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詞義衍生及其功能轉化的語義分析

沈雪梅

內(nèi)容摘要：“吹”在當代漢語中出現(xiàn)新用法，衍生出名詞義，其背后的生成機制值得探討。結合認知隱喻和轉喻理論能有效解釋“吹”的詞義衍生和句法表現(xiàn)情況。對“吹”的認知語義分析表明“吹”由動詞義向名詞義的衍生及功能轉化是認知體驗與類推作用、語言的經(jīng)濟性原則等因素共同推動的結果。

關鍵詞：“吹” 認知語義 隱喻 轉喻

《說文解字》中“吹”的釋義為“噓也。從口從欠”，是“吹”的本義，而后逐漸引申有新義。在當代漢語中，除了本義以及表“說大話”“吹捧”“失敗”等義的“吹”比較常見以外，還出現(xiàn)了“蘇吹”“越吹”“梅吹”“美吹”“吹子”等由“吹”構成的新興表達，“吹”含有名詞義，其背后的衍生動因和變異機制值得深入探討。因此，本文將從隱喻理論和轉喻理論等認知語義視角出發(fā)，對“吹”的語義生成和句法表現(xiàn)進行全面描寫和分析，并從語言與社會共變的角度考察語用動因，進而獲得對“吹”語義網(wǎng)絡的整體性識解。

一.“吹”的語義及其句法表現(xiàn)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共收錄有動詞“吹”的本義及引申義共6個義項：①合攏嘴唇用力出氣;②吹氣演奏;③（風、氣流等）流動;沖擊;④〈口〉說大話、夸口;⑤吹捧;⑥〈口〉（事情、交情）破裂、不成功。動詞“吹”在句中作謂語，且含不同語義的“吹”適配于不同的句法環(huán)境。因此，可以根據(jù)“吹”在句中作謂語時，前后主語和賓語的變化情況考察“吹”的語義與句法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

（一）NP人/物+V+NP人/物

“吹”在這一句法結構中表本義“合攏嘴唇用力出氣”，指一種具體的身體動作?！按怠钡恼Z義特征表現(xiàn)為[方式：合攏嘴唇][結果：不可見]。說“結果不可見”是因為動作“吹”的結果必須通過實物才得以呈現(xiàn)出來，如“吹燈、吹口哨、吹蠟燭”或“他吹了我一口氣”中的“吹”借由“燈”“口哨”“蠟燭”和“我”得以表現(xiàn)或被感知，而“吹氣”在不借用外物的情況下在視覺上則很難被人觀察出來。在此基礎之上，“吹”衍生出另外兩個具體動作義。其語法表現(xiàn)如下：

1.NP人+V+NP物

在這一句法框架下的動詞“吹”搭配的對象是樂器，進而衍生出“吹氣演奏”義，如“吹笛子”“吹打”“吹簫”等。

2.NP物+V+NP人/物

在這里，“吹”表“（風、氣流等）流動、沖擊”義，這一義項來源于對“吹”本義的擬人化使用。風、氣流的運動類似于人“吹”的動作，如“風吹雨打”。

就“吹”作謂語時所帶的名詞性賓語“NP人/物”來看，按照語義角色的不同又可劃分為受事、施事和結果三類。表具體動作義的“吹”之所以可以和施事、受事、結果這三種充當不同語義角色的詞或詞組進行組合搭配，是因為人們認識現(xiàn)實世界存在一種恒定的認知模式，即“認知圖景”（盧英順2005）。伴隨“吹”這一動作進行的是主體、對象、工具、結果等認知要素，它們同處于“吹”這一事件的完整的“認知圖景”之中，只不過由于凸顯的認知要素不同，而在搭配對象上顯示出區(qū)別。如“吹+受事”的語義結構凸顯“吹的什么東西”，如“吹燈、吹頭發(fā)、吹口哨、吹蠟燭”等?！按?施事”凸顯“行為主體”，有“吹風、吹空調、吹風扇、吹冷氣”等，這兩類出現(xiàn)的頻率是最高的。另外還有“吹+結果”凸顯“吹出了什么東西”，比較少見，最常使用的是“吹泡泡”。

（二）NP人+V

這一句法環(huán)境中的“吹”表“說大話”義。表這一意義的“吹”，其語義表面上看是“吹牛”或“吹牛皮”的簡縮。但據(jù)楊琳（2013）考證，“吹”在晉代的文獻中就已經(jīng)有“吹噓”的意思，而后才派生出“吹牛皮”這樣更為形象、生動的說法。表示這一意義的“吹”出現(xiàn)在句中，主語一般是人，謂語“吹”后不帶賓語。

（三）NP人+V+NP人/物

“吹”在其中表“吹捧”義，在日常生活尤其是互聯(lián)網(wǎng)語言交際中使用得最為廣泛，含有貶義的感情色彩。例如：

（1）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正是不少明星是“象征性使用”，抿一口保健品、嘗一口減肥水，就把產(chǎn)品吹得天花亂墜。（《中國青年報》，2021-11-18）

含“吹捧”義的“吹”還出現(xiàn)了帶標記的名詞用法，在網(wǎng)絡用語中形成了“吹”族詞。“吹”可以跟在單音節(jié)縮略語后面，表示“吹捧......的人”。如：

（2）迪馬利亞榮升第一梅吹：C羅、內(nèi)馬爾、姆巴佩等都無法像梅西那樣踢球？（搜狐網(wǎng)，2021-08-18）

（3）羅吹集結！C羅表演驚艷世界，梅西鐵粉化身“羅吹”。（PP體育，2019-03-13）

“梅吹”指吹捧梅西的人，“羅吹”指吹捧C羅的人。以上兩例都是“單音節(jié)人物名+吹”的詞語模式。

另外，“吹”還可以加在行業(yè)名或國名、地名縮略語等后面，如：

（4）北京新冠肺炎中藥總有效率92%，“中醫(yī)黑”和“中醫(yī)吹”誰贏了？（搜狐網(wǎng)，2020-02-25）

（5）用中國小女孩圖吹日本，“日吹”們要臉嗎？（新浪新聞，2021-07-10）

（6）為何網(wǎng)上有很多所謂的“杭吹”和“武吹”，杭州和武漢究竟如何？（騰訊網(wǎng)，2018-11-02）

“吹”表“吹捧”義前面可帶上“無腦”“硬”“尬”等作狀語修飾，組成“無腦吹”“硬吹”和“尬吹”等詞語，或者后面加上補語“爆”組成“吹爆”一詞。例如：

（7）該業(yè)內(nèi)人士說，《風起洛陽》在豆瓣上提前出現(xiàn)的“五星尬吹演技”“一星無腦黑”便是佐證。（央廣網(wǎng)，2021-12-15）

（8）浪漫愛情的儀式感服務，我吹爆?。|方網(wǎng)，2021-11-24）

如上所引，“吹爆”一詞中“吹”的詞義已經(jīng)不同于單獨使用時的“吹捧”義而帶上了褒義的感情色彩，“吹爆”多用來形容對某人或某物極度喜愛和崇拜而迫切想分享給別人的心情。

（四）NP事+V

“吹”在其中是“不成功”義，表這一義項的“吹”的主語是事情或交情而非人，后面不能帶賓語，而只能加時態(tài)助詞“了”，多用來形容事情的發(fā)展脫離了預期。

二.“吹”詞義衍生及其功能轉化的認知機制

前文對“吹”的句法、語義分析，指出了“吹”的各語義與句法表現(xiàn)之間的對應關系，并且“吹”的各義項之間是有意義聯(lián)系的，呈現(xiàn)出家族相似性。接下來將進一步從隱喻、轉喻等理論視角探討推動“吹”詞義衍生變異的認知機制。

（一）隱喻認知

隱喻是基于相似性在不同認知域之間的投射?！按怠边@一動作通過嘴巴發(fā)出，不需要付出體力勞動就可以實現(xiàn)，而國人大都對“光說不做”的行為持貶斥心理，只動嘴往往給人一種不可靠、輕浮的感覺。再加上“吹”的結果如果不借助外在實物的呈現(xiàn)是不可見的，因此，源義“吹”的基本語義特征[方式：合攏嘴唇][結果：不可見]，經(jīng)認知加工之后，深層語義內(nèi)涵[少主觀努力][虛無性]投射到不同的目標域中，從而生成新義和新用法。“吹”的本義是表示客觀動作而不帶有主觀情感，關注的是動作“吹”的主體、對象、方向、目的等?？傮w而言，由“吹”本義衍生出的詞義凸顯了心理認知加工過的語義部分，具體的動作義已經(jīng)隱退，這是“吹”的語義特征由物理域向心理域轉移的結果，又因為搭配對象的不同導致投射的語義側重點有所區(qū)別，而衍生出不同的詞義。首先，“吹”的深層語義特征[少主觀努力]和[虛無性]轉移到“NP人+V”中，由“吹”的源義衍生出“說大話”義;到“NP人+V+NP人/物”中衍生出“吹捧”義，形容人的言過其實;到“NP事+V”中衍生出“不成功”義。這些引申義的共同點就是形容事情或人的運動脫離了真實情況或者原來的計劃，因而都帶有貶義的感情色彩。這一系列詞義的衍生發(fā)展是在隱喻的認知基礎之上進行的。搭配對象不斷擴展，使得“吹”的詞義不斷泛化，形成了“吹”的中心語義特征在不同認知域之間的投射。

（二）轉喻認知

表“吹捧”義的“吹”口語色彩極濃，在網(wǎng)絡用語中衍生出名詞義表“吹捧……的人”，語法功能發(fā)生轉化?？煞譃閮深?，一類是在“吹”前加修飾語表明類屬，如“梅吹、羅吹、中醫(yī)吹、美吹、日吹”等，構成了以“吹”為模標的“吹”族詞（李宇明1999）;另一類是在“吹”后加“子”或“們”以標記“吹”的名詞性，如“吹們、吹子”?！按怠钡墓δ苻D類，是對“黑”族詞的模仿，不同于“黑”族詞，如“梅黑、羅黑、郭黑、北京黑”等經(jīng)歷過對英文表達“人物名+hater”進行仿擬的過程，“吹”的名詞性用法是對“黑”族詞的直接模仿和類推，沒有受到外來語的影響。同“黑”的轉指現(xiàn)象一致，“吹”的轉指意義和“吹”所隱含的施事相關（姚振武1994）。沈家煊（1999）的研究認為“語法上的轉指實際上就是轉喻”，“吹”由動作轉指施事本質上是轉喻認知思維作用的結果。在完型認知框架“施事—動作—受事”中，動作之所以可以轉指施事是因為“動作”表抽象的“關系”，在事件域中相當于整體，顯著度高。“施事”表具體的“事物”，代表部分，顯著度低，因此高顯著度的“動作”可以轉指低顯著度的“施事”，最后完成了由陳述向指稱的功能轉化。

三.“吹”意義網(wǎng)絡的生成動因

“吹”在隱喻和轉喻的認知機制下由動詞義不斷發(fā)展出新的動詞義和名詞義，這是人們在與社會的長期互動體驗中所得的心理經(jīng)驗經(jīng)認知加工投射到語言層面的表現(xiàn)。除此之外，類推作用和語言的經(jīng)濟性原則也是推動“吹”新詞義生成與廣泛使用的重要力量。

（一）認知體驗

體認語言學的核心原則是“現(xiàn)實—認知—語言”（王寅2019），認為語言來源于對現(xiàn)實的“互動體驗”和“認知加工”。前文說到“吹”本義的基本語義特征經(jīng)認知加工后凸顯[少主觀努力]和[虛無性]，這些語義內(nèi)涵來源于人們對社會群體活動的體察而形成的經(jīng)驗基礎。在人們的認知中，用嘴而非體力勞動在一般情況下是不太需要主觀意志努力的，因此只動嘴皮子往往給人輕浮的感覺，因而也是暫時的，不依靠外物呈現(xiàn)的情況下最終也會歸于虛無?！按怠毕盗醒苌~義的貶義化正來源于人們對不太需要主觀努力而帶來的不確定性的貶低心理。

由這種心理推動的詞義演變可以在其它動詞如“飄”和“浮”的詞義衍生路徑上找到相似之處?！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收錄動詞“飄”的義項有“隨風搖動或飛揚”義，引申為形容詞義“輕浮、不踏實”;動詞“浮”指“停留在液體表面上”，引申有“空虛、不切實”和“輕浮”等義。“吹”和“飄”“浮”等動作需要的主觀努力少，給人“輕”的感覺，引申義都含[+脫離實際][-確定性]的語義特征。這系列動詞貶義義項的衍生，是人們把在生活中體察而得的心理經(jīng)驗借由隱喻認知機制推及到對人的行為、道德的貶低評價上的結果。

（二）類推作用

“吹”借“黑”族詞的模式“X黑”類推出“X吹”的框架，形成了“吹”族詞，構成了網(wǎng)絡語言中“粉—黑”“吹—噴”的對應關系?！按怠毕蛎~的功能轉類，是為適應不斷增加的語用環(huán)境而出現(xiàn)的結果。因此可以說，對“黑”族詞的完全模仿和類推催生了“吹”詞義的再生產(chǎn)和功能的增值。

（三）語言的經(jīng)濟性原則

語言的經(jīng)濟性原則強調用最少的努力表達最大限度的信息量。語言的經(jīng)濟性原則首先體現(xiàn)在“吹”的高表義能力上，單用一個“吹”字表義就足以替換“吹?！薄按蹬酢薄笆　薄皼]有”等多個詞語，因而得以活躍于網(wǎng)絡群體的語言表達中，進而擴散到社會生活的其它領域，并在互聯(lián)網(wǎng)推動下衍生出新興義。其次，語言的經(jīng)濟性促使“吹”詞義衍生以滿足更多語境適應需求。在擬人修辭手法和隱喻認知機制的作用下，“吹”詞義衍生因而能出現(xiàn)在更多的語境當中，表現(xiàn)出旺盛的生命力。同樣，基于經(jīng)濟性原則，在轉喻認知的推動下，“吹”衍生出名詞義，實現(xiàn)功能轉化。并在對“X黑”表達框架的模仿上逐步類推，“吹”的搭配對象“X”經(jīng)歷了逐漸泛化的過程，表名詞義的“吹”也幾乎可以應用到社會生活的所有領域中去。

本文結合隱喻、轉喻理論分析了“吹”詞義衍生及其功能轉化的認知機制，并從認知體驗、類推作用和語言的經(jīng)濟性要求三方面探討了生成“吹”意義網(wǎng)絡的動因。得出如下結論：

從認知語義與句法之間的關系來看，“吹”本義為“合攏嘴唇用力出氣”，后常與樂器名搭配而表“吹氣演奏”義，經(jīng)擬人修辭運用到主體“風、氣流”等事物上而形成“流動、沖擊”義。與這三個義項的“吹”組合的名詞性賓語“NP人/物”，其語義角色有施事、受事、結果三種，因同處于和動作“吹”有關的認知圖景之中而得到激活?！按怠北玖x的語義特征在隱喻認知思維作用下，從物理域投射到心理域而實現(xiàn)意義和色彩的雙重變化，并適用于不同的句法環(huán)境中。衍生義“說大話”出現(xiàn)在“NP人+V”中，“吹捧”義適用于“NP人+V+NP人/物”的句法環(huán)境，“不成功”義的“吹”配置在“NP事+V”中。表“吹捧”義的動詞“吹”在轉喻認知思維推動下，實現(xiàn)了從動詞向名詞的功能轉類，由陳述衍生出指稱功能。

從生成“吹”多義現(xiàn)象的原因來看，首先，人們在與現(xiàn)實世界的互動體驗中表現(xiàn)出對少主觀努力的貶低心理，基于由此帶來的不確定性和虛無性的經(jīng)驗感知，經(jīng)認知加工后的語言表現(xiàn)就是“吹”詞義衍生的貶義化。其次，類推形成“吹”族詞的過程，也是“吹”指人名詞義固化的過程。最后，語言表達的經(jīng)濟性原則推動了“吹”詞義的快速衍生和功能轉化，“吹”的一詞多義、高語境適應能力和高搭配能力正是語言經(jīng)濟性要求的結果，符合互聯(lián)網(wǎng)語言日新月異的表達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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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