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巧燕

晚清西學書院是以自然科學為主要教學內(nèi)容的書院類型，辦學目的是學習西方的自然科學，也就是西學。西學書院產(chǎn)生于西學東漸和洋務運動的時代背景之下，是有識之士為了挽救衰落的國勢、救亡圖存所做的努力。到了清末，傳統(tǒng)書院逐漸淪落為科舉的附庸，圍繞著科舉的指揮棒，重視詩賦和八股文教育。西學書院是對傳統(tǒng)書院普遍專注于詩賦、八股文教育的革新。

晚清西學書院著名的有上海格致書院、上海中西書院、杭州求是書院、武昌兩湖書院、陜甘涇陽味經(jīng)書院、西安關(guān)中書院等。其中創(chuàng)辦最早的是上海格致書院，同治十二年（1873）由江蘇無錫徐壽和英國傅蘭雅（John Fryer）等開始捐資創(chuàng)辦，1876 年開始招生。在晚清的社會環(huán)境下，西學書院不可能完全超越國情和時代，只從事西學教育，中學仍是基礎和根本。如上海格致書院創(chuàng)建之初擬定的章程中，認為書院不但要備藏各種西學書籍和儀器，“又備中國經(jīng)史子集，以期考古證今，開心益智，廣見博聞?！盵1]上海中西書院，光緒七年（1881），美國監(jiān)理會傳教士林樂知（Young John Allen）創(chuàng)建，自任院長，專課中西兩學，“意在中西并重”[2]。晚清西學書院文學教育依然受重視，與科舉仍然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

一、西學書院創(chuàng)建的文學與科舉教育批判背景

西學書院產(chǎn)生于西學東漸和洋務運動的時代背景之下，傳統(tǒng)書院普遍淪落為科舉的附庸，只圍繞著科舉進行詩賦與八股文教育，弊端重重，積習難返，批判的聲音非常清晰，改革的呼聲不絕于耳。在這樣的教育背景下，西學書院順應歷史潮流，應運而生。

晚清書院弊端很多，如很多書院山長只是掛名，而不到院，不和學生謀面，學生考課舞弊成風。《申報》1878 年8 月19 日發(fā)表《論書院弊藪》一文，批判蘇杭等地書院作弊成風，曰：“書院月課則有花紅膏火，以為獎勵之資，其所獲在利，而其初意則皆所以培養(yǎng)士子，振興文教?！K杭兩處則請托公行矣，山長之門生故舊每得優(yōu)等矣，脂韋之流且鉆營謀刺競拜老師矣，甚至繳卷之時顯夾條子于其中，發(fā)案之前允抄閑本以呈覽，種種不公不一而足?！碧K杭，在清代是公認的人文淵藪之地，具有濃厚的學術(shù)文化氛圍，連這兩地的書院都舞弊成風，其他地方可想而知。《申報》1883 年10月2 日又發(fā)表《論書院流弊》一文，指出書院應課士子作弊謀利之風已不只是個別地區(qū)的現(xiàn)象，而是各地“莫不皆然”，“士子以區(qū)區(qū)書院膏獎而百計請托賄求，則是自隳其品行，名節(jié)由是棄，品行由是隳”。

書院到了晚清大多淪落為科舉考課類書院，而科舉時文、詩賦在晚清動蕩衰落、外強烈焰咄咄相逼的社會大勢下，因無經(jīng)世致用之功而遭到批判和攻擊。很多有識之士呼吁改革書院教學內(nèi)容，如葉爾昌《廢書院時文詩賦為有用之學議》中曰：

中國之取人才，在科目；其養(yǎng)人才也，在書院?？颇恳缘沁M之，書院以肄習之，前明令甲特重時文，本朝因之益以詩賦，二百余年奉行惟謹，父詔子，師傳弟，從未有言其害者，何也？科目非時文、詩賦無以進身，書院非時文、詩賦不獲膏火。蓋餌其利，而忘其害也，久矣。

方今天下，日本橫于東，歐洲諸邦環(huán)伺于西，各挾其奇技異能與夫邦之利器，以爭衡于天下。而中國坐受其困，無一應變御敵之才，此坐時文、詩賦之病也！夫時文、詩賦小技也，昔之為此者，根柢六經(jīng)，羽翼諸子，非無名臣大儒出其中，今之為此者，孔孟不知何道，程朱不知何學，惟日從事于咿唔占畢中，糟粕耳，皮毛耳，曷足貴哉！……

時文、詩賦有何建立？有何擔當？又安所得人才哉？……夫殺人者，只害一人，而時文詩賦，直害千萬人，一人受其害，猶含不白之冤，千萬人被其害，竟無解終身之惑。

中國所以自弱者在此，外人所以窺伺者亦在此。昔禹時洪水為害，周公時夷狄為害，春秋時亂臣賊子為害，戰(zhàn)國時楊墨為害，漢唐時佛老為害，今之時文詩賦不減五害也，不廢何待哉？[3]

歷史常常周期性地上演同樣的片段，一如明末清初，將明朝衰亡的原因歸罪于八股文，只是到了清末，多了明代科舉未用的詩賦而已。

葉爾昌對廢除時文詩賦后的書院教學內(nèi)容進行了規(guī)劃，包括12 齋，即12 個方面的內(nèi)容：宋學齋、掌故齋（即考據(jù)之學）、治事齋（政事之學）、時務齋（經(jīng)濟之學）、天算齋（數(shù)理之學，兼以繪畫）、與志齋、西學齋、軍事齋、商務齋、律例齋、格物齋、制造齋12 類。詩賦等傳統(tǒng)文學教學內(nèi)容被摒棄于設定的教學內(nèi)容之外。

書院改革的呼聲一直未斷。光緒二十二年（1896），山西巡撫胡聘之上《請變通書院章程折》，建議改革書院教學內(nèi)容，逐漸減少科舉時文、詞章教學內(nèi)容，不斷增加自然科學內(nèi)容。奏折有曰：“查近日書院之弊，或空談講學，或溺志詞章，既皆無裨實用，其下者專摹帖括，注意膏獎，志趣卑陋，安望有所成就？宜將原設之額，大加裁汰。每月詩文等課，酌量并減。然后綜核經(jīng)費，更定章程，延碩學通儒，為之教授，研究經(jīng)義，以穹其理，博綜史事，以觀其變。由是參考時務，兼習算學，凡天文、地輿、農(nóng)務、兵事，與夫一切有用之學，統(tǒng)歸格致之中，分門探討，務臻其奧?！盵4]

書院改革的呼聲大都針對教學內(nèi)容中的科舉時文和詩賦。西學書院的應運而生代表了晚清書院改革的時代文化潮流方向。而在西學書院任教的中方教師，身份值得探究，他們都接受過良好的傳統(tǒng)教育，并深有造詣，但都不以文學名世，在科途上皆不盡人意，愛好西學，并卓有成就。上海格致書院長時間主講者有徐壽、華蘅芳和王韜。徐壽、華蘅芳沒有科名，年少時就絕意科舉，王韜是秀才，鄉(xiāng)試未售后也絕意科舉。他們都有反科舉傾向。下面以王韜（1828-1897）的科舉批判為例。

接受過科舉教育的王韜，對科舉有猛烈的批判。不得科名就是不孝的思想，在清代很流行頑固，有友人給他寫信，勸他用心功名以盡孝。王韜回信說：“足下謂科名者，士子之進身，非得之不足為孝，以是為仆勸，其意不可為不厚，然仆聞有一時之孝，有百世之孝，吾人立天地間，縱不能造絕學，經(jīng)緯當世，使天下欽為有用之才，亦當陶冶性靈，揚榷古今，傳其名以永世，若不問其心之所安，博取功名富貴，以為父母光寵者，烏足道也……況士各有志，仆不能強足下為古，猶足下不能強仆為今也。……于時文中求經(jīng)濟，吾未見其可，足下勿挾尺寸之見，令人墮實而廢時，則幸甚?！盵5]2他對朋友以科舉為重的愚見，反駁得很有分量，以科名盡孝是“一時之孝”，而從事自然科學研究是能經(jīng)緯當世的“百世之孝”。

王韜猛烈批評了科舉時文選士的科舉制度，曰：“帖括一道，至今日而所趨益下，庸腐惡劣，不可向邇。乃猶以之取士，曰制科，歲取數(shù)千百貿(mào)然無知之人，而號之曰士。將來委之以治民，民其治乎？故我曰取士之法不變，則人才終不出。”[6]99“本朝試科以制藝，實沿明代舊習，遂使英賢杰士壯志消磨，皓首窮經(jīng)，未蒙推選，不知湮沒幾何人品矣！”[5]1“今國家取士，三年而登之賢書，升之大廷，稱之曰進士，重之曰翰林，以為天下人才在是矣。不知所試者時文耳，非內(nèi)圣外王之學也，非治國經(jīng)野之道也，非強兵富民之略也，率天下之人才而出于無用者，正坐此耳。乃累數(shù)百年而不悟，若以為天下之人才非此莫由進身，其謬亦甚矣。敗壞人才，斫喪人才，使天下無真才，以至人才不能古若，無不由此?！盵7]44-45王韜對清代科舉制度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八股文上，認為科舉時文選拔的都是無用的人才，不但不能選拔真正的人才，而且還是敗壞人才、毀滅人才的罪魁禍首，科舉制度不改革，就不能實現(xiàn)選拔真正人才的功能。

晚清西學書院產(chǎn)生于科舉和文學批判的時代教育背景之下，是走在時代前列的書院類型。

二、西學書院仍重視文學教育，沒有排除科舉教育

西學書院的課程特點是以西學為主要教學內(nèi)容，但在晚清沒有突變的文化環(huán)境下，中學內(nèi)容仍是根本，考課制度的確立意味著西學書院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難以擺脫傳統(tǒng)書院的影響?？颊n時策論文受到重視，關(guān)注時事和時務，對學生的文學基本功有較嚴格的要求，文學水平是閱卷時衡量評判的重要標準。而小說等傳統(tǒng)書院堅決排斥的文學作品，也進入了可閱讀書目之中。而科舉也沒有絕對地排除在教育教學之外。

上海格致書院考課制度的確立，意味著西學的教學模式中實實在在地融進了傳統(tǒng)書院科舉與文學教育的訓練方式。1885 年王韜任上海格致書院山長，直到去世（1897 年），這12 年是格致書院最為興盛的時期，王韜在辦學諸多方面進行了改革，吸取了傳統(tǒng)書院的考課制度就是重要的一項。格致書院最終沿用了清代書院的考課制度，采用征文比賽的形式獎勵課試優(yōu)秀的肄業(yè)生?？颊n的課題大多屬于策論文，而考課的形式被認為與科舉有密切關(guān)系。傅蘭雅說：“（中國）選拔官員的科舉考試幾乎全部是做文章，因此，這門藝術(shù)傳承了幾個世紀，在文體、選詞和組織各方面已經(jīng)達到了完美的境界，這是在西方從未有過的。為了使西方知識受到知識分子的歡迎，必須很好地利用現(xiàn)有的民族特色。因此，可以說做文章是一種能促進上層中國人對外國實用技術(shù)進行讀、想、寫的最有效的方法。藉此可以實現(xiàn)格致書院的主要目的。”[8]17以“做文章”為主體內(nèi)容的考課制度，傅蘭雅認為是科舉應試的重要訓練手段，格致書院藉此可以更有效地實現(xiàn)西學的教育目標。學者熊月之對此評價最為精辟，可謂一語中的。他說，“作文著論，這對中國士子來說，屬科舉考試一路，駕輕就熟”，而格致書院實行考課，“就將中國科舉考試的外殼，與西方科學技術(shù)的內(nèi)核，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形成有中國特色的科學普及方式”[8]17。格致書院的西學教育最終還是順應國情，利用了科舉考試訓練中“作文著論”的舊瓶，裝進了西學的新酒，關(guān)注的是有關(guān)國計民生的社會歷史問題。1897 年，王韜病逝，傅蘭雅說：“由于王韜先生的病逝，有獎征文競賽不如從前那么富有生氣了?！盵7]165格致書院考課被傅蘭雅稱作“有獎征文競賽”，考課內(nèi)容與形式，終究沒有脫離傳統(tǒng)之“文”與科舉考試的范疇。

上海格致書院教學內(nèi)容以各科自然科學為主，而考課中比較傾向于策論文的寫作，直面各種社會歷史問題，涉及有關(guān)國計民生的時務、經(jīng)濟、科學、歷史等各個方面，要求提出對策和應對措施，以期經(jīng)世致用。時務題如：中國創(chuàng)設海軍議；中國近日講求富強之術(shù)當以何者為先論；中國創(chuàng)行鐵路利弊論；輪船電報二事應如何剔弊方能持久論；海軍、軍艦與鐵甲船塢問題；如何有效地禁止鴉片；等等。時務題中比較關(guān)注經(jīng)濟問題，如中國近年絲茶貿(mào)易問題；收回被洋人所奪工商利權(quán)問題；水旱災荒平時如何預備、臨事如何補救論；等等。[9]373-375

考課答題需要提出自我觀點，可以各盡所言，沒有標準答案，正反方觀點都允許。但畢竟學生們?nèi)狈Y深的閱歷，闡述救亡圖存的治國大道目的還在于更新觀念，擴展眼界，開拓思維，所以課卷評閱中比較注重對文字表述和行文的評判。熊月之對格致書院課藝批閱有這樣的描述：“從現(xiàn)存的課藝來看，王韜、傅蘭雅以及各位命題、閱卷人，對課藝采取的是只加評論、眉批、不予改動的方式；對課藝等第的評定，只問其是否言之成理、自成一說，不問其觀點是否合乎閱卷人本人的見解。我們在課藝的評語和眉批中，隨處可以見到他們對學生意見的反駁、對修辭文法的批評。這種只批不改的存真態(tài)度，使我們可以看到當年學生課藝的真實面目?！盵9]363-364論述要“言之成理、自成一說”，課藝評閱中隨處可見“對修辭文法的批評”，這其實是中國古代作文寫作的基本訓練要求，也是科舉考試的基本功。

西學書院的中方教師在科舉考試中普遍不擅長八股文寫作，但他們的傳統(tǒng)學術(shù)素養(yǎng)都非常深厚，擅長西學可能抑制了他們后來的中學發(fā)展，但他們是在積淀深厚的經(jīng)史子集學養(yǎng)基礎之上，取得了豐厚的西學成就。以王韜為例。王韜父親是塾師，母親出自書香門第，受到良好的啟蒙教育和家庭教育。王韜回憶說：“老民母固知大體，四五歲時，字義都由母氏口授，夏夜納涼，率為述古人節(jié)烈事，老民聽至艱苦處，輒哭失聲，因是八九歲即通說部?！薄吧俪型ビ枺跃艢q迄成童，畢讀群經(jīng)，旁涉諸史，維說無不該貫，一生學業(yè)悉基于此?！盵6]386“一生學業(yè)悉基于此”，西學的根基也在其中。王韜傳統(tǒng)學術(shù)頗有所成，有《春秋左氏傳集釋》60 卷、《皇清經(jīng)解?？庇洝?4 卷、《毛詩集釋》30 卷，還有《周易注釋》《禮記集釋》等，都是有關(guān)傳統(tǒng)儒家經(jīng)典的研究成果。

建于光緒七年（1881）的上海中西書院，辦學之初就設定中西學兼課。光緒十七年（1891）林樂知所訂《中西書院規(guī)條》中這樣一條：“本書院每逢禮拜三課期，或作詩文，或作論，或作尺牘，各盡所長?！薄傲曃鲗W以達時務，尤宜兼習中學以博科名，科名既成，西學因之出色。而諸生務各恪守?！盵10]可見，傳統(tǒng)“詩文”“論”“尺牘”等文學樣式仍在書院教學范圍之列，并且特別強調(diào)“尤宜兼習中學以博科名”，學習中學的目的竟然是為了博取科名，認為科舉成功，西學因之出色?？梢娭形鲿何鲗W、中學、科舉三者兼容并蓄，處于社會變革時期的西學書院并不能擺脫傳統(tǒng)文學與科舉的影響。

浙江求是書院仍然重視中學和文學教育。光緒二十三年（1897）當時的杭州知府林啟發(fā)布《招考求是書院學生示》，明確招生對象是“無論舉貢生監(jiān)，年在三十以內(nèi)，無嗜好，無習氣，自愿住院學習者”。[11]2159招生對象主要還是奔走在科途中的士子。浙江求是書院學生選擇標準有“文理通暢”一條，要求學生有一定的文學功底。學習課程以自然科學和英文為主，英文有翻譯課，常翻譯書籍報章，也要求學生學習漢文。《求是書院章程》有課程規(guī)定：“學生漢文宜加溫習，時務尤當留心。每日晚間及休沐之日，不定功課，應自瀏覽經(jīng)史古文，并中外各種報紙，各隨性情所近，志趣所向，講求一切有用之書，將心得之處，撰為日記，至少以一百余字為率?！笨颊n要求：“以講求實際為主，每月朔日課西學，是為月課，由教習分別等第；每月望日考漢文，或經(jīng)義，或史論，或時務策，不定篇數(shù)，是為加課，由總辦分別等第。每年冬間，由撫憲督同總辦、監(jiān)院、教習通校各藝，分別等第，是為會課?！盵11]226中學課程主要是自學，鼓勵學生閱讀“中外各種報紙”，關(guān)注時事；中學考試仍沒有離開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不過關(guān)注的仍是時務。

據(jù)錢均夫（錢學森父親）《求是書院之創(chuàng)設與其學風及學生活動情形》中所回憶的教學情景，中文課程仍是重要內(nèi)容，曰：“當時之課程遠無今日之完備。國、英、數(shù)為必修課，學生專心于國文者最多?！薄皣牟皇怯山淌谥敝v，而由學生自行研閱，疑則發(fā)問，教師解答。”“學生必須日作札記，每晚呈繳，由教師批改?！盵11]2163和傳統(tǒng)書院的教學方法非常一致，學生自學為主，有日課的札記。所聘請的國文教師多是德高望重、學養(yǎng)深厚的博學之士，如光緒十五年（1889）聘請的中學主講是著名的學者宋?。ㄗ盅嗌?、平子）。文中如是記載：

宋先生學問德望為海內(nèi)冠，讀書能過目不忘，并謂不獨盡閱中國書籍，即大藏經(jīng)典，亦皆過目。年事雖高，而思想甚新，著有《宋平子卑議》，學生有詢以既有卑議，則必有高議，能假閱否。師謂有之，然斯時尚不許爾輩假閱也。并曾游說李鴻章、張之洞等，欲為國事有所畫策，不為所采，退為主講。某次，見一學生方閱《紅樓夢》，問其閱至何處，答云已至某某回，隨命其背誦《芙蓉誄》，生不能對，宋先生即自始而終背誦之，一字不亂，并告誡同學曰：“爾輩讀書，遇有佳文，須熟記之，則他日行文，方有進境?！庇忠淮?，詢一生時讀《經(jīng)世文編》，問其每日閱幾本，答曰十余篇。師喟然曰：“如此則全書正續(xù)兩編共有四十八冊，若干年后，始能閱完，中國書籍即以全書所載者，浩如煙海，爾輩何時方能讀畢。”有某生轉(zhuǎn)問師日必須閱讀若干，乃答曰日必三四本，且抽取若干精讀之文而指講之，一篇不亂。其記憶力之堅強也如此。故宋先生在校未到一年，學生受益甚多，而校風頓變。師所教學，純?yōu)閱⒚墒浇逃墙锝镉谡籍呎咚杀葦M也。[11]2163-2164

宋恕是具有非常濃厚個性色彩的博學學者，在求是書院教學中教導學生的仍是傳統(tǒng)的讀書門徑，精讀硬背，深入體悟，廣涉博覽。宋恕在書院教學中能夠關(guān)注并指導學者閱讀《紅樓夢》等小說，難能可貴。傳統(tǒng)書院中鄙視為“誨淫”之作的小說在求是書院中得到了重視和認可。所以說，晚清西學書院不但重視傳統(tǒng)的文學教育，而且具有了一定程度的突破。

其他如陜甘涇陽味經(jīng)書院、西安關(guān)中書院、湖北武昌兩湖書院、上海求志書院等都有意識、有目的地提出和實施了西學教育，但中學仍是根本，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西學書院類型。這些從事了西學教育的書院，當然不可能完全超越時代，擺脫文學和科舉教育的影響。如西安關(guān)中書院，建于明代，歷史悠久，是標準的傳統(tǒng)書院類型。陜甘涇陽味經(jīng)書院創(chuàng)立于同治十二年（1873），學政許振祎籌集民間資本建成，是得到官方認可的書院類型，教學中特設時務齋。劉光蕡《陜甘味經(jīng)書院志》“經(jīng)始第一”中對課程有這樣的設置：“其設課也，則合制藝、論策、經(jīng)解、詩賦、法戒錄，分課一一為之?！盵12]2制藝和詩賦是重要的教學內(nèi)容?！蛾兏饰督?jīng)書院志》中有“諸生題名”，乃登第士子名錄。其中“教法第五下”在學習內(nèi)容中特別強調(diào)了“四書”，亦有研讀八股文的學習要求：“一讀時文（既作時文，不可不讀時文，然一切坊閑卑靡之編，與闈中腐濫之作，則斷不可讀。）”[12]18接著文中較詳細地介紹了八股文練習技巧。

湖北武昌兩湖書院，光緒十六年（1890）張之洞創(chuàng)建，茶商捐資，中西學并課，西學中重視算學和兵學，中學仍重視文學和科舉。光緒十七年正月初一日（1891.2.9）張之洞《咨南北學院調(diào)兩湖書院肄業(yè)生并單》中對課程有明確記載：“課士之法，分經(jīng)學、史學、理學、文學、算學、經(jīng)濟學六門，延請分教六人，專門訓課。諸生愿執(zhí)何業(yè)，各隨才性所近，能兼者聽?！盵11]2168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文學仍是首選課程。《張文襄公年譜》卷3 亦載：“院課分經(jīng)學、史學、理學、文學，可兼習并另設算學、經(jīng)濟?！闭n程設置和選擇還是明顯偏重中學。雖然教學中沒有針對性的科舉教學內(nèi)容，但突出的科舉成就是津津樂道的話題，“十九年鄉(xiāng)試，肄業(yè)生中式者二十三人”。[13]張之洞對于有意參加科舉考試的學生可謂照顧有加，《咨南北學院調(diào)兩湖書院肄業(yè)生并單》中有曰：“其愿習時文者，北省諸生俱準送入江漢書院應課，無須另行甄別。”“本年適值鄉(xiāng)試，南省入院肄業(yè)諸生，本部堂自當于場前先期派撥輪船送歸?！盵11]2168-2169張之洞光緒二十三年（1897）《新定兩湖書院學規(guī)課程》其中一條規(guī)則：“除鄉(xiāng)試外，不準給假，如有必須應科歲兩考者，勿庸來院?！盵14]參加科舉考試的學生受到優(yōu)待，書院中的學生大都是奔走在科途上的舉子。

由上可知，晚清西學書院仍非常重視文學教育，也沒有完全擺脫科舉教育的影響，還吸取利用了傳統(tǒng)書院考課的教學模式和方法。

三、晚清西學書院是清末科舉變革的前奏和先驅(qū)

在晚清內(nèi)憂外患的困境中，倡導洋務運動的李鴻章、丁日昌等不斷提出了科舉中加試西學的建議，在科舉文武科中加設藝科實科的奏折不斷呈送給高層統(tǒng)治者，但科舉變革的道路不會是一番坦途。光緒十年（1884）鄭觀應《盛世危言》卷1《考試》中提出，在科舉文武科之外，為專攻西學的士子，特設藝科，但他也認為，“恐未必能與正科并重”。[15]光緒十六年（1890）湯震《湯氏危言》卷1《考試》中，建議科舉考試“并經(jīng)義子史古學為一場，時務為一場，洋務為一場，場以三藝為率，隨試官之意為先后場，不預為之限”。[16]在科舉考試中加設西學制科的設想不斷被提出，如“潘衍桐請開藝科，交閣部會議”，但客觀情況卻是“試官無其人也，舉子不及額也，統(tǒng)維全局窒礙良多。禮部調(diào)停其間，改藝科為算科，以二十名中一名為額，行之數(shù)載，每歲大比，數(shù)皆不及廿人，文具空存，竟同旒贅。”[17]

經(jīng)過了甲午戰(zhàn)爭的慘敗，西方列強的咄咄相逼，庚子事變后清代科舉制度終于迎來了質(zhì)變的改革，光緒二十七年（1901）清廷宣布在各級科舉考試中廢除八股文和試帖詩。改革后的科舉考試內(nèi)容和程式為：

鄉(xiāng)、會試頭場試中國政治史事論五篇，二場試各國政治藝學策五道，三場試四書二篇、五經(jīng)義一篇?？脊僭u卷合校三場以定去取，不得偏重一場。生童歲科兩考仍先試經(jīng)古一場，專試中國治史事及各國政治藝學策論。正場試四書義五經(jīng)義各一篇。考試差庶吉士散館均用論一篇，策一道，進士朝考論疏，殿試策問，均以中國政治史事及各國政治藝學命題。以上一切考試均不準用八股文程式。策論均應切實敷陳，不得仍前空衍剽竊。[18]

考試內(nèi)容首重中國政治史事和各國政治藝學，考試文體主要是論、策、疏等應用文體。而這樣的考試內(nèi)容和文體是晚清西學書院教育的主體?？梢哉f，晚清西學書院是走在時代改革前列的書院類型，它們的辦學方向代表了科舉考試改革的時代發(fā)展潮流。

其實，早在道光二十年（1840）庚子科榜眼馮桂芬（1809-1874）就建議改革科舉考試制度，他設計的考試內(nèi)容是：“宜以經(jīng)解為第一場，經(jīng)學為主，凡考據(jù)在三代上者皆是，而小學、算學附焉。經(jīng)學宜先漢而后宋，無他，宋空而漢實，宋易而漢難也。以策論為第二場，史學為主。凡考據(jù)在三代下者皆是。以古學為第三場，散文、駢體文、賦、各體詩各一首?！盵19]這套科舉內(nèi)容設計非常有見地有水平，內(nèi)容全面，但輕重緩急分得很清楚，契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本原和現(xiàn)實需要。經(jīng)學是儒家思想的載體，不該廢除，漢宋學相比，就該先漢后宋，漢學講求實事求是，踏實求真，用這樣的態(tài)度治國、治家、治學、治身，當然是值得信賴的。里面有西學內(nèi)容，及策論和史學，可以說馮桂芬遠遠走在了時代的前列。馮桂芬乃改良主義先驅(qū)，1863 年在上海設廣方言館，培養(yǎng)西學人才，最早表達了洋務運動“中體西用”的指導思想。后來上海格致書院、中西書院的創(chuàng)建，當然受到了馮桂芬上海廣方言館的前驅(qū)導向影響，廣方言館的西學教習有格致書院創(chuàng)辦者傅蘭雅，中西書院創(chuàng)辦者林樂知。可惜，清王朝的教育改革和科舉改革都如此得滯后。中國從來就不缺乏具有前瞻性的精英人士，不缺乏匡扶社稷、興國安邦的志士能人，只是高層統(tǒng)治者的昏庸無能和制度文化層面的諸多弊端，重重疊疊，礙手礙腳，使他們難以施展治國平天下的才能。而晚清西學書院的創(chuàng)辦，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總算讓馮桂芬科舉改革理想在書院中開花結(jié)果，有所收獲。

科舉改革后鄉(xiāng)會試等各級考試中出現(xiàn)了很多的時務策論題，有的還涉及西學，如光緒二十八年（1902）壬寅補行庚子、辛丑恩正并科鄉(xiāng)試題，各省有關(guān)國計民生的時務題，如湖北省有題曰：“富強基于興學，應比較中西學派性情風尚之異同，參互損益，以定教育之宗旨論?！薄皬妵?，財政為先。試取泰西理財之法，參以中國情勢，通盤籌畫，分別其緩急利病之宜以濬利源而裨國計論。”湖南省試題有曰：“理財論?！标兾魇≡囶}有曰：“勸農(nóng)桑慎選舉論。”[20]

而這樣的時務策論題，是格致書院等西學書院教學中一直實踐的常規(guī)教學內(nèi)容。由《格致書院課藝》來看，書院學生對西學非常熟悉，有學者有相關(guān)評價：“從刊出的答卷可以看出，那時的不少學生，對西書相當熟悉，其西學素養(yǎng)，決不在人們所熟知的后來成名的康有為等人之下。”[9]367而廢除八股文后的科舉考試加入了西學內(nèi)容，因不明西學內(nèi)容而鬧出了很多笑話，可以看出當時教育文化中西學知識的嚴重缺失。科舉考試和后來的學堂考試不止一個考官出過《項羽拿破侖論》一題，當然有很多學生不知“拿破侖”為何，所以出現(xiàn)了很多跑題的答卷。有一考生作了篇如下文章，雖然跑了題，倒是很精彩：

夫項羽乃拔山蓋地之雄，豈有一破輪而不能拿乎？非不能也，勢不必也！

彼破輪為何物？其大幾許？其高若干？縱或擋道，烏騅且揚蹄，項王即可安然而過焉，何需下馬將其移開，而后再前，豈非多此一舉！退萬步而言，欲將其去之以利行軍，然則彼一破侖，百數(shù)斤而已，令一二士卒足以勝任矣；而何勞項羽主帥之尊，躬自動手？于情于理無乃不可乎？基于上述，余固以為：項羽不必拿破輪也！

為文至此，本當收筆，然意猶未盡，硯有余墨，卷有余紙，如鯁在喉，一吐為快。故不揣冒昧，斗膽向命題先生進獻數(shù)言：以“項羽拿破侖論”為題，其造詣立意，新則新矣！然于遣詞煉字，似略欠工，何哉？蓋用“拿破輪”三字者也，“拿”系白話；“破”文言當曰：“敝”；至若“侖”與“輪”互無通假——余揣度再三，方悟先生之意，乃敵軍為項軍所破，其輪與車體分離，安然不止余“侖”也——費解，費解！

統(tǒng)觀此題，文白夾雜，先生雖為用心良苦，然實屬似通非通，愚生不敏，未敢敬頌高明也! 打油詩一首，幸先生垂聽：欣然應試入場來，考題離奇復怪哉。但愿細流能容海，勿拋不才孫山外!①

由這篇不能審題的答卷，可以對比看出西學書院在晚清教育史中的歷史價值和意義。

晚清科舉改革造成了考試文體和內(nèi)容新舊銜接的斷層，這時候西學書院的課藝成為了科舉考試的模仿對象，新的場屋秘訣，新科利器。晚清李伯元《文明小史》第24 回有用時務題考核捐納官員的故事描寫，不但被考核官員不會答題目，就連考官也不會出題目，所出題目從《格致書院課藝》中直接抄來，裝神弄鬼改了幾個字形而已，有題目“問的是礦務，偏偏那個‘礦’字照著周禮古寫”，七十一本考卷，有三十多本是白卷，其余的都是文理不通，不知所云的。而通關(guān)節(jié)作弊考第一名的金颎，從出題老師處不但得到了題目，而且連答案一并得到了，就是格致書院課藝中的現(xiàn)成的五、六篇文章。這些非常糟糕的考卷，考官的批語非常有意思，給作弊名列第一的金颎的批語是“應有盡有，應無盡無”八個字。還有批語是：

又看底下有的批：“兩個黃鵬鳴翠柳，文境似之。”姬公看了，卻不懂得，說：“這本據(jù)兄弟看來，頗有些不通的去處，為什么倒批他好呢？”王總教道：“晚生這個批語，原是說他不通。那兩個黃鵬大柳樹陰中對談，咱們正聽不出他說的是些什么?！盵21]

晚清《格致書院課藝》成了科場新的秘本，可見當時的西學書院辦學效果突出明顯?？上?，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風雨飄搖中的清王朝極端地廢除了科舉制度。光緒二十七年（1901）伴隨著科舉八股文被廢除的，還有正在超高速發(fā)展中的書院，光緒三十一年（1905）科舉制正式廢除，這一切都注定清王朝離滅亡的終點已經(jīng)不遠。

在晚清文學與科舉批判背景下應運而生的西學書院，終究不能完全擺脫文學與科舉的重要影響。

注釋：

①轉(zhuǎn)引自今古傳奇.1994（2）.另外舒蕪.項羽拿破侖論.吳小如.《項羽拿破侖論》及其他.（文匯讀書周報[N]1994年4 月30 日）亦有相關(guān)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