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鳴
中南大學
【提 要】被形容為“雄偉奇麗的九級浪”的“彌爾頓宏偉體”不僅是彌爾頓史詩《失樂園》之詩歌風格,亦是其十四行詩之典型風格。本文以彌爾頓自第VII首開始的英文十四行詩為文本,從呼語、拉丁化現(xiàn)象、意大利語元素三方面展開分析,探究彌爾頓如何將這三種手法融會貫通,以服務其崇高偉大的思想,成就其獨特且名留青史的十四行詩宏偉詩風。
眾所周知,彌爾頓宏偉體(Miltonic Grand Style)之詩歌風格,是彌爾頓史詩《失樂園》的標志性特征。但大多數(shù)學者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在史詩之前,詩人在其十四行詩中已經開始實驗這一風格,其呼語手法的廣泛應用、濃厚的拉丁化現(xiàn)象和意大利語平行結構的融入,皆被用于服務詩人崇高而偉大的思想,從而成就其獨特且名留青史的十四行詩宏偉詩風。
彌爾頓一生共創(chuàng)作二十五首十四行詩,彌爾頓宏偉體詩風主要體現(xiàn)于第VII首十四行詩1開始后。伴隨著寫作主題從愛情轉向政治、宗教等方面,彌爾頓的詩風不再是之前十四行詩那種“輕盈的優(yōu)雅,豐富和華麗的美”(Havens 1922:482),浪漫的元素在他后一階段的創(chuàng)作中幾乎消失殆盡,傳統(tǒng)十四行詩中夸張且甜得發(fā)膩的言語不見蹤影,其風格變得宏偉、崇高,被華茲華斯、丁尼生為代表的浪漫主義和維多利亞時期詩人視為當時公認的典范,成為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所言之擁有“最大力量”(Cicero 1952:xxviii.97)的詩風,亦被亨利·沃茲沃斯·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譽為超越前人的“雄偉奇麗的九級浪”(朗費羅2009:126)。根據(jù)海浪等級劃分,第九級為威力最大、浪高最強之級別,當九級浪發(fā)生時,海上奔騰咆哮、波濤洶涌。借此比喻,朗費羅旨在強調彌爾頓詩風之氣勢磅礴、強勁有力,具有影響一切的強大力量。
為形成這一獨特之詩風,彌爾頓博覽群書,涉獵廣泛,尤為鐘愛古典作家及其作品;也正因此,自青年時期起,他便已通曉法語、意大利語、拉丁語、希臘語、希伯來文等多種外語,在其大學學習期間,還曾發(fā)表過英、意、拉丁文創(chuàng)作的若干詩歌,對多門語言的使用駕輕就熟,對諸多名家的經典更是如數(shù)家珍。彌爾頓十四行詩宏偉體風格的基礎就主要源于意大利英雄十四行詩,特別受喬瓦尼·德拉·卡薩(Giovanni Della Casa)和塔索(Torquato Tasso)之影響。這些詩歌“以史詩般的壯麗來處理同時代主題,尤其是頌揚偉大領袖的豐功偉績”(Prince 1954:31)。彌爾頓從中獲取靈感,以此為基礎展開自己的寫作。詩人不僅汲取古典拉丁語的精華,而且融入了意大利語養(yǎng)料,并在此基礎上納入諸多古希臘、古羅馬、《圣經》典故,以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之能力創(chuàng)造性地融合多種資源為其所用,創(chuàng)立了彌爾頓宏偉體,將之廣泛運用于各種嚴峻而崇高的內容上。本文將從三個方面對彌爾頓自第VII首開始的十四行詩展開分析,探究詩人如何基于前人手法造就“激越、雄邁”(王佐良1997:161)的獨創(chuàng)風格。
呼語(apostrophe)是“一種修辭手法,它針對一位不在場或去世的人、事物或一個抽象的概念發(fā)話,仿佛它是活著的或是在當場”(Preminger&Brogan 1993:82)。它最早用于古希臘人的演講中,演說家以此方式表達對一個更為具體的人或物(不論他們是否在場)的強烈情感或自身熱情的爆發(fā),試圖以此引起聽眾的共識。之后,這一手法被運用于詩歌中,旨在營造一種莊重肅穆的效果。
呼語在十四行詩中的運用最早可追溯到十三世紀中葉西西里詩派的創(chuàng)作中,用于呼喚戀人或是愛神,意大利十四行詩代表人物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的《歌集》(Canzoniere)中的第一首就是以呼語方式開始,整首詩集使用該手法約40次。至于英語十四行詩中,根據(jù)斯皮勒(Michael R.G.Spiller)統(tǒng)計,莎士比亞、斯賓塞、錫德尼都曾在各自的十四行組詩中使用這一手法,尤其是錫德尼《愛星者與星》(Astrophel and Stella)的108首十四行詩中有62首皆有出現(xiàn)(Spiller 1992:107)。
在彌爾頓十四行詩中,呼語出現(xiàn)頻率極高,二十五首中有十七首用到,甚至在一首詩中還使用多次,詩人將之作為塑造宏偉效果的手段之一。較之前的英國十四行詩人,彌爾頓對于呼語手法更為偏愛,其出現(xiàn)的具體位置及稱呼方式列于表1之中。
表1 十四行詩中呼語出現(xiàn)的位置及方式
從表1可知,呼語中涉及的對象多為彌爾頓生活中真實存在并與其人生經歷相關的人物,尤其自第VII首十四行詩起,除第VIII首和第XVIII首之外,呼語對象皆為詩人的摯友以及與其相識的政治軍事領袖。當然,伴隨著這些稱呼對象的不同,詩中說話者的身份也變得更為多樣化,有時是情人,有時是詩人,有時是政治家或其他。
關于彌爾頓十四行詩中呼語的位置,它們大多出現(xiàn)在開篇或是第一行中,他也因此被稱為“英國唯一一個如此頻繁使用呼語開篇的十四行詩詩人”(Spiller 1991:488)。在這些詩中,當他在第一行稱呼受話人后,一般以兩種方式繼續(xù)隨后內容。第一種方式在傳統(tǒng)十四行詩中較為常見,詩人會即刻闡明論點、展開主要陳述,寫給其友查理·迪奧達蒂(Charles Diodati)(第IV首)和學生西里克·斯金納(Cyriack Skinner)的第二首(第XXII首)十四行詩就是如此。但更多情況下,彌爾頓會選擇第二種方式,他并不急于表明觀點,而會先借助一個who或whose引導的從句或其他修飾成分用以介紹受話對象的身份或相關情況,這在他的11首十四行詩3中都有體現(xiàn)。在這一方式下,呼語的受話者不再是一個獨立部分,也不僅僅只是一個稱呼代號,他與后面的詩行以及陳述內容建立起了密切聯(lián)系,使內容變得更實在、更具體。相較于前輩詩人的十四行詩,彌爾頓在使用后一方式時對受話者的修飾成分明顯更多、更長,一般會跨越多行,因此受話者往往成為八行詩節(jié)(有時還不止八行)的描述焦點和詩人祈求的對象,這也驅使讀者帶著懸念繼續(xù)閱讀、了解完整語義。更為重要的是,呼語與長句的結合提供了一種勁勢,增添了詩行的大氣之風,也加強了話語的說服力和莊重感。
彌爾頓更推崇第二種方式的主要原因有以下三點。首先,它能顯示出說話者(或詩人)對受話者(呼語對象)的尊重;其次有助于讀者(或其他方)在第一時間能清楚地了解受話者的身份、為人等信息,喚起他們的共識;第三為詩人這一說話者在六行詩節(jié)中展開更為有效的勸誡、懇求或建議做鋪墊,這尤其表現(xiàn)在那些涉及當時重大歷史事件的十四行詩中,而這也是最能凸顯彌爾頓十四行詩的獨特之處。在這些詩中,彌爾頓將自身定位為一個維護真理的公共發(fā)言人,第二種呼語方式的使用賦予了詩中“我”言語內容的權威性,他不僅像是在為共和政府發(fā)聲也同時代表了人民的心聲。
第VIII首十四行詩中的“我”就是這樣一個定位。
Captain or Colonel,or Knight in Arms,
不論是上尉、上?;蛭溲b的勇士,
Whose chance on these defenceless doresmay sease,
碰巧占領這些不設防的門戶,
If deed of honour did thee ever please,
如光榮的行動確曾使你歡娛,
Guard them,and him within protect from harms...
請守住,保衛(wèi)他在里面不受侵襲……
(VIII.1-4)
在該詩開篇,彌爾頓使用了呼語手法,但同時予以特殊處理:其受話者并非某一特定對象,而是三類人群,且他們皆是“無名”之輩,即沒有明確的名字,這與后文提到的希臘詩人品達(Pindar)和希臘悲劇作家歐里庇德斯(Euripides)形成巨大反差。在倫敦面臨受襲的關鍵時刻,彌爾頓借助呼語手法,將自己化身為城市的發(fā)言人,呼喚那些“無名”的“上尉、上?;蛭溲b的勇士”(VIII.1)能保護“繆斯們的庭院”(VIII.9)。這樣的呼喚嚴肅且莊重,并帶有激昂的情感,是詩人強烈責任感的體現(xiàn),而這樣的開始方式也為后文勸誡的有力展開奠定了基礎。
斯皮勒曾指出,圭托內·達雷佐(Guittone d’Arezzo)詩中的“勸誡風格”令其十四行詩“成為聯(lián)邦制道德秩序中的一種工具”,這正如彌爾頓所做的那樣,它“與其說展示了說話者的內心生活,不論其真實或是虛假,不如說展示了商業(yè)、議會和城市領袖們更好的自我,正如經驗的道德聲音勸誡他們生活一樣”(Spiller 1992:23)。從這一層面來看,彌爾頓十四行詩的公共意義變得更為明顯。詩人深知要改變現(xiàn)狀,需要有效的改革及相關法規(guī)的約束,但更需要接受過良好教育、擁有美德的人將之付諸實施。因為人才是社會、國家構成之根本。通過呼語的方式,彌爾頓祈求這群人繼續(xù)保持高尚的品質,并期盼他們發(fā)揮更大的公共意義,這一呼喚的本質是高尚的,再加之詩人立于公共角度發(fā)出,所以更帶肅穆之感。
長期以來,彌爾頓《失樂園》中語言的拉丁化現(xiàn)象(Latinism)是評論者關注的重要話題,然而這一跡象在彌爾頓的英文十四行詩中亦有存在。有關兩者的關聯(lián),普林斯以對彌爾頓影響頗深的塔索為例,指出:“那種最終出現(xiàn)在塔索史詩中、精心雕琢的拉丁化措辭是最早出現(xiàn)于本博和德拉·卡薩的十四行詩中的”(Prince 1954:14),他試圖借此證明彌爾頓史詩中對拉丁化措詞造句游刃有余的運用源于詩人在十四行詩中的實驗和嘗試。
彌爾頓十四行詩中語言的拉丁化現(xiàn)象是詩人塑造其宏偉體詩歌的主要手段之一。拉丁語為歐洲語言中難度最高、最具聲望的語言,它是學識及傳統(tǒng)的象征,即使今天,劍橋大學的畢業(yè)典禮仍然使用拉丁語來舉行;加之,在英國文藝復興時期,“建立民族文學的動力……會促使作家們通過忠實地使用本國語再現(xiàn)拉丁文學的體裁和風格來挑戰(zhàn)拉丁文學的成就”(Adamson 1999:541-542)。這些均促使詩人在其十四行詩創(chuàng)作中運用拉丁化的措辭和句法,助其詩句擺脫原來用語中的通俗之感,增加莊嚴肅穆的氛圍。在彌爾頓之前,詩人皮埃特羅·本博(Pietro Bembo)、德拉·卡薩、塔索等人在意大利語中對此有所嘗試,他們?yōu)閺洜栴D樹立了模仿的范例,讓他學會“將一種拉丁式的厚重與莊嚴注入到他的英文詩歌風格中”(Hale 1997:7),并且他在此基礎上加以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形成了更為自由的拉丁化表達,并塑造其十四行詩之宏偉體詩風,這點集中表現(xiàn)在拉丁化措辭、語序及吊尾句三個方面。
理查德·曼特(Richard Mant 1802:cxxxvii)指出,彌爾頓的語言從古代獲得了一種尊嚴,有一種藝術無法比擬的成熟醇厚,這令他比同時代德萊頓的語言更受人尊敬。而這種語言、詞匯中厚重感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于他的拉丁化措辭的引入。
拉丁化措詞主要指彌爾頓會使用一些源于拉丁語的英語單詞,并沿用它們在這一古老語族中的原始意義。因為當時拉丁文被普遍使用于古典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這樣的措辭無疑為其詩歌蒙上了一層高雅莊重的色彩。以第X首十四行詩為例,當談及馬爾伯勒伯爵(Earl of Marlborough)的過早離世時,彌爾頓將此與喀羅尼亞戰(zhàn)役(Battle of Chaeronéa)害死雄辯家伊索克拉底(Isocrates)的傳聞類比4,并稱此戰(zhàn)役是一場“可恥的勝利”(dishonest victory)(X.6)。dishonest一詞在此處的含義并非英語中的“不誠實的、欺詐的”,而是沿用了拉丁文中“可恥的、不體面的”意義。該詞源自拉丁語復合詞inhonestus,in-這一前綴表示“not”,-honestus則表示英文中“honorable,respectable,graceful”的含義。因為詩中提及的喀羅尼亞戰(zhàn)役年代久遠,彌爾頓使用更為古老的拉丁化措辭與之形成呼應。又如第XV首第5行中vertue(virtue)(德性)一詞,它對應拉丁語中的virtus,指“男性氣概、陽剛之氣”;該詞強調男性的內在素養(yǎng)和精神品質,包括勇敢、能力和道德價值多個方面。一直以來,人們心目中根深蒂固的英雄形象都具有一核心素質——男性氣概,而“男性氣概”或是“德性”中最為重要的內涵當屬“勇敢”5。隋紅升指出,無論是亞里士多德在《倫理學》中的討論或是古希臘英雄時代的觀點,都將勇敢視為重要的美德(隋紅升2017:391-392)。該詩寫給的對象為費爾法克斯將軍,他常年征戰(zhàn)沙場,以英勇著稱。彌爾頓在該處使用這一拉丁詞匯旨在以一種更為莊重的方式贊頌將軍的男性氣概,尤其強調他的英勇過人。除此之外,詩人在該詞之前還用到了另兩個形容詞“firm unshak’n”(“堅定沉著”XV.5),它們皆是男性氣概中的重要元素,與vertue一詞形成對應。其實,vertue一詞在第IX首中也有出現(xiàn),但因其涉及的描寫對象為女性,詩人僅保留了該詞在英文中“美德、德行”之意。
拉丁化措辭屬于年代久遠、不再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詞語,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認為像這樣的罕用詞帶有“崇高色彩”,可以使“演說辭顯得比較莊重”(西塞羅2003:617)。顯然,彌爾頓在十四行詩中的措辭也是出于這種考慮,其詩詞富有古代韻味,令其風格更顯正式、莊嚴。
彌爾頓十四行詩拉丁化的第二個主要表現(xiàn)在于其詩行中語序的安排,即他會根據(jù)拉丁文習慣來安排詞序,或使用倒裝語序。關于這點,約翰·凱里(John Carey)在研究德拉·卡薩對彌爾頓十四行詩的影響時發(fā)現(xiàn):其詩中有“一種復雜的、人為的語序,主要通過倒裝、插入和懸置語法等手段實現(xiàn)”(Milton 2007:92)。這成為他賦予其詩風莊重感的重要手段。
就拉丁語句子來說,句首和句末是最為重要的兩個位置,因此通常情況下主語在句首,謂語動詞在句末,其他成分居中,這是拉丁語中最基本的語序,如彌爾頓十四行詩中“Butmy late spring no bud or blossom shew’th”(我遲到的春天還沒現(xiàn)花蕾一簇VII.4)“If deed of honour did thee ever please”(如“光榮的行動確曾使你歡娛”VIII.3)都屬于這種語序。
但是,當需要強調句中某一成分時,拉丁文中的基本語序會被打破,這也就意味著句首和句末不再是主語和謂語動詞而被其他成分取代,并隨之產生多種語序。相較失去屈折變化、詞序較為固定的英語來說,富于詞形屈折變化的拉丁文句法更為“隨意”,這在彌爾頓十四行詩中有明顯表現(xiàn)。其中最常見的情況是將賓語置于句首,形成賓語+主語+謂語的倒裝結構(O+S+V)。以第XI首十四行詩為例,此詩與彌爾頓在1645年所寫的《四度音階》一文有關,因為該文主張離婚自由,遭到同一政治營壘中長老派的諸多責難。詩人譴責他們“Licence theymean when they cry libertie”(口喊自由而心里想的是散漫荒唐XI.11)。通過將賓語licence前置,彌爾頓意在諷刺這些人追求的并非真正的自由而只是胡作非為?;贠+S+V語序,彌爾頓有時也會將之轉變?yōu)橹辟e+間賓+主語+謂語的結構(O+IO+S+V),例如第XVII首中“The bounds of either sword to thee we owe”(我們多虧你,使那兩面刃的刀為之增輝XVII.12)。在該句中,彌爾頓將直賓“The bounds of either sword”提前,置于句首,這一特殊處理旨在凸顯文爵士與眾不同的功績——將教會和政府權力區(qū)分,強調他恰如其分地處理令政教兩種力量得以充分發(fā)揮效用。此外,詩人有時也會將從句、不定式等置于句首或提前作為句子的賓語,如“Doth God exact day-labour,light deny'd,/I fondly ask”(“上帝讓我白天勞動,怎不給光芒?”我愚蠢地質問XIX.7-8)“But O as to embrace me she enclin'd”(然而她正俯身擁抱我XXIII.13)等。以第XXIII首這句為例,當彌爾頓描述其妻子試圖與之擁抱的動作時,他將主語she和動詞enclin'd延遲至句末出現(xiàn),一方面為配合尾韻押韻需要,另一方面又可戲劇化地表現(xiàn)出詩人自己對此的期待;而不定式to embrace的提前則凸顯出其妻子傾盡全力、努力嘗試夠到丈夫的行為,這與詩中典故阿爾克提斯(Alcestis)為丈夫甘于奉獻、不惜犧牲性命形成呼應。相較而言,謂語動詞置于主語之前(V+S)和賓語置于謂語之前(O+V)的倒裝語句在彌爾頓十四行詩中也較為典型,例如“Cries the stallreader,bless us!what aword on/A title page is this!”(豢養(yǎng)的讀者叫嚷:“天哪!書名頁上寫的什么!”XII.5-6)“Tomeasure life,learn thou betimes”(要及早學會調劑生活XXI.9)和“Guard them,and him within protect from harms”(請守住,保衛(wèi)他在里面不受侵襲VIII.4)、“Ev’n them who kept thy truth so pure of old/When all our Fathersworship’t Stocks and Stones,/Forget not”(恰恰是那些人信守你遠古的真諦,/那時候先祖還全拿木石來崇敬,/別忘記XVIII.3-5)等。以后兩首詩中句子為例,彌爾頓分別針對攻城的將士和上帝發(fā)出請求,句子中代詞him和them分別作動詞protect和Forget的賓語,賓語前置再加祈使句的處理在意義上起到了強調的作用,在無形中為詩行的話語傳遞了一種不同尋常的力量感。
不可否認,拉丁化句法中復雜的語序造就了彌爾頓十四行詩獨特的美感。通過普林斯所說的“期待之中和意料之外的持續(xù)相互作用”(Prince 1954:104),詩人將原本司空見慣、平常無奇的詩句變得生動且特別,成為他“打造壯麗風格的一種重要手段”(Prince 1954:22)。
提及彌爾頓語言的拉丁化,吊尾句(periodic sentences)的使用是其十四行詩詩風中最為典型的特點之一。吊尾句是通過顛倒正常語序或是在句中插入一些修飾成分令主要內容延后直至句尾出現(xiàn)的句子。在句中,最重要的意義一直處于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直至全句結束時,完整的意義才得以展現(xiàn)。吊尾句的語序較為復雜,但“它能增強讀者的注意力,使每個音節(jié)都充滿活力”(Prince 1954:106),因此,多用于正式或莊嚴雄辯的風格中,而塔索也將吊尾句中意義的懸置視為產生莊嚴感的原因之一(Tasso 1973:142)。
相較于傳統(tǒng)十四行詩詩人,彌爾頓對吊尾句的使用更為頻繁,其最為特別之處在于:插入的多個修飾成分一般較長且錯綜復雜,包含介詞短語、分詞短語、從句、不定式等多種結構,它們看似不完整或是散亂無序實則是詩人匠心獨運的設計。維克多·什克洛夫斯基(Viktor Shklovsky)曾說:“藝術的手法就是使事物奇特化的手法,是使形式變得模糊、增加感覺的困難和時間的手法,因為藝術中的感覺行為本身就是目的,應該延長”(1989:65)。通過吊尾句這一陌生化處理,彌爾頓意在增加英國文學讀者的感受難度、延長感受時間,令他們獲得新鮮感、產生不同的審美感受。除此之外,因為這些詩句的完整意義往往要在多個詩行之后才能顯露完整,因此,在彌爾頓的十四行詩中,跨行與吊尾句總是伴隨出現(xiàn)的。關于跨行,塔索曾指出它是莊重風格(gravità)的精髓所在,在其談論德拉·卡薩詩中宏偉和崇高的首要原因時,他同樣強調了跨行的使用(Prince 1954:21)。彌爾頓十四行詩中跨行的使用非常頻繁,例如在第XVIII首譴責皮埃蒙特大屠殺的詩中,除第二行和第四行,其他詩行皆使用了跨行,并且多次出現(xiàn)跨越數(shù)行的情況,為整首詩創(chuàng)造了一種勢不可擋的前進韻律感。所以,當詩人在十四行詩中將吊尾句與跨行結合無疑更加增添了詩行莊重嚴肅的風格。
第XIX首十四行詩是吊尾句與跨行結合的典型例子之一。該詩寫于1652年彌爾頓雙目失明之后,八行詩節(jié)的言語間充滿著詩人痛苦、困惑、迷惘、絕望的復雜情感。該部分以When引導的狀語從句開篇,主句的主謂部分“I fondly ask”(我愚蠢地質問XIX.8)一直到第8行才出現(xiàn),第一個句子則直到第12行才全部結束。從語句分析可知,第1至6行的內容都為主句的修飾成分,它們不僅篇幅較長且結構繁瑣復雜。開篇的“When I consider”狀語從句中包含兩個賓語從句,在第二個賓語從句“And that one Talent which is death to hide,/Lodg’d with me useless…”(這一天賦要死亡才能埋葬,/在我卻虛有其表……XIX.3-4)中,主語one talent之后又插入了一個which引導的定語從句,謂語部分Lodged之前則省略了is,而隨后的though引導的狀語從句中,“my soul”和“more bent”之間“is”也同樣被省略,并連續(xù)使用了兩個跨行。開篇如此長的修飾語無疑一直引領著讀者的興趣,他們對于何時出現(xiàn)主句自然充滿好奇,而though引導的從句中“is”的省略,同樣也令讀者更加期待下文中某處出現(xiàn)與“my soul”搭配的主動詞,這種期待令他們在閱讀中不斷探索。吊尾句中懸置主要成分的手法似乎是彌爾頓失明后在黑暗中漫長等待過程的映射,詩中繁復而冗長的句法仿佛是在模仿詩人面臨這一重擊后糾結復雜的內心情緒;即便如此,他仍不忘表明自己對上帝的忠心,第4和第5行后兩個連續(xù)跨行旨在強調詩人這一情感之強烈和急迫,而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襯出后面他對自己失明遭遇的不解,因而激發(fā)了第7行和第8行的質疑。
綜上分析可知,彌爾頓十四行詩中拉丁化語言現(xiàn)象非常明顯,尤其表現(xiàn)在錯綜復雜的語序和吊尾句的使用上,普林斯甚至表示“這些詩中詞序的復雜性和節(jié)奏的發(fā)展首次接近了史詩的用詞和節(jié)奏”(Prince 1954:103)。相較傳統(tǒng)的拉丁語規(guī)則,詩人的使用更有自主性,這是其獨特詩風的具體表現(xiàn),也是他為晚期偉大作品中宏偉風格所作的嘗試。雖然對比彼特拉克那種以流暢、溫和為主體的風格,有人抱怨彌爾頓的這種寫法令其詩文極為難懂,但正如揚格所說“一切崇高而出色的事物都在陳規(guī)之外,必須經過一番探索、迂迴才能找到它”(1963:11)。
作為一位海納百川、博采眾長的大家,彌爾頓在其十四行詩創(chuàng)作中融入了多種元素。除前文已提及的,對于意大利語言及文學偏愛有加的詩人也將意大利語元素與其詩歌相結合。約翰遜曾指出,彌爾頓風格與眾不同的一個原因是他對“托斯卡納詩人的熟悉”,在其看來,彌爾頓在英文詩歌中對措辭的處理通常是意大利式的,有時也會與其他語言結合(Johnson 1905:190)。而就其十四行詩而言,他早期意大利文愛情十四行詩的寫作也為他后期的英文創(chuàng)作提供了實驗和練習的機會。
在所有意大利手法中,彌爾頓借鑒最多的是平行結構的使用。就意大利十四行詩的形式來說,八六結構的劃分以及韻式的設計是為使詩歌整體達到平行或平衡,而其邏輯結構、思緒的發(fā)展和措辭亦受到這種平衡關系影響。在彼特拉克的諸多十四行詩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種平衡和對稱的特點。相對而言,16世紀的意大利十四行詩較少采用明顯的對稱,但在普林斯看來,其看似豐富和復雜的表面下隱藏著一種內在的邏輯性,特別是談及德拉·卡薩的十四行詩時,他認為,雖然它們“往往在一個精心設計得不規(guī)則的表面下”,卻“保持著原有的潛在平衡”(Prince 1954:94),而措辭就是一個重要的表現(xiàn)方面。以德拉·卡薩的代表作《哦,睡夢》(O sonno)為例,平衡原則的應用主要表現(xiàn)在形容詞和動詞的成對出現(xiàn)上,例如第4行的“aspra e noiosa”(澀而乏味)、第6行的“stanche e frali”(疲倦脆弱)、第8行“distendie posa”(將我蔭蔽,在此憩停)和第14行“acerbe e dure”(殘酷而漫長)。詩人在第4、6、14行中使用了三對形容詞,第8行中使用了一對動詞,并且將它們都置于每個詩行的行尾。成對出現(xiàn)的表達不僅令結構、押韻保持了平衡,也讓詩行的內容和意義得以強調。
在彌爾頓的25首十四行詩中,第I首詩并未出現(xiàn)意大利風格平行措辭的痕跡;之后,通過意大利文十四行詩的實驗,詩人掌握了這一手法,并將之大膽且廣泛運用于自第VII首十四行詩開始的英文創(chuàng)作中。
第VII首十四行詩是彌爾頓第一次在英文十四行詩中使用意大利風格的平行手法,從該首可以看出,意大利文十四行詩的練習為其之后的英文創(chuàng)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幫助詩人捕捉到了詩中微妙的平衡。
Yetbe it less ormore,or soon or slow,
但是無論是多或少,還是快和慢,
It shall be still in strictestmeasure eev’n,
它仍將嚴格符合同樣的命運,
To that same lot,howevermean,or high,
不論貴賤高低都不差累黍,
Toward which Time leadsme,and the will of Heav’n;
時間和上天的意愿領我向前邁;
All is,if Ihave grace to use it so,
只要我有雅量妥善加以利用
As ever inmy great task-Masters eye.
監(jiān)工頭看來全照樣千古不朽。
(VII.9-14)
該詩寫于彌爾頓二十三歲生日之際,詩人表達了對時間流逝的感嘆以及在人生重要時刻對未來職業(yè)選擇的焦慮和擔憂。在這個六行詩節(jié)中,彌爾頓使用平行措辭多達四次,其中三對為形容詞“l(fā)ess or more”(是多或少VII.9)“soon or slow”(是快和慢VII.9)和“mean,or high”(貴賤高低VII.11),一對為名詞“Time...and the will of Heav’n”(時間和上天的意愿VII.12)。由or連接的三組平行措辭列出了未來可能出現(xiàn)的多種情況,相較于八行詩節(jié)中的焦慮情緒,這樣的陳述方式帶有一種從容不迫之感,詩人試圖強調:無論是時間的遲早、快慢或是命運的貴賤,只要自身好好把握,上帝必會讓其不朽,言語間透露著堅定、沉著、大氣。而由and連接的名詞平行結構則將前文中一直談論的時間概念和上帝聯(lián)系起來,為最后一個三行詩節(jié)升華主旨形成了良好的過渡。
在此之后,彌爾頓繼續(xù)于英文十四行詩中使用這種方式。例如第XVI首中,兩對抽象名詞“faith and matchless Fortitude”(堅定的信心和無比的剛毅XVI.3)和“peace and truth”(和平和真理XVI.4)以及一組關聯(lián)詞組“through a cloud/Notofwarr onely,but detractions rude”(不僅沖破烏云/滾滾的戰(zhàn)場,也沖破陣陣粗野的非議XVI.1-2)集中出現(xiàn)于第一個四行詩節(jié)中。因為這一詩節(jié)有關領袖人物的歌頌,三組并列平行結構既增添了詩人贊揚之詞的分量,又為整首詩營造了一種正式且莊重的氛圍。隨后,在7-9行中,彌爾頓對三大戰(zhàn)役的描寫同樣運用到了這一手法,它將原本是行內的平行措辭擴展至詩行與詩行之間形成排比句式,更為有效地達成了詩中的平衡感和統(tǒng)一感,大大增添了詩句的力量感和氣勢。
歸納而言,在彌爾頓諸多平行結構中,有由形容詞構成的,例如“wise and pure”(聰明純潔的IX.14)、“wise and good”(既飽學又善良XI.12)、“pale and faint”(蒼白而無力XXIII.4);也有名詞構成的,例如“Lands and Seas”(山海和大陸VIII.7)、“pity and ruth”(憐憫同情IX.8)、“Faith and Love”(信仰和慈愛XIV.1);還有動詞構成的,例如“stare and gasp”(瞠目結舌XII.11)、“stand and waite”(待立侍命XIX.14);以及介詞詞組的,如“with Mary,and with Ruth”(瑪利亞和路得的IX.5)、“with envy,or with praise”(不是嫉羨就是贊揚XV.2)等。與德拉·卡薩的處理方式一樣,它們中大部分也都被置于所在詩行的行末。不僅如此,彌爾頓還在此基礎上加入其它成對結構或組合,形成新的平行措辭、平行句子或是排比句式,例如“Whether to settle peace or to unfold/The drift of hollow states”(到底是媾和還是捅穿那裝腔/作勢的空架子XVII.5-6),“Eitherman’s work or his own gifts”(人的效勞或報答他的恩賜XIX.10),“the Fields are dank,and ways are mire”(田野陰濕,道路泥濘XX.2),“Let Euclid rest and Archimedes pause”(讓歐幾里得停息,也讓阿基米德告休XXI.7)等。
在普林斯看來,這些平行或對立措辭的運用令彌爾頓十四行詩產生了一種“優(yōu)雅的變化”(Prince 1954:97)——冗筆(pleonasm)。冗筆指“用詞超過必要的數(shù)量”,是一種古老的修辭格。它在文學中的積極意義在于:通過使用一些額外單詞或是重復語義相近的措辭來傳達和強調一些獨特而生動的形象,增加表達中的力量感,增添文學作品中夸張、感嘆、華麗、諷刺等多種效果,為崇高的風格服務。彌爾頓頻繁使用這一手法的用意正在于此。
朗吉努斯(1987:86)在《論崇高》(On the Sublime/Peri Hupsous)中曾指出崇高的五個要素:莊嚴偉大的思想、慷慨激昂的熱情、辭格的藻飾、高雅的措詞以及尊嚴和高雅的結構。彌爾頓十四行詩中振奮人心的呼語、拉丁化的措辭造句及意大利語結構對應于崇高要素中的后三種,即詩歌的形式層面。然而,只有當其形式層面的宏偉服務于詩人莊嚴偉大的思想之表達時,才能釋放出彌爾頓十四行詩中所蘊藏的“九級浪”之巨大力量,從而真正成就其十四行詩的宏偉詩風。在朗吉努斯看來,莊嚴偉大的思想往往反映了一顆崇高偉大的心靈,彌爾頓天生高尚的思想品格和其兒時以來所接受的教育成就了其一顆崇高的心靈。除莊嚴偉大的思想,朗吉努斯亦強調豐沛的情感,這種情感是超越一般情感厚度的慷慨激昂、氣勢磅礴的力量,在這種情感的驅動下,詩人莊嚴偉大的思想得以更有效的表達。彌爾頓在詩歌中展現(xiàn)出的慷慨激昂卻又不失理性之節(jié)制的激情極大地傳達了詩人莊嚴偉大的思想??梢哉f,其宏偉風格之本質正在于他那顆“深沉且激昂心靈”(WJM:At a Vacation Exercise.33)的崇高激情。
彌爾頓詩歌中莊嚴偉大的思想鮮明地體現(xiàn)于他在十四行詩主題和內容上的“典范式獨創(chuàng)性”。首先,在愛情主題上,彌爾頓打破傳統(tǒng)愛情十四行詩中矯揉造作、毫無真情實感的范式,著重表現(xiàn)一種建立在平等對話和彼此尊重基礎上的自由愛情,同時還將愛情主題延伸至婚姻層面,表現(xiàn)出其思想上的成熟與深刻。其次,在政治主題上,彌爾頓結合當時的革命政治形勢將自己的政治理想、正義自由的思想和對革命領導人的期許融入十四行詩創(chuàng)作,不僅使其成為特殊革命時刻服務社會與國家事務的傳聲筒和號角,而且亦作為對革命領導者在后革命時代居安思危,強化思想精神建設,鞏固革命成果的提醒和警示,展現(xiàn)出詩人在政治上的遠見卓識和在個體自身建設方面的精神探索。再次,在宗教主題上,作為虔誠清教徒的彌爾頓在十四行詩中寄予了其深切的宗教自由理想和對人精神品格的不懈追尋。彌爾頓在宗教主題類的十四行詩中既表達了對彼時英國教會腐敗滋生等現(xiàn)象的痛斥與抨擊,又通過對自我人生處境的深入思考探索了自由信仰下的每一個個體靈魂所應具備的精神品格,為其在英雄詩歌三部曲中塑造具有“內在精神”的美德英雄(吳玲英2018:51)奠定了基礎,這些內在精神品格與美德的探索亦構成彌爾頓莊嚴偉大思想的精神內核。彌爾頓十四行詩中所運用的振奮人心的呼語、拉丁化的措辭造句以及意大利元素正是服務于其上述莊嚴偉大思想的表達,只有當我們認識到這一內在關聯(lián),才能直觀地感受到如“九級浪”般的彌爾頓十四行詩之強大爆發(fā)力,全面而深刻地把握其十四行詩的宏偉詩風。
注釋:
1 本文中十四行詩序號及引用文本來自《彌爾頓的十四行詩》(Milton’s Sonnets:The Texts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Commentary.London:Macmillan,1966);其他彌爾頓詩文來自《約翰·彌爾頓著作集》(TheWorks of John Milton.Vol I.New York:Columbia UP,1931),文中將其縮寫為WJM。十四行詩引文以詩序號加行數(shù)的方式標出,其他引文以WJM加詩名和行數(shù)的方式標出,不另加注。詩行的中文翻譯參考了金發(fā)燊和朱維之的譯本,稍有改動。
2 第X首中,與開篇稱呼Daughter to that good Earl對應的人的名字Honour’d Margaret出現(xiàn)在該詩詩尾處。這種在開篇就使用了呼語但直至詩文最后稱呼全名才出現(xiàn)的情況是彌爾頓的一種創(chuàng)新。
3 這11首十四行詩分別為第I,II,VIII,IX,X,XIII,XV,XVI,XVII,XX,XXI首。
4 公元前338年,馬其頓王菲利普在喀羅尼亞擊敗雅典和忒拜,致使希臘喪失自由。有傳聞稱,當時雅典的雄辯家伊索克拉底出于對自己國家的熱愛、無法接受自由的最后一絲希望的破滅,最終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在此處,彌爾頓是將前文提到的英國議會解散致使伯爵早逝與此類比。
5 隋紅升在《男性氣概》一文中指出:哲學家曼斯菲爾德(Harvey C.Mansfield)通過詞源學發(fā)現(xiàn)男性氣概(andreia)一詞用于指勇氣或勇敢,是一種控制恐懼的德性(virtue),而德性在拉丁文詞源中的核心意義也恰恰是男性氣概或勇敢。具體內容參見該文第3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