根絆倒后所發(fā)出的叫喊聲。這個小插曲使整個氣氛更加緊張和可怕。[4](P72-73)
“懸念”,通常是根據(jù)文章的內容或人物有意制造一些疑團,一般會在后文中介紹詳情。作為一種文學表現(xiàn)手法,“懸念”是文學中一種激發(fā)讀者(或觀眾)興趣與緊張心情的敘述手段。它能加深作品中的矛盾沖突,造成一種緊張氣氛,吸引讀者的興趣和注意力,使讀者產(chǎn)生對敘事性文學中的人物命運、情節(jié)發(fā)展等變化的一種期待心理?!坝瞎士v法”又稱“欲擒故縱法”,是小說情節(jié)構建技法之一。所謂“欲合故縱法”,是指“在小說中本來已經(jīng)可以揭開本旨了,但作者偏不就此揭開,故意放寬一步,旁生枝節(jié),以疏蕩其氣”[17](P152)??梢姟坝瞎士v法”常常故意把情節(jié)搞得很復雜,是以借助情節(jié)的曲折來制造懸念,進而調動讀者閱讀的興趣。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欲合故縱法”和“懸念”確有相同之處,故王靖宇站在西方學者獨特的角度來審視小說評點的文法,自有其道理所在。
對于英語讀者而言,《書法》中的“文法”被譯為英文,不但是意義的搬運,而且還是這些“文法”在另一種文化時間和空間中的意義建構。在這種跨時空的意義搬運過程中,譯者或多或少地會對這些“文法”的意義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添加、消減和轉換。尤其對于北美學者來說,這些“文法”有著超越其字面含義的比喻意義,而只翻譯這些詞語的字面意義,則很難從翻譯出來的英文組合中找出比喻意義的蹤跡,因為這些詞語完全溢出了它們本身的原初意義?;诖?,譯者們才將“草蛇灰線法”“綿針泥刺法”“欲合故縱法”與西方批評術語“復調意象”“諷刺”“懸念”相比對。其實,這些術語并非完全等同,如“草蛇灰線法”和“復調意象”,只是“部分相似(correspond partially)”;“綿針泥刺法”也“或許可稱(might be called)”為“諷刺”;等等。這既是對金圣嘆的文法的一種西方闡釋,又是中西批評術語的相互比較。通過北美學者采用以西方批評術語闡釋中國傳統(tǒng)小說評點術語的方法所能夠呈現(xiàn)出北美之中國傳統(tǒng)小說評點的研究意義在于:中西文學批評的相通性和中西詩學對話的可能性。
馬幼垣曾指出:“西方學者治中國古典小說,在征引歐美文學理論作為分析依據(jù)之余,最近對明清說部舊有的評點很感興趣,以為大率精嚴縝密,可與西方文學理論相發(fā)明。其中金圣嘆之評《水滸》,因為時間較早,用詞新穎突出,加上金圣嘆之敢言敢語,論析時有獨到之處,復恒為后世評點家所師法,更兼金圣嘆巧妙地標出灰蛇草線等《水滸》寫法,正準搔中熟悉西方文學理論者的癢處?!盵18](P296)可見,將小說評點文法與西方批評術語相比照是北美中國傳統(tǒng)小說研究采用的一種普遍研究方法,尤其體現(xiàn)在金圣嘆的那些經(jīng)典文法闡釋中。北美學者在翻譯和闡釋金圣嘆《書法》文法時,將其與西方文學批評中的有關術語進行比較,揭示了中西文學批評術語中具有一些共同特點。王靖宇曾稱:“對現(xiàn)代讀者而言,金圣嘆所舉的十五個技巧,有些無疑顯得刻板,也的確很膚淺,但從另一方面看,有些技巧可以很容易轉換為‘諷刺’‘反襯’‘懸念’等現(xiàn)代術語,這也說明了金圣嘆批評思想的現(xiàn)代性??偟膩碚f,從適當?shù)臍v史角度考察,這些文法可以充當我們理解作為批評家的金圣嘆的深刻見解和敏銳洞察力的一種好的索引?!盵4](P73-74)對于這種闡釋方法,章培恒在王靖宇的中英雙語版《金圣嘆的生平及其文學批評》序中指出:“書中在對金圣嘆所認為的《水滸傳》技法加以解析時,很注意其與西方文學批評中的有關觀念的比照,揭示出往往很難察覺的二者的相通性?!盵19](P5)盡管這些對照和借重都是以西方文學批評為基礎,且借用西方文學批評中的有關術語解釋金圣嘆的文法;可是從另一角度看,這種對照的研究視角和方法具有比較文學的特色,既揭示了文法與西方批評術語共通性,也建構了中西批評術語對話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