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關鍵詞:晚明;尚“奇”;變革;創(chuàng)造性
一
關于中國歷代書法的審美特征,清人梁曾精辟地概括為“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tài)?!盵1]這里所說的“韻”“法”“意”都比較準確地揭示出晉、唐、宋三代書法審美的特質,唯有元、明尚“態(tài)”的“態(tài)”不大好理解?!皯B(tài)”照字面意義可以理解為一種狀態(tài)。那么究竟屬于哪種狀態(tài)呢?筆者認為,這是一種“奇”態(tài)。它包含有“奇特”“奇異”“奇詭”之意。奇既是對舊規(guī)范的突破,又是對新事物的向往。如果說,這個奇異之態(tài)在元人書法那里表現(xiàn)得還不夠充分的話,那么到了明代,尤其是晚明就表現(xiàn)得異常強烈了。如果說,明初期張弼“好到極處、俗到極處”的草書,明中葉祝允明“風骨爛漫、天真縱逸”的草書所表現(xiàn)出來更多的還是一種企望憑借功力與性情超越前人的夢想,那么明嘉靖以后,書壇興起的那樣一股重個性、重獨創(chuàng)、重主體情感抒發(fā)的變革思潮,就不僅僅是單純的超越之想了,而分明帶有極其強烈的反叛傳統(tǒng)意識。站在這個思潮前面的一批人物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徐渭(1521—1593)、董其昌(1555—1363)、張瑞圖(1570—1641)、王鐸(1592—1652)、倪元璐(1593—1644)。
下面,我們看“奇異之態(tài)”在晚明書家中都有哪些表現(xiàn)。
徐渭的“奇”體現(xiàn)在他面貌之奇異,用筆之大膽,最好地詮釋了書法藝術的“獨抒性靈”的主體意識,達到感性審美的極致。徐渭的書法和他的思想、本身悲慘的人生閱歷息息相關。其師王畿與季本,皆王陽明嫡傳弟子。徐渭自然受其影響,在書法上直追本心,提倡真我。多舛的命運,使其內心矛盾恐懼,痛苦交織,導致精神分裂糾纏他二十年之久;表現(xiàn)在書法上則破鋒、出鋒、澀筆隨意而至,點畫狼藉,如急風暴雨,從而形成他撼人心魄的自家面目。徐渭的草書和他的大寫意花鳥畫,正是明代士人審美趣味的典型象征,是自我情感的宣泄,是一種儒與反儒的矛盾的融合,是一種俗極而雅的“雅文化”的代表。袁宏道用“病奇于人,人奇于詩,詩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畫”[2]5個奇字,生動揭示出徐渭不合流俗的人格特征與藝術特征。
董其昌的“奇”則表現(xiàn)在他主張的敢于“脫去右軍老子習氣”,而直抒胸臆,盡情展現(xiàn)自家的天真率意。他宣稱“趙書無弗作意,吾書往往率意”[3]。他把淡與秀作為自己的審美追求,在用筆上講究虛靈和變化,在結構上講究精微、緊密而有勢,在章法上則講究疏密相間,以字距大、行距大形成疏朗的格調,由此造成蕭散簡遠的意趣,內涵十分豐富。這是與徐渭書法最大的不同??傊?,作為云間書派開山始祖,董其昌引入禪宗思辨哲學,追求率意平淡的藝術風格,以“吾神”為最高品格,突出書家個性的釋放,自覺地融入到那個時代的社會思潮中。
張瑞圖的“奇”則充分體現(xiàn)在他書法的用筆上,正如后世一些評論者所稱:“瑞圖書法奇逸,鐘、王之外,另辟蹊徑?!盵4]他大膽突破了傳統(tǒng)的中鋒用筆,而專以偏側之鋒大翻大折,把歷代草書家以圓轉取縱勢變?yōu)闄M折取橫勢,由此形成尖刻的鋒穎與銳利的方角。其大幅度地粗重橫畫運動形成一種迥然不同的奇逸書風。這種特殊筆法使他在中國書法史上獨標一格。張瑞圖堪稱為晚明書壇變革中反叛傳統(tǒng)的一個突出代表。對于張的書法歷來評說不一,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張的創(chuàng)新精神是當時最強烈的一個。
倪元璐的奇不是在用筆而是在字法和章法上。在字法上他摻以揉、擦、飛白、渴筆,與濃墨相映成趣;在章法上他有意識拉開行間距離,行距疏朗,字距茂密,聚散開合,隨機應變,奇險而多姿。倪后瞻對此評論說:“倪鴻寶書,一筆不肯學古人,只欲自出新意,鋒棱四露,歷逼復疊,見者驚叫奇絕?!盵5]
最后我們來看王鐸書法出奇之處。應當說,王鐸是晚明書家中學習傳統(tǒng),深得二王精髓的不多的人。但即使這樣,王鐸仍然以勁健樸拙、超逸絕俗的風格,塑造自己的藝術個性。王鐸的過人之處,是在審美形式上出奇制勝,以“正極奇生”手段突破了前人規(guī)范,創(chuàng)造出一種雄強沉郁的書風。這種書風在巨軸書法上獲得空前的成功,線條跳躍迭宕,欹斜反正,大小疏密,相映成趣,擲騰翻折,氣勢逼人,往往一氣可書一二十字;加之結字、章法、墨法上的豐富變化,把書法的形式美發(fā)揮到歷史的一個嶄新高度。神筆王鐸,至今仍然是一個讓人仰望的難以超越的人物。
二
晚明出現(xiàn)的這種浪漫主義尚“奇”書風不是偶然的,它有著深刻的社會文化背景和各種復雜的原因。
縱觀整個書法史,晚明時期的書風發(fā)生了自魏晉以來又一次強烈的震蕩。如果說北宋發(fā)生的第一次震蕩,還只是對魏晉平和遒美書風的一種適度反撥,將其改變?yōu)閷τ谝馊さ某缟校敲吹酵砻鞯倪@次震蕩就不屬于理性的反撥,而分明具有非理性色彩。它表現(xiàn)得如此激烈、如此狂放、如此不擇手段,已不能說是一種調試,而應是一種叛逆和顛覆。
這里所說的晚明時期主要是指明萬歷帝登基(1573年)到崇禎帝殉國(1644年)這71年時間。有明一代237年,晚明只占三分之一時間。但這71年卻是明王朝由盛至衰的71年。
近年學者提出晚明化的問題,就是認定晚明社會乃是一個由可以挽救的畸形社會到不可以挽救的畸形社會的歷史過程。
從時間上說,晚明社會就是由武宗濫觴到萬歷時期正式開始至崇禎帝殞命而結束的漸變過程,是不可救藥程度逐步加深的過程。武宗時期算不上晚明,但晚明化確實由此時發(fā)軔。
何謂晚明化?就是全民或全階層處在一種為了追求金錢、物質享受、高度自我而進入集體瘋狂的狀態(tài)。其典型特征是: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文化娛樂業(yè)高度繁榮,然而民族精神(也就是老的好的傳統(tǒng),如忠君愛國、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等等)卻迅速萎靡,社會的評價標準已經(jīng)由知識、責任、真情實感等轉化成唯一的標準——金錢。社會等級、秩序的安排以金錢論,傳統(tǒng)的道德秩序、準則、法律或已蕩然無存。全社會以過度自我、過度張揚、追求奢侈、追求享樂為理想;為了實現(xiàn)這一理想,可以踐踏一切道德、準則乃至法律。
一方面,晚明是傳統(tǒng)價值觀淪喪的時代,另一方面又是當時思想家自覺對文化傳統(tǒng)及價值觀念進行反省和批判的時代。明中葉興起王陽明的心學,理學末流漸趨“空談心性”一途。沖破理學的思想禁錮不僅是走出中世紀的社會要求,而且已變成一種社會行動。一批思想敏銳的思想家如李贄、顏山農(nóng)、楊慎、顧炎武、黃宗羲等人先后舉起批判宋明理學的旗幟,傳統(tǒng)儒學開始向近代思想轉型。
三
晚明的書法變革潮流正是在這種社會經(jīng)濟思想的大解放與大變動的狀況下出現(xiàn)的。明中葉祝允明摒棄明代前期書壇陳陳相因的通病,主張“閑窗散筆”,抒情寫心,具有鮮明的個性特點,開晚明書法變革潮流之先河。
徐渭性格奇崛,強調書法創(chuàng)作“出于己”的“獨創(chuàng)”和“天成”。他還稱“高書不入俗眼,入俗眼必非高書”[6],而董其昌則主張“真率”和“平淡”[7]。他們的書法均強烈地表現(xiàn)出人的主體意識。這一點與當時文學界的李贄提倡的“童心”,湯顯祖提倡的“至情論”、公安“三袁”提出的“獨抒性靈”主張在本質上是一致的。而稍晚于“公安三袁”的竟陵派則更進一步提出“勢有窮而必變,物有孤而為奇”[8]。所謂“物有孤”就是說不同凡響,獨此一家。這里已經(jīng)明確地把“奇”作為一種審美理想加以提倡。又如王鐸在他《擬山園集》的《文丹》一文中,表露出他驚世駭俗的審美觀。他公開宣稱“他人口中嚼過敗肉,不堪再嚼”[9]。這種不蹈故轍,立異標新的現(xiàn)象可以說是當時文人的普遍狀況。
如果說明中葉的草書家如祝枝山、張弼、文征明表現(xiàn)出來的個性還不那么強烈,或者說這種個性還沒有明顯的思想傾向,那么“自嘉靖以后,士大夫書無不可觀,以不習俗書故”[10],書壇充盈的大都是自由無羈、瀟灑豪爽的行草書;而當時的草書“三狂人”王鐸、倪元璐、黃道周不過是其代表而已。
這種書風的崛起,是與當時思想界的變革、禪學的中興、文學的創(chuàng)新相表里的。它們在時間上的一致,內容上的相似,決不是一種巧合;而是明中期崛起的張揚自我的人文思潮的產(chǎn)物;再進一步說,則是中國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到明代的必然結果。
或許有人會舉出歷史上也有一些佯狂之人或奇逸書風,如張旭之“顛”,懷素之“狂”,楊凝式之“瘋”等,但那些大都可歸結于個性的原因而不是政治的根由。然晚明卻不同。晚明書家?guī)缀趺媾R著同樣一種無法逃脫的社會命運。正如林木先生指出的:“那種政治的高壓下,在生命的威脅中,在令人窒息的懷才不遇的絕望里,在難以忍受的窮厄威迫下所產(chǎn)生的劇烈的情感沖突及由此自然而生的與世難合的狂怪心理”[11],左右了晚明書壇。
由此可見,晚明尚“奇”的審美取向不是憑空而來的,而是晚明知識分子精神高蹈的一種必然反映,是深刻的社會矛盾和復雜的內心沖突在書法文化上的一種表現(xiàn)。不論是董其昌、徐渭、張瑞圖,還是傅山、王鐸,都無法逃脫他們那個時代的作用力。
晚明尚“奇”書風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首先是書法家的自我覺醒。他們不像宋人,更不像唐人對于傳統(tǒng)和經(jīng)典頂禮膜拜。而這一點在元人那里還是不能想象的;只有到了明人那里,書法才成為一種真正的自覺的個性行為。
其次,明人競相爭奇,客觀上造成書法審美的多元化格局。以前的書家大都以二王為正統(tǒng),追求一種雅正平和的審美格局。而明人卻一反這種審美傳統(tǒng),標新立異,爭奇斗艷,各種風格的書法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除了前面所說的那些書家,進入明中葉后還涌現(xiàn)出祝枝山、張弼、詹景鳳等草書家。不用說,這一時期的書風更多地具有個性色彩而不是共性的格調。
最后,明人尚“奇”書風啟發(fā)了后世書家的創(chuàng)新思維,激發(fā)了他們的創(chuàng)造性精神。明以前的書家很少敢于突破二王藩籬,唐人書法不敢越雷池,宋人尚“意”,雖比唐人多了幾分自家主張,但總的來看并未做到徹底解放自我。元人在復古旗幟下討生活,也是亦步亦趨。只有元末楊維楨突破了傳統(tǒng)書風。所以梁說“元尚態(tài)”終顯牽強。但明中葉尤其是晚明,書家從傳統(tǒng)枷鎖中徹底解放出來。站在藝術發(fā)展的立場看,明代是思想最解放的時代,也是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得最充分的時代。晚明尚“奇”書風直接影響到明清之交的傅山等人。傅山提出的“四寧四毋”[12]簡直就是對傳統(tǒng)和經(jīng)典的徹底叛逆宣言。不過,從另一個方面看,晚明一些書家由于過分炫奇,致使書法線條散亂,章法怪異,有失美感。
晚明尚“奇”書風對于千年以來以二王書法為不二法門,以中和理想為審美范式的傳統(tǒng),無疑是一個有力的沖擊和反撥,其直接后果是開啟了書法創(chuàng)作與審美的多元格局。這是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個重大進步。晚明尚“奇”書風的深層次原因是社會的諸多矛盾對士人思想帶來了劇烈沖擊與影響,由此激發(fā)出反傳統(tǒng)、反潮流的精神。今天雖然時代不同了,但藝術的創(chuàng)造與創(chuàng)新依然需要發(fā)揚這種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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