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衛(wèi)中
(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215123 )
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用西方的文學理論界說文學批評(Literary Criticism),將其分為文學裁判、批評理論和文學理論三個部分。湖湘派是一個復古的詩派,我們解構湖湘派之理論,首先要從其崇古的文學裁判,以及他所依據的復古的批評理論入手。其實,中國的傳統文化,講求的就是傳承。沒有傳承,便不能稱之為正統。《文心雕龍》就有“通變”一篇,強調“望今制奇,參古定法”(1)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521頁。。而“騷心選理”,出自錢仲聯《近代詩評》對湖湘派的評價。錢仲聯將清末民初之詩歌分為四派,其中湖湘一派“白香、湘綺,鳳鳴于湖衡”,論其宗趣,則言“遠規(guī)兩漢,旁紹六朝,振采蜚英,騷心選理”(2)錢仲聯:《夢苕庵詩文集》,合肥:黃山書社,2008年,第511頁。。這顯然是對湖湘派之文學傳承所作的定位。湖湘派的復古,主要是尊奉漢魏六朝之詩。但同樣是追求“騷心選理”,在湖湘派詩人中間也存在著差異。錢仲聯列舉的白香、湘綺,即鄧輔綸和王闿運二人,他們有關“騷心選理”的理解也不盡相同,更不必言湖湘派眾多的其他詩人。并且,即使是同一位詩人,其詩學宗趣隨時間的推移也會發(fā)生或多或少的變化。
如果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考量,我們就會發(fā)現,“騷心選理”的肇始,即湖湘派詩人最初選擇漢魏六朝之詩作為摹學對象,是和他們的身世有關的。而王闿運作為湖湘派的首領,他的選擇,是最為典型的。王闿運早年出入肅順、曾國藩幕府,曾經也是有著政治抱負和經濟才干的青年才俊。但幾經磨難,王闿運對晚清混亂的政局逐步喪失了信心,在精神和理想方面與當時的官場漸行漸遠,甚至有點格格不入。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傳·王闿運傳》詳細記述了他與晚清重臣肅順和曾國藩之交往始末:
(闿運)中咸豐癸丑舉人,應禮部試,入都。時肅順柄政,待以上賓,為草封事上之,文宗嘆賞焉。文宗崩,孝欽皇后驟用事,而闿運方客山東,得肅順書召,將入都,聞肅順誅,臨河而止。后數十年,老矣,為人說肅順故事,淚涔涔下,曰:“人詆逆臣,我自府主?!弊呔?,陰以賣文所獲數千金,恤其家云。旋參兩江總督曾國藩軍。國藩,闿運通家也。其初簡屏儀從、延納士人、重法以繩吏胥、嚴刑以殛奸宄,皆納闿運議。與論文,謂國藩之文,“欲從韓愈以追西漢,逆而難,若自諸葛忠武、曹武王以入東漢,則順而易”。是時,天下大亂,將帥各開幕府,招致才俊。曾國藩尤稱好士,賤人或起家為布政,闿運獨為客,不受事,嘗往來軍中。后國藩益貴,賓客皆折節(jié)稱弟子,闿運仍為客。嘗至江寧謁國藩,國藩未報,遣使招飲,闿運笑曰:“相國以我為餔啜來乎?”即攜裝乘小舟去。國藩追謝之,則已歸矣。(3)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傳》,北京:中國書店,1984年,第1833頁。
王闿運作為肅順的門客,在慈禧當道之時,政治上一定是受到控制、而無法進入官場施展懷抱的。曾國藩當用人之際,招其入幕,但對其使用也是小心翼翼,所謂“曾國藩尤好士,賤人或起家為布政,闿運獨為客,不受事,嘗往來軍中”,即可得知。所以,在平定天下后,曾國藩非但棄之不用,甚至連見其一面,也不甚情愿。汪國垣《近代詩人傳稿》也說“闿運自負奇才,所如多不合,乃退息,無復用世之志,惟出所學以教后進”(4)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23頁。。在中國歷史上,魏晉是一個能讓封建士大夫張揚個性的時代,這至少是《世說新語》留給大家的印象。而正是對現實、特別是對當時官場的失望,王闿運于是對生活在魏晉南北朝的士人心生羨慕:雖然有才者不一定能夠得其所用,但至少還可以表現自我。當然,身處晚清亂世,他也追尋著漢、唐所謂的盛世之音、強國之夢。我們讀王闿運的著作,能夠真切地感受到這一點。同治三年(1864)秋天,他在剛剛攻陷的南京城內獨自游覽雞鳴山麓的妙相庵,看到刻有道光、咸豐時期各位重臣姓名的石碑,感慨萬千,曾經賦詩一首,題為《獨游妙相庵觀道咸諸卿相刻石》:
成敗勞公等,繁華悟此間。依然一片石,長對六朝山。花竹禪心定,蓬蒿戰(zhàn)血殷。誰能更游賞,斜日暮鴉還。(5)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1342-1343頁。
這首詩后來成為王闿運詩歌的名篇。其首先說“成敗勞公等,繁華悟此間”,經歷了鴉片戰(zhàn)爭和太平天國的內憂外患,能夠收拾殘局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當眾人沉浸在歡呼中興、甚至彈冠相慶的時候,王闿運在詩中卻說“依然一片石,長對六朝山”。他所想到的,或許是周瑜、謝安、劉裕、蕭衍等叱咤風云、改寫歷史的六朝人物,現如今都成了歷史的陳跡。他把現實世界與之聯系起來,于是無心游賞,而且感嘆“斜日暮鴉還”。這一方面是感慨眼前所見的“蓬蒿戰(zhàn)血殷”,勝利的果實乃血拼所得,來之不易;另一方面,是他從六朝的殷鑒中,感悟出“同治中興”可能只是曇花一現,甚至只是一個美麗的幻境。所以,整首詩歌籠罩著悲涼的格調。
當時肅順門下與王闿運合稱“肅門五君子”的,還有高心夔、龍汝霖、李壽蓉和黃錫燾,他們都是湖湘派詩人,也都蹇于仕途。而湖湘派另外一位重要詩人鄧輔綸,涉足政壇之路也是極不順暢。錢仲聯《近代詩鈔》說鄧輔綸“以助餉敘內閣中書。太平軍攻江西,假歸佐父守南昌,為人中傷,引疾去。用城工勞敘浙江道員,杭州城破,被免歸里”(6)錢仲聯:《近代詩鈔》,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24頁。。故王闿運《鄧彌之墓志銘》謂其“凡兩從官,再掛吏議,知者以為詩人之窮也”(7)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426頁。。他們之所以能夠和王闿運在追求“騷心選理”方面產生共鳴,正是因為有這樣相同的政治基礎。但是,歷史的政見對于后世的文學之影響,畢竟是一種潛在的、無形的力量,或許深遠,終究有限。而它們之間的直接聯系則是文學的淵源。
“騷心選理”是指湖湘派所受漢魏六朝文學的影響,其實也就是湖湘派所選擇文學創(chuàng)作之要求和文學批評之標準。但我們發(fā)現,王闿運論詩明顯缺失了中國詩論一直當作源頭的《詩經》。在他看來,《詩經》就是“經”,至于“詩”在文學方面表現的特征,并不典型,故其在文學方面的影響,也不直接,更不顯現。其《湘綺老人論詩冊子》云:
近人論作詩,皆托源《三百篇》,此巨謬也?!对姟酚辛鶅x,今之詩乃興體耳,與《風》《雅》分途,亦不同貌。蘇、李以前,則《卿云》《麥秀》《暇豫》《猗蘭》是其先行;至漢而大開法門,演其章句,參以比賦之體,乃成一篇。離合回互,起承轉結,作者斐然,互相師化。經數萬人之才智,數千年之陶冶,分五、七、長、短、古、律,遂成六體;而四言、六言不預焉,絕無詞意可通《風》《雅》。蓋《風》《雅》國政,興則己情;《風》《雅》反復詠嘆,恐意之不顯;興則無端感觸,患詞之不隱。若其溫柔言詩者,動引《三百篇》,此大誤也。(8)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376頁。
我們要特別留意其所言“《風》《雅》國政,興則己情;《風》《雅》反復詠嘆,恐意之不顯;興則無端感觸,患詞之不隱”。在王闿運看來,既然“今之詩乃興體”,則與《詩經》中《風》《雅》之體在功能以及表現形式上,絕非同類。而《詩經》中《風》《雅》之體的功能,過去一直以為是“言志”。朱自清在《詩言志辨序》中曾言:“我們的文學批評似乎始于論詩,其次論‘辭’,是在春秋及戰(zhàn)國時代。論詩是論外交‘賦詩’,‘賦詩’是歌唱入樂的詩。論‘辭’是論外交辭命或行政法令。兩者的作用都在政教。從論‘辭’到論‘文’還有一段曲折的歷史,這里姑且不談;只談詩論?!娧灾尽情_山的綱領,接著是漢代提出的‘詩教’……這時候早已不歌唱詩,只誦讀詩,‘詩教’是就讀詩而論,作用顯然也在政教?!?9)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6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29-130頁。王闿運不認可《詩經》在文學方面開創(chuàng)性的傳統地位,恰恰也是因為其“言志”,或者說是后來的“詩教”。其《湘綺樓說詩》卷七所謂“史遷論詩,以為賢人君子不得志之所為,即漢后詩矣”(10)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328頁。,我們可以從中看出端倪、找到答案,即“漢后詩”既然是“不得志之所為”,那就一定是情感的宣泄,而不會去奢談“言志”和“詩教”。
我們不要懷疑王闿運在詮釋《詩經》方面的能力,從而簡單地論定是他的理解出了偏差。王闿運是通儒碩學,在晚清是經學的一代宗師。其注解經籍,既不仿照乾嘉學者專尊古注,也不效尤宋代儒者侈談義理,而是盡量發(fā)揮自己的心得。故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傳·王闿運傳》說他任四川尊經書院院長之時,“乃教諸生讀《十三經注疏》《二十四史》,及《文選》之法。諸生日有記,月有課,暇則習禮,若鄉(xiāng)飲投壺之類,三年皆彬彬進乎禮樂矣。厥后廖平治《公羊》《穀梁》《春秋》《小戴記》,戴光治《書》,胡從簡治《禮》,劉子雄、岳森通諸經,皆有師法,能不為阮氏解經所囿,號曰蜀學”(11)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傳》,北京:中國書店,1984年,第1834頁。。在晚清獨樹一幟的所謂蜀學,后來也成為王闿運在經學研究方面特立獨行的戲稱。正是因為不拘泥于古人,他對《詩經》的理解相比其他專家,不能說是更通透、更深入、更精準,但至少有更多個人的見解。王闿運曾著有《詩經補箋》二十卷,又有周逸輯成的《湘綺樓詩經評點》二十卷,稿本今藏湖南圖書館。就是今天所見的《湘綺樓說詩》,其最后還收錄了王闿運晚年課孫的《詩經》評語百余條。
“騷心選理”的初旨,就是“白香、湘綺,鳳鳴于湖衡”之時,他們對詩學宗趣的最初選擇。其中包含著他們對詩學觀念和詩學方法,所進行的理論探索和創(chuàng)作實踐。
所謂騷心,蓋指對“楚騷”在精神層面的認可,而不是形式層面的學習。王闿運與人論詩,談到自己15歲開始就研讀《離騷》。其所作《憶昔行與胡吉士論詩因及翰林文學》詩,即云:“我年十五讀離騷,塾師掣卷飄秋葉?!?12)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1588頁。而其日后對《楚辭》研究之深入,同樣為世所重。王闿運著有《楚辭釋》,姜亮夫《楚辭書目五種》以為“清人《楚辭》之作,以戴東原之平允、王闿運之奇邃,獨步當時,突過前人,為不可多得云”。所謂“奇邃”,當是與其論述《詩經》一樣,多振聾發(fā)聵之說。正因為是精神層面的追尋,其對《楚辭》的詮釋也多系宏大敘事的理解,其中不免穿鑿附會。故姜亮夫又謂其“然篇篇求與時世相應,句句關切懷襄兩世,遂至附會過多,不足以服人。尤以《天問》所指為尤甚,則又賢者好為深密之一過也”(13)姜亮夫:《楚辭書目五種》,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47-248頁。。其所附會,有時也是借以抒寫自己的身世。其《湘綺樓說詩》卷四即云:“重讀《九章》,知屈子再讒而知己非,深悟釋階登天之必敗。余近歲沉思乃覺焉,幸不以獨清見尤,蓋有味乎其言也。”又說自己“余既非宗臣,又蒙寵妒,往來湘、蜀,備睹靈奇,欲作《廣遠游》以慰之,但未暇耳。既恨屈原不見我,又恨我不見屈原,長吟舟中,心飛巖壑矣”(14)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203-2204頁。,是典型的“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
前面談到,王闿運認為古詩起源于沒有收入《詩經》、因而也就不是儒家經典的《卿云》等上古歌謠。其所言“參以比賦之體”,就是“騷心”:辭賦同義,今言屈、宋之作,亦有稱“賦”者。而“乃成一篇”,顯然是指漢代詩人所開創(chuàng)的五言詩。詩和賦都是韻文,雖然它們相近、或許還相互影響,但畢竟是兩種不同的文體。陸機《文賦》言“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王闿運亦承認他們之間的區(qū)別。不過,他“答陳復心問”,在論詩以后,又稱“賦者,詩之一體,即今謎也,亦隱語而使人自悟,故以諭諫”。他甚至以為《文賦》中所論的“碑”“誄”“銘”“箴”“頌”等,“皆有韻之文,詩之支流,專主華飾”(15)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220頁。。但王闿運是將賦一分為二,其《答陳完夫問》有云:“賦以荀子為正體。宋玉《大(言)》《小言》猶近之,《高唐》《好色》則學楚詞。漢人遂純乎詞矣。騷之正宗,后無作者,東方、劉向皆擬《九章》耳?!?16)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552頁。在王闿運看來,荀子所作賦為正體,那么屈原所作賦自然是變體,而宋玉所作,則既有正體,亦有變體。變體之賦雖不能等同于詩,但也接近于詩。個中標準,則是屈賦同樣具有“緣情而綺靡”的傾向。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即稱“辭人自言作辭的動機與目的,則在發(fā)憤抒情”,又說“詩經中的詩并不是沒有文學之美,但我們不能名之為唯美的文學。辭賦則的確是唯美的文學”。而其所舉例證,都采自《屈賦》。羅根澤的結論是:“我們知道了辭賦作家有抒情與唯美的傾向,則后來的辭賦評論容易了解了。”(17)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90-91頁。據《湘綺樓說詩》卷四記載,當唐鳳廷問及漢唐詩家流派時,王闿運再一次駁斥了中國的詩歌起源于《詩經》之說,也再一次把荀子、宋玉之賦排除在詩歌源頭之外:“今之詩歌,六義之興也,與《風》《雅》《頌》異體,論者動言法《三百篇》,亦可法荀、宋賦乎?”可他并未抹殺屈賦。隨后,王闿運又告誡唐鳳廷:“上古之詩,即《喜起》《麥秀》之篇。具有章法,唯見枚、蘇,皆在漢武之世。則學古必學漢也。漢初有詩,即分兩派:枚、蘇寬和,李陵清勁,自后五言莫能外之。”(18)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218頁。
“學古必學漢”,這就涉及了“選理”。“選理”不同于“騷心”,更多是形式層面的學習。湖湘派被人詬言,關鍵在于“選理”方面的偏差。前引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傳·王闿運傳》,說他任四川尊經書院院長之時教諸生“《文選》之法”?!段倪x》所選詩,絕大多數是漢魏以后的五言詩。也可以這樣說,漢魏五言詩的許多經典之作,都是依賴《文選》保留下來的,包括被王闿運推崇的蘇武和李陵存世的七首詩歌,盡管學術界對其真?zhèn)紊杏写嬉?。我們現在將《古詩十九首》等漢魏五言詩的代表作稱為“選體”,就是由于它們被蕭統收入《文選》。既然漢魏詩在形式方面的主要特征是五言,湖湘派作家學習漢魏,他們創(chuàng)作詩歌,最早也是以五言為主的?!断婢_樓說詩》卷六之《論詩示黃鏐》,記王闿運誡人寫詩,就說:“不先工五言,則章法不密,開合不靈,以體近于俗,先難入古,不知五言用筆法,則歌行全無步武也。既能作五言,乃放而為七言易矣。”王闿運還特意強調,加了“切記”二字。然后,他又說:“作詩則必先學五言。五言必讀漢詩。而漢詩甚少,題目種類亦少,無可揣摩處,故必學魏、晉也。詩法備于魏、晉,宋、齊但擴充之,陳、隋則開新派矣?!?19)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273頁。他認為學習五言古詩最多只能止于宋、齊,而陳、隋的五言詩已經闌入近體,即所謂“開新派”。在王闿運看來,詩格已經代降。其《湘綺樓說詩》卷四《論漢唐詩家流派答唐鳳廷問》亦云:
五七言詩乃有門徑,唐人初不能為五言。杜子美無論矣,所稱陳子昂、張子壽、李太白,才劉公幹之一體耳,何足盡五言之妙?故曰唐無五言。學五言者,漢、魏、晉、宋盡之。齊、梁至隋,別創(chuàng)律詩一派,即杜所云“庾、鮑、陰、何,清逸苦心”者也。杜五言律克盡其變,而華秀未若王維,則五律亦分兩派矣。(20)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218頁。
由于是與人論詩,信口而出,前后稍有出入,譬如前言“宋、齊但擴充之”,后者則將宋、齊分開,稱“學五言者,漢、魏、晉、宋盡之,齊、梁至隋,別創(chuàng)律詩一派”,但總體的精神是一致的。毋庸置疑,王闿運的這種觀點是非常保守的。所以,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會說“王闿運為一代詩人,生當這個時代,他的《湘綺樓詩集》卷一至卷六正當太平天國大亂的時代(一八四九—一八六四),我們從頭讀到尾,只看見無數《擬鮑明遠》《擬傅玄麻》《擬王元長》《擬曹子建》……一類的假古董”,這不無道理。至于是否真的“尋不出一些真正可以紀念這個慘痛時代的詩”(21)胡適:《胡適古典文學研究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1頁。,也不盡然。如《發(fā)祁門雜詩二十二首寄曾總督國藩兼呈同行諸君子》《酒集憶甲寅歲潭岳戰(zhàn)事感舊有作贈彭侍郎玉麐》等,僅觀詩題,即知其所詠之事。再如《銅官行寄章壽麟題感舊圖》記咸豐四年(1854)靖港之役,徐一士《一士談薈》述之甚詳。而《獨行謠三十章贈示鄧輔綸》,盡管詩句非常艱澀,但王闿運自己加了許多夾注,其《湘綺樓說詩》卷三則自稱是詩“蓋明于得失之跡,達于事變,懷其舊俗,國史之志也。故綜述時賢,詳紀大政,俟后世賢人君子”(22)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177頁。。因此,錢仲聯《論近代詩四十家》謂“湘綺擬古,內容亦關涉時事”,并言陳衍《近代詩鈔》批評王闿運“墨守古法,不隨時代風氣為轉移,雖明之前后七子無以過之也”,是因為“蓋其宗法八代,下及盛唐,與晚清同光體一派分道揚鑣”(23)錢仲聯:《夢苕庵論集》,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338頁。所致。其實,這又涉及到了“騷心選理”的祈向。
湖湘派之所以稱之為“派”,其強調“騷心選理”的詩學宗趣,就不可能局限于王闿運一人。錢仲聯既然說“白香、湘綺,鳳鳴于湖衡,百足、裴村,鷹揚于楚蜀”,就是將鄧輔綸和王闿運作為湖湘派本土詩人之代表。錢仲聯甚至將鄧輔綸置于王闿運之前,這當然有年齡方面的考量:王闿運生于道光十二年,鄧輔綸稍長,生于道光八年。但他倆都出生在年末,對應公歷,分別為1833年和1829年年初。另外,王闿運家貧,少年之時曾得到鄧氏兄弟的資助,感恩戴德,故其對鄧輔綸敬重始終。王闿運《鄧彌之墓志銘》稱其“詩僅數百首,卓然大家。出手成名,一人而已”(24)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426頁。。也正因為王、鄧二人一起學詩,相互切磋,所以,“騷心選理”應該是他們的共同追求。王闿運《湘綺樓說詩》卷七有《論作詩之法》一篇,則言“不失古格,而出新意,其魏源、鄧輔綸乎?兩君并出邵陽,殆地靈也。零陵作者,三百年來,前有船山,后有魏、鄧,鄙人資之,殆兼其長,比之何、李、李、王,譬如楚人學齊語,能為莊岳土談耳。此詩之派別,自漢至今之雅音也”(25)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327頁。。這里談到“此詩之派別,自漢至今之雅音也”,是將鄧輔綸與王夫之、魏源諸人,一起納入“騷心選理”的。不論清初的王夫之,即便是魏源,也要長王闿運、鄧輔綸等近40歲。故王闿運在同輩的詩人中,最欽佩的還是鄧輔綸。在湖湘派詩人看來,五言詩是“騷心選理”最理想的載體,而鄧輔綸最擅長的詩歌體裁即為五言詩。王闿運《湘綺樓說詩》卷三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余廿年與龍大、鄧二登祝融,相角為詩,彌之每出益奇,余心懣焉。其警句今了不記,但記‘土石為天色’,可謂一字千金矣?!?26)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165頁。龍大為龍汝霖,鄧二則為鄧輔綸。他們與李壽蓉、鄧繹以及王闿運并稱“湘中五子”,其實是湖湘派最早的詩人。而王闿運序李壽蓉《天影盦詩存》,回憶湘中五子早年“皆喜為詩篇。鄧彌之尤工五言,每有作,皆五言,不取宋、唐歌行近體,故號為學古。其時,人不知古詩派別,見五言則號為漢魏”(27)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385頁。??梢?,湖湘派又被稱為漢魏六朝派,最初與鄧輔綸有很大關系。所以,鄧輔綸與王闿運一樣,也是倡導“騷心選理”的代表作家。當然,鄧輔綸更多是體現在創(chuàng)作實踐之中。
我們查閱鄧輔綸《白香亭詩集》,其所存三卷詩中,卷一錄道光二十五年(1845)到咸豐七年(1857)間詩222首。而其中四言13首、六言12首、七言6首、雜言3首,余188首皆為五言。又雜言《休洗紅》二首仿沈約《六憶詩》例,首句三字,后五句皆五字,故也可看作五言。卷二錄詩96首,觀其內容,所作時間當在卷一之后,其中七言30首,余則為五言。卷三為“和陶詩”,凡38題76首,除陶淵明《歸鳥》《停云》《勸農》三題原作為四言外,其余也都是五言。由此可見,鄧輔綸早年雖不至“每有作,皆五言”,但確實是以五言為主的。五言為主,在王闿運他們看來就是學習漢魏六朝。王闿運最早刊印《湘綺樓詩集》,凡十四卷,也不收七言近體詩,這是因為漢魏六朝并無七言近體詩,就體制而言,其不合“騷心選理”的論詩宗旨。但作為筆墨游戲,王闿運還是寫了大量的七言近體詩。今保留在《湘綺樓日記》中的,數量就遠遠超過鄧輔綸所作。所以,如果我們僅從表面形式來看,鄧輔綸似乎更稱得上是漢魏六朝派。
擅作五言詩的鄧輔綸也確實表現出了師摹漢魏六朝的傾向。觀其所作詩題,秦嘉、傅玄、劉琨、阮籍、鮑照、江淹、張華、謝靈運、沈約、顏延年、謝瞻、曹植等許多漢魏六朝詩人,都是鄧輔綸擬作的模仿對象。而《游仙詩》《思公子》《日出東南隅行》《從軍詩》等六朝古題,也不時出現在他的詩筆之下。當然,鄧輔綸更執(zhí)著于學習陶淵明,堪稱“陶粉”。正如我們前面介紹的,《白香亭詩集》卷三全是“和陶”之作。除此以外,他還有《擬淵明詠貧士》《擬陶彭澤山澤久見招》等詩,這在其留存下來的數量不算很多的詩歌作品中,占了很大的比例。對陶淵明近乎癡迷的崇拜,也表現在湖湘派的另一位代表詩人身上,高心夔干脆將其詩集命名為《陶堂志微錄》,而其中擬陶之作也占據了相當的篇幅。盡管陳衍《近代詩鈔》說“彌之詩全學選體,多擬古之作。湘潭王壬秋以為一時罕有其匹,蓋與之笙磬同音也。但微覺千篇一律耳”(28)陳衍:《近代詩鈔》,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97頁。,然錢仲聯《夢苕庵詩話》卻說“晚清詩人,多宗兩宋。其不為風氣轉移,以八代為宗尚者,當推鄧彌之、高陶堂為二杰。此外若王壬秋,雖名掩一時,然摹仿之意多,自得之趣少”(29)錢仲聯:《夢苕庵詩話》,濟南:齊魯書社,1986年,第130頁。。可見,同樣是“騷心選理”,鄧輔綸較之王闿運,更注重精神層面的學習與追求。其胞弟鄧繹序其《白香亭和陶詩》,亦云:
吾兄少年豪酒,其詩磊砢雄桀,得陶之肆;中年以后閉關弦誦,不問當世事,杯斝罕御,其詩斧落華藻,得陶之醇。醇者,人知之,其醇之出于肆,而以肆為醇者,人不知也。
所謂肆,是外在的形式;所謂醇,是內在的涵養(yǎng)。故而鄧繹又說:“其言之有物,而至于有序;言之有序,遂造于有物者耶?”因此,在鄧繹看來,鄧輔綸之學陶,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甚至超越了唐代許多學陶的詩人:“庶幾兼儲、王、韋、柳之能事,升陶、杜之堂,而含激其芬鬯也已?!?30)鄧輔綸、陳銳:《白香亭詩集·抱碧齋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白香亭詩集》第97頁。
只是后來鄧輔綸的堂廡,比較之前也有所闊大。其“旅寓曾文正祠”有《和移居》詩二首,之一云:“吾聞柴桑翁,卜鄰非小宅。嘯歌丞相祠,聊可娛日夕。湘鄉(xiāng)故吾師,愿執(zhí)掃除役。遺風起頑懦,已據百世席。猶憶知己言,古誼感在昔。忠恕先師傳,一貫詎難析?!边@也是一首“和陶”之作,風格上模仿陶淵明,惟妙惟肖。但其內容,則對曾國藩充滿知遇之恩,鄧輔綸稱之為老師,甚至流露出愿意執(zhí)箕帚、為奴役,甘當掃地僧的意思。而在“猶憶知己言,古誼感在昔”句下,作者有“自注”,記載二人交誼,也包括詩歌的切磋:
公帥江西,輔綸持詩為質,數荷稱賞。咸豐十年,綸由江西入都,及同治初元,自浙脫難赴衢,先后謁公行營,兩蒙百金厚贐,且訓令善自韜晦,并隱以節(jié)鉞相期,屬望甚厚。顧綸急于省父,投劾竟歸。家居十余年,迄無一字干瀆于公。恩知不能無負,然富貴有命,斯亦輔綸命之窮也。(31)鄧輔綸、陳銳:《白香亭詩集·抱碧齋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白香亭詩集》第101頁。
相比王闿運來說,鄧輔綸與曾國藩的關系要親近許多。盡管曾國藩倡學江西,鄧輔綸追摹漢魏,但兩人的詩學主張也有通聲氣的地方,譬如表現在學習陶淵明的方面。陶淵明生活在六朝,但又是江西人,鄧輔綸作為湖湘派詩人,固然倡導學陶,而以后推尊江西派者,一般也不排斥陶淵明。同光體代表詩人陳三立《漫題豫章四賢像拓本》,就有一首詠陶詩:“此士不在世,飲酒竟誰???想見詠荊軻,了了漉巾影?!?32)陳三立:《散原精舍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19頁。對陶淵明可算是頂禮膜拜。這就是湖湘派與江西派的契合之處。我們可以想見,如果曾國藩不喜好陶淵明,鄧輔綸是不會用“和陶”的形式來緬懷曾國藩的。比之《湘綺樓說詩》卷六論及曾國藩,王闿運僅言“曾文正公經濟文章冠絕一時。詩學昌黎,間衍溢為山谷。謂山谷得杜之神理”(33)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278頁。,鄧輔綸的《和移居》詩有一種主觀的情愫在。而鄧輔綸和曾國藩“持詩為質,數荷稱賞”,說明他們討論詩歌,相互之間有著很大的公約數?!栋紫阃ぴ娂分衅哐越w寥寥可數,而鄧輔綸又有《曾文正忠襄二公祠成仙帥有修祀敬述詩八首仍敬次原韻奉酬》。因是奉和許振祎之作,亦為八首,頗有杜甫《秋興》余韻。我們可舉其一首:
墨绖能興十萬師,孤忠幸遇圣明時。當態(tài)忽壯風云氣,命虎長留江漢詩。國難直拼同氣盡,主恩寧許奪情辭。饑軍猛士頻年困,詎料平吳尚有碑。(34)鄧輔綸、陳銳:《白香亭詩集·抱碧齋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白香亭詩集》第93頁。
許振祎是江西奉新人,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卷一六一稱其“少負雋才,見賞于湘鄉(xiāng)相國,招佐戎旃,遂自監(jiān)司洊建疆節(jié),所至皆有政聲”,故其與曾國藩有知遇之恩。其所作受曾氏影響,亦與江西詩派為近。只是許振祎原作已不復見。在徐世昌編纂《晚晴簃詩匯》之時,就感嘆其“詩不多見,惟鄧彌之《白香亭詩稿》前有題辭十六律,述交念舊,情文兼深”(35)徐世昌:《晚晴簃詩匯》(第4冊),北京:中國書店,1988年,第156頁。。能為亡友詩稿一下子題詩16首者,古往今來并不多見,而許振祎是時已經官至東河河道總督,可見其與鄧輔綸交誼匪淺,更何況許振祎此詩有自序亦稱“孤懷易感,迸淚長謠。夙契既深,詞無詮次。聊備本末,俾覽者知此兩人”(36)鄧輔綸、陳銳:《白香亭詩集·抱碧齋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白香亭詩集》第7頁。。既然是知己,也一定體現在詩歌方面的相互理解。許振祎還撰有《鄧彌之同年詩集序》,談到兩人咸豐二年(1852)結識之初,鄧輔綸“以詩雄年少才俊間,顧實深守杜法,語多幽憤沉郁,人竊怪之”。其后又云“君詩本自杜出,其自得深淺處,綴文之士當知之”(37)鄧輔綸、陳銳:《白香亭詩集·抱碧齋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白香亭詩集》第5-6頁。,至少在許振祎的心目中,鄧輔綸的詩歌具有學杜傾向,這當然更多體現在內容方面,否則就不會說“語多幽憤沉郁,人竊怪之”。曾國藩、許振祎為詩取徑江西,實質也都是根柢杜甫,即所謂“一祖三宗”。鄧輔綸周旋其中,又是奉和之作,這八首詩即使從形式上看,也確有異乎讀者習見之鄧詩面貌。當然,從根本上說,詩歌所體現的現實主義精神,從陶淵明到杜甫,再到鄧輔綸,也是一脈相承的。故鄧輔綸的宗學陶淵明,也是以杜詩為階梯的。即便是王闿運,以后論鄧輔綸詩,也修正了“每有作,皆五言,不取宋、唐歌行近體,故號為學古”的說法,而是將其下移至杜甫。其《論詩絕句廿二首》詠鄧氏即云:“顏謝風華少陵骨,始知韓愈是村翁?!?38)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158頁。而其《論同人詩八絕句》雖說鄧輔綸“風格翩翩晉宋間,亦饒嫵媚亦蕭寒”,但自注則稱其“詩學杜甫,體則謝、顏,至其《東道難》《鴻雁篇》,古人無此制也”。(39)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1729頁。當然,王闿運還是要說其“體則謝、顏”。而王、鄧二人的分歧,或許在漢魏六朝詩人的選擇上,已經存在。如夏敬觀序陳銳《抱碧齋集》,便說“咸同間,湘人能詩者,推武岡鄧先生彌之、湘潭王先生壬秋。鄧先生祖陶禰杜,王先生則沉潛漢魏,矯世風尚,論詩微抑陶”(40)鄧輔綸、陳銳:《白香亭詩集·抱碧齋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抱碧齋集》第1頁。。相比“沉潛漢魏”,“祖陶禰杜”或許更容易為湖湘派以外的詩人所接受。夏敬觀作為江西人,又是同光體江西派的后起之秀,和陳三立一樣,其對鄉(xiāng)賢陶淵明也是恭敬有加的。
既然是“騷心選理”,湖湘派詩人是將“選體詩”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矩矱。但王闿運自己也意識到,在五言詩的創(chuàng)作方面,他與鄧輔綸相比似乎還有差距。在《湘綺老人論詩冊子》中,他還講過這樣兩個故事,其一是:“廿年前夢鄧彌之,論余五律不過平穩(wěn)而已。夢中甚慍,醒而思之,余五律實不如鄧,鄧之佳者似杜,可亂真;余之佳者似王維,未能逼肖。乃知五律尤不易為也?!?41)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378頁。另一是:“張孝達盛稱吾歌行而不知吾五言。鄧彌之,吾所師也。自知才力不逮,恒以為歉。及登泰山,得一篇,喜曰:‘壓倒彌之矣!’即石上寫稿寄之,以為必蒙獎賞,其回信乃漠然若未見也。嗟乎,知音之難如此?!?42)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380頁。窮則思變,所以王闿運也開始突破五言的藩籬,闌入七言近體詩的創(chuàng)作。如果我們研讀王闿運現存的全部詩作,包括那些最早保留在《湘綺樓日記》之中、后來又被輯成專收七律之《杜若集》和七絕之《雪夜集》者,就會發(fā)現,其七言近體詩還真不算少。況且,這還不是其全部。《杜若集》第一篇《六云生日與非女同辰詩以為賀》,題下有王闿運自注云:“同治八年(己巳)八月十一日,為長妾莫六云和長女非同生日作。時三十七歲,始立日記。三十七歲前七律不存稿,是歲起間或存之,后從日記中錄存,取前句首二字,名《杜若集》。”(43)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1662頁。而《雪夜集》之成書情況與之略同。王闿運嘗撰自序,其中有云:
七言絕句……余初學為詩即憚之,故集中無一篇。間有所感,寄興偶吟,旋忘之矣。既過強仕,閱世學道,上說下教,意所不能達者,輒作一絕句,等之稗官小說,取悟俗聽。其詞存日記中,暇一披吟,頗有可采,乃令兒子錄之。(44)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1710頁。
從“旋忘之矣”到“暇一披吟,頗有可采”,其接受七言近體詩的態(tài)度幾乎有了根本性的轉變。這種轉變,是其詩學觀發(fā)生變化的真實反映。況且,王闿運最負盛名的詩歌作品,便是七言歌行《圓明園詞》。作者對此詩也很自負,結語云“相如徒有上林頌,不遇良時空自嗟”(45)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1411頁。,既是感嘆圓明園之毀于一旦,而其恢弘堪比漢武帝所建上林苑,又暗喻自己所作可媲美司馬相如之《上林賦》,是其將學古源頭再一次上溯推尊。但譚獻《復堂日記》卷三言及此詩,則說“《帝京》《連昌》,談何容易!不知于《津陽門》何如耳”(46)譚獻:《譚獻日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60頁。。這是針對當時有論者以為此詩奪胎駱賓王《帝京篇》和元稹《連昌宮詞》。按照譚獻的看法,似乎只能比肩鄭嵎的《津陽門詩》,而王闿運《論七言歌行流品答完夫問》,曾批評“鄭嵎、陸龜蒙等為之,而木訥纖俗”(47)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161-2162頁。,誠所謂己所不欲,卻被人所施。其實,錢仲聯《近百年詩壇點將錄》的評價應該是比較公允的。錢仲聯稱王闿運“標榜八代,一意摹擬,為世詬病久矣。然七古《圓明園詞》,實為長慶體名作。五律學杜陵,亦不僅貌似,七律學玉溪生者亦可愛,不能一筆抹倒也”(48)錢仲聯:《夢苕庵論集》,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373-374頁。?!伴L慶體名作”,就是元稹《連昌宮詞》的翻版?!拔迓蓪W杜陵,亦不僅貌似,七律學玉溪生者亦可愛”,平心而論,其律詩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這里談到了王闿運學習杜甫和李商隱,他好像也并不專注于漢魏六朝詩歌的學習。其實,他將詩學宗趣的上限設置在漢,而其下限則是三唐。他曾經選編過《八代詩選》和《唐詩選》。光緒二十七年(1901)四月,王闿運重刊《唐詩選》,其自敘曾收入《湘綺樓說詩》卷一,其中有云:
小年讀漢以來五七言詩,輒病選本之陋。爾時求書籍至難,不獨不見善本,且不知名。年廿余,乃得《古詩紀》《全唐詩》。旅京師,合同人鈔選《八代詩》。還長沙,錄選唐詩,皆刻于成都官局。《八代詩選》先成,《唐詩選》未上板,而余送妾喪歸,留二百金令弟子私刻之。主者以意去取,訛誤甚夥。及刻成印來,蓋不可用。《八代詩》則官錢所刻,版固不宜致也。保山劉景韓昔應秋試,在京師見《八代詩選》,便欲任剞劂,及蜀刻成,劉權蘇藩,又令官局雕版。同縣胡子夷又別有校本。唯《唐詩選》但蜀繆本,逡巡便五十年矣。《唐詩》首卷,余仲子手鈔,近歲有張生專學孟郊詩,原選本孟詩僅兩首。余恐專家病其隘,乃更自補入孟詩卅首。余仍無所增,以不能出八代外也。(49)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125-2126頁。
在這一大段話里面,我們要注意的是:王闿運說自己“小年讀漢以來五七言詩”,“小年”就是少時,這里明謂“五七言詩”,而“漢以來”,“以來”的下限,王闿運沒有交待截止到哪朝哪代,按常規(guī)我們可以理解為迄今。作為《唐詩選》的自敘,他又說“年廿余,乃得《古詩紀》《全唐詩》”,那就是在年歲很輕之時已經讀遍《全唐詩》。還有就是談到《八代詩選》一版再版,而《唐詩選》50年來僅有蜀刻本,說明大家認可王闿運的,還是其對于漢魏六朝詩的倡導,但王闿運希望自己在唐詩領域也能夠引領讀者。另外,新版《唐詩選》所選孟郊詩,在“原選本孟詩僅兩首”的基礎上,增補了30首。究其原因,是因為有學生專學孟郊詩,“余恐專家病其隘”。說明晚年的王闿運,對中唐韓、孟詩,態(tài)度也有很大轉變。前面談到王闿運贊賞鄧輔綸的“不取宋、唐歌行近體”,其實,詩家主觀的宗趣與客觀的詩風,往往也會有差異,明七子強調“詩必盛唐”,但何景明《與李空同論詩書》也承認“今仆詩不免元習,而空同近作,間入于宋”(50)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38頁。。
當然,王闿運認為,唐詩成就的取得,還是與“騷心選理”、即學習漢魏六朝有關。所以,他談唐詩選編的時候,還強調“余仍無所增,以不能出八代外也”。嚴羽《滄浪詩話》以禪喻詩,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學漢、魏、晉與盛唐詩者,臨濟下也”(51)何文煥:《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686頁。。王闿運則更進一步,以為漢、魏、晉是第一義,而盛唐學漢、魏、晉之詩就是臨濟下。其《論唐詩諸家源流答陳完夫問》,曾謂“三唐風尚,人工篇什,各思自見,故不復摹古”。雖然是“各思自見”,是“不復摹古”,但淵源還都在漢魏六朝:
陳、隋靡習,太宗已以清麗振之矣。陳子昂、張九齡以公幹之體,自抒懷抱,李白所宗也。元結、蘇渙加以排宕,斯五言之善者乎?劉希夷學梁簡文,超艷絕倫,居然青出,王維繼之以煙霞,唐詩之逸,遂成芳秀。張若虛《春江花月》,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為大家。李賀、商隱挹其鮮潤,宋詞、元詩蓋其支流,宮體之巨瀾也。杜甫歌行自稱鮑、庾,加以時事,大作波瀾,咫尺萬里,非虛夸矣。五言惟《北征》學蔡女,足稱雄杰。他蓋平平,無異時賢。韓愈并推李、杜,而實專于杜,但襲粗跡,故成枯獷。盧仝、劉叉得漢謠之恢奇,孟郊瘦刻,趙壹、程曉之支派。白居易歌行純似彈詞,《焦仲卿妻詩》所濫觴也。五言純用白描,近于高彪、應璩,多令人厭,無文故也。儲光羲學陶,屈俠氣于田間,后人妄以柳、韋配之,殊非其類。應物《郡齋憶山中》詩,淡遠淺妙,亦從陶出。他不稱是,非名家也。
盡管王闿運論唐詩,多有指摘,但他接著還是說“讀唐詩宜博,以充其氣,唯五言不須用功,泛覽而已”(52)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107-2108頁。,教人學詩,并沒有完全廢棄唐詩。這也就是他選編《唐詩選》的初衷。陳完夫(名兆奎)是王闿運學生,故能推心置腹。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言王闿運“教人亦從摹擬入手”(53)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75頁。,然后也引了一段王闿運的文字作為佐證。這段文字見諸“答張正旸問”,今存《湘綺樓說詩》卷四:“詩則有家數,易模擬,其難亦在于變化。于全篇模擬中能自運一兩句,久之可一兩聯,又久之可一兩行,則自成家數矣。”可當我們考察王闿運這一段文字的時候,似乎并非強調字摹句擬。他所針對的,是以炫人耳目的所謂創(chuàng)新來求得詩名。因為在錢基博所引用的文字之后,王闿運還言:“自齊、梁以來,鮮能知此,其為詩不過欲得名耳。杜子美詩圣,乃其宗旨在以死驚人,豈詩義哉?”(54)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219頁。據說王闿運學生有所謂“三匠”,即木匠齊白石、鐵匠張正旸和銅匠曾招吉。這一段話既然是回答張正旸問詩之語,應該是引導初學者入門之誨語,如同發(fā)蒙不會寫字者,則使其描紅,故云“詩則有家數,易模擬”,但強調的是“其難亦在于變化”。在王闿運看來,“三匠”寫詩,都在門外,非摹擬不能入門。其《湘綺樓日記》光緒二十五年(1899)十月十八日曾有記載:“齊璜拜門,以詩文為贄,文尚成章,詩則似薛蟠體。”(55)王闿運:《湘綺樓日記》,長沙:岳麓書社,1997年,第2249頁。另外,王闿運還是風趣幽默之人。入民國,王闿運被袁世凱聘為國史館館長,但他在日記中屢稱其為“袁世兄”。而其《湘綺樓說詩》卷七記云:“嘗戲贈民國總統一聯云:‘民猶是也,國猶是也;總而言之,統而言之。’偶過新華門,誤認為‘新莽門’,時人目余為東方曼倩一流云?!?56)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330頁。王闿運是故意誤讀“新莽門”以諷袁氏?!靶旅А闭?,新朝之王莽也。所以,王闿運教人詩法,也常有調侃語。其與張正旸論詩,也就是寓教于樂之言。并且,《湘綺樓說詩》卷七說學詩“但有一戒,必不可學,元遺山及湘綺樓。遺山初無功力而成大家,取古人之詞意而雜糅之,不古、不唐、不宋、不元,學之必亂。余則盡法古人之美,一一而仿之,熔鑄而出之。功成未至而謬擬之,必弱必雜,則不成章矣”(57)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327-2328頁。。其自負如此,詼諧亦如此。而錢基博在言其“教人亦從摹擬入手”之前,還有“闿運則自以盡古人之美,熔鑄而出”(58)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75頁。之語,便是以此為依據的。“盡法古人之美”,是需要“摹擬入手”,但還需要“熔鑄以出”,以自成面貌。
王闿運的“盡古人之美”,僅止于三唐,宋以后則一概棄之。王闿運學生王簡編纂其論詩之語,之所以沒有冠以《詩話》之名,其《湘綺樓說詩序》就有解釋:“以師不用唐后名名書,改為《說詩》,蓋傳述師說,非助名士之清談,實啟學人之憤悱,固不必與《詩人玉屑》《歷代詩話》魏慶之、吳景旭爭名也?!?59)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099頁。所謂“非助名士之清談”,是顛覆了歐陽修《六一詩話》開創(chuàng)的“居士退居汝陰,而集以資閑談”(60)何文煥:《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64頁。的詩話傳統,而歐陽修甚至被認作是杜、韓與黃庭堅之間的橋梁。王闿運有關“騷心選理”的修正,當然不會認可江西派。湖湘派初始,就是希望擺脫此前湘中詩壇學宋之窠臼的。王代功《湘綺府君年譜》說:“先是,湖南有‘六名士’之目,謂翰林何子貞、進士魏默深、舉人楊性農、生員鄒叔績、監(jiān)生楊子卿、童生劉霞仙。諸先生風流文采,傾動一時,李丈乃目蘭林詞社諸人為‘湘中五子’以敵之。自相標榜,夸耀于人,以為湖南文學盡在是矣?!?61)王代功:《湘綺府君年譜》,中國臺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第17頁。何紹基、魏源均被陳衍歸入近代宋詩運動,而楊彝珍、鄒漢勛、楊季鸞、劉蓉等人,也是有著學宋傾向的。
王代功所言李丈為李壽蓉,是蘭林詞社的發(fā)起者。蘭林詞社成立于咸豐元年(1851),王代功《湘綺府君年譜》是年有記:“李丈篁仙既耽吟詠,遂約同人倡立詩社,龍丈皞臣年最長,次李,次二鄧,次府君。每擬題分詠各賦一詩,標曰蘭林詞社。鄧丈彌之尤工五言,每有所作,不取唐宋歌行近體?!?62)王代功:《湘綺府君年譜》,中國臺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第17頁。此五人是湖湘派早期的成員,他們后來的詩壇地位,以最年輕的王闿運為最高。而僅次于王闿運者,則是鄧輔綸。鄧輔綸的“尤工五言”“不取唐宋歌行近體”,應該是湖湘派在學古方面最初的理想境界,這也奠定了湖湘派詩學宗趣的基礎。但是,在“漢魏六朝”的大纛之下,即使是不偏離“騷心選理”的航向,涉及到具體的學習對象和創(chuàng)作方法,他們也或多或少存在著差異。是或為合唱的不同聲部。當然,其與湖湘派的主旋律還是合拍和一致的。
除了王闿運的《湘綺樓說詩》以外,鄧繹的《藻川堂譚藝》是“湘中五子”之中僅有的另外一部詩話著述。在湖湘派詩人中,鄧繹是王闿運最早的知音,也是他遇到的第一個貴人。據《清稗類鈔·知遇類》介紹:“鄧繹字保之,湖南武岡人。少有大志,不屑屑章句,喜訪求才俊,嘗謂求才為經濟第一事。湘潭王壬秋檢討闿運幼時讀書村塾,繹聞人誦其詩,有‘月落夢痕’之句,喜曰:‘此妙才也?!赐L訂交。王故貧,繹資之,使學于名師,又逢人譽薦之,由是闿運學益精,聲名大昌。”(63)徐珂:《清稗類鈔》,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431頁??梢赃@樣說,鄧繹改變了王闿運的命運,而王闿運則改變了鄧繹的愛好,使其從“不屑屑章句”,走上文學之路。《藻川堂譚藝》凡四卷,分為《比興》《唐虞》《日月》《三代》四篇,是仿上古著述之例,用每卷首二字命其篇,此可見其崇古之傾向。只是鄧繹雖亦贊同王闿運的“騷心選理”,也以倡導學習漢魏六朝詩歌為己任,但還是信奉《詩經》在中國詩歌史上的正統地位,及其對漢魏六朝詩歌的引領作用。其《藻川堂譚藝·比興》有云:“漢魏六朝諸詩,佳者譬如朱弦疏越,一唱三嘆,窈然有《風》《雅》之遺音焉。正不獨《離騷》之嗣音未遠也?!?64)鄧繹:《藻川堂譚藝》,《藻川堂全集》,清光緒間刊本。下同者不再一一列注。具體而言,則謂“蘇、李、曹、陶、李、杜之為詩,皆出于《詩》”。在鄧繹看來,漢魏詩人上承《詩》《騷》之傳統,下啟六朝、初盛唐,是中國詩歌通變之關鍵,故其《藻川堂譚藝·日月》亦云:“有《三百篇》《離騷》之氣脈,然后可以為真漢魏詩。有真漢魏詩之氣脈,然后可以為六朝、初盛唐人之詩?!毕鄬τ谕蹶]運的初旨,鄧繹可算變調。
受湖湘文化傳統的熏染,鄧繹對“楚騷”也是情有獨鐘。從他強調真漢魏詩之關鍵是“有《三百篇》《離騷》之氣脈”,可見其并沒有偏離“騷心選理”的大方向。而其《藻川堂譚藝·三代》又云:“《離騷》之思潔以幽,《國風》之思正而綺,《詩》《騷》不亡,樂心不可得而息也。”在此,鄧繹雖然將《詩經》與《楚辭》并舉,但給人的感覺,卻是漢詩與《楚辭》之間的關系似乎更為密切,因為其隨后又說“兩漢之古詩、樂府,為三代以來僅存之元氣也有故,蓋高、武二君詩歌皆楚風之遺,而武帝君臣尤尚《離騷》之學,《樂府》諸篇纏綿婀娜”。
因為王闿運是湖湘派的旗手,其倡言漢魏六朝詩的城頭大王旗,是不能隨便變幻的。故其于“騷心選理”的修正,也不能有太出格的幅度。而湖湘派的其他詩人,則相對約束較小。我們可以發(fā)現,鄧繹的《藻川堂詩集》,與王闿運相比,很少有《擬鮑明遠》《擬傅玄麻》《擬王元長》《擬曹子建》一類的詩題,也不像鄧輔綸、高心夔那樣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和陶”之作。關于學古,鄧繹《藻川堂譚藝·唐虞》云:
文章之妙,貌異而心同者,上也;或取古人之辭而變其意,或取古人之意而變其辭,次也。明人擬古辭意俱同,雕龍不成遂至畫虎,宜其為鐘、譚之所竊笑歟?
這里所說的“或取古人之辭而變其意,或取古人之意而變其辭”,有點類似黃庭堅所說的“點鐵成金”和“奪胎換骨”。所謂“點鐵成金”,出自黃庭堅《答洪駒父書》:“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65)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85頁。而“奪胎換骨”,惠洪《冷齋夜話》所引黃庭堅語的解釋為:“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66)釋惠洪:《冷齋夜話》,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5-16頁。出于湖湘派的詩歌宗趣,在鄧繹看來,江西派類似道士把戲的作詩之法,肯定不屬上乘。上乘者,當為“貌異而心同”,其主要體現在精神方面,實則就是我們所說的“騷心”。這里的明人,乃指明七子,他們是“擬古辭意俱同,雕龍不成遂至畫虎”。
鄧繹《藻川堂譚藝》所論,涉及唐代和唐代以后的詩歌,能夠以一種客觀的、理性的態(tài)度進行分析和評價。首先是對杜甫的尊崇。其《藻川堂譚藝·比興》即云:“韓昌黎有杜之骨而無其韻,李玉溪有杜之巧而無其雅,白香山有杜之真而無其大,李昌谷有杜之怪而無其學,元遺山有杜之氣而無其才,吳梅村有杜之俊而無其雄,其他具體者已鮮矣,而皆自負為能?!碑斎唬鳛楹媾纱砣宋锏泥嚴[,他將杜甫巨大成就的取得,也歸功于對漢魏六朝詩人的學習?!对宕ㄌ米T藝·比興》說:“杜陵論詩,尊四杰而取齊梁,虛以受人,大成之所由以集也?!倍凇对宕ㄌ米T藝·唐虞》,鄧繹再一次表達了類似的看法:“王子安勝溫飛卿處不止尋丈。正由去《風》《騷》之情韻近耳。庾、鮑輩皆知此意者。集大成如杜甫氏,每以屈、宋、齊、梁并稱,而不敢循流俗嗤詆之論,良以此也?!边@與我們前面所引王闿運《論唐詩諸家源流答陳完夫問》所言是一致的,只是鄧繹一如既往地強調了《詩經》和《楚辭》具有同樣的源泉力量。而其肯定杜甫學古態(tài)度之正確、成就取得之巨大,以為非但超越同時代之李白、王昌齡等,也影響了后來近千年詩人之創(chuàng)作。《藻川堂譚藝·唐虞》云:
少陵為詩,凌云健筆,氣橫九州,初不屑為縹緲附俗之辭,而輒稱道齊梁不置,亦有時為新句,側媚輕纖而不損風骨,太白、龍標諸人不能及也。商隱視杜體小才劣,而思致幽刻,時或蹈其藩籬,與元、白之輕俗不侔矣。遺山起于數百載后,獨能高挹其風,懷抱絕偉,神契不凡,非偶然耳。何、李刻意求工,誠為貌似,然未免以刻鵠貽譏。鳳洲、于鱗、漁洋諸子,或獵其詞采,肖其音聲,偏趣孤韻,才力益非何、李敵矣。
鄧繹論詩,屢用杜甫《戲為六絕句》詩意,所謂“尊四杰而取齊梁”,為“王楊盧駱當時體”;“每以屈、宋、齊、梁并稱”,乃是“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少陵為詩,凌云健筆”,則是“凌云健筆老縱橫”。而此處對元遺山的高度評價,是言其實踐了杜甫的“不薄今人愛古人”。但我們前面所引王闿運之語,中云“遺山初無功力而成大家,取古人之詞意而雜糅之,不古、不唐、不宋、不元,學之必亂”,則與鄧繹此處對元遺山的評價截然不同,可見王、鄧二人的分歧。而《湘綺樓說詩》卷二又有介紹鄧繹評價明代前后七子的論述:“鄧辛眉,彌之仲弟也。聰悟尤過其兄。下筆千言,清談娓娓。自明后論詩,率戒模仿,辛眉獨謂七子格調雅正,由急于得名,未極思耳。自學唐而進之至于魏晉,風骨既樹,文彩彌彰。及后大成,遂令當世不敢以擬古為病。”(67)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160頁。細細品味,感覺也和前引鄧繹《藻川堂譚藝·唐虞》對明七子的評價,有所不同。既言“七子風格雅正”,則是從大處著眼,加以肯定。而小處著手,只是有點“急于得名,未極思耳”。而“自學唐而進之至于魏晉”的詩學路徑,其實就是王闿運認定的湖湘派之康莊大道。故其結果,必然是“風骨既樹,文彩彌彰”。而“以后大成,遂令當世不敢以擬古為病”,則是王闿運的愿望。
其實,鄧繹于宋人也不反感。其《藻川堂譚藝·比興》曾云:“唐宋兩朝,韓、柳、歐、蘇數人,能言文章肯綮,上掩陸機、劉勰。其他文人,至明代王、李輩,已不能道其本末,或心知其失,而恥諱不言,為盜聲飾外計耳?!彼诳隙ㄋ稳说耐瑫r,對明七子的抨擊不遺余力。可見鄧繹倡導的是創(chuàng)新,而其所反對的則是剿襲。鄧繹所言,或為文章。但在晚清,詩文之祈向也往往會有關聯。與學宋的同光體相契合的古文流派是桐城派,而湖湘派不僅在詩歌方面的宗趣是漢魏六朝,其古文也崇尚六朝。鄧繹對桐城派奉為偶像的唐宋八大家的高度評價,謂其“能言文章肯綮,上掩陸機、劉勰”,似乎也突破了王闿運之平常所論。我們前引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傳·王闿運傳》,其中王闿運與曾國藩論文,即謂國藩之文“欲從韓愈以追西漢,逆而難,若自諸葛忠武、曹武王以入東漢,則順而易”。
在《近代詩派與地域》中,被汪國垣納入湖湘派陣營的楊度、楊叔姬、曾廣鈞、程頌萬、饒智元、陳銳和釋敬安等,入民國還都在世,可算是湖湘派的新生代。他們多從王闿運學,故并不否定湖湘派“騷心選理”的傳統。但對于宗學漢魏六朝,較之王闿運和鄧氏兄弟等前輩作者,卻有更大程度的自由裁量權,他們的所言和所為,堪稱“騷心選理”之維新。其中在詩壇影響較大、成就較高的,則是陳銳和曾廣鈞。
稱陳銳為“騷心選理”的維新,是因為他還堅守著傳統的詩學陣地。只是他從湖湘派“守八代初唐不變”的陣地,逐步向同光體江西派的“祖宋祧唐”靠攏。汪國垣《近代詩派與地域》稱其“初為選體,中歲以后,乃不為湘綺所囿,而以蒼秀密栗出之,體益堅蒼,味益綿遠”(68)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95頁。。這于王闿運而言,似乎有背叛的嫌疑。夏敬觀《抱碧齋集序》云:
咸、同間,湘人能詩者,推武岡鄧先生彌之、湘潭王先生壬秋……武陵陳君伯弢從兩先生游。始在湘中,專攻五言,魁冠儕輩。及來江南,謁南皮張文襄,座上論詩,以王派見薄。顧其時君詩體已稍變,門存唱和,遍及海內,而王先生方且慮君見異而遷。仆時縱談君齋,以為陳古刺今,等于心作,后之所至,前者授之。文襄不喜人言漢魏,王先生不許人有宋,皆其隘也。君諾諾韙吾言。(69)鄧輔綸、陳銳:《白香亭詩集·抱碧齋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抱碧齋集》第1-2頁。
可見,夏敬觀是勸其改弦更轍、投靠同光體的說客。夏敬觀先是交代了陳銳的學詩過程和已經取得的詩歌成就,所謂“始在湘中,專攻五言,魁冠儕輩”,是言其得湖湘派之真?zhèn)?。后到江南,“謁南皮張文襄,座上論詩,以王派見薄”,張之洞明確表示不能接受王闿運“沉潛漢魏”的詩學宗趣,這讓陳銳感到左右為難。此時,夏敬觀現身,他“縱談君齋”,說“文襄不喜人言漢魏,王先生不許人有宋,皆其隘也”。其實,夏敬觀更要強調的,是“不許人有宋”之謬。而陳銳的“諾諾韙吾言”,說明其已經與同光體接近。在這里,夏敬觀稱陳銳“詩體已稍變”,原因是“門存唱和,遍及海內”,以致王闿運“慮君見異而遷”。所謂“門存唱和”,當時即有多種刊本,其中以陳銳所編《門存唱和詩鈔》十卷、又續(xù)三卷收詩最夥,凡62位詩人、580首詩作。其《抱碧齋詩集》亦有《門存詩》一卷,凡38首。據陳銳《門存集序》稱:
余不工七言律詩,偶作輒棄去。辛丑,需次白門,曾賦一律贈陳伯嚴,彼此旋疊韻至數十首,海內和者殆千數百首不止。伯嚴拈詩中起結韻,題為《門存集》,梓而行之,亦一時之盛也。(70)鄧輔綸、陳銳:《白香亭詩集·抱碧齋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抱碧齋集》第70頁。
可見,陳銳為自己能夠首倡《門存詩》、并得到陳三立推波助瀾的響應而沾沾自喜。他首倡之詩為《辛丑之秋試令江南僦居烏衣巷一夕陳伯嚴見過談次出所藏書牘伯嚴為多相與展玩咨嗟傷今觸往既去作此奉酬》,今存《抱碧齋集》:“楚天涼雨照吾門,黃葉聲中又一村。鐘鼎薜蘿人寂寂,江山鼓角鳥喧喧。英雄盡卷前朝浪,燈火疑招隔世魂。知有高軒相過意,廿年紙墨為君存。”(71)鄧輔綸、陳銳:《白香亭詩集·抱碧齋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抱碧齋集》第70頁。正是這首詩,引發(fā)了“海內和者殆千數百首不止”的壯觀場面,也激起了王闿運的擔憂。那么,王闿運“慮君見異而遷”,《門存詩》相對湖湘派的詩學傳統,究竟“異”在哪里呢?首先,《門存詩》的形式,是王闿運摒棄在漢魏六朝之外的七言律詩。盡管王闿運也寫作七言律,但他是將其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游戲文字。其次,王闿運創(chuàng)作七言律詩,更接近于晚唐溫李的細膩纖秾,而不同于追求痩硬奧澀的江西派。汪國垣《光宣詩壇點將錄》則謂陳銳所作“不拘拘于漢魏,亦不拘拘于三唐”(72)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85頁。,言外之意則是與宋人為近。再次,門存唱和的發(fā)起人是陳銳和陳三立,而主導者應該是陳三立。王闿運是憂其投入宋詩派陣營。我們查陳三立手自厘定的《散原精舍詩》,收錄門存唱和之作9題11首,其最早為與陳銳呼應之作《過伯弢出示所藏舊札有詩志感次韻答之》。而潘益民、李開軍編《散原精舍詩文集補編》,又從《門存詩錄》中輯出21首。陳三立的門存唱和之作,不少是寫在雅集場合,與其酬唱的詩人非常之多,其中如范當世、俞明震、姚永概、梁菼等都力主學宋。陳三立是利用門存唱和來助推其宗宋詩風的擴散,也無意之中使得自己成了同光體的代表詩人,甚至逐步取代王闿運而成為清末民初詩壇之第一人,至少汪國垣撰《光宣詩壇點將錄》,以舊頭領晁蓋當諸王闿運,而以都頭領宋江當諸陳三立,就是這樣認為的。而陳銳《題伯嚴近集》五首,其一先說陳三立詩歌“氣骨本來參魏晉,靈魂時一造黃陳”,是闡述其詩學之路,陳銳當然也認同,所以他接著說“故知文字通三昧,可向金莖認化身”。其二則是借褒揚陳三立,宣布了自己與湖湘派的決裂:“詩到乾嘉界說蕪,咸同作者各矜殊。踢翻高鄧真男子,不與壬翁更作奴。”(73)鄧輔綸、陳銳:《白香亭詩集·抱碧齋集》,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抱碧齋集》第67頁。當然,錢仲聯《近百年詩壇點將錄》謂陳銳“詩學選體,不失師門矩矱。與散原諸人酬唱諸作,則出入他派矣”(74)錢仲聯:《夢苕庵詩詞點將錄合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152頁。,似乎還是將其視作湖湘派“騷心選理”的維新。
曾廣鈞和另一位湖湘籍的晚清詩人李希圣,已經被錢仲聯歸入當時活躍在北京的西昆派詩群?!秹糗驸衷娫挕吩诨仡櫫恕督娫u》將近代詩歌“括以四派”之后,又云:
實則近代詩派,此四者外,尚有西昆一派。此派極盛于光緒季年。爾時湘鄉(xiāng)李亦元希圣、曾重伯廣鈞、吳縣曹君直元忠、汪袞甫榮寶、我鄉(xiāng)張璚隱鴻、徐少逵兆瑋諸公,同官京曹,皆從事昆體,結社酬唱,相戒不作西江語。稍有出入,輒用詬病,一以隱約褥麗為工。亦元有《雁影齋詩》,重伯有《環(huán)天室詩》,俱驚才絕艷,名重藝林。(75)錢仲聯:《夢苕庵詩話》,濟南:齊魯書社,1986年,第75頁。
當時在北京的吳下詩人相約以昆體為尚。因張鴻寓所在西磚胡同,故名其酬唱為“西磚”,以示宗趣。只是目前沒有更多的文獻資料可以證明,曾廣鈞、李希圣曾經參與吳下詩人在北京的“結社酬唱”。李希圣英年早逝——卒于光緒三十一年(1905),但他同樣是湖湘派后期的中堅。汪國垣《光宣詩壇點將錄》即稱:“近詩人多祖宋祧唐,惟湖湘守八代初唐不變,湘綺而外,若重伯、實甫、陳梅根、饒石頑、李亦元、寄禪諸家,多尚唐音。”(76)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70頁。李亦元即為李希圣。
王闿運是將曾廣鈞當作湖湘派的后起之秀?!断婢_樓說詩》卷七謂其詩“浸淫六朝,格調甚雅,湘中又一家也”(77)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第2324頁。,后題《環(huán)天室詩集》,又稱“重伯圣童,多材多藝,交游三十余年,但以為天才絕倫,非關學也。今觀詩集,醞釀六朝三唐,兼博采典籍,如蜂釀蜜,非沈浸精專者不能。異哉,其學養(yǎng)之深乎!湖外數千年,唯鄧彌之得成一家,重伯與驂而博大過之,名世無疑”(78)曾廣鈞:《環(huán)天室詩集》卷首,清宣統二年刊本。?!敖薄搬j釀六朝三唐”是王闿運對曾廣鈞的評價,也是一種期許。而其所作近體詩與西昆為近,其實也是王闿運“騷心選理”闌入近體以后自我修正的特征之一。陳衍《近代詩鈔》即云:“湖外詩,古體必漢魏六朝,近體非盛唐則溫李,王壬叟所為以湘綺自號,而呼重伯為圣童也?!?79)陳衍:《近代詩鈔》,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537頁。
但是,曾廣鈞作為曾國藩的孫子,其宗尚溫李,也與家學淵源有關。曾國藩《讀李義山詩集》云“渺綿出聲響,奧緩生光瑩。太息涪翁去,無人會此情”(80)曾國藩:《曾國藩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0頁。,既總結和贊嘆了李商隱詩歌的特點與妙處,也交待了北宋以黃庭堅為代表的江西派與摹學李商隱的西昆體之間的契合。所以,汪國垣《近代詩派與地域》盡管將曾廣鈞列為湖湘派詩人,但也說“曾重伯則承其家學,始終為義山,沈博絕麗,又出入于牧齋、梅村之間”(81)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95頁。。所謂“出入于牧齋、梅村之間”,倒是將其與吳地作者聯系到了一起。因為張鴻、徐兆瑋等都是常熟人,故他們又號虞山派,即以錢謙益為宗祖。當然,正是受家學的影響,曾廣鈞也有接受宋詩的傾向。故陳衍《近代詩鈔》又言:“然重伯閱書多、取材富,近體時溢出為排比鋪張,不徒高言復古。句如‘酒入愁腸惟化淚,詩多譏刺不須刪’、‘已悲落拓閑清晝,更著思量移夕暉’、‘宅臨巴水憐才子,村赴荊門產美人’,又作宋人語矣。”(82)陳衍:《近代詩鈔》,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537頁。
我們可以說,學習溫、李,尚沒有突破王闿運“騷心選理”的底線,而學宋,則是湖南之地在湖湘派之前的一時風尚。陳衍心目中道、咸時期宋詩派之代表詩人,其中何紹基、魏源、曾國藩都是湖南人,而鄭珍、莫友芝則是毗鄰湖南的貴州人。我們特別要關注的,是曾廣鈞與晚清新派詩人黃遵憲、梁啟超等的交往和交流。受其影響,他與被稱之為“舊派”的王闿運等湖湘派詩人漸行漸遠。他們致力于政治維新,同時也將維新的內容寫入詩中。因此,曾廣鈞對“騷心選理”的湖湘派也施行了“詩界維新”。光緒二十三年(1897),黃遵憲有《酬曾重伯編修并示蘭史》二首:
詩筆韓黃萬丈光,湘鄉(xiāng)相國故堂堂。誰知東魯傳家學,竟異南豐一瓣香。上接孟荀騶論縱,旁通騷賦楚歌狂。澧蘭沅芷無窮竟,況復哀時重自傷。
廢君一月官書力,讀我連篇新派詩。風雅不亡由善作,光豐之后益矜奇。文章巨蟹橫行日,世變群龍見首時。手擷芙蓉策虬駟,出門惘惘更尋誰?(83)錢仲聯:《人境廬詩草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61-762頁。
第一首敘述曾廣鈞之家學。但次聯所云,則是曾廣鈞并不恪守曾國藩學習江西派的傳統。東魯,曾參之謂也,而南豐,是言曾鞏。其中也談到了湘中“騷心選理”的詩學傳統,即所謂“上接孟荀騶論縱,旁通騷賦楚歌狂”。第二首曾在梁啟超主編、日本出版的《新民叢報》第三年(1904)第四號率先發(fā)表,所謂“風雅不亡由善作”,“作”在《新民叢報》為“變”。黃遵憲在此詩《自序》中說:“重伯序余詩,謂古今以詩名家者,無不變體,而稱余善變,故詩意及之?!笨上г鴱V鈞此序今已散軼,只是在徐仁鑄《人境廬詩草跋》中談到“曾重伯論詩之變,縱橫上下,實大聲宏,洵詩序中奇作”。(84)錢仲聯:《人境廬詩草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087頁。晚清以新學為詩,當時所稱,則有“新派詩”“新學之詩”和“詩界革命”等。一般認為,當以“新派詩”為最早,而且就是見之于黃遵憲此詩。但是,黃遵憲是否采自“曾序”,就不得而知了。其實,黃遵憲等新派詩人論詩,也沒有撇開中國所有的詩學傳統而另起爐灶,他們追求的是新意境和新語句融入古風格,所以與湖湘派詩人還是有通聲氣的地方。當時名家跋黃遵憲《人境廬詩草》,如何藻翔謂其“五古奧衍盤礡,深得漢魏人神髓”,而俞明震更言其“七古沈博絕麗,然尚是古人門徑。五古具漢魏人神髓,生出汪洋詼諧之情”,且稱這竟是其新派詩“能于杜韓外別創(chuàng)一絕大局面”(85)錢仲聯:《人境廬詩草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084-1085頁。的重要原因。因此,我們好像只能以“維新”、而不能以“革命”來稱呼黃遵憲、曾廣鈞在此方面的努力。須知,錢仲聯、錢鍾書等都曾以“詩界維新”來稱呼當時的詩歌新變。
當然,維新只是嘗試,只是前奏。中國之社會,在維新之后必然迎來一場革命,無論是政治,還是文學。20世紀的社會翻天覆地,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它改變了中國的歷史,也改變了中國的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