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鈞

《林紓的翻譯》是錢鍾書先生的名文，在這篇膾炙人口的文章中，錢先生舉了大量的例子說明，林譯并不只是如大家所認為的刪節(jié)原作，也有時進行增補，“這類增補，在比較用心的前期林譯里，尤其在狄更斯和歐文作品的譯本里，出現(xiàn)得很多”。增補的情況之一是“引申幾句議論，使意義更顯豁”，錢先生特別以《賊史》第二章中的一段譯文為例予以說明（林譯原用句讀，這里改用新式標點，下同）：“凡遇無名而死之兒，醫(yī)生則曰：‘吾剖腹視之，其中殊無物?！馐肥显唬骸畠褐溃愿怪袩o物耳！有物又焉能死？’‘外史氏曰’云云在原文是括弧里的附屬短句，譯成文言只等于：‘此語殆非妄?！?/p>

《賊史》現(xiàn)在通譯為《霧都孤兒》，英文原作出版于一八三八年，是英國作家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第一部社會小說。該書以十九世紀的倫敦為背景，講述了孤兒奧利弗·退斯特（Oliver Twist）的悲慘身世和凄苦遭遇，揭露了社會底層人們哀苦無告的生活，在當(dāng)時引起了巨大反響。一八二四年由于父親負債入獄，年僅十二歲的狄更斯被送到一家鞋油廠做工，幾個月受盡折磨和屈辱的生活讓他終生難忘，這也成為《霧都孤兒》最主要的素材來源。林紓之所以用“賊史”作為小說題目，是因為主人公奧利弗曾誤入賊窩，又被迫與狠毒的歹徒為伍而歷盡無數(shù)辛酸。

錢先生對于林譯《賊史》中“引申幾句議論”的揭示非常具有啟發(fā)性，但只是一筆帶過，點到為止。近年以來，翻譯學(xué)在文本研究之外，越來越重視對于副文本的考察，所謂副文本（paratext），是指封面、標題、序言、注釋、后記等連接讀者和正文并起協(xié)調(diào)作用的中介性材料。譯者所添加的評論無疑是一種重要的副文本。就林譯小說而言，“外史氏曰”的情況頗為復(fù)雜，值得做更為深入的探究。

錢先生所舉例子的原文如下

：But these impertinences were speedily checked by the evidence of the surgeon， and the testimony of the beadle; the former of whom had always opened the body and found nothing inside （which was very probable indeed）， and the latter... 不難看出，括弧中簡單的一句which was very probable indeed不難看出，括弧中簡單的一句whichwasveryprobableindeed（那可真是太可能了/此語殆非妄）被林紓添油加醋做了發(fā)揮，更重要的是，這句本是小說敘述者的話，在林譯中卻轉(zhuǎn)換成了“外史氏曰”，成了譯者林紓的評論，也可以說是題中本有變成了借題發(fā)揮。

還有一種借題發(fā)揮類似中國古小說評點，如《賊史》第十一章中的一段：“官曰：‘此子何罪？’老人曰：‘吾在書肆之前……’官曰：‘止。我非爾問，胡得唐突？巡捕又安在？’此最肖中國之官府。亦令之立誓。因曰：‘巡捕，此子所犯何罪？’巡捕因敬謹告以執(zhí)賊之由，兼檢查無有贓物，余事則并不之知。官曰：‘賊取物，曾有見證乎？’巡捕曰：‘無之?！俨谎裕夙?，則怒目向老人曰：‘汝告小兒，一無憑證，然已立誓，則當(dāng)予我以證，不爾則予將加以誣告良民，咆哮公堂之罪?！擞肿钚ぶ袊俑?。”不用查看原文就可以確定，這里的“此最肖中國之官府”和“此又最肖中國之官府”乃是林紓的議論。與上文的“外史氏曰”不同的是，那里還有一些原文的依據(jù)，這里則完全是自由發(fā)揮了。

林譯中的“官”是警察局長，“老人”是布朗洛先生（Mr.Brownlow），后來成為改變奧利弗命運的關(guān)鍵人物，當(dāng)時卻試圖控告奧利弗偷竊（實際上是另外一個人干的），但局長態(tài)度蠻橫，根本不想弄清事實真相，還大發(fā)淫威。林紓由此聯(lián)想到晚清官僚的腐敗作風(fēng)，順帶諷刺兩句，也是再正常不過。這里的評論只是簡單的一句，此外還有篇幅較長的，如有關(guān)林紓個人身世的一段：“乙未、丙申之間，余既遭母喪，己又喪妻，旋喪其第二子。明年，又喪女，至干仆亦以疫死，而畏子子婦又前死于瘵。紓誓天曰：‘天乎！死我家者，天有權(quán)也;死我心者，天無權(quán)?！礅叨嚯y，然決不為惡。今讀此語，至契我心?！保ǖ谑恼拢┻@段感慨是針對布朗洛的一席話：“吾生平所親愛之人悉歸黃土，然親屬雖盡，而吾心仍未死，但覺遇不幸之事愈多，則為善之心亦愈堅摯?！眾W利弗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懇求布朗洛“垂憫孤兒，加以收錄”，后者“聞言心動”，說了上面一番肺腑之言，引發(fā)了林紓的共鳴。一八九五至一八九七年間，林紓的多位家人相繼去世，最讓他痛心的是乙未十月（一八九五年十二月）母親陳蓉病逝。母親病重期間，林紓?cè)找狗?，母親去世后又守喪六十天，因操勞過度，幾次暈倒。至于妻子劉瓊姿的去世則引發(fā)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后果，一八九七年夏林紓因夫人新逝郁郁寡歡，在家人的勸慰下到馬尾訪友散心，在那里結(jié)識了船政學(xué)堂法文教習(xí)王壽昌，并在王的邀請下共同翻譯《巴黎茶花女遺事》。

林紓插入譯文中的評論、議論不時出現(xiàn)，各式各樣，其中一些當(dāng)然無關(guān)緊要，但有一些則相當(dāng)重要，可以借以理解林紓乃至近代中國思想的變遷。試舉兩例。一例來自《拊掌錄》（現(xiàn)通譯為《見聞札記》）：“畏廬曰：歐文·華盛頓，古之傷心人也。在文明劇烈中，忽動古趣。雜摭此不經(jīng)之事，為文明人一易其眼光。……頑固之時代，于倫常中膠質(zhì)甚多，故父子兄弟恒有終身婉戀之致。至文明大昌，人人自立，于倫常轉(zhuǎn)少恩意。歐文感今思昔，故為此頑固之紀載，一段苦心，識者當(dāng)能會之。須知狉獉時代，猶名花負凍而苞也，至春雖花開，則生氣已盡發(fā)無余，故有心人每欲復(fù)古。蓋古人元氣，有厚于今人萬倍者。必人到中年，方能領(lǐng)解，驟與青年人述之，亦但取憎而已耳?！薄兑娐勗洝罚═he Sketch Book）是美國文學(xué)之父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的代表作，出版于一八二0年，其中關(guān)于英國鄉(xiāng)村生活，特別是圣誕節(jié)習(xí)俗的描述一向膾炙人口，如化裝表演一段：“眾方傾耳時，忽餐房中出怪聲，其喧徹天。忽而門辟，群人爭出，狀皆怪特可笑。西門則飾為俳優(yōu)狀，請老人二子助之舞蹈。發(fā)陳年古篋，取數(shù)十年不經(jīng)御之衣，加之童子身上。西門為之魁率，人人各承一名號，或曰炙牛肉，或曰紅蘋果，呼之輒應(yīng)。老人仲子則扮為古勇士洛賓荷德，女郎周麗亞則扮為馬鐵而達，蓋從勇士同逃者。周麗亞以首枕仲子之肩，迤邐同行。群人既出，老人弗駭，搓手格格而笑。余平生好奇，亦大欣悅，不期發(fā)噱絕倒。似此古風(fēng)，留者但有英國，即在英國中，亦僅此一村耳?！保ā妒ス?jié)夜宴》）洛賓荷德就是羅賓漢（Robin Hood）—英國民間傳說中最受歡迎的俠盜，馬鐵而達（瑪麗安）是他的情人。隨著工業(yè)化和社會的快速發(fā)展，這種表演已經(jīng)難得一見了，從最后一句不難看出歐文對于逐漸消逝的英國古老風(fēng)俗的惋惜之情，這種情緒也體現(xiàn)在其他多則札記之中。上引林紓的評論附在《圣節(jié)夜宴》的末尾。在這段話中，林紓強調(diào)了“古人元氣”的重要性，以及“有心人每欲復(fù)古”的合理意義。這當(dāng)然是一種保守的觀念，辛亥革命以后，特別是“五四”以后，林紓一直被視為文化保守主義的代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其重要載體的古文確實是他的思想命脈（林紓?cè)ナ狼斑€反復(fù)強調(diào)“古文萬無滅亡之理”），但他從翻譯作品中同樣看到了西方的“古趣”以及有識之士對此的執(zhí)著和依戀。懷舊和復(fù)古并不是中國的特產(chǎn)。

林紓的思想資源是多元的，這也就決定了他的復(fù)雜性，既有保守、復(fù)古的一面，也有與時俱進，甚至是相當(dāng)激進的一面，下面這個例子或許可以說明。一九0二年林紓與嚴培南、嚴璩合作翻譯了《伊索寓言》，其中一則是這樣的：“野獸鱗集，爭詡誰之多子，質(zhì)于雌獅曰：‘君一胞得子幾也？’雌獅笑曰：‘予每育一耳。然其生也，即為獅?！煜沦F產(chǎn)，不以數(shù)爭，安有以多寡定貴賤者？”《伊索寓言》每則末尾都會闡發(fā)一定的經(jīng)驗教訓(xùn)，但大都是泛泛而論，這一則也不例外，林紓則針對中國做了進一步的引申：“畏廬曰：支那莫審衛(wèi)生之術(shù)，嫁娶既早，而又苦貧，故得子恒羸。歐西人量力而娶，娶則能育，胎教及保嬰之術(shù)在在詳審，故其民魁碩精悍，寡夭折之禍。其種不必盡獅也，然其對支那人固獅耳?！苯詠砻鎸ξ鞣降娜跞鈴娛?，中國知識分子不斷地反思自我，試圖尋求解救之道。林紓這里從生育角度的探討很有見地，他顯然已經(jīng)走出了多子多福的傳統(tǒng)觀念，明確地提倡優(yōu)生優(yōu)育。目前國內(nèi)學(xué)界只關(guān)注到了嚴復(fù)、章太炎對于優(yōu)生的零星論述，認為是優(yōu)生學(xué)在中國的最初萌芽（蔣功成：《淑種之求：優(yōu)生學(xué)在中國近代的傳播及其影響》），而對林紓則比較忽略，其實他的這段“畏廬曰”完全可以和嚴、章鼎足而三。此外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支那”一詞，通常認為是近代日本侵略者對中國的蔑稱，中國人自己是絕不愿意使用的，但林紓這段不長的文字中卻兩次出現(xiàn)支那，目的顯然是刺激國人警覺亡國滅種的危機。林紓無疑是一個愛國者，一八九五年曾參與康有為、梁啟超領(lǐng)導(dǎo)的“公車上書”，后又寫下《國仇》一詩，呼吁政府奮力抵御外侮，伸張國威。雖然有情緒激動的時候，但終其一生來看林紓的愛國是理性的，既不是盲目自大，更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

“畏廬曰”中的“畏廬”二字是林紓的號，也是他閉門讀書的一個所在，落成于一八九三年冬，為此林紓專門寫了一篇《畏廬記》，提醒自己不忘“畏天循分”的祖訓(xùn)，遠離名利，時時檢點、處處約束自己的言行。從此“畏廬”成為林紓的最愛，他的所有文集、詩集都用這個名號，連墓碑上也是“林畏廬”。在林譯所添加的各種議論中，“畏廬曰”似乎比“外史氏曰”或其他評點文字含有更大的信息量，顯然不是偶然的現(xiàn)象。“外史氏曰”是從“太史公曰”（《史記》）、“異史氏曰”（《聊齋志異》）而來，屬于外號，而“畏廬”則是本號，近于原名，所以把更重要的意見安排在這個名號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