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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性、現(xiàn)實、文體及其他
      ——論陳年喜的散文創(chuàng)作

      2022-10-20 11:33:49宋寧剛
      揚子江評論 2022年4期
      關鍵詞:散文集虛構散文

      宋寧剛

      作為一個寫作者,陳年喜進入公眾視野,是在2015年。該年年初,由秦曉宇導演的紀錄片電影《我的詩篇》上映。隨后,由吳曉波策劃、秦曉宇選編的同名詩集《我的詩篇——當代工人詩典》也出版面世(雖然實際上是詩集選編的計劃在前,紀錄片電影的拍攝在后)。在影片上映后不久的2015年2月2日,著名財經(jīng)作家吳曉波與詩人導演秦曉宇以及楊煉等人,共同發(fā)起一場“我的詩篇·工人詩歌云端朗誦會”。正是在這場據(jù)說有“千人現(xiàn)場,千萬人收看直播”(吳曉波頻道)的詩歌朗誦會上,“礦工詩人”陳年喜(和影片中出現(xiàn)過的其他五位詩人一樣)與朦朧詩代表詩人之一的楊煉同臺,站在了聚光燈下。也正是在這樣的活動中,陳年喜得到了媒體的又一次關注。

      而在紀錄片電影中出現(xiàn)過的六位詩人中,陳年喜受到的關注最多。其中原因很多,比如他和其他詩人(如烏鳥鳥、鄔霞、郭金牛等)的不同在于,他不僅是打工詩人,更是“礦工詩人”;不僅是“礦工詩人”,而且是采金礦(而不是鐵礦、煤礦等)的“礦工詩人”;不是一般的礦工,而是集刺激性與危險性于一身的爆破工……于是,打工詩人/礦工詩人/爆破工詩人等多重身份,將陳年喜與其他許多打工詩人區(qū)別開來?;蛟S正因為如此,他才格外吸引媒體;而媒體的關注,又反過來使他備受大眾矚目。

      也是在2015年,陳年喜由于頸椎病惡化,不得不告別了十六年的礦山生涯,尋求新的出路。在艱難的處境下,由于影片的上映以及與詩人朋友們的相識,他獲得了新的機會,于2016年應邀訪美進行詩歌交流,在哈佛大學、耶魯?shù)却髮W做演講,并于這一年12月獲得首屆桂冠工人詩人獎。此后,陳年喜開始比較密集地寫作散文與非虛構作品,并及時地發(fā)表于網(wǎng)絡平臺或傳統(tǒng)刊物。通過書寫衰敗的鄉(xiāng)村和農(nóng)民,書寫此前幾乎沒有人寫過的采金礦的群體,陳年喜成為時下文學寫作中火熱了十余年的“非虛構寫作”中別具風貌的一員,大大地拓展了自身的寫作版圖。

      正如布羅茨基在《文明的孩子》中所說:“任何一個詩人,無論他寫作了多少作品,從實際的或統(tǒng)計學的角度看,他在他的詩中所表現(xiàn)出的,至多是他真實生活的十分之一。其余的一切通常為黑暗所掩埋……”通過散文創(chuàng)作,陳年喜不僅照亮了詩歌寫作中“為黑暗中所掩埋”的部分,也與自身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間建立起了某種互文和補充的關系。這也為他贏得了更多的讀者。

      從2015年通過電影走向公眾之后,除了《魯豫有約》,陳年喜還被《南方周末》 《智族GQ》 《南方人物周刊》等諸多有影響力的媒體采訪報道,并入選《南方人物周刊》2021魅力人物“100張中國臉”。礦工詩人、非虛構寫作者、塵肺病患者、公益事業(yè)參與者(在2021年出版的非虛構作品集《活著就是沖天一喊》的腰封上,赫然印有“你買1本書,我捐1塊錢給塵肺病家庭孩子”的字樣)等多重身份,使陳年喜一再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通過在媒體上的頻頻亮相,更使他成為擁有大量粉絲的“大V”式的公眾人物。

      也是在這個過程中,由于獲得了更多的社會關注,陳年喜的個人作品也得以比較順利地出版(對于出版方來說,陳年喜本身就是一個賣點,甚至一個自帶光環(huán)、大有開發(fā)潛力的IP)。2019年,作為“我的詩篇——當代工人詩歌精選”叢書六種中的一種,陳年喜個人詩集《炸裂志》出版。2021年,他又推出兩部散文集《活著就是沖天一喊》與《微塵》。2022年初,他幾乎同時推出全新的散文集《一地霜白》和詩集《陳年喜的詩》。

      由此不難看出,從通過紀錄片進入大眾視野開始,陳年喜的寫作和作品出版本身,在相當程度上都離不開媒體的加持。從某種意義上說,陳年喜的寫作與出版,可被視為媒體、網(wǎng)絡和出版商深度參與和介入的社會媒介現(xiàn)象。

      本文無意過多停留于這個現(xiàn)象本身,而是希望在勾勒出陳年喜及其作品出現(xiàn)至今的背景與輪廓的基礎上,著重探討陳年喜的“非虛構散文”作品的質(zhì)地、特點以及由之所生發(fā)的問題。

      按照陳年喜的三部散文作品集的介紹,《微塵》被稱為“散文集”,《活著就是沖天一喊》被稱為“非虛構作品集”,《一地霜白》被稱為是“非虛構散文集”。無論是(狹義的)“散文集”,還是“非虛構作品集”和“非虛構散文集”,從文體上,都可歸在廣義的散文門類之下。

      閱讀陳年喜,我們不免有些恍惚,仿佛這樣的寫作者是從《平凡的世界》里走出來的,和礦工孫少平是同齡人、同路人。雖然這樣說顯得有些怪誕,因為孫少平是虛構的小說人物,陳年喜則來自現(xiàn)實生活;孫少平出自陜北農(nóng)村,陳年喜出自陜南山區(qū);但他們同樣經(jīng)歷過貧窮、閉塞、生的艱難……雖則如此,他和孫少平還是有很多不同——最顯著的一點是,在孫少平身上有獨屬于1980年代的理想氣質(zhì),甚至可以稱作“勵志”的氣息,而在經(jīng)歷了1990年代以來三十余年社會生活的陳年喜身上,我們看到的則更多是更具當下性的、帶著個體之卑微的清醒氣質(zhì)。在后者這里,有一種普遍的社會理想受挫后的卑微,以及在卑微中保持著高度的自省與直面的勇氣。

      讀陳年喜的詩,不難了解,他筆下的詩行內(nèi)容深沉、情感悠遠,詩行的節(jié)奏或舒緩或緊湊,分行與分節(jié)都顯示出他作為一個詩人出色的語言意識。讀他的不分行的文字,我們同樣能夠清楚地看到,作者不時在散文中楔入自己或他人的詩行,讓詩文之間彼此提攜、照應、互文、補充,處處閃爍著詩的光芒。與此同時,文中如碎金一樣閃耀的詩性語言也格外惹眼:

      雖然還是初春,河水已開始上漲,它裹挾著泥沙、敗草、冷氣以及上游的消息,莽莽蒼蒼,橫無際涯,在河床上鋪展得極其肆意。

      這是他眼中的葉爾羌河。

      他的耳朵很薄,陽光穿過耳輪,照見彎彎曲曲的毛細血管,粉紅又老舊。

      這是他看到的村里的準職業(yè)媒人(自稱“媒婆”)。

      出門下臺階時,他摔倒了。那是父親最后一次扶杖行走。

      此后,他再也不需要拐杖了。

      這是他寫父親的散文結尾。

      以上幾段文字,無論是前兩者的描述,還是最后的省略敘述,都具有高度的詩性。詩之于散文的反哺作用,以及陳年喜作為詩人的本色,都于此可見。更不用說,如前所提及的,作者常會將詩行嵌入敘述,讓詩與文之間保持必要的張力。

      除了上述所寫,作者對自然景物以及季候風物的描繪,也頗見詩心:

      包頭的春天來得特別慢,特別晚,老家陜南已是鶯飛草長,這里還是一片寒徹,廣野千里,蒼黃枯萎。它像一位遲到的學生,遲疑著躲在門外,探頭探腦不敢往教室進。

      如果說這是詩人之敏感的見證,那么,他對通??磥砣狈υ娨獾氖挛锍錆M詩性的描述,就更可見出他的詩性直覺和想象力:

      我想,我的義務是催促他像對待詩歌一樣善待小張,給她一個好的歸宿?!呐率窃谂紶柕碾娫捓铮乙矔3B牭剿麄兊臓幊陈?,那是一把刀在一朵花上摩擦的聲音。

      張則成的生活簡單、狹窄得像一張紙條……

      最可貴的,是作者能將景物和現(xiàn)實有機地結合起來書寫——不僅書寫,而且在自然與人事之間形成巨大張力。比如,說一個底層人的生活及其可能性,“狹窄得像一張紙條”,不僅貼切,而且讀來令人心驚、心碎。類似更為出色的例子還有很多。

      此外,在總體克制的筆觸中,陳年喜還借助諺語、古詩,不僅提升了文字的詩意與活力,而且讓他的敘述始終保持著一種“在地”特征:

      “窮人莫聽富人哄,梨子花開正下種?!惫爬系霓r(nóng)諺里,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開始種早玉米了。地丁、黃花丁都鉆出了地皮,東一片西一片,努力地要抱成一團。潮濕的春光里,喜鵲在枝頭搭出新窩。

      仿佛作者是在有意地通過這種方式,回歸一種古老的常識,不只向那種古老的詩意致敬,也同樣將之導向大地,導向大地上的生活,導向真切、飽滿的現(xiàn)實。后者既是他寫作素材的來源、他的寫作對象,也是他寫作的道義之所在。

      的確,除了總體流暢的文字表述,閱讀陳年喜散文最大的感受,就是那透過字里行間撲面而來的結實而飽滿的現(xiàn)實。這里的結實與飽滿,既是審美意義上的,也是社會學意義上的。那是一個人、一群人、進而一個社會階層的人強大而鮮活的生活現(xiàn)實,包括他們的生、老、病、死。它們的厚度與重量,遠遠超出了三本書的分量。

      作者以記錄的手法和旁觀的視角,書寫了一群微塵與草芥般的人的生:

      我曾見過年輕的陪讀母親,從(縣城)東頭跑到西頭,又從西頭跑到東頭,無數(shù)遍地比對土豆的價格和品質(zhì),用半天時間,最后買二斤土豆。對于窮人,時間有的是,而錢怎么精打細算都沒有多余的。

      那天石頭非常硬,掌子面特別光滑,鉆頭在巖石上找不到著力點,碰撞、彈跳了好長時間才形成了一個淺洞。鉆頭與巖石碰出的火花落在了他的衣領里,很燙。鉆孔流出的水沿著安全帽,一直流到了嘴里,含了重銀的水在嘴里有一絲絲說不出的甜味。

      他們的傷與?。?/p>

      路亮最怕聽父親(一個多年的礦工,一個矽肺病患者)的咳嗽聲,像秋后垂死的蟬聲,聲嘶力竭,那比自己咳嗽還難受。

      以及,他們必然或意外的死:

      再見到大明時,他整個人已經(jīng)不行了……他瘦得皮包骨頭,身體顯得又高又彎。長期的浸化冶煉提金,氰化物與汞的毒性浸入他的身體,像一棵再也拔不出來的蘆葦,根須扎滿塘底。這是大多數(shù)煉金人無可逃避的一天……

      這些近乎無名的死者,無論人名、還是死的方式,都可以列很長:被鐵釬穿透胸背的阿全 (《那場曠日持久的礦事》),開著車從山崖上墜落下去的趙大頭(《那一年,在秦嶺黑山》),死在礦上的大牙、朝海、趙大成(《父親這輩子》 《小城里的文人們》)、死在建筑工地上的陳族(《用平板電腦寫詩的人》)、死于氰化物與汞中毒的周大明(《我的朋友周大明》)、死于矽肺?。ü璺尾。┗驂m肺病的余海及其他工友們(《表弟余?!罚?/p>

      他們都是生活于社會底層、吃苦力、求生存的人,也是這世上遭罪受難的人,他們是無數(shù)“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他們是不幸的,又由于陳年喜的書寫而有幸被人短暫地記憶。也因此,可以說陳年喜的寫作,為在大眾視野中一直缺席的群體繪制了群像,同時也拓展了紀實(或非虛構)寫作的版圖。

      除了直接書寫底層社會的人與事,陳年喜幾乎懷著某種興致,耐心細致地寫下了很多地方:

      我們翻過高高的山梁,到了黃縣。黃縣是當?shù)厝说慕蟹ǎ鋵嵉貓D上叫龍口市,屬煙臺管,它與玲瓏礦就隔著一道山梁。我們站在山梁上回看,渤海似乎更近了……

      我曾在北京稀稀疏疏地生活過兩年時間,在順義區(qū)李天路,在朝陽區(qū)管莊至金盞鄉(xiāng)溫榆河的漫長城郊線上,度過了兩個秋天。

      像皮村、金盞鄉(xiāng)、玲瓏鎮(zhèn)、黑山這些地名,與我們通常熟悉的北京、西安、煙臺不同,它們帶給讀者的是對陌生之地的了解,對更為具體和微觀的地方之感知,哪怕這些感知仍然有些抽象。在陳年喜筆下,無論北京、西安,還是別的城市,都更具體、更微觀,微觀到一個城市的某個區(qū)某個鄉(xiāng)(鎮(zhèn)),甚至某個村。它所展現(xiàn)的是“去掉了金光”的具體而微的地理,是日常和現(xiàn)實——更具紋理的現(xiàn)實。作者向我們展示的,是去掉了大城市那令人炫目的光環(huán)和抽象宏大的具體地點。它們帶著日常的現(xiàn)實性,不僅有“去蔽”的作用,更有“祛魅”的作用——當作者說,“在巨大的北京,皮村是個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小村子”,他呈示給讀者的,不僅是與“巨大的北京”相比,卑微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小村子”,也是在那里求生的卑微的生命。正因此,他的書寫不僅是真實的,在姿態(tài)上也是極為低微的,一如他所寫的對象。

      站在這些地名背后的,是人,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乃至從黑暗、危險的地心討生活的艱辛而卑微的人。也因此,陳年喜的這些文字,既有鮮明的記錄意味,也不無為社會底層弱勢的無名者立傳的意味。他的寫作因此是現(xiàn)實而具有道義力量的。

      本文開頭提到,從文體上說,韻文之外,都是(廣義的)散文。其中包括一切不分行的文字,甚至包括小說,自然,也包括“非虛構作品”。

      如果我們認為散文與小說的區(qū)別之一,在于前者是真實、不能虛構的,那么散文與非虛構之間可以共享的內(nèi)容就更多。不過,從狹義來說,散文與非虛構作品還是存在一些區(qū)別。比如,后者更強調(diào)敘事和故事;在敘事時更注意語氣的節(jié)制,而非抒情的釋放;更強調(diào)眼睛看到或身體感受到的,而非內(nèi)心感想。在寫作的題材上,非虛構寫作更強調(diào)關注“我”之外的更廣闊的現(xiàn)實,強調(diào)“他者”(人或物),而非“我”;即使寫到“我”,也更多是寫作為社會角色的“我”,以及“我”作為社會中的某種存在類型的樣本,或者與社會之間的互動,而非過于聚焦自身抒情和敏感的個體之“我”——當然,這并不妨礙“我”可以從旁觀的角度去寫他人的敏感和獨特。

      以此來衡量《活著就是沖天一喊》和《微塵》,雖然前者被稱為是“非虛構作品集”,后者被稱為是“散文集”,其實兩者都更像是“非虛構作品集與散文集”的合集;而《一地霜白》被稱為“非虛構散文集”,實際上更像是純粹的散文集。

      《活著就是沖天一喊》全書分為四部分,第一和第三部分諸篇,以非虛構作品為主,第二和第四部分則更像是散文。如果說第一部分中的篇什,大多是以“我”自身的經(jīng)歷為中心,向外延伸所寫,那么第三部分中的文章,像《媒事》 《洞穴三十年》 《填埋垃圾的人》 《斷鏈的種菇戶》等,就是作者跳出“我”之外,通過有意識地“采訪”、了解他人的生活,所寫的非虛構作品。其中以《媒事》最為突出。它是作者有意識地邀約鄉(xiāng)村媒人講述他的“工作”,聽他講,記錄他所講,然后將之整理后形成的文字,因此連口吻、語氣都保留著講述者鮮明的痕跡。

      在《微塵》一書中,作者也多次顯示,他是經(jīng)過有意識的采訪、了解,搜尋素材才形成文章的:“結束這段長長的電話采訪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電話那頭的路亮似乎意猶未盡。他的房間響起了吉他的旋律……”;“我和張亮坐在他家的堂屋里。屋子有些年代了,墻皮脫落,一口水缸笨重地立在墻角……遞他一支煙,我說,開始吧。幾天前,我就和張亮約好聽他講講一年的異國礦山生活?!?/p>

      有意識的記錄的價值和意義,不容小覷——它是從事非虛構寫作的基本要件:對他人的生活與故事永遠葆有熱情與好奇,對他人的存在永不漠然或忽視。這也是非虛構作品的價值之所在:記錄、呈現(xiàn)、去蔽、祛魅,讓生存的褶皺與細節(jié)更多綻露,讓更多生命的幽微的存在真相展現(xiàn)于世人面前,讓沉默的大多數(shù)獲得它在這世間應有的“光照”。陳年喜的第一篇非虛構作品《一個鄉(xiāng)村木匠的最后十年》之所以獲得讀者的廣泛好評,原因之一即在于此。也由此可見,非虛構作品的向外延展性和縱深性越大,就越有意義,至少從題材方面來說是如此。

      在《微塵》這部“散文集”中,除了寫父親(《父親這輩子》)、母親(《不曾遠游的母親》)、兒子(《陪讀的日子》)和“我”自己做手術(《手術》)等為數(shù)不多的幾篇,其他十幾篇文章(全書共21篇),絕大多數(shù)都可以看作是“非虛構作品”。如該書開篇的《我的朋友周大明》:

      周大明家有三臺生鐵碾子,一臺三十噸,另外兩臺各十五噸?!_機器同時轉動起來,驚天動地,房屋顫抖,面對面說話得用手勢幫忙。三個浸化池,在后院里一字排開。碾子、池子一年四季不閑著……因為用水量很大,整個院子總是濕汪汪的,混合著藥劑的水流出院子,順著排水溝泛著白沫一直流到村前的小河里,然后匯入洛河,最后混跡于滾滾黃河的波濤和流沙。

      這里有散文式的細致描述,但也完全可以看作是對場景記錄式的客觀描述。

      院子里的空氣里總是彌漫著重重的藥劑味。一種淡淡的、苦杏仁味的暗香在其中彌散,仿佛北風里的一股細柔輕風,有點兒刺鼻,有些沁心。這是氰化物的味道。

      看似帶著強烈的主觀感受(“刺鼻”“沁心”),實則來自“我”這個旁觀者、敘述者、“記(錄)者”的嗅覺,屬于基本的感知層面,不夸張、不抒情。最后的那句科學式的說明句(“這是氰化物的味道”),更為這段敘述“定音”。

      《微塵》中的有些篇章,無論作為(狹義的)散文,還是作為非虛構文學,似乎都不那么純粹,也即在寫法上雜糅散文與非虛構的寫法。比如在《不曾遠游的母親》這篇總體上更像是(狹義的)散文的文章中,作者寫道:

      生活像一口鍋,她(指母親——引者)一直在鍋底的部分打轉。鍋外的世界不知道她,她也不知道鍋外的世界。鍋有時是冷的,有時是熱的,只有鍋里的人,冷熱自知。

      這是典型的散文寫法,不那么具體(對于散文,具體是一種選擇;對于非虛構,則是必須),帶著個人的感慨(非虛構則要盡可能地去感慨、去抒情)。

      在《活著就是沖天一喊》這部“非虛構作品集”中,有篇文章叫《在玲瓏》,開頭是這樣的:

      想起這段故事時,突然想起來諸葛亮《前出師表》中的一句話:爾來二十有一年矣!是的,不覺間,那個冰天雪地的玲瓏一夜,已經(jīng)過去二十一年了。

      顯然,這是典型的回憶散文的寫法。無論是回顧式的寫法,還是感慨的筆調(diào),都是如此。

      此外,在寫法上,作者在很多文章的開頭(包括不同部分的開頭),都有意識地用簡短的句子開篇,或者,先行將一件事情的結果告知讀者(如某某人死了),向讀者打開一個相對開闊、陌生的世界,以引起讀者的好奇,將筆觸伸向“我”之外的世界及其他人,都更像是非虛構作品的樣式(雖然倒敘是一種普遍的寫作手法,但在非虛構作品中,先以簡單的敘述講述結果,然后展開一個故事,幾乎已成為最常見的敘述策略之一)。

      作為詩人,陳年喜有自己天然的優(yōu)勢。他默默寫詩多年,對這門手藝足夠熟悉。作為非虛構寫作者,陳年喜也有自己的優(yōu)勢,尤其是他有許多寫作者都難以比擬的獨特豐富的社會生活經(jīng)歷。讀《活著就是沖天一喊》,感覺其可進一步提升之處在于,相比詩,非虛構寫作對陳年喜(對國內(nèi)絕大多數(shù)文學寫作者也一樣)來說,是一個新文體、新事物,對于這種文體及其特點,尚需在寫作中繼續(xù)熟稔。如他所言,“我是完全憑感覺寫的”。對于一種文體,憑感覺寫當然可以,但僅憑感覺寫,要走得遠,顯然不夠。

      陳年喜的陜南老鄉(xiāng)、國內(nèi)著名的非虛構作家、前《南方周末》記者袁凌說得沒錯,陳年喜文筆不錯,“但是寫故事很弱”。所謂故事,需要敘事,也需要細節(jié),需要敘述,也需要描寫,仿佛不同的景深,打開寫作的內(nèi)在層次。在這些方面,陳年喜還需更多操練。

      比如《活著就是沖天一喊》第一部分的有些故事,敘述可以更清晰、甚至更簡單一些。在個別地方,則需要再詳細一些:

      他是我的同學,他后來成為打遍天下的礦業(yè)主,沉浮勝敗,興榮亡辱,有無數(shù)后話?!?/p>

      礦洞內(nèi)部四通八達,結構詭譎復雜,天井、下采、空采、礦倉星羅棋布如同迷宮。

      在這樣的敘述中,用了太多成語類的詞(“沉浮勝敗”“興榮亡辱”“詭譎復雜”“星羅棋布”……),顯得過于籠統(tǒng),缺乏具體的內(nèi)容。筆者在多個場合講過,在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成語要盡量少用,甚至不用。因為成語是已完成的話語,也是“陳(舊之)語”,它在第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往往都是一個生動的場景或故事,而從第二次使用開始,就變成了一個板結的、抽象的、概念化的話語,不再鮮活地表現(xiàn)具象。也因此,作家們很少使用。偶有使用,也多是反諷的,也即創(chuàng)造性地用。他們知道,嚴肅的文學寫作,從本質(zhì)上講,要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詞,從而為這個世界貢獻詞,而不只是襲用。

      非虛構作品,如果說它需要概括,也要非常審慎。更不用說,它需要經(jīng)得起推敲。比如在上述敘述中,什么叫“打遍天下的礦業(yè)主”?多大的“天下”?所謂“沉浮勝敗”“興榮亡辱”又是什么意思?它們的背后又隱含著怎樣的故事?無論是從散文的角度,還是非虛構的角度,寧可不寫,也最好不要籠統(tǒng)帶過。

      在陳年喜的敘述中,也有一些特別吸引人的細節(jié)。比如“有經(jīng)驗的工人可以借助蠟燭的弱光發(fā)現(xiàn)礦石上偶爾的純金顆粒,大如麥粒,小如針尖。這些礦塊帶到洞外的某些小店鋪,可以換取一雙襪子或一瓶高粱大曲”。這才是寶貴的,令讀者眼前一亮的。

      前文曾論及,非虛構寫作需要作者尤其注意自身情感的節(jié)制。比如:

      上引句中,“令人驚奇”不必說出來,留給讀者去感受即可?!耙归L風烈”也不必有,因為后面已經(jīng)說明是“半夜”,至于風的大小,自有后文“彩條布常被從某一面揭起來”去說明。

      此外,敘述的句式和邏輯問題也需注意。陳年喜似乎比較喜歡用長句,尤其在《活著就是沖天一喊》中,幾乎有點像是他的個人敘述風格的展演。常見的非虛構作品,因為其所刊發(fā)的媒介(如報刊和網(wǎng)絡平臺),以及其所面對的讀者(普通大眾)的緣故,一般都比較好讀。而陳年喜的非虛構作品,從行文敘述的角度看,有一些澀味。相比之下,《微塵》在表述上要順暢得多。

      陳年喜“憑感覺寫的”非虛構作品,一方面讓我們反思,常見的非虛構這樣寫下去,似乎難逃同質(zhì)化的傾向;就此來說,他的這些顯得不那么圓熟的非虛構作品,未嘗不是一種矯正,至少是必要的提醒;而對陳年喜個人來說,則需要反向的自我改進,也即注意在保持個人特點的同時,有對文體和寫作通則盡可能充分的自覺。

      總體來說,非虛構作品為了表達的靈活和閱讀的簡便,不能不考慮讀者。這就要控制長句,多用標點,盡可能地化繁為簡。

      總體來說,在長達數(shù)年的寫作鍛煉中,無論對于詩,還是對于非虛構寫作,陳年喜越來越有“自覺的文學書寫意識”,近十年離開礦洞的生活,更是使得他在文字上有更多的投入。正如“他把洞穴深處打眼放炮、炸裂巖石的工作場景第一次帶入中國詩歌”,相信他也完全有可能將之帶入中國的非虛構寫作,將底層人的生活定格在文字中,不使之湮沒。即便有些內(nèi)容不是第一次被書寫,它們也值得被不同的寫作者一再書寫,因為那是中國大地上沉默的、“被侮辱被損害的”大多數(shù),他們艱辛地生活于世,卻一直身處背光之處。無論對于何種寫作,那里都是優(yōu)良的礦脈,也是能夠為寫作贏獲價值和尊嚴的地方。

      【注釋】

      ①[美]布羅茨基:《文明的孩子》,劉文飛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年版,第90頁。

      ②“炸裂志”這三個字,最早被作家閻連科用來作為一部長篇小說的名字(2013),隨后被陳年喜借來當做一首詩的題目,此后又被秦曉宇借來命名有關陳年喜的紀錄片,并且成為陳年喜的首部詩集的書名??梢哉f,這三個字在陳年喜這個爆破工詩人這里,獲得了新的、更為恰切和更具生命張力的意義。

      ?或許因為“散文集”聽上去不如“非虛構集”那么有賣點,出版者或作者才稱《一地霜白》為“非虛構散文集”。在一般理解中,散文本身就是真實的、不虛構的。也有可能在出版者或作者看來,這部散文集更具有“非虛構作品集”所具備的打開底層現(xiàn)實的質(zhì)地,所以才這么歸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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