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騰[廣西師范大學,廣西 桂林 541006]
“初唐四杰”之一王勃的各體駢文作品歷來被批評家們看重,時常出現于后世的各種文章選本中,如《采蓮賦》《春思賦》《上吏部裴侍郎啟》《滕王閣序》《上百里昌言疏》《益州夫子廟碑》等文章都是駢文史上的名作。然而王勃駢文在駢文史上的經典地位的確立過程并不是一帆風順的,而是經過后世不斷地接受才最終走向經典化。宋代就是王勃駢文接受史中一段極特殊的時期,有宋一代對王勃駢文的評價與唐、元、明、清相比都不高,針對具體篇目還產生了“《滕王閣序》類俳”這種貶損性的評價?!啊峨蹰w序》類俳”這種觀點在宋人的論著中屢有出現,但是它的文獻來源尚需要考證。目前學界對“《滕王閣序》類俳”這一說法關注甚少,但這種觀點背后蘊含著宋人對于王勃駢文作品的獨特品位和宋人獨特的文章學觀念,因此值得探究。
由現有文獻可見,“《滕王閣序》類俳”這種說法最早出現在邵博所著《聞見后錄》一書,而其后祝穆《新編四六寶苑群公妙語》、楊囦道《云莊四六余話》等駢文話著作都對這一觀點有所引用,甚至這一說法還被人寫進詩歌:“文章有體神知否,霞鶩雖工語類俳?!保ǔ坦S:《馬當山》)邵博《聞見后錄》第十五卷記載:“王勃《滕王閣記》‘落霞孤鶩’之句,一時之人共稱之,歐陽公以為類俳,可鄙也?!边@則材料借“歐陽公”之口批評《滕王閣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句類似俳優(yōu)之語、文字游戲,應該被鄙棄。盡管邵博記載的這句話并沒有明說這個“歐陽公”是何人,但是考察《聞見后錄》一書其余各處言及“歐陽公”者大多指歐陽修,此“歐陽公”似乎也應指歐陽修。
其后王觀國《學林》明確提出“《滕王閣序》類俳”之說來自歐陽修。王觀國在其《學林》卷六中指出王勃《滕王閣序》“星分翼軫,地接衡廬”一句在言及豫章的星宿分野時存在混淆不清的錯誤,并借此批判王勃《滕王閣序》“類俳”?!秾W林》第六卷“翼軫”條記載:
觀國案:《史記·天官書》、前漢《天文志》及諸天文書皆曰:“牽牛、婺女,揚州也;翼軫,荊州也?!鼻皾h《地理志》曰:“楚地,翼軫之分野:南郡、江夏、零陵、桂陽、武陵、長沙、漢中、汝南也。吳地,斗分野:會稽、九江、丹陽、豫章、廬江、廣陵、六安、臨淮也?!比粍t豫章實吳粵之分野,于星則屬牛女,于次則屬星紀。滕王閣在豫章,而勃《序》以為“星分翼軫”者,誤矣。蓋翼軫乃荊州之地,于次則屬鶉尾,古今州縣雖有分割,而豫章未嘗屬荊州……勃《序》頗為唐人所膾炙,而首誤二字,何耶?歐陽文忠公嘗謂王勃《滕王閣序》類俳,蓋唐人文格如此,好古文者不取也。
王觀國發(fā)現了《滕王閣序》“星分翼軫,地接衡廬”一句在星宿分野的問題上出了錯誤,他根據《史記》《漢書》等文獻的記載判定豫章郡應屬于“?!薄岸贰倍侵忠?,而非“翼”“軫”之分野,由此可見他品評文章時重視學理、重視思辨的特點,這也是宋人論詩評文時的普遍風氣,在某些時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他的觀點并不足夠嚴謹,因為并不是所有的文獻都認為豫章郡屬于“?!薄岸贰倍侵忠?,《越絕書》第十二卷《越絕外傳記軍氣第十五》很清楚地記載:“楚故治郢,今南郡、南陽……豫章、長沙,翼軫也?!蓖醪浴霸フ鹿士ぁ欠忠磔F”,是否典出《越絕書》已不可考,但《越絕書》既然已提供了一條新證據,就無法認定王勃空口無憑。相比之下,王觀國認定“《滕王閣序》類俳”是歐陽修說的,這就沒有根據了,因為從現存各版本歐陽修的文集看來,歐陽修并不曾說過這樣的話,因此這句話到底是不是來自歐陽修,歐陽修的原話是什么樣子,都是可以存疑的。
從目前的文學批評資料來看,歐陽修本人在著作中直接對王勃及其駢文作品發(fā)表觀點的情況幾乎沒有,比較接近“《滕王閣序》類俳”想表達的意思的,大概只是他所編撰的《集古錄》第五卷《唐德州長壽寺舍利碑》的跋文所言:“余屢嘆文章至陳、隋,不勝其弊,而怪唐家能臻致治之盛而不能遽革文弊,以謂積習成俗,難于驟變。及讀斯碑有云‘浮云共嶺松張蓋,明月與巖桂分叢’,乃知王勃云‘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當時士無賢愚以為警絕,豈非其余習乎?”歐陽修在此指出了王勃《滕王閣序》“落霞秋水”這一名句對前人作品有所因襲,當然這也并非歐陽修的獨到發(fā)現,畢竟宋代有很多人都注意到王勃的這個名句更有可能是化用和因襲庾信的《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落花與芝蓋同飛,楊柳共春旗一色”一句。歐陽修的批評重點是所謂的“陳隋文章之弊”,即過分講究華麗辭藻,講求對偶,雕琢過甚而內容空洞的不良文風,并順帶提到王勃“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個名句在辭藻的對偶上也屬于“陳隋余習”之范疇。但是仔細玩味其語意,會發(fā)現歐陽修的批評針對的似乎也僅僅是遣詞屬對方面,畢竟王勃“落霞秋水”這一句從闊大的境界及靈動的物象來看還是優(yōu)于前人不少的,斷不至于讓一代文豪譏其為“俳優(yōu)語”。
因此,邵博《聞見后錄》對歐陽修評論的解讀似有過度之嫌,且由于邵博畢竟和歐陽修不是同時代人(歐陽修卒年早于邵博生年),“歐陽公以為類俳”的說法又無其他文獻佐證,所以邵氏所記可信度存疑。而王觀國《學林》的說法更是引用失當,因為歐陽修的批評也僅基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一句,而未波及《滕王閣序》全篇。更何況,“《滕王閣序》類俳”的觀點與歐陽修自身的文章觀念也有沖突之處,這就要談到下一個問題了。
王辟之《澠水燕談錄》曾有歐陽修稱贊王勃才高的記載:劉敞文筆敏贍,曾一日草制冊命文辭九篇,歐陽修拿王勃來與他相比。作為宋代“古文運動”的杰出代表,歐陽修對駢文其實是并不排斥的。
歐陽修年輕時研習駢文作法,而在開始古文創(chuàng)作之后,盡管和唐代、宋初古文家們一樣秉持著文以明道、經世致用的古文創(chuàng)作觀念,認為文章必須“道易知而可法,言易明而可行”“中于時病而不為空言”,但在“道”與“文”之間歐陽修并不否定“文”的獨立性,他在《論尹師魯墓志銘》中說“偶儷之文,茍合于理,未必為非,故不是此而非彼也”,注重從駢文創(chuàng)作中吸取營養(yǎng)。重道輕文、晦澀怪僻的“太學體”古文出現后,歐陽修利用他權知嘉祐二年(1057)貢舉的機會對這種不良文風進行了堅決打擊,強調文辭在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言以載事而文以飾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見于后世?!薄笆滦乓樱毼?。”(歐陽修:《代人上王樞密求先集序書》)
實際上不僅是歐陽修,被近現代以來的文學史研究者們稱為“古文運動”的這一創(chuàng)作思潮中的眾多散文名家,對待駢文四六的態(tài)度都是很值得重新考量的。例如唐代的韓愈、柳宗元,傳統觀點先入為主、以偏概全地認為他們旗幟鮮明地反對駢文這一文體,但他們對駢文是兼收并蓄,有棄有取。劉熙載《藝概·文概》論韓文“起八代之衰,實集八代之成”已為許多研究者所認同,而孫梅《四六叢話》更是稱贊柳宗元“天生斯人,使駢體、古文合為一家”,韓、柳作品中亦有駢文,且在所謂的“古文”作品里,駢散兼行之作更是不少。韓、柳二家古文創(chuàng)作成就高,就是因為他們能充分融會駢文之長,吸收駢文的美感,具有魄力非凡的純文學立場,遂遠勝于前期蕭穎士、李華、獨孤及、梁肅等早期古文家和樊宗師、李翱等古文后進。再看宋代歐陽修、蘇軾,糾正了北宋前期古文“重道輕文”之弊,理順了“文”與“道”的關系。他們不僅吸收駢文的氣韻之美用于古文寫作,甚至他們自己就是宋代的駢文名家,且對駢文進行了有益的革新。歐陽修以古文之法作四六,宋人早已認識到這一點,陳善《捫虱新話》曰:“以文體為四六,自歐陽公始?!眳亲恿肌读窒屡颊劇吩唬骸氨境牧?,以歐公為第一。”“歐公本工時文,早年所為四六,見別集,皆排比而綺靡。自為古文后,方一洗去,遂與初作迥然不同。”而清人孫梅《四六叢話》則說:“至歐公倡為古文,而駢體亦一變其格,始排奡古雅,爭勝古人。”這種具有宋人格調的四六駢文,甚至被稱為“歐陽新體”。也正是因為歐陽修這位宗師級人物的努力,北宋的文章創(chuàng)作才被引入健康的路子上來,并達到極高水平,也為后來者提供了有益的經驗。
因此,從歐陽修對待駢文的態(tài)度及其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歐陽修不滿的是六朝有些駢文唯工對屬、辭采綺靡、氣韻格調不高、內容空洞之弊,順帶于《集古錄》說王勃“落霞秋水”之句有“陳隋余習”,然而批判的力度也并不大,主要是說這一句有因襲前人之嫌。《滕王閣序》一改六朝駢文的陰柔綺靡氣,氣象高華、清新剛健,所謂“六代體裁,幾于一變”(胡應麟:《詩藪》),無論是寫景抒情還是隸事用典,都是駢文史乃至古代散文史上不可多得的佳作,在后代不僅受到駢文選家們的青睞,甚至有自我標榜為古文選本者也將此文選入。歐陽修作為詩、詞、古文、辭賦、四六眾體兼善的“一代文宗”,斷不至于會認為這樣一篇在駢文史上“新天下耳目”的佳作屬于“俳優(yōu)語”的范疇。由此看來,邵博《聞見后錄》所記由于是孤證,其可信度大打折扣,而王觀國《學林》及他書所言“歐陽文忠公嘗謂王勃《滕王閣序》類俳”之說則是無稽之談了。
“《滕王閣序》類俳”的說法在宋代有不少人引用,這與宋人獨特的駢文批評好尚有關。宋代的文章批評者們對王勃駢文的品評呈現出和唐代人不一樣的特點,這是我國古代文章學發(fā)展至宋代所具有的獨特風貌。宋人好議論、尚理趣、重思辨的特質不只在作詩、論詩中存在,在文章創(chuàng)作和批評中也有所反映,駢文在宋代的變異以及駢文文論在宋代的勃興也證明了這種現象。駢文至宋代呈現出與六朝駢文以及唐駢文不同的時代風貌:行文之時常用散行之體,表情達意常用議論之詞;重氣勢,輕辭藻。宋人駢文審美取向和創(chuàng)作傾向上的重理、重氣,遂深刻影響著宋人品評王勃駢文的觀點和態(tài)度。
站在文章學視角看來,宋代文章學以古文之學占主流地位,我國古代文章之學在宋代逐漸完成了從以駢文為中心到以古文為中心的轉型。這種轉型,催生出許多新的現象,反映到文學理論和批評方面,就是審美標準及批評標準和前代相比大異其趣。在宋代以前,以詩賦、駢文為關注中心的文章學重視聲律、用典、屬對、辭藻,重視文章語言的形式美感,也重視文章的抒情性。而宋代文章學則轉型到以古文為關注中心,重視語言風格的質樸與自然,提倡格力與風骨。此外,文章評點之學的興盛又導致宋人在文章批評中格外細究字法、句法、章法,理性精神特別強。有別于唐人那種飽含主觀情感和想象力的“印象式”批評,宋人論文時少不了揆事質理的思辨分析。這一切都在宋人對王勃《滕王閣序》的批評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宋人論詩評文重理性思辨的特點造成了王勃駢文接受史上的一樁公案,就是所謂的“霞鶩”之辨,其關注點就在于“落霞與孤鶩齊飛”的“霞”和“鶩”到底指的是什么物體。宋代的評論家們對這個問題提出了各種不同的見解。
從目前所見文獻看來,北宋人寇宗奭所著《本草衍義》第十六卷“鶩肪”條最早對“落霞孤鶩”的“鶩”進行物種確認,寇氏《本草衍義》引用了多條文獻來證明“鶩”指的是野鴨。自從“鶩”被寇宗奭認定為“野鴨”之后,后來者對于“落霞”二字的理解也出現了各種說法:南宋人吳曾在其《能改齋漫錄》一書第十五卷《方物》篇“辨霞鶩”條提出“霞”字并不是人們通常所理解的那樣指的是“天邊云霞”,而是當時洪州本地人方言土語中所說的一種名字叫“霞”的飛蛾,即“霞蛾”。同時吳曾還引用多種文獻說法認定“孤鶩”之“鶩”乃是家鴨而非野鴨,“鶩本不能飛耳”,因其不能飛所以王勃“落霞與孤鶩齊飛”之句存在事實上的錯誤。其后俞成《螢雪叢說》下卷“辨《滕王閣序》落霞之說”條也贊成“落霞”為飛蛾的說法,而且俞氏還在書中還原了“落霞與孤鶩齊飛”一句的場景:野鴨飛在空中捕食飛蛾。
“霞鶩”之辨還在域外漢籍中有新的證據,日本奈良東大寺正倉院所收藏的《王勃詩序》(學界稱“正倉院本”“院本”或“慶云四年寫本”)中也收錄了一篇《滕王閣序》,但是這個版本的《滕王閣序》里“孤鶩”的“鶩”被寫作“霧”。該版本《王勃詩序》為日本慶云四年寫本,時間上對應中國的唐中宗景龍元年(707)。日藏寫本中的“孤霧”是否為《滕王閣序》原貌,抑或是傳播過程中的抄寫錯誤,今已不得知,但在我國古代,“孤霧”意象在詩文作品中的確時常得見。因現存各版本王勃文集中僅慶云四年寫本寫作“孤霧”,無旁證可資參考,遂暫備一說。
“霞鶩”之辨在今人看來也許是個很有趣的話題,甚至這些爭論者們的觀點不免讓人覺得既刻板又迂腐,損害了一篇美文帶給讀者的審美體驗,但從中可見宋人在評論文章時理性思辨精神極強的特點。而這種特點對于“《滕王閣序》類俳”的說法在南宋的發(fā)展也是具有重要影響的。
“《滕王閣序》類俳說”自見諸文獻記載之后,到了南宋時期對一些文章家的論文觀點也產生了重要影響。章如愚和葉大慶的觀點就極有代表性。章如愚針對北宋姚鉉的《唐文粹》這部重要的唐文選本沒有選入王勃《滕王閣序》的現象,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站在遣詞造句的角度對《滕王閣序》提出了頗不客氣的批評。章如愚《山堂考索》一書的《續(xù)集》第十八卷“文章門、翰墨門”記載:
姚鉉錄唐文而不錄《滕王閣記》……蓋此《記》所作凡七百六十五字,而重疊用字凡三百五十有余……設鉉錄之,則文不必以“粹”命名。
章如愚認為《滕王閣序》沒有被姚鉉收錄進《唐文粹》是因為王勃在這篇文章中使用字詞存在過多的繁復累贅的情況。根據章氏的統計,《滕王閣序》全文共計七百六十五字,而其中語義累贅或是重復出現者竟多達三百五十有余。例如“天”字出現了五次,“地”字出現了六次;說“星”則“斗牛”和“北辰”語義重復,言“山”則“島嶼”和“岡巒”用詞贅繁。不僅字贅詞繁,句意重復的句子也比比皆是,而且把“楊得意”“鐘子期”簡稱為“楊意”“鐘期”更是措辭荒謬。所謂“粹”者,“精”也,章氏認為《滕王閣序》既然有這樣的毛病,就不能視之為“粹”。
章如愚這種看法自然有失偏頗,犯了先入為主的錯誤,《唐文粹》不收錄王勃《滕王閣序》純粹是因為姚鉉本身的選文理念所限。姚鉉編纂《唐文粹》,目的即通過編選唐代優(yōu)秀詩文來矯正宋初積弊日甚的華靡文風,矛頭直指“西昆體”,其選文理念在《〈唐文粹〉序》里說得很清楚:“以古雅為命,不以雕篆為工,侈言曼辭,率皆不取。”其鄙棄聲律辭藻而推崇“古道”,因此《唐文粹》所選錄的詩、賦、文都代表著姚鉉本人的尚古傾向:詩為古歌、古調,賦為“古賦”,文是古文,律詩和四六是有意被擯棄的?!短莆拇狻凡皇铡峨蹰w序》是因姚鉉本人理念所致,不是因為姚鉉認為《滕王閣序》無價值。章氏對《滕王閣序》的字法、句法的品評顯然是過于苛細了,他對《滕王閣序》的批評與“類俳”之譏一脈相承——所謂“重疊用字”“措辭荒謬”,與前人“俳優(yōu)語”的批評實質上別無二致。
葉大慶對待王勃《滕王閣序》的態(tài)度也很有代表性,他在所著《考古質疑》一書第五卷評論道:
乃若王勃之文,或者謂“時當九月,序屬三秋”,言九月則三秋可知……況豐城劍氣,上沖牛斗,而“星分翼軫”分野尤差……蓋“月”字乃“日”字之誤也。且既言九月又言三秋,是誠贅矣……要之勃所作序實近乎俳,然唐初之文大抵如此,至韓昌黎始變而為古文爾。
葉大慶不僅接受了前人關于《滕王閣序》星宿分野存在錯誤的論斷,他還根據新舊《唐書》王勃本傳所載都督閻公于九月九日大宴滕王閣一事認為,《滕王閣序》中的“時維九月”之“月”字應當是“日”字之誤,若是“九月”,則時序自然是“三秋”,語義重復贅余。葉氏的結論也十分不客氣,他的批評與王觀國、章如愚等人走的是同一路子,認為《滕王閣序》近似于俳優(yōu)之語,甚至上升到整個唐初,所謂“唐初之文大抵如此”,對王勃駢文乃至初唐文風表現出明顯的鄙薄。
章、葉諸家對王勃《滕王閣序》的品評是否準確到位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觀點很能反映出宋代文章學的學術背景下評論家們的駢文批評口味,這種重字法句法、理性思辨精神極強的文章批評好尚最終使得王勃《滕王閣序》在宋代“收獲”了迥異于各代的譏評,并使得王勃駢文的接受史在宋代呈現出獨特的風貌。
綜上所述,宋代產生的“《滕王閣序》類俳”說導源于邵博《聞見后錄》,由于邵氏之記載屬于孤證,因此真實性和準確性有待商榷,且邵氏所載在被后人轉引過程中又出現了解讀偏差,最終形成了“歐陽修認為《滕王閣序》類俳”這一并不準確也不符合批評史實際情況的說法。這說明研究者們在引用宋人筆記資料時理應對其有所辨析,不宜輕信,以免招“盡信書”之譏。盡管“《滕王閣序》類俳說”存在問題,但這也是考察宋代文章學視域下人們如何品評王勃駢文的重要資料,同時也可作為研究宋代文章學觀念的一個很有價值的切入點。與此同時,盡管在宋代招致“俳語”之譏,但畢竟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一代有一代之批評,這種特殊情況并不影響王勃的《滕王閣序》在批評與贊揚的互動中走向經典化,最終成為我國文學史上不朽的佳作,成為江西歷史上最耀眼的文化名片。
① 〔清〕劉熙載:《藝概》卷一《文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0頁。
② 〔清〕孫梅:《四六叢話》卷三十二,清乾隆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