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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子》之“待”義辨

      2022-07-26 09:28:32吳戰(zhàn)洪王紅
      商丘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古音莊子

      吳戰(zhàn)洪 王紅

      (四川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待”是《莊子》中使用頻率較高的字詞之一,據(jù)王叔岷著《莊子校詮》統(tǒng)計,《莊子》內(nèi)、外、雜篇各文中“待”字使用情況如下:《逍遙游》中出現(xiàn)2次,《齊物論》中出現(xiàn)8次,《人間世》中出現(xiàn)3次,《大宗師》中出現(xiàn)5次,《應(yīng)帝王》中出現(xiàn)1次,《駢拇》中出現(xiàn)2次,《在宥》中出現(xiàn)2次,《天運》中出現(xiàn)1次,《繕性》中出現(xiàn)1次,《山木》中出現(xiàn)5次,《田子方》中出現(xiàn)5次,《知北游》中出現(xiàn)3次,《徐無鬼》中出現(xiàn)2次,《則陽》中出現(xiàn)1次,《寓言》中出現(xiàn)2次,《盜跖》中出現(xiàn)3次,《說劍》中出現(xiàn)2次,《漁父》中出現(xiàn)2次?!肚f子》內(nèi)、外、雜篇共用“待”50次,涉及18篇,占傳世《莊子》33篇的近55%;又王叔岷《莊子校詮》載所輯《莊子佚文》中“待”字出現(xiàn)2次,則當(dāng)下所得見《莊子》文本中直接用“待”字共52次?!肚f子》內(nèi)、外、雜篇中俱有用“待”,以內(nèi)篇居多且集中,外、雜篇少且分散。此外,一些重要的動詞、副詞也可通為“待”。王叔岷《莊子校詮·莊學(xué)管窺》曰:“史公稱莊子‘著書十余萬言’,今傳《莊子》三十三篇,所存不足七萬字:……《莊子》原為若干篇,不得而知?!稘h志》及《呂氏春秋·必己》篇高誘《注》,并稱《莊子》五十二篇。唐陸德明《釋文敘錄》稱晉司馬彪、孟氏注《莊子》,亦五十二篇。并云:‘《漢志》五十二篇,即司馬彪、孟氏所注’??治幢厝弧儭肚f周傳》稱莊周‘著內(nèi)外五十二篇’。承漢人說,或據(jù)司馬、孟氏《注本》為說,亦無可征。今傳《莊子》三十三篇,乃郭象刪定之本?!盵1]1424則《莊子》祖始本使用“待”字似當(dāng)更多,較高的使用頻率,表明《莊子》格外看重“待”字于其思想表達(dá)和情感寄托的價值與意義。

      事實亦是如此,“待”可與“道”“因(順)”音義相通,涵蓋了莊子之思想核心,一如張默生所言:“莊子的中心思想,可說是一個‘道’字和一個‘因’字?!馈撬谋倔w論,‘因’是他的人生論。”[2]26“莊子對于人事上的看法,一切都是因任自然,也就是契合于道?!盵2]28《廣雅·釋詁》:“緣、遵,循也?!盵3]298《廣雅疏證》云:“《莊子·養(yǎng)生主》篇:‘緣督以為經(jīng)’,李頤注云:‘緣,順也?!盵3]298《廣雅疏義》曰:“緣者,《玉篇》:‘余泉切,因也?!盵3]298然則“因”亦有“順”義?!叭巍鄙瞎乓魹榍植咳占~[4]111,“順”上古音為文部船紐[4]122,船紐相當(dāng)于床三紐[4]6,侵部文部通轉(zhuǎn)[5]20,23,日紐與床紐為鄰紐[5]26,28,則“任”“順”上古音近同而義可互通,驗之典籍:“任”實有聽?wèi){、順?biāo)臁⒖v放諸義,如《商君書·弱民》:“上舍法,任民之所善,故佞多?!盵6]122又如《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述“陰陽家”曰:“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敬順昊天……舍人事而任鬼神?!盵7]1734—1735“敬順昊天”與“任鬼神”互文生發(fā),故“任”即有“敬順”義。然則“因任自然”,義即“順應(yīng)自然”,“也就是契合于道”,張默生所言大體合乎“莊子的中心思想”,然非盡善之論。筆者以學(xué)界公認(rèn)為莊周親著之《莊子》內(nèi)篇七文為基礎(chǔ),對莊子倡行的“逍遙游”處世德術(shù)之內(nèi)涵進行了研讀考辨,發(fā)現(xiàn):莊子之逍遙游,不唯主張“一切都是因任自然”,而是在忍順現(xiàn)實的前提下,齊同萬物,泯和是非,超拔險惡,進而自然作為,如是則可消災(zāi)遠(yuǎn)害,全身葆真,濟世成功[8]。又“待”可抽象人世物界,濃縮人情物理,且“有待”與“無待”可形上涵蓋莊子逍遙游、齊物論、養(yǎng)生主諸核心思想及其他重要道德內(nèi)涵,故“待”(有待、無待)可謂是莊子重要哲學(xué)概念;較之“待”于《莊子》中的豐厚內(nèi)涵及重要價值,古今研究者對《莊子》之“待”的研究稍顯不足。

      一、《莊子》之“待”研究情況簡述

      今之解《莊》者則表現(xiàn)出將《莊子》之“待”簡單化的傾向,多以“依賴”“需要”或“限制”“局限”義詮之,如黃圣平認(rèn)為:“莊子之‘待’,首先應(yīng)用于‘物—物’關(guān)系上。從這一角度對‘待’之含義的剖析,可以關(guān)鋒為代表。在他看來,所謂‘有待’,‘簡單一點說,即指一切現(xiàn)象都有它依賴、依存的對立面,用古語說是有所對待,用今語說就是各有其依賴、依存的對立面’,相應(yīng)地,所謂‘無待’,‘就是沒有對待,就是絕對。’”[14]就莊子道論內(nèi)涵看,莊子固認(rèn)為萬物各有且依待其本性而安身立命,自然依存,即如黃圣平言之“(萬物)各有其依賴、依存的對立面”,然這種自然而然之“對立”或“依賴(對待)”,在莊子看來是合乎道旨的,或謂正是“道”理的體現(xiàn),此正可謂“無待”——“無”于《老》《莊》可指大道,“無待”可謂本道而自然相對待,則黃圣平所謂莊子基于“‘物—物’關(guān)系”之“無待”乃“就是沒有對待,就是絕對”,其說不確。黃圣平又論曰:“另一些學(xué)者則主要從‘物(人)—人’關(guān)系上去理解莊子之‘待’。……這么理解的‘待’,從正面看,指的是人之自由的條件,而從反面看,這種條件,同時亦是一種‘束縛’,是‘外力的牽連’。得其所待,則自由能夠?qū)崿F(xiàn),乃逍遙;所待不得,則生命受限而淪入困境?!盵14]將《莊子》之“待”詮定為“人之自由的條件”或“束縛”,進而將這種“條件”或“束縛”認(rèn)定為是否“逍遙”的必要前提,就莊子思想本真及《莊子》文本實況看,雖有一定道理,亦著實是將《莊子》之“待”與“逍遙游”的內(nèi)涵偏狹化了,“待”于《莊子》寓言中既可形上指涉“人之自由的條件”,更可通為“道”“因”“超”“忍”等字詞而涵蘊、指涉莊子核心思想;又筆者于《莊子“逍遙游”義辨》有論曰:“‘逍遙’不必為‘自由’‘快樂’‘無待’之義,而別有‘忍受順適’‘消災(zāi)遠(yuǎn)害’‘愉和身心’‘超拔險惡’‘成濟事功’諸內(nèi)涵,且這些內(nèi)涵既合乎莊子道論宗旨,又可在《莊子》寓言中得到確證。‘逍遙游’作為莊子倡行的處世方略,既有待世人對本真的堅守,更需要世人勤修篤行自然無為之道,以此順適險惡而全生葆真,樂觀放達(dá)而自然作為?!盵8]鑒之,黃圣平將人之自由得失的外部條件(“外力的牽連”)作為是否逍遙之前提,實與莊子“內(nèi)守本真,外行大道,方得逍遙”之主張不契。又如勞悅強論曰:“學(xué)者分析《逍遙游》,大多把重點放在‘逍遙’上,又以大鵬為逍遙的具體象征,所謂逍遙,則每以海闊天空任我游的自由,無拘無束。大鵬能夠‘逍遙’,學(xué)者又歸于其能‘無待’;而所謂‘無待’,則理解為無所憑借之意。”[15]據(jù)知,學(xué)者多解《莊子》“無待”為“無所憑借”義,即以“待”為“依賴”或“需要”義。如前述,此說實與莊子道論內(nèi)涵、《莊子》文本實況及逍遙游、齊物論、養(yǎng)生主諸核心思想義旨不契,故實不確,此乃學(xué)者取義狹隘所致:僅以《逍遙游》中“逍遙”含義為“無待”之語義來源,而“逍遙”內(nèi)涵又據(jù)“無拘無束”飛翔之大鵬意象,簡單推定為“海闊天空任我游的自由”。此種簡單化推理的方法,很難觸及問題的本質(zhì),劉笑敢曰:“學(xué)術(shù)研究、思想分析應(yīng)該是越深入細(xì)致越好,應(yīng)該避免簡單地歸類、劃線。”[16]310—311

      劉笑敢有論曰:“今人多把‘無待’理解為無所待,即絕對的無條件,這也有些簡單化,與郭象之義并不完全相合。郭象說:‘非風(fēng)則不得行,斯必有待也,唯無所不乘者無待耳?!终f:‘所遇斯乘,又將惡乎待哉!’(《齊物論注》)這說明無待即無所不待。郭象又說‘夫唯與物冥而循大變者,為能無待而常通?!?同上)這又說明因循自然也可稱作無待。僅此二例即可說明郭象的無待是一個比較復(fù)雜的概念,要準(zhǔn)確理解無待一詞還需要作深入細(xì)致的研究?!盵17]142據(jù)劉笑敢論說,知今人多解“待”如前述之“需要”“依賴”“限制”“條件”等義,故解“無待”為“無所待,即絕對的無條件”,此乃今人據(jù)“待”之常用義而進行的簡單化詮釋?!肚f子》之“待”固有“需要”“依賴”之義,然解“無待”為“無所需要”或“絕對的無條件”,則絕非莊子思想本真,與《莊子》文本實際無征。劉笑敢以“無待”難解而推崇郭象《注》,故其征引郭象《注》曰:“非風(fēng)則不得行,斯必有待也,唯無所不乘者無待耳”,“所遇斯乘,又將惡乎待哉”,劉笑敢認(rèn)為:“這說明無待即無所不待?!眲t劉氏以郭象“無待”有“皆有所待”義,郭象《注》之“無待”義由“非風(fēng)則不得行,斯必有待也”引發(fā),劉笑敢承而推言“無待即無所不待”,則“無所不待”即“皆有所待(需)”,“待”有“需”義;實際上,劉笑敢謂郭象主張“無待(不需)即無所不待(需)”,乃由郭象《注》文“唯無所不乘者無待耳”“所遇斯乘,又將惡乎待哉”簡單推理而得,本身實乃語意矛盾對立的偽命題,與《莊子》“列子御風(fēng)”之寓意及郭象《注》義皆不契。實際上,《莊子》中“有待”與“無待”義確可等,然其含義是“自然而然之有待(‘待’為‘需要’‘依賴’義),實即無所累執(zhí)之無待(‘待’為‘累執(zhí)’義)”。如前引劉氏言,其明確反對簡單推理,此卻罔顧郭象在注《莊子》,必當(dāng)于《莊子》思想有所體悟之實情而輕斷立說,甚不足取。由劉笑敢引郭象《注》“夫唯與物冥而循大變者,為能無待而常通”之句義可明郭象于莊子思想有深刻領(lǐng)味:《廣雅·釋詁》:“昧,冥也?!薄稄V雅疏義》注:“《說文》:‘昧,暗也?!秷虻洹罚骸髟幻凉取住秱鳌罚骸?,冥也,日入于谷而天下冥,故曰昧谷。’”[3]316據(jù)前引《廣雅·釋詁》《廣雅疏證》,知“循”有“順”義,“大”于道家可指“道”,如帛書《老子》第52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呵寥呵,獨立而不改,可以為天地母。吾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yuǎn),遠(yuǎn)曰返?!盵18]451然則“與物冥而循大變”義為“如日入于谷般與萬物泯和而一同順道而變化”,此正莊子逍遙游要義[8],亦乃莊子“物化”內(nèi)涵:《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1]95又帛書《老子》第65章:“玄德深矣,遠(yuǎn)矣,與物反矣,乃至大順?!盵18]445《莊子·齊物論》:“故舉莛與檻,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fù)通為一。唯達(dá)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1]61老莊都認(rèn)為修行大道可通達(dá)于萬物。綜上,“為能無待而常通”之“待”不得解為“需要”或“依賴”,因郭象實主張與物泯和而順道隨化,故不得再謂“無待(不需)”,通則不為外物累執(zhí),則“為能無待而常通”之“待”當(dāng)以通為“執(zhí)”或“持”為當(dāng);同理,劉笑敢所言“因循自然也可稱作無待”之“待”亦當(dāng)解為“累執(zhí)”義,此正合乎莊子“逍遙游”義旨。

      綜上,古今研究者在詮釋《莊子》之“待”的過程中,或失于疏略少辨而語焉不詳,或失于偏狹孤陋而取材不廣,或失于簡單推導(dǎo)而開掘不深。我們應(yīng)當(dāng)如何探究《莊子》之“待”之真義呢?

      二、《莊子》之“待”研究方法簡說

      鑒于上述古今研究者在研究過程中的主要疏失,筆者將采用如下方法對《莊子》之“待”意義進行全面、深入的探究。

      (一)尊重時代背景與莊子核心思想或道論內(nèi)涵

      莊子認(rèn)為其時乃“生不如死”之亂世?!肚f子·山木》記莊子言于魏王曰:“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征也夫!”[1]748時人于亂世中“僅免刑焉”(《莊子·人間世》)[1]167,故莊子不禁向往“死亡”之“和樂無憂”之境界,如《莊子·至樂》中莊子借所見之空髑髏之言曰:“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盵1]649“面對戰(zhàn)亂之險惡世道,莊子創(chuàng)設(shè)了‘逍遙游’‘齊物論’‘養(yǎng)生主’諸處世德術(shù),諸德術(shù)內(nèi)涵又可融會貫通于“逍遙游”義旨中”[12],如前文引述,“逍遙游”要旨非如淺俗所謂之逃離現(xiàn)實而遁入絕對自由的精神世界,而是指在順適忍耐險惡現(xiàn)實的前提下,修行自然之道而齊同萬物,泯和是非,超拔險惡,消災(zāi)遠(yuǎn)害,全身葆真,進而自然作為,濟世成功[8]。簡之,“置身險惡亂世,莊子無意進行所謂‘人生美學(xué)和生存美學(xué)’的創(chuàng)設(shè),更沒有逸世絕情而遁入虛誕,而是在力倡且實踐修行大道而衛(wèi)生葆真、濟世化民之說”[12]。這將是筆者探究《莊子》之“待”意義之根本遵循。

      (二)尊重《莊子》文本實際與莊子人格特質(zhì)

      要得《莊子》之“待”真義,在不脫離大的時代背景與莊子核心思想前提下,終將落實于具體的文本實況中,語境不同而“待”之取義固殊異,誤讀誤判《莊子》文本,“待”之真義終不可得。如高深認(rèn)為:“‘待’的本義是‘等待’……事實上,莊子‘有待’的提出,根本不是針對‘自由’而言的,而是針對‘致?!传@得人生幸福所說的:‘彼于致福也,未數(shù)數(shù)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莊子的意思是說,列子雖然能夠免除了步行,在獲得人生幸福上也是不完全的,還有待于得‘道’?!盵19]此實乃脫離時代背景與文本實況之論,如前所引述,莊子認(rèn)為亂世“生不如死”,莊子焉得于“列子御風(fēng)”的寓言中寄托“獲得人生幸?!钡乃枷??如《莊子·人間世》借楚狂接輿曰:“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盵1]167即是說:當(dāng)下的世勢,僅僅能夠避免刑殺就很難得了。幸福輕如鴻毛,不知如何才可得到;禍害像大地一樣沉重,不知怎樣才能得以免除?!肚f子·盜跖》中借滿茍得教誡子張之言,明確反對縱欲逞強以求富貴功名,文曰:“無赴而富,無殉而成,將棄而天?!盵1]1198—1199《說文·宀部》:“富,備也?!倍斡癫米ⅲ骸案慌c福音義皆同,《釋名》曰:‘福,富也。’”[10]339義如陳鼓應(yīng)譯:“不要奔赴富貴,不要急求成功,這會舍棄你的自然的天性?!盵20]796否則,將遭受如“比干剖心,子胥抉眼”[1]1199之患害。又如《莊子·駢拇》曰:“不仁之人,決性命之情而饕貴富?!盵1]314又以妄求“貴富(福)”者為背反本性之“不仁之人”,故高深認(rèn)為莊子之“有待”是基于如何“獲得人生幸?!倍鴦?chuàng)設(shè),實乃疏于精讀《莊子》文本所致。劉笑敢論曰:“《莊子》各篇的命名是有規(guī)律的。內(nèi)七篇全是有意義的三字題,外、雜篇除《讓王》《盜跖》《說劍》《漁父》外,基本上是以篇首二三字來命名的?!盵17]48整體來看,內(nèi)七篇之“有意義的三字題”對各篇主旨有明顯的涵蓋或提示功能,“列子御風(fēng)”的寓言在《莊子》內(nèi)篇之首篇《逍遙游》,莊子之創(chuàng)作意圖在闡發(fā)其“逍遙游”義旨內(nèi)涵及“萬物皆有且待其本性而安身立命,皆需待外物而成濟事功”的道論主張,其中之“待”當(dāng)解為“需要”“依賴”“累執(zhí)”義,而非高深謂之“等待”義。

      此外,解讀《莊子》之“待”亦不能脫離莊子之人格特質(zhì),《莊子·天下》贊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盵1]1344筆者于《〈莊子〉之“忘”義辨》中論定“‘入俗而超俗’確為莊子本真性情”[12],學(xué)者若深察莊子人格特質(zhì),當(dāng)不會對《莊子》之“待”“無待”意義偏狹作解,一如賈坤鵬論曰:“‘待’有‘憑借’‘依靠 ’的意思,‘無待’就是無所憑借,無所依靠,自由自在的意思?!盵21]

      (三)尊重莊子的言說方式與音義通轉(zhuǎn)的語用古例

      莊子采用“三言”模式論道說理,教化天下,即如《莊子·寓言》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和以天倪?!盵1]1089至于為何要用“三言”以論說,一如張默生論曰:“莊子在《天下》篇不是說嗎:‘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巵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梢娝恼f巵言,說重言,說寓言,自己已承認(rèn)不是莊重的話了;只因天下人都沉溺于污濁,不認(rèn)識正面的真理,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其實他又何嘗愿意繞著彎子說遠(yuǎn)話呢?”[2]13我們覺得《莊子》難懂,蓋源于此吧?張默生又論曰:“無論是哪一則的寓言,必然有個莊子藏在里邊,你只要明了這個故事,也就懂得莊子的哲學(xué)了。”[2]14“重言是借重古先圣哲或是當(dāng)時名人的話,來壓抑時論的。不過莊子的真意,并不是崇拜古先圣哲和當(dāng)時名人的,他是利用世人崇拜偶像的觀念,來借著偶像說話的。那么‘托古改制’之說,我看還是起于莊子?!盵2]14“巵是漏斗,巵言就是漏斗式的話……莊子巵言的取義,就是說,他說的話,都是無成見之言,正有似于漏斗?!f子的巵言,正是期合于這種天然的端倪,順著大化的流行,而代為立論,所以很像漏斗的注水,而毫無成見。要知道莊子全書,無一不是巵言,寓言重言,都在巵言中包含著,所以說是‘三位一體’?!盵2]15—16可見,要得《莊子》“待”之真義,務(wù)必讀懂“三言”,看清藏于“三言”的莊子本真,明透隱于“三言”的社會現(xiàn)實。又古人行文中音義通轉(zhuǎn)為尋常,故于具體解讀過程中,當(dāng)格外注意“待”字與他字的通轉(zhuǎn)假借情況,結(jié)合時代背景、文本實況、莊子思想,力求對“待”之用義作出全面、精準(zhǔn)的解讀。

      三、《莊子》之“待”義解讀

      (一)“待”有“需”“等”“賴”“執(zhí)”“持”義

      從義理上看,前引郭象《注》、成玄英《疏》均以“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之義為:列子雖免于步行,然仍依賴于風(fēng)而飛行。這僅是寓言表面之義,而如前文所言:《莊子》內(nèi)七篇之篇題對篇中內(nèi)容確有涵蓋作用,則“列子御風(fēng)而行”的寓言自當(dāng)以闡發(fā)“逍遙游”義旨為務(wù)。關(guān)于“逍遙游”義旨,郭象《注》云:“夫小大雖殊,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dāng)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fù)于其間哉!”[9]1又曰:“夫莊子之大意,在乎逍遙游放,無為而自得,故極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適。達(dá)觀之士,宜要其會歸而遺其所寄,不足事事曲與生說。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耳?!盵9]3而錢穆卻譏郭象注曰:“彼不悟:蜩與學(xué)鳩之‘決起而飛,槍榆枋而不至,則控于地而已’者,豈果亦有當(dāng)于莊生之所謂‘逍遙’者耶?”[27]499錢先生所疑不確,莊子借“蜩與學(xué)鳩笑大鵬”寓言,正可明莊子逍遙、齊物之要旨:萬物各有本性且待己本真與萬物自然相依而對待共存,若能安守本真則自然自得自適,而若自是自己德操能事而妄與別物相較,則是非因之而滋興,身心由此而遭累,爭競隨之勃發(fā),患害接踵來身,故莊子倡逍遙、齊物、養(yǎng)生諸說,此說筆者于《莊子“逍遙游”義辨——以〈莊子〉內(nèi)篇為基礎(chǔ)》詳論之[8],尤其強調(diào)“‘逍遙游’作為莊子倡行的處世方略,既有待世人對本真的堅守,更需要世人勤修篤行自然無為之道”[8];換言之,莊子是主張萬物皆有且待(需要或依賴)“大道”與“本真(性)”的,如《莊子·大宗師》曰:“夫道……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盵1]230《莊子·知北游》中莊子答東郭子“所謂道,惡乎在”之問曰:“無所不在?!薄霸谙N蟻?!薄霸诙敯蕖!薄霸谕哧?。”“在屎溺。”[1]828道創(chuàng)生天地萬物皆與其同在,故萬物需待大道。《莊子·齊物論》中王倪答嚙缺曰:“民濕寢則腰疾偏死,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為雌,麇與鹿交,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1]80明莊子認(rèn)為:萬物各具本真性情,且待之以安身立命,各本真彼此并無高低貴賤之別、是非優(yōu)劣之分,如《莊子·逍遙游》中曰:“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yuǎn)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盵1]6郭象注:“今觀天之蒼蒼,竟未知便是天之正色邪,天之為遠(yuǎn)而無極邪。鵬之自上以視地,亦若人之自地視天。則止而圖南矣,言鵬不知道里之遠(yuǎn)近,趣足以自勝而逝?!盵9]6則莊子寓意易明:萬物各有本性,各適化境,性境齊一,守性安境,自得逍遙,而若縱欲逞智,自是妄辨,則身心失和,是非滋生,如《莊子·逍遙游》中“蜩與學(xué)鳩譏笑大鵬”之寓言易明此理,張默生發(fā)其要旨曰:“在本文中雖似卑視蜩與學(xué)鳩,而高看大鵬,其實不然。蓋因‘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蜩與學(xué)鳩以自己的局量,來例視其他,所以有過了。反之,若大鵬以自己的局量,來譏笑蜩與學(xué)鳩時,其昧于物理,也與二蟲正等。實則由逍遙游的境界來論,大鵬與蜩鳩,同是有所待的,同是不自由的。若物物各安其所受之性,而自適其適,大者安其大,小者安其小,不作虛妄分別,不存彼我之見,莊子于此是無所譴責(zé)的,然而又談何容易呢?”[2]74張先生所論大體為當(dāng),只是以大鵬與蜩鳩“同是不自由的”有違莊子“道性論”而嫌于武斷,若二者守道安性,順物為用,身心固無外物所累執(zhí)而自由固存,如《大宗師》記子輿告子祀曰:“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懸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jié)之?!盵1]241—242張默生認(rèn)為:“此之謂‘物化’?;癁楹挝?,即因物的自然之性而為用?!盵2]50知在莊子看來:修行大道,安己性順?biāo)远匀蛔鳛?,則生命自安,功德自成,身心不累執(zhí)于外物(“物有結(jié)之”)而自得和諧安順。綜上,“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于莊子道論內(nèi)涵及“逍遙游”義旨審之,則可謂寄托了莊子“萬物雖自成功德,然終得依需于大道及本性”之主張。

      王叔岷《古籍虛字廣義》:“‘且’猶‘必’也?!盵25]386“‘惡’猶‘無’也?!盵25]122然則“彼且惡乎待哉”之“待”不當(dāng)解作“需要”或“依賴”,而譯作“列子必定于外物沒有所需所賴”,則顯于前述莊子之道論內(nèi)涵及逍遙游義旨不類。據(jù)前述莊子之修道安性而自然作為,則生命自安、功德自成且身心不為外物累執(zhí)的道論內(nèi)涵及逍遙游義旨,則“彼且惡乎待哉”之“待”當(dāng)為“執(zhí)”或“持”之借字。據(jù)《說文》“待”與“持”皆因“寺”得聲[10]77,596而可通假,驗之古籍:《周禮·夏官司馬》記“服不氏”之職曰:“射則贊張侯,以旌居乏而待獲?!编嵭ⅲ骸岸抛哟涸疲骸?dāng)為持,書亦或為持。乏讀為匱乏之乏,持獲者所蔽。’玄謂待獲,待射者中舉旌以獲?!盵32]811“持”與“執(zhí)”于義亦得通,《說文·幸部》:“執(zhí),捕罪人也。”段玉裁注:“《手部》曰:‘捕者,取也。’引申之為凡持守之稱?!盵10]496驗之上古音,“持”上古音為之部定紐[4]17,“執(zhí)”上古音為緝部章紐[4]172,緝部之部通轉(zhuǎn)[5]20,23;章紐相當(dāng)于“照三”紐[4]6,定紐與照紐為準(zhǔn)旁紐[5]26,28,然則定紐章紐亦近為準(zhǔn)旁紐,知“持”與“執(zhí)”上古音近同而于義可通,“累”與“執(zhí)”古義相通,如《左傳·成公三年》載知罃答楚共王曰:“二國圖其社稷,而求紓其民,各懲其忿,以相宥也。兩釋累囚,以成其好?!倍蓬A(yù)注:“累,系也。”[26]713然則“彼且惡乎待哉”義可為“列子之身心必定不會為外物所累執(zhí)啊”,此正契莊子“逍遙游”義旨,不正體現(xiàn)了莊子的“理論自信”嗎?

      綜上,本于莊子道論內(nèi)涵及逍遙游義旨,“列子御風(fēng)而行”中的“待”有“需”“等”“賴”,“執(zhí)”“持”諸義。又如《莊子·齊物論》“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中“有待”之“待”(“所待”之“待”依語境以解為“道”為善)、《莊子·人間世》“來世不可待”及《莊子·大宗師》“夫知有所待而后當(dāng)”、《莊子·駢拇》“且夫待鉤繩規(guī)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等句之“待”字即有“需要”“依賴”“等待”之義;而《秋水》“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通‘待’)其成”之“恃(待)”、《山木》“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中“待物”之“待”(前句“待形”之“待”當(dāng)解為“飾”義)、《莊子·知北游》“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體”及《莊子·寓言》“火與日,吾屯也;陰與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中之“待”,皆得解為“累執(zhí)”義。讀者自可本前述莊子道論內(nèi)涵及逍遙游等思想義旨,于語境中細(xì)心揣摩,是易得之。

      (二)“待”有“空”“虛”“順(因)”義,指稱“道”

      “一受其存形,不亡以待盡”[1]52—52載于《莊子·齊物論》中,“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1]774見于《莊子·田子方》中,雖其句式仿似,然其間之“待”義卻殊異。

      “一受其存形,不亡以待盡”之前后各有一段話,其前文曰:“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gòu),日以心斗?!缡墙杂袨槌兼??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盵1]48—52要義是說世人背離自然無為之道而縱欲逞強,逞智妄辨,害身損真。其后文曰:“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茫),而人亦有不芒(茫)者乎?”[1]53其主旨亦在述狀時人背道爭競于外而徒傷本真于內(nèi)之悲哀情態(tài),這是解讀“一受其存形,不亡以待盡”之“待”義的直接文本背景。換言之,此句前文窮言形況世人背離道德,昧乎本真而縱欲逞智以妄作之行徑,“一受其存形,不亡以待盡”承前而發(fā)且與下文義脈貫通。

      “一”可解為古之“一旦”即今之“有朝一日”義,如《戰(zhàn)國策·戰(zhàn)策四》觸龍言于趙太后曰 :“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于趙?!盵35]548《論衡·程材》:“一旦在位,鮮冠利劍,一歲典職,田宅并兼?!盵36]545則“一受其存形”,可解為“時人一旦本道因性而成其形質(zhì)”,此解合前述莊子之道論內(nèi)涵、道性理念,亦切合語境。據(jù)《說文·心部》“忘”為“亡”聲[10]510,則“亡”可通為“忘”,筆者曾于《〈莊子〉之“忘”義辨》中論定“‘忘’有‘順適(化)’”[12]義,則“不亡(忘、順、化)”義謂“不能順從大道或本性而因緣隨化”。王叔岷《古籍虛字廣義》:“‘以’,‘與’也?!盵25]11又《廣雅·釋詁》:“空,待也?!盵3]169“空”“虛”義同,《說文·穴部》:“空,竅也?!倍斡癫米ⅲ骸敖袼渍Z所謂孔也,天地之間亦一孔耳?!盵10]344又《說文·穴部》:“(字體構(gòu)形:穴、巠,上下結(jié)構(gòu)),空也?!倍斡癫米ⅲ骸翱仗?、孔穴本無二義,但有孔穴則是空虛也?!盵10]345則“待”有“虛”義,《莊子·人間世》中借孔子言曰:“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1]130即謂大道特質(zhì)可以“虛”崇稱之,然則“虛(空)”可指涉大道,驗之古音:“待”上古音為之部定紐[4]25,“道”上古音為幽部定紐[4]27,二字同聲紐,之部幽部旁轉(zhuǎn)[5]20,23,然則“待”與“道”上古音近同而可通假。需明確的是,莊子之“虛”非消極虛誕、無所事事,而是修道守真,忍順超拔,自然作為[8][12]。如《韓非子·解老》曰:“虛者,謂其意無所制也。今制于為虛,是不虛也。虛者之無為也,不以無為為有常。不以無為為有常則虛。虛則德盛。德盛之謂上德?!盵37]372然則“不亡以待盡”可解作“(時人)不能順?biāo)?本性)而與道相始終”。此義于《莊子》中多有明確表述的,如《莊子·胠篋》曰:“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盵1]350其原因即是時人上行下效而逞智妄作,如《莊子·胠篋》曰:“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于上矣;鉤餌罔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于水矣;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則獸亂于澤矣;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于辯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于好知?!盵1]361

      綜上辨析,“待”指涉大“道”,“一受其存形,不亡以待盡”可解為:“時人一旦本道因性而成其形質(zhì),則不能順?biāo)?本性)而與道相始終?!比绱思确肚f》旨且與上下文語境義脈貫通,堪為至當(dāng)。

      《莊子·田子方》中“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出現(xiàn)于“孔子答教顏淵”的寓言語句中??鬃又鸾讨砸蝾仠Y之困惑而起,顏淵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滔(蹈)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盵1]774不難看出其間寓意:顏淵乃縱欲逞智,刻意為道者之化身,孔子則為自然無為之有道者的代表,顏淵不解孔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滔(蹈)乎前”之無為而成的道德至境,故而問之??鬃咏袒唬骸皭?!可不察與!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東方,而入于西極,萬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盵1]774莊子于《齊物論》中曾痛斥不遵循自然之道而逞智妄為者“近死之心,莫使復(fù)陽也”[1]49,則此處“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之意旨,當(dāng)是勸誡如顏淵所化身之不道者順行大道而自然作為,此于孔子言之“日出東方,而入于西極,萬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之意旨可得印證?!墩f文·比部》:“比,密也。”段玉裁注:“本義謂相親密也,余義俌也、及也……擇善而從之也、阿黨也,皆其所引伸(申)?!盵10]386“萬物莫不比方”,義即萬物莫不親順密從太陽東出西落之方向而作息?!墩f文·亾部》:“亡,逃也?!倍斡癫米ⅲ骸皶?,謂人于曲隱蔽之處也?!盵10]634知“亡”有隱藏義,正與“存”義對舉?!稜栄拧め層?xùn)》:“存存,在也。”邢昺疏:“謂存在也?!盵23]97則“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義謂“有目有趾”之人類亦乃依賴或順循太陽東出西落之自然規(guī)律而勞作休息、成濟事功。如前文辨析:“待”固有“需要”“依賴”義,然于此語境看,解“待”為“順(循)”義更合文首所述莊子“因(順)”之思想核心及寓言文義實況。驗之古音:“待”上古音為之部定紐[4]25,“順”上古音為文部船紐[4]122,之部文部通轉(zhuǎn)[5]20,23,船紐相當(dāng)于床三紐[4]6,定紐與床紐為鄰紐[5]26,28,則定紐與船紐亦近為鄰紐,如此“待”與“順”上古音近同而可互通;證以典籍,《孟子·公孫丑上》載孟子曰:“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镃基,不如待時?!駮r則易然也?!盵31]69如前文辨析:“乘”有“順”義,此處“乘勢”與“待時”對舉而義近,則“待”亦當(dāng)有“順”義,一如孫奭疏曰:“孟子又言齊國之人有言,云人雖有智慧之才,亦不如乘其富貴之勢;雖有田器,如耒耜之屬,亦不如乘三時農(nóng)務(wù)之際也。蓋大而知之之謂智,小而察之之謂慧。镃基,田器之利也。言人雖有智慧之才,然非乘富貴之勢,則智慧之才有所不運。比之齊國,則今時易以行王道者也。”[31]71孫奭注即以“乘(順)”解“待”,亦證“待”有“順”義。

      孔子繼言曰:“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1]774郭象注“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曰:“待隱謂之死,待顯謂之生,竟無死生也。”[9]708細(xì)審其言,當(dāng)是以“待”為“順(循)”義,即謂“順(循)生死之自然而或顯或隱,終究無所謂生死了”,此解是合乎莊子道論要旨及逍遙、齊物思想的,于《莊子》文本亦有征,如《至樂》中借華介叔之言曰:“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1]647《田子方》中假老聃之言曰:“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1]782,亦皆表現(xiàn)出順應(yīng)生死之自然的修養(yǎng)境界,如前文辨析,知“待”確有“順”義,故“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中二“待”可解作“順”。萬物生死即一如晝夜之自然,《老子》第25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盵18]451然則此二“待”皆為“道”亦可,或更為準(zhǔn)確。鑒之,“人與萬物之生死、事功皆當(dāng)順行自然之道”,即為“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之前置語義背景;而其后句“效物而動,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亦明順循自然(“效”有“效法”義,《詩經(jīng)·小雅·鹿鳴》:“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傚(效)?!泵秱鳌罚骸笆莿t是傚,方可法傚也?!盵29]558“效物而動”即效法物德,自然作為之義)、不妄剖判、與道始終之處世態(tài)度,然則“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亦不得出“道法自然”、因緣隨化之言筌?!拔嵋皇芷涑尚巍绷x如《齊物論》之“一受其存形”,孔子所言義為“吾一旦稟受大道之德而成己形質(zhì)”,則“而不化以待盡”自當(dāng)緊承前句而明順行大道之理:《莊子·知北游》中孔子答顏淵曰:“古之人外化而內(nèi)不化,今之人內(nèi)化而外不化?!盵1]847《廣韻·去聲》:“化,德化,變化。”[38]403張默生引宣穎云:“與物偕逝,天君不動?!薄靶纳駬u徙,凝滯于物?!盵2]505即謂古之人內(nèi)心“不變化”而守天道,外形“隨變化”而順物德;今之人則心為欲利擾亂而生變,行為外物累執(zhí)而遭患??鬃铀灾安换?,即當(dāng)如古人之“內(nèi)不化”。王叔岷《古籍虛字廣義》:“‘以’猶‘而’也?!盵25]12則“待”于此解為“順”甚契且合莊子思想及前后語境,孔子義為:我一旦稟受大道而成己形質(zhì),則內(nèi)心必誠篤守道而順化至終。又王叔岷《古籍虛字廣義》:“‘以’,‘與’也?!盵25]11若“以”取“與”義,則“待”可解為“道”,“不化以待盡”義即“內(nèi)心誠守大道而與道相始終”。

      綜上可見:“待”可指稱“道”,其“虛(空)”“順(因)”之義亦為大“道”之核心要義,足見“待”確可謂莊子心儀之表義之字。

      (三)“待”有“居(處)”“處(世)”“得”“忍”“齊”“超”“和(聲調(diào)二聲)”義

      “則深根寧極而待”見于《莊子·繕性》,此句話的前置語義背景是說道德每況愈下而世道益亂,如文曰:“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逮德下衰,及燧人、伏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nóng)、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文滅質(zhì),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復(fù)其初?!盵1]569《繕性》更借圣人及古之隱士的遭遇而諷喻世之昏亂無道,文曰:“道無以興乎世,世無以興乎道,雖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隱故不自隱,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fā)也,時命大謬也?!盵1]573繼而《繕性》主張:“當(dāng)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不當(dāng)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盵1]573不難看出,莊子于此在闡發(fā)亂世“存身之道”,此乃“逍遙游”重要義旨內(nèi)涵[8]?!吧罡鶎幪帯睂嵄尽独献印飞l(fā),如帛書《老子》第59章:“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也?!盵18]444第16章:“致虛極也,守靜篤也,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fù)也。夫物云云,各復(fù)歸于其根。歸根曰靜,靜,是謂復(fù)命?!盵1]450要義為取法萬物清靜自處、歸根復(fù)命之“德”,于亂世勤修慎行自然無為之“道”,以此處世應(yīng)物而求“長生久視”?!秴问洗呵铩ぶ丶骸罚骸笆乐酥髻F人,無賢不肖,莫不欲長生久視,而日逆其生,欲之何益?”[39]35高誘注:“視,活也。”[39]41陳奇猷注:“生則有視,死則無視,故高謂視為活也。”[39]41則“深根寧極而待”作為莊子承繼老子之遭逢亂世而修道存身之術(shù),“待”當(dāng)可解為“居”“處”,此于字書有征?!稜栄拧め屧b下》:“止,待也?!盵23]34又《廣雅·釋水》:“州,居也;陼,處也;沚,止也;渚,至也?!盵3]791《廣雅疏證》曰:“《爾雅》:水中可居者曰洲,小州曰陼,小陼曰沚,小沚曰坻。洲與州同,坻與渚同。”[3]791據(jù)知“居”“處”“止”“至”義近同。

      若從“深根寧極”作為“存身之道也”之目的看,此“待”可解為“得(身)”。王叔岷《古籍虛字廣義》曰:“‘待’猶‘得’也。《史記·孔子世家》曰:‘衛(wèi)君欲得孔子為政。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得’‘待’互文,‘待’亦‘得’也。”[25]262驗之古音:“待”上古音為之部定紐[4]25,“得”上古音為職部端紐[4]27,之部職部對轉(zhuǎn)[5]20,21,定紐端紐為旁紐[5]26,27,則“待”“得”上古音近同而可通假。《韓非子·解老》曰:“德者,內(nèi)也。得者,外也。上德不德,言其神不淫于外也。神不淫于外則身全,身全之謂德(得)。德(得)者,得身也。”[37]370“內(nèi)修道德,外得全身”之思想莊子多有闡發(fā),《莊子·養(yǎng)生主》曰:“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盵1]99如前引《廣雅疏證》云:“《莊子·養(yǎng)生主》篇:‘緣督以為經(jīng)’,李頤注云:‘緣,順也?!盵3]298張默生論曰:“李楨云:‘人身惟脊居中,督脈并脊里而上,故訓(xùn)中?!醴蛑疲骸砬爸忻}曰任,身后之中脈曰督?!蛟疲骸?,衣中縫也?!匀∑洹锌铡x。緣督以為經(jīng),即順其空虛而行,以為養(yǎng)生之常法?!盵2]57又據(jù)前文所辨析:“虛(空)”可指涉大“道”,故從根本上講,“緣督以為經(jīng)”即為“順行大道而以為養(yǎng)生之常法”。又如《莊子·天地》曰:“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盵1]421《莊子·繕性》曰:“古之存身者,不以辯飾知,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為哉!”[1]573

      據(jù)莊子“逍遙游”義旨內(nèi)涵知,莊子“全身葆真”之養(yǎng)生目的之達(dá)成,是修行大道而忍順現(xiàn)實、齊同萬物、超拔險惡使然[8],然則“深根寧極而待”作為“存身之道”,實即“存身之術(shù)”,如尹振環(huán)有論曰:“《說文》:‘道,所行道也?!g(shù),邑中道也。從行,術(shù)聲。’可見‘道’‘術(shù)’兩字往往相通。因此,‘術(shù)’字大概也可以釋之為‘術(shù)’或‘道’的吧?”[40]102故從方法論的角度看,“待”理當(dāng)包涵“忍順現(xiàn)實、齊同萬物、超拔險惡”,如據(jù)前文辨析知“待”有“順”義。又《說文·心部》:“忍,能也?!倍斡癫米ⅲ骸案矣谥挂嘣荒?,今俗所謂‘能耐’也,‘能’‘耐’本一字,俗殊其音,忍之義亦兼行止,敢于殺人謂之忍,俗所謂忍害也;敢于不殺人亦謂之忍,俗所謂忍耐也,其為能一也。”[10]515知“忍”義兼有“行(為)”與“止”兩層意義,《廣雅·釋詁》:“止、待,逗也?!盵3]168《廣雅疏義》曰:“《說文》:逗,止也?!盵3]168王念孫《廣雅疏證》曰:“待者,止也?!稜栄拧吩疲骸梗??!盵3]169知“待”有“止”義,故而王樹楠《廣雅補疏》曰:“《一切經(jīng)音義》引《蒼頡》云:‘耐,忍也?!獭⒋x。”[3]170驗之古音:“待”上古音為之部定紐[4]25,“忍”上古音為文部日紐[4]111,之部文部通轉(zhuǎn)[5]20,23,定紐日紐準(zhǔn)旁紐[5]26,28,則“待”“忍”上古音近同而于義得通。又“齊”上古音為脂部從紐[4]101,之部脂部于聲不協(xié)[5]20—24,定紐從紐為鄰紐[5]26,28,則“待”與“齊”因聲紐近同而可用為同義詞(本王力說[5]28)。驗之字書與典籍,《說文·齊部》:“禾麥吐穗上平也,象形?!倍斡癫米ⅲ骸皬亩撸蟮赜懈呦乱?,禾麥隨地之高下為高下,似不齊而實齊,參差其上者,蓋明其不齊而齊也,引申為凡齊等之義?!盵10]317知“齊”有“平”義,“不齊而齊”正莊子修行道德而齊順萬物、泯和是非之逍遙、齊物處世德術(shù)之真諦[8]。又如前文引述知“待”有“止”義,“止”有“足”義,《說文 ·止部》:“止,下基也,象草木出有阯,故以止為足?!盵10]67“足”有“成”義,如《論語·公冶長》記孔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毙蠒m正義曰:“足,成也。謂巧言令色以成其恭,取媚于人也?!盵41]67“成”有“平”義,《春秋經(jīng)·桓公二年》:“三月,公會齊侯、陳侯、鄭伯于稷,以成宋亂?!倍蓬A(yù)注:“成,平也。”[26]135然則“待”可通轉(zhuǎn)有“平”義,從而與“齊”字(義)得通。又“平”有“和”義,《尚書·堯典》:“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眰慰装矅鴤髟唬骸把曰抛宥胶驼旅??!笨追f達(dá)正義:“九族蒙化已親睦矣,又使之和協(xié)顯明于百官之族姓?!盵30]27然則“待”亦可通有“和”義,而“和”正是莊子道論內(nèi)涵及逍遙游、齊物論、養(yǎng)生主諸核心思想的精質(zhì),如《莊子·齊物論》曰:“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均),是之謂兩行?!盵1]61《莊子·人間世》借遽伯玉教誡顏闔之言曰:“形莫若就,心莫若和?!盵1]146《莊子·繕性》曰:“夫德,和也;道,理也?!盵1]565

      “待”上古音為之部定紐[4]25,“超”上古音為宵部透紐[4]15,宵部之部旁轉(zhuǎn)[5]20,23,透紐定紐為旁紐[5]26,27,二字上古音近同而義可通;待機而發(fā),自有“超越”“超脫(拔)”之義涵,如《周易·系辭》記孔子言曰:“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何不利之有。動而不括,是以出而有獲?!表n康伯注:“括,結(jié)也。君子待時而動,則無結(jié)閡之患也?!盵33]306“無結(jié)閡之患也”,即有“超脫”“超拔”之義涵。又如帛書《老子》第26章:“雖有營觀,燕處則超若?!盵17]451王叔岷《古籍虛字廣義》:“‘若’猶‘然’也?!盵25]329河上公本“若”即作“然”,而“營”作“榮”,河上公注:“榮觀謂宮闕。燕處,后妃所居也。超然,遠(yuǎn)避而不處也。”[42]106河上公以“遠(yuǎn)避而不處也”釋“超然”,《廣雅·釋詁》:“離、空,待也。”[3]169則“遠(yuǎn)避而不處也”義即“遠(yuǎn)離宮闕而空處”,亦可證古之“待”與“超”義通。

      可見,本于文本語境及莊子思想義旨,結(jié)合音義通轉(zhuǎn)的語用古例,僅就“則深根寧極而待”之“待”而言,即可有“居”“處”“得”“忍”“齊”“超”“和”諸義,足見《莊子》文本語言張力之大,以及“待”字與《莊子》文義、莊子思想關(guān)聯(lián)、契合之廣且深。由此再來看經(jīng)典《莊子》注說,雖多有見地,然直書不詳、格局偏狹亦顯為疵,如郭象注曰:“雖有事之世,而圣人未始不澹漠也,故深根寧極而待其自為耳,斯道之所以不喪也。”[9]556其于“待”義不詳而徒令讀者生惑(審其注義,“待其自為”當(dāng)為“順‘有事之世’自為”,而不當(dāng)解為“等或需‘有事之世’自為”),事理僅限古圣一身而支離語境、未得莊義,雖成一家之言,終是一隅之見。

      (四)“待”有“應(yīng)和(聲調(diào)四聲)”“應(yīng)接”“化生”“調(diào)和(而成)”“(自然)惠利”義

      “化聲之相待”見于《莊子·齊物論》中瞿鵲子與長梧子問對的寓言中,此句之前緊相鄰處,長梧子告誡瞿鵲子曰:“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辨);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辨)?!盵1]91王先謙《莊子集解》引郭嵩燾云:“是與不是,然與不然,在人者也。待人之為是為然,而是之然之,與其無待于人,而自是自然,一皆無與于其心,如下文所云?!盵43]25成玄英疏:“天,自然也。倪,分也?!鸵宰匀恢郑顨w無是無非。”[9]109二家注符契莊子“萬物皆有本真性情,當(dāng)因循隨化而不可自是妄辨”之齊物論要旨,此為“化聲之相待”最鄰近之語義背景。郭象注:“是非之辯為化聲。夫化聲之相待,俱不足以相正,故若不相待?!盵9]109郭氏以“化聲”為“是非之辯”,則其注言“化聲之相待”之“待”自當(dāng)為“對立”義,如《廣雅·釋詁》:“待、立,逗也?!盵3]168《廣雅疏義》曰:“待者,《說文》:‘待,竢也?!⒄?,《說文》:‘立,住也,從大立一之上?!夺屆罚骸?,林也?!缌帜旧?,各駐其所也?!盵3]169“故若不相待”之“待”可解如“和諧”義。郭氏如是注說,似有一定道理,因前文中長梧子有一番這樣的言論曰:“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自注:汝)待(自注:依賴)彼也邪?”[1]91長梧子說這話的背景,是瞿鵲子聽了孔子一番關(guān)于圣人修為的話而心生困惑而求教于長梧子,長梧子告誡他物人皆有本真而難以相知,故告誡瞿鵲子當(dāng)?shù)婪ㄗ匀欢樆癁橹?,不可盲目依賴他人而知行,否則必將為其蠱惑而迷失。然而“化聲之相待”以下長梧子曰:“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于無竟(境),故寓諸無竟(境)?!盵1]91若如郭象注以“化聲之相待”為“是非之辯相對立”,則“若其不相待”承其旨而義當(dāng)為“若是非之辯不相對立”,是非之辯固相對立,故此類解說甚不詞,則郭象注說前與其最鄰近之背景語義相疏遠(yuǎn),后又與文義相牴牾,其失乃不能統(tǒng)觀慎辨而斷章摘句使然。然則“化聲之相待”當(dāng)作何解呢?

      《說文·匕部》:“化,教行也?!倍斡癫米ⅲ骸敖绦杏谏希瑒t化成于下。賈生曰:‘此五學(xué)者既成于上,則百姓黎民化輯于下矣?!献釉唬骸覠o為而民自化?!盵10]384知“化”有“自然應(yīng)變、成就”義,又《莊子·大宗師》借孔子言曰:“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1]251,王叔岷征郭慶藩《莊子集釋》引王引之說及茆泮林說,注曰:“人,偶也。王說是?!煳铩c‘造化’同,并謂道也?!段淖印さ赖隆菲疲骸吓c道為友,下與化為人?!盵1]254然則“化聲”可謂“道聲”,即自然而然之聲,一如《莊子·齊物論》中南郭子綦言天籟之音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1]48錢穆引陳壽昌曰:“有是竅即有是聲,是聲本竅之自取也?!盵22]11又引錢澄之曰:“天籟即在地籟中,‘自己’謂各自成聲,‘自取’謂各因其竅?!盵22]11義謂自然之道聲如天籟者,乃“吹(氣)”與“竅”自然應(yīng)和而成,如前文所述知“待”通有“和”(聲調(diào)二聲,義如“和諧”“泯和”)義,又古之“和”之平聲(今之二聲)、仄聲(今之四聲)均為歌部匣紐[4]47,則由“因聲求義”的語用古例看,“待”亦可與“應(yīng)和(聲調(diào)四聲)”之“和”通假,又《說文·口部》:“和,相應(yīng)也?!盵10]57然則“化聲之相待”解為“道聲自然相應(yīng)和”,上與其前緊鄰語義相承貫,又與下文相銜接,“若其不相待”緊承“化聲之相待”則義當(dāng)為:“如若道聲暫不能自然應(yīng)和而發(fā)”,莊子于此在喻況物、人之自然本真為不道外力所損害之社會現(xiàn)狀,如前引如《莊子·胠篋》曰:“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于上矣;鉤餌罔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于水矣;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則獸亂于澤矣;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于辯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于好知。”[1]361與莊子同時代的孟子亦有如此看法,如《孟子·告子上》曰:“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盵31]295鑒之,莊子開列的濟世藥方是“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于無竟(境),故寓諸無竟(境)”,成玄英疏:“曼衍,猶變化也。因,任也。窮,盡也。和以自然之分,所以無是無非;任其無極之化,故能不滯不著。既而處順安時,盡天年之性命也?!盵9]109成氏所言大體合乎莊子逍遙游、齊物論義旨,莊子意在闡發(fā)以道化物歸正之治術(shù),一如老子曰:“道恒無名,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鳎釋㈡?zhèn)之以無名之樸。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夫?qū)⒉挥?。不欲以靜,天地將自正?!盵18]453成玄英又疏曰:“振,暢也。竟,窮也。寓,寄也。夫年者,生之所稟也,既同于生死,所以忘年也;義者,裁于是非也,既一于是非,所以忘義也。此則遺前知是非無窮之義也?!盵9]110謂莊子主張忘棄年、義不合莊旨,此“忘”當(dāng)解為“順適”“齊同”“超拔”諸義[12],又“無”于《老子》《莊子》可指稱“道”[44],則“忘年、忘義,振于無竟(境),故寓諸無竟(境)”義當(dāng)為:于一時背道失性之人,當(dāng)以道化育而助其順適、齊同、超拔生死、禮義諸外物累執(zhí),從而身心暢游寄居于大道至境。

      “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見于《莊子·人間世》中顏回與孔子問對的寓言,此句前文之語義背景是顏回“敢問心齋”[1]130之問,此問的起因是顏回要秉持世俗之“治國去之,亂國救之”[1]118功名心到衛(wèi)國去輔佐“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1]117—118之衛(wèi)君,孔子誡之曰:“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shù)暴人之前者……必死于暴人之前矣!”[1]119—120《莊子·齊物論》記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1]40“而獨不見之調(diào)調(diào)、之刁刁乎?”[1]43成玄英疏:“而,猶汝也?!盵9]45,49即謂顏回心累執(zhí)于仁義而輕言于暴君,必將有生命之憂,孔子又先后否定了顏回“端而虛,勉而一”“內(nèi)直而外曲,成而上比”[1]126之行事方略,顏回計窮而問孔子,孔子教以“心齋”之術(shù)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1]130義如郭慶藩引俞樾注:“上文云,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此文聽止于耳,當(dāng)作耳止于聽,傳寫誤倒也,乃申說無聽之以耳之義。言耳之為用止于聽而已,故無聽之以耳也。心止于符,乃申說無聽之以心之義。言心之用止于符而已,故無聽之以心也。符之言合也,言與物合也,與物合,則非虛而待物之謂也。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乃申說氣字,明當(dāng)聽之以氣也。”[9]147—148俞氏注謂耳、心皆為外物所牽累而氣則不然,故不應(yīng)“聽以耳、心”而“聽之以氣”,此“聽”不當(dāng)機械解為“聽聞”之感官動作,否則“聽之以耳”本自然之行,莊子焉得反對之?“心”“氣”又何以能“聽聞”?此處莊子乃以重言、寓言混融之語體,闡發(fā)漸次順適、超拔外物而本道逍遙之處世德術(shù)?!奥牎庇小绊?用)”義,《詩經(jīng)·大雅·蕩》:“曾是莫聽,大命以傾。”鄭《箋》云:“莫,無也?!泵秱鳌罚骸俺w君臣皆任喜怒,曾無用典刑治事者,以至誅滅。”[29]1160其解“聽”為“用”,王叔岷《古籍虛字廣義》:“‘用’,‘因’也?!盵25]45如前文引證知“因”有“順”義,又《管子·宙合》曰:“耳司聽,聽必順聞,聞審謂之聰?!盵45]230亦明“聽”有“順”義。王叔岷《古籍虛字廣義》:“‘以’猶‘於’(于)也?!盵25]11則“無聽之以耳、心”即“無順之于耳、心”,“聽之以氣”即“順之于氣(道)”,孔子顯在勸誡顏回效法“氣”之“虛”德而奉君行事,故“虛而待物者也”之“待”可解為“應(yīng)”,一如成玄英疏:“如氣柔弱虛空,其心寂泊忘懷,方能應(yīng)物。此解而聽之以氣也?!盵9]147成氏即以“應(yīng)”解“待”,《說文·心部》:“應(yīng),當(dāng)也?!倍斡癫米ⅲ骸爱?dāng),田相值也,引伸(申)為凡相對之稱,凡言語應(yīng)對之字即用此?!盵10]502義近于“接”,《說文·手部》:“接,交也?!倍斡癫米ⅲ骸敖徽?,交脛也;引申為凡相接之?!盵10]600驗之古音:“待”上古音為之部定紐[4]25,“應(yīng)”上古音為蒸部影紐[4]157,“接”上古音為葉部精紐[4]61,之部蒸部對轉(zhuǎn)[5]20,21,定紐影紐于聲不協(xié)[5]26—28,則“待”“應(yīng)”韻部近同而可用為同義詞;又葉部相當(dāng)于盍部[4]5(《上古音手冊·例言》),之部盍部于聲不協(xié)[5]20—24,定紐與精紐為鄰紐[5]26,28,則“待”與“接”因聲紐近同而可用為同義詞;今人謂“待人接物”即是以“待”“接”同義。

      莊子認(rèn)為道“生天生地”[1]230,其具體的機理及過程,一如《莊子·田子方》中借老子言曰:“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fā)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驗橹o(jì),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盵1]779即是陰陽二氣合和而自然化生萬物?!抖Y記·樂記》:“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鄭玄注:“化,猶生也?!盵24]1090則“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義亦可解為“氣雖虛無卻能化生萬物,功德無量”,審之寓言旨義,孔子意圖固不在向顏回講授萬物創(chuàng)生說,而當(dāng)是勸誡顏子法氣之虛德而自然作為而濟世成功,此正莊子“逍遙游”之核心要旨[8]。又《廣雅·釋訓(xùn)》:“翼,和也?!薄稄V雅疏證》曰:“《小雅·采薇》篇:‘四牡翼翼’,毛《傳》云:‘翼翼,閑也。’閑習(xí)即調(diào)和之意?!盵3]453而“和”亦有“成”義,如《谷梁傳·宣公十五年》:“夏,五月,宋人及楚人平。平者,成也,善其量力而反義也?!狈秾帯都狻吩唬骸案髯灾?,不能相制,反共和之義?!盵46]203據(jù)《莊子·田子方》中“陰陽二氣合和而化生萬物”的主張,解“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之“待”為“調(diào)和(而成)”亦當(dāng)為是。又《廣雅·釋詁》:“利,和也?!盵3]239《廣雅疏證》曰:“利者,《說文》:‘利,铦也,從刀,和然后利,從和省。’引《乾·文言》:‘利者義之和也’,荀奭注云:‘陰陽相和,各得其宜,然后利。’《乾·彖傳》又云:‘保合大和,乃利貞?!盵3]239《莊子·田子方》之“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不正是對氣之“陰陽相和,各得其宜,然后利”之自然功德(利)的贊美嗎?如前述,此正乃莊子“逍遙游”最為積極之精義[8],然則“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之“待”亦可解為“(自然)惠利”。簡之,莊子借孔子教誡顏回之言,義在昭告時人:世道艱險、人君殘暴,不可縱欲逞智而妄作,當(dāng)修行大道而自然作為,一如“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在下文中,莊子又借孔子之言對其“自然作為,化利天下”的主張進行強化表述曰:“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則幾矣。……夫徇耳目內(nèi)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遽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1]130—134在此基礎(chǔ)上,莊子之“心齋”義也就不難理解了:《說文·示部》:“齋,戒絜(自注:潔之省寫,今之潔字)也?!倍斡癫米ⅲ骸啊都澜y(tǒng)》曰:‘齋之為言齊也,齊不齊以致齊者也?!盵10]3《說文·齊部》:“齊,禾麥吐穗上平也,象形?!倍斡癫米ⅲ骸皬亩撸蟮赜懈呦乱?。禾麥隨地之高下為高下,似不齊而實齊,參差其上者,蓋明其不齊而齊也。引申為凡齊等之義。”[10]317又《莊子》之“忘”有“順適(化)”“超脫(拔)”“齊同(泯和)”諸意[12],“齋”上古音為脂部莊紐[4]166,“忘”上古音為陽部明紐[4]133,脂部陽部旁對轉(zhuǎn)[5]20,23,莊紐明紐于聲不協(xié)[5]26—28,二字因韻部近同而可用為同義詞(本王力說[5]28),然則莊子之“心齋”本義當(dāng)是“如水如氣,順適超拔,自然作為,利而不傷”,經(jīng)典之注如郭象云“虛其心則至道集于懷也”[9]148,今天看來則顯疏廓了,細(xì)讀《老》《莊》,不難察知道家之“虛”實非荒誕不為,本是自然作為。

      綜上,“待”之“應(yīng)和(聲調(diào)四聲)”“應(yīng)接”“化生”“調(diào)和(而成)”“(自然)惠利”諸用義,既體現(xiàn)了莊子“氣化以生,相待而成”的自然觀,更彰顯了莊子“自然作為,利而不害”的人生觀。

      (五)“待”有“對待”或“遇”“伺(察)”“善”“承受”“(文)飾”義

      “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汝故懼也”見于《莊子·天運》之北門成與黃帝問對的寓言中,其事之起因是北門成惑懼于黃帝所奏之《咸池》之樂,其文曰:“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fù)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盵1]512北門成之所以“乃不自得”以至于“懼”,實為受到了《咸池》之樂的強烈震撼,如黃帝述其《咸池》之樂的制作、演奏過程曰:“吾奏之以人,征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太清。夫至樂者,先應(yīng)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應(yīng)之以自然,然后調(diào)理四時,太和萬物。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jīng);一清一濁,陰陽調(diào)和,流光(廣)其聲;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其卒無尾,其始無首;一死一生,一僨一起?!盵1]512簡之,《咸池》之樂可謂是順適涵容天地萬物之運變、人倫世事之情理的大道至樂,黃帝感喟于北門成不得其至樂之道理,故曰:“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汝故懼也?!盵1]512王叔岷注:“所猶故也……《淮南子·說山》篇:‘染者先青而后黑則可……所先后上下不可不審?!队涀霚Y?!肺寰乓鞴?,即所、故同義之證?!盵1]515“所”上古音為魚部生紐[4]125,“故”上古音為魚部見紐[1]42,二字同韻部,生紐相當(dāng)于審二紐[4]6,審紐與見紐于聲不協(xié)[5]26—28,然則“所”“故”韻部相同而可用為同義詞(本王力說[5]28),則“所常無窮”即“故常無窮”,承前文涵蓋《咸池》之樂因應(yīng)天人之變而旋律跌宕起伏之勢,郭象注:“初聞無窮之變,不能待之以一,故懼然悚聽也。”[9]504“一”于道家可指“道”,如帛書《老子》第39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而以為天下正?!盵18]441第42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盵18]442《莊子·天下》曰:“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關(guān)尹、老聃聞其風(fēng)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盵1]1338王叔岷注:“太一,道也。《徐無鬼》篇:‘大一通之’,郭《注》:‘道也?!笠弧础弧??!秴问洗呵铩ご髽贰菲骸酪舱?,至精也,不可為形,不可為名,強為之“名”,謂之太一?!独献印芬徽率籽浴揽傻溃浅5馈?帛書甲本作‘道可道也,非恒道也’,乙本缺‘非恒道也’四字),所謂‘主之以太一’也?!盵1]1339然則郭象注“不能待之以一”實即“不能以一(道)待之”,其顯以“待”為“對待”義,郭氏注義為“若不能以道心體悟因應(yīng)天人之理而成、旋律變蕩不羈之《咸池》之樂,則心必驚懼而不得樂理真諦”,類似之“昧于大道真理而不能本道待物,則必心生懼惑之情”的義旨,在《莊子·逍遙游》“蜩與學(xué)鳩笑大鵬”、《莊子·應(yīng)帝王》“季咸相壺子”、《莊子·秋水》“河伯望洋向若而嘆”及“惠子相梁,莊子見之”諸寓言中多有闡發(fā)。又“而一不可待。汝故懼也”之“而”“汝”對舉,“而”即“汝(此指北門成)”,《莊子》此用例多有,如《齊物論》記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1]40“而獨不見之調(diào)調(diào)、之刁刁乎?”[1]43成玄英疏:“而,猶汝也。”[9]45,49《禮記·中庸》記孔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编嵭ⅲ骸绑w,猶生也。可,猶所也。不有所遺,言萬物無不以鬼神之氣生也?!盵24]1434王叔岷《古籍虛字廣義》:“‘所(可)’猶‘以’也?!盵25]471“‘可’猶‘能’也。”[25]200綜上,郭象注文得立而義可從,其注文之“待”即如今言待人接物之“對待”,古義同“遇”,如《史記·魏公子列傳》記侯生言曰:“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復(fù)返也。”[11]1865《漢書·季布欒布田叔傳》:“布弟季心氣蓋關(guān)中,遇人恭謹(jǐn),為任俠,方數(shù)千里,士爭為死?!盵7]1979二“遇”皆為“對待”義,如《莊子·人間世》“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之“待”即義同于“遇”。

      成玄英疏:“至一之理,絕視絕聽,不可待之以聲色,故初聞懼然也。”[9]504義謂大道至理不可依賴視聽感官及活動而得之,故而心憂懼之,這就不符合寓言文本實際與莊子道論內(nèi)涵了,如張翰勛論曰:“黃帝與北門成論樂,實際是論道。象征道的領(lǐng)悟進程的《咸池》之樂的演奏,其示人的要旨在于順?biāo)熳匀弧G蟮涝跉v經(jīng)‘懼’‘怠’之后,應(yīng)達(dá)到自然無知的‘惑’的最高境界,便能與道融合?!盵2]351而漸進達(dá)道,正是莊子倡行之修行進路,如《莊子·大宗師》記女偊向南伯子葵言修道之術(shù)曰:“參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盵1]237即明修道是一個順適、超拔的漸進過程,女偊又述其間聞道之細(xì)節(jié)曰:“聞之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于謳,于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盵1]240成玄英疏:“副,副貳也。墨,翰墨也;翰墨,文字也。理能生教,故謂文字為副貳也。夫魚必因筌而得,理亦因教而明,故聞之翰墨,以明先因文字得解故也。”[9]256“臨本謂之副墨,背文謂之洛誦?!医虖睦砩史Q為子;而誦因教起,名之曰孫也?!盵9]256“瞻,視也,亦至也。讀誦精孰,功勞積久,漸見至理,靈府分明?!盵9]256“聶,登也,亦是附耳私語也。既誦之稍深,因教悟理,心生歡悅,私自許當(dāng),附耳竊私語也。既聞于道,未敢公行,亦是漸登勝妙玄情者也?!盵9]256—257“需,須也。役,用也,行也。雖復(fù)私心自許,智照漸明,必須依教遵循,勤行勿怠。懈而不行,道無由致。”[9]257“謳,歌謠也。既因教悟理,依解而行,遂使盛惠顯彰,謳歌滿路也。”[9]257“玄者,深遠(yuǎn)之名也。冥者,幽寂之稱。既德行內(nèi)融,芳聲外顯,故漸階虛極,以至于玄冥故也?!盵9]257“參,三也。寥,絕也。一者絕有,二者絕無,三者非有非無,故謂之三絕也。夫玄冥之境,雖妙未極,故至乎三絕,方造重玄也。”[9]257“始,本也。夫道,……眾妙之本,意亦難得而差言之矣。是以不本而本,本無所本,疑名為本,亦無的可本,故謂之疑始也。”[9]257—258“疑始”之名,即謂大道內(nèi)涵廣遠(yuǎn)難測,僅暫以“道”稱名之,一如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呵寥呵,獨立而不改,可以為天地母。吾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yuǎn),遠(yuǎn)曰返?!盵18]451郭象于此多未注,成玄英疏言本莊旨而注文詳審,故詳引以明莊子主張:修行大道是一個循序漸進之漫長過程,其間要借助文字、書冊、歌謠等物品及讀誦、謳歌、領(lǐng)悟、實行、超拔等實踐;又如前引莊子于《齊物論》中以“天籟”之音喻況自然之道,故成玄英疏以“待”為“依賴”義,謂大道“不可待之以聲色”,其言不確。

      又郭慶藩《莊子集釋》引俞樾曰:“一不可待者,皆不可待也?!洞蟠饔洝ばl(wèi)將軍文子》篇:‘則一諸侯之相也’,盧注曰:‘一,皆也?!盾髯印駥W(xué)》篇:‘一不可以為法則’,《君子》篇:‘一皆善也謂之圣’,楊注曰:‘一,皆也。’是一有皆義?!盵9]504審俞氏注義,謂《咸池》多變之旋律于北門成“而皆不可待”,然其未解“待”為何義,結(jié)合下文“汝故懼也”逆推之,“而皆不可待”當(dāng)以形況《咸池》樂律變蕩不羈之特質(zhì)于北門成(之心)為“不善”而“不可承受”,故心有驚懼之情,此種推理是否成立呢?《廣雅·釋詁》:“厭,可也?!盵3]233《廣雅疏義》曰:“厭者,《眾經(jīng)音義》引《蒼頡》篇:‘伏(符)合人心曰厭?!盵3]233《周易·歸妹·九四》曰:“歸妹愆期,遲歸有時?!蓖蹂鲎ⅲ骸胺蛞圆徽裏o應(yīng)而適人也……以待時也?!盵33]222《象》曰:“‘愆期’之志,有待而行也?!盵33]222《象》以“有待”解“有時”,明“時”“待”于義相通,正如整理者注曰:“‘待’,石經(jīng)、岳本、閩、監(jiān)、毛本同?!夺屛摹罚阂槐尽鳌畷r’?!盵33]222驗之古音:“待”上古音為之部定紐[4]25,“時”上古音為之部禪紐[4]119,二字同韻部,定紐禪紐為準(zhǔn)旁紐[5]26,28,則“待”與“時”上古音近同而可互通;《詩經(jīng)·小雅·頍弁》:“爾酒既旨,爾殽既時。”毛《傳》曰:“時,善 ?!盵29]870又《廣雅·釋言》:“時,伺也?!盵3]433《說文·人部》:“候,司望也?!倍斡癫米ⅲ骸八菊呓裰抛忠病!恫茱L(fēng)·候人》傳云:‘候人,道路送賓客者?!吨芏Y·候人》注云:‘候,候迎賓客之來者,’按凡覷伺 皆曰候,因之謂時為候?!盵10]374《說文·人部》:“侍,承也?!倍斡癫米ⅲ骸俺姓撸钜?,受也,凡言侍者皆敬恭承奉之義。”[10]373“候迎賓客之來者”必“敬恭承奉”而“察之”“侍之”,然則“侍”與“伺”義通,驗之古音:“侍”上古音為之部禪紐[4]119,“伺”上古音為之部心紐[4]123,二字同韻部,禪紐心紐為鄰紐[5]26,28,“伺”與“侍”因上古音近同而于義可通。綜上:“所(故)常無窮,而一不可待”之要義為:“故而《咸池》之樂隨化變蕩無窮止,然你北門成于心全然不能明察而以為善,終而不能承受,故有驚懼之情也?!苯馊绱肆x,正為下文情節(jié)鋪墊造勢:下文黃帝誡勉北門成體味、感悟《咸池》之樂的神韻、道真,漸次抵達(dá)大道至境,一如黃帝言曰:“樂也者,始于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1]518

      “則不求文以待形”見于《莊子·山木》“孔子與子桑雩問對”的寓言中,其前置語義背景是孔子逞智受困而親徒離散,故郁而問子桑雩曰:“吾再逐于魯,伐樹干宋,削跡于衛(wèi),窮于商、周,圍于陳、蔡之間。吾犯此數(shù)患,親交益疏,徒友益散,何與?”[1]743子桑雩先以假國人林回棄千金而背負(fù)嬰兒逃亡的故事教誡孔子:“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盵1]743勸喻孔子捐棄利欲交接之心而行自然真樸之道;繼之,子桑雩借舜帝將死之前誡命大禹的一番話誡勉孔子曰:“形莫若緣,情莫若率。緣則不離,率則不勞;不離、不勞,則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盵1]743《廣雅·釋詁》:“緣、遵,循也?!盵3]298王念孫《廣雅疏證》曰:“《莊子·養(yǎng)生主》篇:‘緣督以為經(jīng)’,李頤注云:‘緣,順也?!夺屆吩疲骸?,循也?!盵3]298《說文·率部》:“率,捕鳥畢也?!倍斡癫米ⅲ骸坝只蛴脦洠纭毒d》傳云:‘率,循也?!侗鄙健穫髟疲骸?,循也。’”[10]663知“緣”“率”皆有“順”義,則“形莫若緣,情莫若率”實乃“身心皆以因順為務(wù)”之義,子桑雩以為如此方得親徒不離而身心不勞。郭象注“不求文以待形”曰:“任樸而直前也。”[9]687要義雖契莊旨然于“待”無解,成玄英疏:“率性而動,任樸直前,豈復(fù)求假文跡而待用飾其形性哉!”[9]687成氏以“飾其形性”解“待形”,即以“待”為“飾”義,甚是:從“因聲求義”視角看,“待”上古音為之部定紐[4]25,“飾”上古音為職部書紐[4]119,之部職部對轉(zhuǎn)[5]20,21,書紐相當(dāng)于審三紐[4]6,定紐審紐旁轉(zhuǎn)[5]26,28,定紐書紐亦近于旁轉(zhuǎn),則二字上古音近同而可通假。從莊子思想內(nèi)涵看,貴真樸而反偽飾的主張于《莊子》中多有表述:《天地》曰:“而終身道人也,終身諛人也,合譬飾辭聚眾也,是終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設(shè)采色,動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謂道諛,與夫人之為徒,通是非,而不自謂眾人,愚之至也?!盵1]459—460《繕性》:“古之存身者,不以辯飾知,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識。小識傷德,小行傷道,故曰:正己而已矣。”[1]573《天下》述宋钘、尹文之道術(shù)時曰:“不累于俗,不飾于物?!盵1]1320若能本道直行,身心毋假借外物而矯飾之,則自不為外物所累執(zhí)而得逍遙,故“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之“待物”之“待”當(dāng)解為“累執(zhí)”義,而不當(dāng)詮作“依賴”或“需要”,如前文辨析知:萬物根本上是有待于道的,而道則有物之特質(zhì),如帛書《老子》第21章曰:“道之物,唯恍唯忽。忽呵恍呵,中有象呵?;泻呛龊?,中有物呵。幽呵冥呵,中有情呵。其情甚真,其中有信?!盵18]451

      綜上,“待”有“對待”或“遇”“伺(察)”“善”“承受”“(文)飾”諸義,這些意義基于諸多背道離德的人和事而生發(fā),可謂是對動亂世道的形上濃縮。

      (六)“待”有“復(fù)”“返(反)”“(阻)止”義,通作“持”而有“養(yǎng)”義

      “君子齋戒,處心掩身,身欲寧,去聲色,禁嗜欲,安形性,靜以待陰陽之定。(《記纂淵?!范?。)”[1]1410見于王叔岷輯《莊子佚文》第一六三條,“待”字王叔岷未注解。因其無具體前后語境,要弄明白“待”之真義,我們先來看這句話本身意義如何。此句主詞為“君子”,道家之“君子”可指執(zhí)掌國柄的統(tǒng)治者,如帛書《老子》第31章:“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故兵者非君子之器也,兵者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18]452亦可指自然無為之德修養(yǎng)深厚者,如《莊子·大宗師》:“利害不通,非君子也?!盵1]209又如《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老子誡喻孔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tài)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盵11]1702一如老子勸誡孔子要“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tài)色與淫志”,此處“處心掩身,身欲寧,去聲色,禁嗜欲,安形性”亦旨在修身養(yǎng)性而令身心清靜和諧?!墩f文·宀部》:“定,安也,從宀,正聲?!盵10]339既為“正”聲則有“正”義,帛書《老子》甲本第57章“以正治邦”[18]444,第30章:“以道佐人主,不以兵強于天下,其事好還?!盵18]452第32章:“道恒無名,樸雖小,而天下弗敢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盵18]452第60章:“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傷人也。非其神不傷人也,圣人亦弗傷也。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盵18]444老子主張以道治國,則于道家言,“正”可指“道”。又如《周易·系辭上》“一陰一陽之謂道”[33]268,孔穎達(dá)正義曰:“一謂無也,無陰無陽,乃謂之道?!试陉幹畷r,而不見為陰之功;在陽之時,而不見為陽之力,自然而有陰陽,自然無所營為,此則道之謂也?!盵33]268周振甫譯注:“一陰一陽的對立轉(zhuǎn)化稱做道”[47]235,然則“陰陽之定”亦可謂“陰陽自然合和之道”。

      老子主張道法自然,清靜自正,歸根復(fù)命。如帛書《老子》第16章:“夫物云云,各復(fù)歸于其根。歸根曰靜,靜,是謂復(fù)命?!盵18]450第25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8]451老子以“道”為天地萬物之根本,如帛書《老子》第6章:“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18]448尹振環(huán)校注說:“‘谷神’乃生養(yǎng)之神,古已有之。”[48]249于《老子》中看,此“生養(yǎng)之神”實指大道,如帛書《老子》第42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盵18]442綜上,老子主張:世人當(dāng)效法自然物清靜自然,葉落歸根,生生循環(huán),生機無窮之天德而皈依大道,返璞歸真。司馬遷謂莊子:“其學(xué)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盵11]1704《莊子》中亦多有“超脫欲利羈絆而復(fù)返大道本真”的說教:《莊子·齊物論》:“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gòu),日以心斗?!乐?,莫使復(fù)陽也?!盵1]48—49這是舉反例以明縱欲爭競者應(yīng)當(dāng)返璞歸真的“道”理。又如《莊子·繕性》:“心與心識(織),知(智)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zhì),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復(fù)其初。”[1]569“由是觀之,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道之人何由興乎世,世亦何由興乎道哉!”[1]573而正向闡發(fā)復(fù)返大道義旨者,如《莊子·大宗師》記孟子反、子琴張唱悼亡友子桑戶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1]250《莊子·胠篋》:“故曰:‘大巧若拙?!髟⑹分?,鉗楊、墨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盵1]357《莊子·繕性》:“古之存身者,不以辯飾知,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為哉!”[1]574《莊子·秋水》記北海若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jǐn)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盵1]610綜上,“靜以待陰陽之定”之“待”解為“復(fù)”“返(反)”是有義理支撐的。

      再從音義通轉(zhuǎn)的角度看:“待”上古音為之部定紐[4]25,“復(fù)”上古音為覺部并紐[4]39,之部覺部旁對轉(zhuǎn)[5]20,23,定紐并紐于聲不協(xié)[5]26—28,則待、復(fù)因韻部近同而可互假為同義詞(本王力說[5]28);《說文·彳部》:“待,竢也。”段玉裁注:“《立部 》:‘竢,待也。’……今人易其語曰等?!盵10]76—77“等”物或人即有待其復(fù)返之義,《說文·辵部》:“復(fù)(復(fù)),往來也?!倍斡癫米ⅲ骸啊掇u部》曰:‘返,還也。’‘還,復(fù)也?!杂?xùn)往而仍來,今人分別入聲去聲,古無是分別也?!盵10]76如《左傳·桓公五年》:“冬,淳于公如曹。度其國危,遂不復(fù)?!倍蓬A(yù)注:“國有危難,不能自安,故出朝而遂不還?!盵26]172而謂大道或本真復(fù)還于世或人,其“復(fù)”則如今之“恢復(fù)”,古亦有此義,如《史記·平原君列傳》:“平原君相趙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復(fù)位,封于東武城?!盵11]1855又《說文·辵部》:“返,還也,從辵反,反亦聲?!盵10]72“返”為“反”聲,二字可通,帛書《老子》第41章曰:“反也者,道之動也”[18]442,則“靜以待陰陽之定”正是契道之動,于莊子看來,自當(dāng)是人間正道了!而歸復(fù)于真樸之道,最直接的功德恐怕就是令亂世和睦、使身心和諧了,毋庸繁引,單從莊子相關(guān)的道論內(nèi)涵即可看出,如前文引述,《莊子·大宗師》曰:“夫道……神鬼神帝,生天生地?!盵1]230《莊子·田子方》中借老子言曰:“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fā)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驗橹o(jì),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盵1]779故世道、身心復(fù)返于大道,于莊子而言,也就是皈依于和諧了,此乃道家之信仰,正是天地之本真。

      “孔子病,子路出卜??鬃釉唬骸甏病N嶙桓蚁?,居處若齊(齋),食飲若祭,吾卜之久矣!’(《御覽》八四九、《天中記》四○?!墩撜Z·述而》篇:‘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丘之禱久矣!”’與此文相似。)”[1]1408見于王叔岷輯《莊子佚文》第一四七條,“待”字意義王叔岷亦未注解。正如王叔岷先生簡注,《論語·述而》載有其事,何晏注:“包曰:‘禱,禱請于鬼神?!薄翱自唬骸鬃铀匦泻嫌谏衩鳎试弧扒鹬\久矣”?!毙蠒m正義:“此章記孔子不諂求于鬼神也?!蛹膊?,子路請禱’者,孔子疾病,子路告請禱求鬼神,冀其疾愈也。……孔子不許子路,故以此言拒之。若人之履行違忤神明,罹其咎殃則可禱請??鬃铀匦泻嫌谏衩鳎试弧鹬\久矣’也?!盵41]98據(jù)何晏注知,“孔子不諂求于鬼神也”而對子路為其“出卜”事“以此言拒之”,即阻止子路為其病而卜筮于鬼神,《爾雅·釋詁下》:“止,待也?!盵23]34則“汝待也”之“待”自可解為“止”義。《莊子》傳世篇目中也有“止卜”的內(nèi)容,《莊子·庚桑楚》借老子之言曰:“衛(wèi)生之經(jīng),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兇乎?”[1]876—877如前文所述,“一”于《老子》可指“道”,《莊子·庚桑楚》借老子言所表達(dá)的“衛(wèi)生”之常法即是執(zhí)守大道,順乎自然而不向鬼神卜問性命之吉兇;然則王叔岷所輯“孔子止卜”的故事,實乃為《莊子》“三言”中的“重言”,借先賢圣哲來宣揚自己的“衛(wèi)生”主張,一如王博論曰:“我們看內(nèi)篇中孔子的形象,大體可以分做兩類,一類是被嘲諷或者教誨的對象,一類是莊子的代言人。”[49]2

      從學(xué)理淵源來看,莊子“止卜”思想乃是對老子“貴道德輕鬼神”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帛書《老子》第4章:“道盅,而用之又弗盈也。淵呵,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呵似或存,吾不知其誰之子也,象帝之先。”[18]448劉笑敢論曰:“關(guān)于‘帝之先’,高亨曰:‘“帝之先”對“誰之子”而言,“象帝之先”,猶言似天帝之祖也。古者祖先亦單稱曰先。’據(jù)此,這里的‘先’不是先后的‘先’,而是‘祖先’之‘先’。‘象帝之先’說明老子并沒有否定上帝的存在和作用,但是否定了上帝作為萬物主宰的地位。這一否定的根本意義在于否定了任何意志、目的、情感在萬物創(chuàng)生與發(fā)展過程中的影響,但又沒有落入否認(rèn)一切原因和秩序的偶然論?!盵16]123老子亦有崇道德抑鬼神的思想,如帛書《老子》第60章:“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傷人也。非其神不傷人也,圣人亦弗傷也。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18]444老子雖崇道德輕鬼神,《老子》中卻未有明確反對祭祀鬼神的言論,至少其不反對對祖先神的祭(卜)祀,如帛書《老子》第54章:“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絕。”[18]443而莊子不僅認(rèn)為道“神鬼神帝”[1]230,而且主張“止卜鬼神”,顯較老子思想更為進步,則莊子于老子思想既有繼承更有發(fā)展,非盡如太史公言之“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11]1704。

      “謂之不善持生。(謝靈運《山居賦自注》)”[1]1386見于王叔岷輯《莊子佚文》第一○條,“待”字意義王叔岷未注解。莊子有《養(yǎng)生主》篇,則“持生”是否為“養(yǎng)生”義呢?《說文·食部》:“養(yǎng),供養(yǎng)也?!盵10]220《韓非子·五蠹》曰:“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糲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雖監(jiān)門之服養(yǎng),不虧于此矣?!盵37]1088陳奇猷注引王先慎曰:“虧,損也?!盵37]1089陳奇猷注:“監(jiān)門,守門者,供養(yǎng)甚薄。”[37]1090知“養(yǎng)”有“供給保養(yǎng)而令不虧損”義,驗之《莊子·養(yǎng)生主》,莊子“養(yǎng)生”要義為:在險惡現(xiàn)實中,修行自然無為之道德,于忍耐、順適、超拔的基礎(chǔ)上,自然作為而全身葆真,濟世成功[8]。“持”上古音為之部定紐[4]17,“養(yǎng)”上古音為陽部喻紐[4]152,之部陽部旁對轉(zhuǎn)[5]20,23,定紐喻紐準(zhǔn)旁紐[5]26,28,則二字音同義通。尹振環(huán)《帛書老子再疏義》載帛書《老子》甲本第20章“釋文”曰:“蓋[聞善]執(zhí)生者,陵行不[辟](劈)矢(兕)虎,入軍不被甲兵”云云,其“校注”曰:“今本皆為‘?dāng)z生’——保養(yǎng)生命。帛書皆為‘執(zhí)生’——保持生命。顯然帛書是正確的?!盵48]83尹氏注不確,《說文·手部》:“攝,引持也?!盵10]597“攝”有“持”義則得與“養(yǎng)”通,事實上,老莊之“養(yǎng)生”皆包括修道制欲而善保養(yǎng)本真及自然遠(yuǎn)害而善保全身心兩個彼此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方面,前述莊子“逍遙游”內(nèi)涵即有此義[8],又如帛書《老子》甲本第3章:“不上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不亂。是以圣人之治也,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18]448又如《莊子·養(yǎng)生主》述養(yǎng)生德術(shù)曰:“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盵1]99王叔岷辨校眾說,新解曰:“所謂善、惡,乃就養(yǎng)生言之?!疄樯啤?,謂‘善養(yǎng)生’。‘為惡’,謂‘不善養(yǎng)生’?!疄樯茻o近名’,謂‘善養(yǎng)生無近于浮虛’。益生、長壽之類,所謂浮虛也?!疄閻簾o近刑’,謂‘不善養(yǎng)生無近于傷殘’。勞形、虧精之類,所謂傷殘也?!盵1]1380簡之:善養(yǎng)生者,當(dāng)無近虛名而順自然、無近傷殘而全身心,明其養(yǎng)生兼及精神與形質(zhì)兩端。又如前文所述,“持、執(zhí)”與“待”及“持”與“養(yǎng)”音義得通,則“待”與“養(yǎng)”音義亦得通,驗之古音:“待”上古音為之部定紐[4]25,“養(yǎng)”上古音為陽部喻紐[4]152,之部陽部旁對轉(zhuǎn)[5]20,23,定紐喻紐為準(zhǔn)旁紐[5]26,28,則“待”與“養(yǎng)”音同義通。如前文引述,“待”有“需”義,“養(yǎng)”有“供養(yǎng)”義,物有所“需”方得有所“供養(yǎng)”,亦可明二字義有相通處??梢?,“謂之不善持生”之“持”可為“待”之借而有“養(yǎng)”義。

      綜上,通過對“待”之“復(fù)”“返(反)”“(阻)止”及可借作“持”而有“養(yǎng)”義諸用義的解析,知諸義關(guān)涉的《佚文》意旨皆于傳世《莊子》思想有征,表明所輯《佚文》的可靠及可信,更昭示了莊子對老子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

      (七)“待”可通作“假”“居”(“累執(zhí)”義),“阻”(“依賴”義),“賴”(“累執(zhí)”義),“臨”(“監(jiān)視、掌控、統(tǒng)治”義),“特”(“特別”義)

      “審乎無假”見于《莊子·德充符》中孔子向常季贊嘆魯國兀者王駘的話,其文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盵1]171郭象注“審乎無假”曰:“明性命之固當(dāng)。”[9]190其說疏略且于“待”義無解。郭慶藩注:“無假當(dāng)是無瑕之誤,謂審乎己之無可瑕疵,斯任物自遷而無役于物也。《淮南·精神》篇正作審乎無瑕。瑕假皆從叚聲,至易互誤?!盵9]190“瑕”“假”同聲固可通假,然審孔子言,其承前文常季所問魯國“兀者王駘”之“用心也獨若之何”(其心智獨特迥異于凡俗之所在),王駘為遭斷足之酷刑者,然正如常季所言,王駘“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1]171,常季贊述曰:“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1]171孔子美譽曰“圣人”[1]171,王駘既為“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顯為道家圣人,如帛書《老子》第2章曰:“是以圣人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18]448作為“道法自然”之圣人,若如郭慶藩謂之“審乎己之無可瑕疵”,其苛察顯揚之態(tài)顯與道家圣賢清虛淡泊之德不類,如帛書《老子》第15章:“古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達(dá),深不可識?!4说勒卟挥蛭ú挥?,是以能敝而不成。”[18]450第20章曰:“我愚人之心也,沌沌呵。俗人昭昭,我獨若混呵。俗人察察,我獨悶悶呵?!盵18]450又如《莊子·逍遙游》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盵1]18《莊子·刻意》明確反對刻意妄為而崇尚自然作為,文曰:“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盵1]552故郭慶藩注說不確。

      此外,《莊子·天下》載道家關(guān)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盵1]1337張默生注:“居,有執(zhí)著之義。形物,猶事理也。言己無執(zhí)著,任物自化,則其事理自顯著也?!盵2]747其注“居”有“執(zhí)”義,此于古有征,帛書《老子》第2章曰:“是以圣人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也,為而弗恃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盵18]448“成功而弗居”即“不執(zhí)著于成功”義。清代陳昌治刻《說文·尸部》:“居,蹲也,從尸,古者居從古?!毙煦C等注:“居從古者,言法古也?!盵52]174“法古也”者,義即“于心于行執(zhí)著于古法古制也”,亦明“居”古有“執(zhí)”義。從音義通轉(zhuǎn)的角度看:“執(zhí)”為輯部章紐[4]172,“止”為之部章紐[4]172,二者同章紐,之部輯部通轉(zhuǎn)[5]20,23,則“執(zhí)”“止”上古音同而義通?!墩f文·幸部》:“執(zhí),捕罪人也?!盵10]496“捕罪人也”,即使其犯罪行為得止,即“執(zhí)”“止”義通,又如前文辨析知“居、處、止、至義近同”,從而“居”亦可與“執(zhí)”義通。又如前文辨析知:“待”與“執(zhí)”音義得通,則“居”可通為“待”,如前文辨析知“待”有“累執(zhí)”義,張默生注“居,有執(zhí)著之義”,義即“身心為外物所累執(zhí)”?!肚f子·天下》將“關(guān)尹、老聃”并稱,而述其德行曰:“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盵1]1337即謂關(guān)尹、老聃以道為本、以無為常而柔弱謙下、虛順萬物,如是其身心固不為外物所累執(zhí)而遭患害。又如帛書《老子》第29章:“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弗得已。夫天下神器也,非可為者也。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盵18]452第64章:“為之者敗之,執(zhí)之者失之。是以圣人無為也,故無敗也;無執(zhí)也,故無失也?!盵18]445知老子明確反對身心為外物所累執(zhí),主張師則道圣而自然作為。鑒之,“在己無居”之“無居”可解為“無待”,義即“不為外物所累執(zhí)而自然作為”。

      “阻兵而保威”見于《莊子·讓王》之伯夷、叔齊批判周王朝背道妄為治天下的言談中,王叔岷注:“《左》隱四年《傳》‘夫州吁阻兵而安忍’,杜《注》說‘阻兵’為‘恃’兵,阮元《??庇洝芬悩淙A云:‘《文選·西征賦》《注》引杜《注》:阻,恃也?!盵1]1167《說文·心部》:“恃,賴也,從心,寺聲。”[10]506《說文·彳部》:“待,竢也,從彳,寺聲?!倍斡癫米ⅲ骸敖袢艘灼湔Z曰等?!盵10]77“恃”與“待”古音同而可通假?!墩f文·貝部》:“賴,贏也,從貝,剌聲?!倍斡癫米ⅲ骸啊斗窖浴吩疲嘿?,仇也。南楚之外曰賴,賴,取也?!盵10]281如前文引述:“待”有“需(須)”義,“取”即有所需,二者義通,驗之古音:“需”上古音為侯部心紐[4]146,“取”上古音為侯部清紐[4]109,二字同韻部,心紐與清紐為旁紐[5]26,27,則“需(待)”與“取(賴)”上古音近同而義可通假。綜上引述,“阻兵而保威”之“阻”可通為“待”而有“依賴”義,句義為“周王朝必須依賴武力來保持威勢”。又《莊子·讓王》中贊頌伯夷、叔齊曰:“若伯夷、叔齊者,其于富貴也,茍可得已,則必不賴?!盵1]1165王叔岷引王念孫曰:“賴者,《方言》:賴,取也?!盵1]1169“賴”固可解作“取”,然如前引述及辨析,“賴”亦可通為“待”而有“累執(zhí)”義,句義為“伯夷、叔齊,對于富貴榮華,如果能夠得到,他們也一定不為其所累執(zhí)”,此解或更契莊子“逍遙游”義旨[8]。

      “以賢臨人”出自《莊子·徐無鬼》之管仲向齊桓公舉薦隰朋的言語中。管仲曰:“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國有不聞也,其于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1]951郭象注“其于國有不聞也,其于家有不見也”曰:“若皆聞見,則事鐘于己而群下無所措手足,故遺之可也?!盵9]846莊子意在借隰朋治國理家之德術(shù),褒揚道家“無為而治”之政舉,一如帛書《老子》第57章曰:“是以圣人之言曰: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樸。”[18]444以此為語義背景觀審,則“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乃為管仲贊揚隰朋之前的鋪墊造勢之言,易明其為意義對比句:“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義如帛書《老子》第66章曰:“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是以能為百谷王。是以圣人之欲上民也,必以其言下之;其欲先民也,必以其身后之。故居前而民弗害也,居上而民弗重也。天下樂推而弗厭也。非以其無爭與,故天下莫能與爭。”[18]445—446可見,道家亦有其本于自然道德的“圣賢”觀念,如《莊子·逍遙游》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1]18成玄英疏:“至言其體,神言其用,圣言其名。故就體語至,就用語神,就名語圣,其實一也?!盵9]22成氏謂“至”“神”“圣”三德歸一,同為道家圣賢之德標(biāo),其具體德性則是“無己”“無功”“無名”,其義非淺俗所謂“不要自己與功名”,此解是忤逆莊子“逍遙游”義旨與道論內(nèi)涵的[8][12]?!盁o”于《老》《莊》中可指“道”[44],“無己”“無功”“無名”本義當(dāng)為:本道而修身晉德,行道而自然濟功、得名,此解方契符《莊子》文本實況及莊子“逍遙游”義旨[8][12];“無己”“無功”“無名”實乃莊子對道家圣賢自然作為、不圖私利虛名之美德的褒贊,此實本老子之言生發(fā),如《老子》第79章曰:“故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而奉有余。孰能有余而有以取奉于天者乎?唯有道者乎?是以圣人為而弗有,成功而弗居也,若此其不欲見賢也?!盵18]447“圣人為而弗有,成功而弗居也”,正贊述圣人法天道而自然功成之“賢能”,“不欲見賢”義為圣人不刻意顯現(xiàn)賢能以博名奪利,此正合不務(wù)虛名之道論要旨,如帛書《老子》第32章曰:“道恒無名,樸雖小,而天下弗敢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18]442第40章曰:“大方無隅,大器免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襃(褒)無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盵18]441然則“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義謂“本自然賢德而謙下待人,沒有不得人心的”,一如帛書《老子》第70章曰:“善為士者不武,善戰(zhàn)者不怒,善勝敵者弗與,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是謂配天,古之極也?!盵18]446與此道義相對立,則“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自是濫用無道不得人心之“賢”而妄行,一如成玄英疏曰:“運智明察,臨于百姓,逆忤物情。”[9]846《說文·臥部》:“臨,監(jiān)也,從臥,品聲?!盵10]388則“臨”有“監(jiān)視”“統(tǒng)治”義,如《詩經(jīng)·大雅·大明》:“天監(jiān)在下,有命既集?!编崱豆{》云:“天監(jiān)視善惡于下,其命將有所依就。”[29]969又《詩經(jīng)·大雅·大明》:“上帝臨汝,無二爾心!”鄭《箋》云:“臨,視也?!盵29]975又《說文·手部》:“持,握也,從手,寺聲?!盵10]596“持”亦引申為“統(tǒng)治”“掌控”義,如《呂氏春秋·慎大覽·察今》:“故治國無法則亂,守法而弗變則悖,悖亂不可以持國?!盵39]945《韓非子·五蠹》:“以是言之,夫仁義辯智,非所以持國也?!盵37]1093故《廣雅·釋詁》曰:“秉、握、攬、捉、把……持也?!盵3]268《廣雅疏義》:“《說文》:‘持,握也?!夺屆罚骸?,跱也?!N之于手中也?!盵3]269然則“持”與“臨”義得通。如前文辨析知“持”與“待”義通,則“臨”亦可與“待”義相通,“以賢臨人”即“以賢待人”,就寓言語境看,此“以賢臨人”者固當(dāng)為縱欲逞智妄為之不道統(tǒng)治者。

      王叔岷《古籍虛字廣義》曰:“‘特’,猶今言‘特別’?!肚f子·逍遙游》篇:‘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釋文:‘“特聞”,崔本作“特問”?!跄顚O云:‘“待”“特”聲相近,故字亦相通?!稘h書·韓延壽傳》:“延壽遂待用之”,《漢紀(jì)》作“遂特用之”?!?《漢書雜志》)案‘特’,謂‘特別’,作‘待’同。(‘聞’‘問’古亦通用。)”[25]260—261據(jù)知《莊子·逍遙游》中“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之“特”可通為“待”,此乃古之音義通轉(zhuǎn)之慣例,“特(待)”于句中作副詞而有“特別”義,于寓言文本及寓意看,渲染了彭祖為世人盲目追捧之浮世相,強化了莊子對昧道離德而妄判事物、濫生是非者的諷刺意味。又如《莊子·齊物論》“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1]52,“特”亦可通為“待”而有“特別”義,強調(diào)大道無跡之德質(zhì)。

      綜上辨析可知,《莊子》中多有可通為“待”之字詞,其意義無不與莊子的道論內(nèi)涵與核心思想相關(guān)聯(lián),關(guān)涉到有道與無道之社會現(xiàn)實,或是莊子為避重復(fù)而選用他字代之,此亦可見“待”字與莊子思想之關(guān)涉之深,及與《莊子》文本之滲透之廣。

      (八)“有待”“無待”義解

      劉笑敢有論曰:“在六十年代,關(guān)鋒曾把‘有待’‘無待’當(dāng)作莊子的基本哲學(xué)范疇,并以此為據(jù)替莊子構(gòu)造了一個‘有待——無己——無待’的三段式。此說曾在學(xué)術(shù)界產(chǎn)生過較大影響,而事實上,《莊子》一書中卻根本沒有‘無待’一詞,雖有‘有待’二字也并非哲學(xué)范疇。把‘有待’‘無待’當(dāng)作哲學(xué)范疇的不是莊子,而是注《莊子》的郭象。”[17]138謂“《莊子》一書中卻根本沒有‘無待’一詞”,似不確,《莊子·寓言》中“罔兩問影”的寓言記影之言曰:“彼吾所以有待邪?而況乎以有待者乎!”[1]1106王叔岷校注曰:“《古鈔卷子本》無‘以’字,《疏》‘況乎有待者’,本正文,是成本亦無‘以’字,‘以’字蓋涉上句‘所以’而衍。惟上句已言‘有待’,此句進一境,似不應(yīng)復(fù)言‘有待’。疑本作‘而況乎無待者乎!’‘無待’與‘有待’對言,郭《注》‘推而極之,則今之所謂有待者,卒至于無待’可驗也?!蛾I誤》引張君房本作‘而況乎以無有待者乎!’‘無’字不誤,惟‘無’上‘以’字,‘無’下‘有’字,仍涉上句而衍?!盵1]1108—1109據(jù)知,《莊子》中原當(dāng)是“有待”“無待”皆有之的,然則其本義若何呢?

      一如劉笑敢引述,關(guān)鋒以“有待”“無待”為莊子基本哲學(xué)范疇,并為莊子“構(gòu)造了一個‘有待——無己——無待’的三段式”修養(yǎng)進路,據(jù)知,關(guān)鋒實質(zhì)上以“待”為“依賴”義,其認(rèn)為莊子修行進路是:通過忘棄自我而擺脫對外物的依賴,而終達(dá)身心于外物絕無依賴的絕對自由之精神世界。今之研究者仍多有宗從其說者,如王樹人論曰:“如果說,‘無待’是一種絕對自由的理念和境界,那么,‘待’就是不自由的理念和境界。在這里,如何理解莊子關(guān)于‘待’的內(nèi)涵,就成為理解莊子‘無待’這種批判實質(zhì)和意義的關(guān)鍵之所在。從現(xiàn)象上看,莊子在《逍遙游》篇所揭示的‘待’,首先表現(xiàn)在認(rèn)識的局限,繼而由認(rèn)識的局限到滿足于現(xiàn)實生活的局限?!盵53]可見,學(xué)者如關(guān)鋒、王樹人者,認(rèn)為《莊子》之“待”指涉對人之“絕對自由的理念和境界”有限制作用的諸外部因素,這是不符合《莊子》本義的,如《莊子·在宥》曰:“而且說(悅)明邪?是淫于色也;說聰邪?是淫于聲也;說仁邪?是亂于德也;說義也?是悖于理也;說禮邪?是相于技也;說樂邪?是相于淫也;說圣邪?是相于藝也;說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臠卷傖囊而亂天下也?!盵1]375不難看出,莊子認(rèn)為,只要世人安適其本真性情,諸外部事物于世道太平、身心自由是可有可無的(“存,可也。亡,可也”),然則謂《莊子》之“待”必指涉對人之自由有限制作用的諸外部事物,就不準(zhǔn)確了。又王樹人等學(xué)者解《莊子》之“待”義,僅以《逍遙游》一文為探究范圍,輕忽莊子思想全貌及《莊子》他篇中“待”之用義,視域有失狹隘,結(jié)論固不全面、準(zhǔn)確。一如前文所辨析:莊子認(rèn)為天地萬物(自然界物質(zhì))皆依賴大道而得以生發(fā)成長,皆葆有且依賴其本性而安身立命,皆如“天籟”般在和諧對待中互濟成功,故于此意義上看,莊子當(dāng)是主張“自然物是有所待的”。此外,于鬼神、世人而言,亦同自然物一律,有所待于大道而安命立德成功,如《莊子·大宗師》曰:“夫道,……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云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于列星?!盵1]230于世人而言,無論賢者愚者、有道無道亦皆有所待,有道者如《莊子·逍遙游》中需待“天地之正”“六氣之辯(變)”而御風(fēng)而行之列子,《莊子·應(yīng)帝王》中需待“自然道德”而無為治天下的“明王”等。就莊子本人而言,其亦是多有所待的:有待于摯友惠施以辯道,有待于“三言”語體以論道,有待于“逍遙”德術(shù)以宏道。無道而有待于陋智私欲者如《莊子·齊物論》中“近死之心,莫使復(fù)陽也”之大知(智)、小知(智)者;《莊子·齊物論》中“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之儒、墨者流等,對其無道之所待,莊子主張“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1]56,錢穆注:“‘明’,‘芒’之對文。各師成心則芒,知化則明矣。《則陽篇》云:‘雞鳴狗吠,是人之所知,雖有大知,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為。’若明此理,則知代而化,成心泯而是非亦泯矣?!盵22]14即如《莊子·齊物論》曰:“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盵1]61此可明莊子確是待于“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1]1344之德術(shù)而安身立命的。

      綜上文辨析,若將“無待”解為“于外物無所依賴”或“絕無依賴的絕對自由的精神境界”,則與莊子道論內(nèi)涵、思想本真及《莊子》文本實況不契而不確;“待”有“累執(zhí)”義,“無待”有“無所累執(zhí)”義,自然界萬物及有道世人之“有待”皆自然而于身心無所累執(zhí),即為“無待”;“無”于《老》《莊》皆可指“道”,“待”有“遇(對待)”“處(世)”“應(yīng)(接)”義,則“無待”之義即為“本大道而處世應(yīng)物”,如此,“無待”于義可形上涵蓋莊子“逍遙游”“齊物論”“養(yǎng)生主”“心齋”“坐忘”諸處世德術(shù)之特質(zhì)。

      四、結(jié)語

      鄧聯(lián)合教授曾說:“就道家哲學(xué)研究而言,作為‘工作者’的我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通過縝密周詳?shù)膶W(xué)理探討,解學(xué)術(shù)史上那些懸而未決的問題,或至少為問題的解決提供新的材料、新的角度、新的方法,或在前人不疑處發(fā)現(xiàn)新問題,從而切實有效地推動學(xué)術(shù)進步和知識增長,這是我們作為‘哲學(xué)工作者’的真正價值和意義所在。”[54]至理質(zhì)言,盡道學(xué)術(shù)正途,筆者正循其治學(xué)路徑而細(xì)讀《莊子》文本,深究“待”之義涵,方察注家之疏廓、偏狹,得知“待”義之廣博、厚重,確可指莊子之“道”而關(guān)涉其道論內(nèi)涵及諸重要思想,關(guān)乎有道及無道之社會生活及浮生相,寄托了莊子“自然作為,濟世化民”的人文情懷;《莊子》中當(dāng)有“有待”“無待”二詞,且對《莊子》文本內(nèi)容、主旨寓意及莊子核心思想進行了形上涵蓋,故可謂是《莊子》之重要哲學(xué)范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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