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桂華
(沈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4)
對《文心雕龍》進行提綱挈領式的總體把握有多種方式,學界有些人依劉勰本人在《序志》篇所說,認為《文心雕龍》的體系由“文之樞紐”“論文敘筆”“割情析采”三部分組成;另有些人用現(xiàn)代文論語言表達,認為《文心雕龍》的體系由總論、文體論、創(chuàng)作論、批評鑒賞論四部分組成;還有人認為《文心雕龍》由總論、文原論、文體論、創(chuàng)作論、批評論五部分組成。應該說,不管是三部分,還是四部分、五部分,這些對《文心雕龍》體系的把握,是大同小異的,均著眼于篇章與論題的對應和分割。這樣把握《文心雕龍》的體系,造成了對一些篇章歸屬問題的爭議,如《正緯》《辨騷》該不該放在“文之樞紐”或曰“總論”中,就一直存在不同看法?!吨歌Α菲降讓儆谂u論還是創(chuàng)作論?也成了糾纏不清的問題。甚至同一個人在談篇章歸屬時還出現(xiàn)自相矛盾的情況,比如在同一本書中有如下兩段話,一段說:“下篇二十五篇,則除了《時序》《知音》《程器》《序志》四篇,都可以算是創(chuàng)作論?!盵1]225另一段則說:“《文心雕龍》全書五十篇……只有《指瑕》《才略》《程器》《知音》四篇是文學批評?!盵1]236顯然,《指瑕》《才略》在上一段話中被歸到了創(chuàng)作論,而在下一段話中又被歸到了批評論。
其實,不該在篇章之間設置藩籬,《文心雕龍》是談“為文之用心”的,每一篇中都會涉及與“文”相關的重要問題,而這些問題既是作品的問題,也是作家的問題,既與文體相關,也與鑒賞和批評相關,只是在不同篇章中略顯側重而已。總論、文體論、創(chuàng)作論、鑒賞批評論等不可能是彼此孤立、沒有交叉的,我們沒有必要硬做把某篇與某論一一對應這種勞心費力又不得要領的事。
闡釋《文心雕龍》的體系,關鍵在于找到它的內在邏輯,這里我們嘗試從文學價值論角度對其進行解析。劉勰認為,人類應該重視“文”,因為“文之為德也,大矣”[2]2。然而,并不是什么樣的文都有“大德”,因為并不是只要出言就能成就好文。那么,能夠發(fā)揮“大德”的好文是怎樣的?它的產(chǎn)生、它的被弘揚,與哪些因素有關?《文心雕龍》一書回答的正是這樣一系列問題。也就是說,《文心雕龍》蘊含著“文學應該有怎樣的價值—什么樣的文學才有價值—文學的價值由誰創(chuàng)造—文學的價值由誰評判”這樣一條邏輯線索。以這樣的思路為內在邏輯理解《文心雕龍》的理論體系,也許比拘泥于外部篇章歸屬更有意義。正如有學者指出,“從文學價值觀角度來建構文學觀是具有合理性和合法性的,也具有觀念更新、思維轉換、思想解放、范式革命的意義”[3]。
劉勰那個時代雖無“文學價值論”的說法,卻有“文學價值論”的思想。劉勰其實是從人之生存意義的證明、宇宙規(guī)律的彰顯、社會實踐的促進、精神需要的滿足等高度上闡釋了文學的價值。
劉勰認為,人類必然有“文”,也必須有“文”,因為放眼望去,天有文、地有文、動物有文、植物有文。作為“五行之秀”“天地之心”[2]2的人,作為“有心之器”[2]2的人,作為“超出萬物,亦已靈矣”[2]341的人,作為雖“形同草木之脆”但“名逾金石之堅”[2]341的人,是必定且應該“樹德建言”[2]341創(chuàng)造出“文”來的。
好“文”蘊含著“道”,體現(xiàn)著“道”。劉勰雖未對“道”做清晰定義,但從其描述中能夠得知,他所言之“道”就是使天地、人類、萬物充滿生機、活力和色彩,按一定秩序、層次、規(guī)律運行的本體、根據(jù)、原型。如果跳出其神秘的窠臼而取其精髓,這種觀點其實與我們所強調的文學要揭示自然、社會、人生真相的真實性價值追求是一致的。
好“文”來源于情、體現(xiàn)為采,所以才能“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2]3,能“鼓天下”[2]5,能“化動八風”[2]37,能“陶鑄性情”[2]6,能“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2]11,能在“政化”“事跡”“修身”[2]6中起不可或缺的積極作用。劉勰從審美角度對文學價值的理解,與鐘嶸“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4]15等說法相同;從實用角度對文學價值的重視,與曹丕的“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5]61等說法相似。表明那個文學自覺的時代大多數(shù)人對文學有共同好感和美好期待。
不過,盡管魏晉南北朝時期寫文、論文、重視文的人很多,但是像劉勰這樣因重視而把文研究得如此全面、深入、詳盡、系統(tǒng)的人實屬難得。雖然劉勰所說的“文”比我們今天所界定的狹義的文學在外延上寬泛得多,但是,他對“文”的理解、論說,在內涵上基本相當于我們今天對文學的理解。正如易中天所說,魏晉南北朝時期“‘文’是一種有‘滋味’的審美形式”[6]7。那時的人們之所以“自覺地刻意為文、作文寄心”,正是因為他們“把包括文學作品在內的精神產(chǎn)品看作是人生價值的真正標志”[6]8。
可以說,好作品是《文心雕龍》談論的核心內容。因為“文之為德也大矣”這個論斷是建立在好作品傳播于世這一基礎上的,沒有好作品,這個論斷是不會得出的。好作品有怎樣的形態(tài)?好作品應該具備哪些質素和特性?劉勰不是集中在一篇或幾篇中談這個問題,而是在整部《文心雕龍》中不停地談論這個問題,歸納起來,大概包括以下內容。
在《征圣》篇中劉勰明確說:“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2]6顯然,他把“志”“情”看成內容的構成要素,“言”“辭”看成形式的構成要素,而“足”“信”和“文”“巧”則分別指內容和形式的完善程度。與“志”“情”同義用以表達內容的詞,通常還有“義”“實”“質”“理”“事”“意”“風骨”等;與“言”“辭”同義用來表達形式的詞,還有“詞”“華”“采”“語”“文”等;表示完美統(tǒng)一的方式則是或內容詞與形式詞之間加“而”,或內容詞與形式詞并列,或是內容詞、形式詞之后用“相勝”等。
劉勰總是對內容與形式達到完美統(tǒng)一的作品贊許有加,不吝用各種表達方式來形容它們?;蛘f“圣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2]9;或說“義既挻乎性情,辭亦匠于文理”[2]12;或說“麗詞雅義,符采相勝”[2]47;或說“理懿而辭雅”“事核而言練”“氣偉而采奇”“心奢而辭壯”[2]114;或說“義吐光芒,辭成廉鍔”[2]145;或說“雅義以扇其風,清文以馳其麗”[2]151;或說“風清骨峻,篇體光華”[2]196。劉勰對好作品的美所做的比喻更是令人印象深刻,那是“采如宛虹之奮鬐,光若長離之振翼”[2]203,那是“視之則錦繪,聽之則絲簧,味之則甘腴,佩之則芬芳”[2]290,能夠給人以極強的審美愉悅和精神享受。
劉勰之所以對內容與形式達到完美統(tǒng)一的作品如此厚愛,是因為他知道這樣的作品難得。多數(shù)舞文弄墨的人別說“兼善”,就連“偏美”也做不到。那些已有文名的作家,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問題。要么“義正體蕪”[2]65,要么“意榮而文悴”[2]82,要么“理粹而辭駁”[2]83,要么“華不足而實有余”[2]142,在內容上達到了基本高度的文,可能在形式上或因蕪雜或因衰弱或因文采不足而未能達到與內容相匹配的高度。另一種情況是,或“辭高而理疏”[2]82,或“文麗而義睽”[2]83,即形式上達到了一定的高度,而內容上卻或疏略或失正未能達到與形式相適合的高度。
在《附會》篇中,劉勰對營構作品說了這樣的話,“趨萬涂于同歸,貞百慮于一致;使眾理雖繁,而無倒置之乖;群言雖多,而無棼絲之亂。扶陽而出條,順陰而藏跡;首尾周密,表里一體”[2]282,道出了藝術創(chuàng)作重要的審美過程:由一而多、由多而一的不斷運動,直至誕生一個有機生命體。同時,也說出了優(yōu)秀藝術作品重要的兩種審美屬性:多樣統(tǒng)一和對立統(tǒng)一。
不過,仔細咀嚼《文心雕龍》就會發(fā)現(xiàn),在多樣統(tǒng)一和對立統(tǒng)一這兩種審美屬性中,劉勰似乎更偏愛后者?!讹L骨》篇有言:“若風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筆之鳴鳳也。”[2]195在劉勰看來,風骨與采,只有以恰當?shù)姆绞酵瑫r出現(xiàn)在作品中,才能形成對立統(tǒng)一、充滿張力的審美風貌而散發(fā)魅力?!段男牡颀垺分斜磉_對立統(tǒng)一審美取向的說法很多:或“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2]13;或“義直而文婉,體舊而趣新”[2]74;或“義欲婉而正,辭欲隱而顯”[2]91;或“繁約得正,華實相勝”[2]151;或“引抑隨時,變通會適”[2]8;或“奇正雖反,必兼解以俱通;剛柔雖殊,必隨時而適用”[2]206-207??傊瑒③耐瞥绲暮米髌肥欠迸c簡、隱與顯、變與通、華與實、文與質、婉與直、奇與正、古與今、新與舊、骨與采、急與緩、快與慢、修與短、博與一、近與遠、壯與輕、剛與柔、濃與淡、疏與密、表與里、情與物、義與辭、理與詞等多種對立元素以恰當方式達成的統(tǒng)一,是一個矛盾統(tǒng)一體。那種簡單劃一、單調乏味的語言堆積物,不會得到劉勰的認可。
在《宗經(jīng)》篇中,劉勰說:“文能宗經(jīng),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盵2]14這其實是確立了觀照文學作品的六個基本面,規(guī)定了判斷文學作品優(yōu)秀與否的六個基本價值取向:情感是深摯而不詭詐的,格調是清正而不蕪穢的,事物是真實而不虛妄的,意旨是正直而不扭曲的,體式是精煉而不繁雜的,文辭是華麗而不過度的。這就是為好作品定了性與度,后面所說的“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2]31“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墜于淺”[2]145“要而非略,明而不淺”[2]151“風歸麗則,辭剪荑稗”[2]48等都是在具體語境下對這種基本定性的應用或重申。
劉勰對好作品藝術表現(xiàn)的定性是很耐人尋味的。他不是簡單地用“情深”“風清”“事信”“義直”“體約”“文麗”來進行規(guī)定,而是在這些規(guī)定的后面都加上“而不……”的句式進行再規(guī)定,這說明他認為用“深”“清”“信”“直”“約”“麗”這些范疇說明文學的審美屬性和特征,需要界定、辨析、平衡、辯證,否則就會形成誤導、出現(xiàn)偏頗。情是要深,但不是越深越好,若深到詭異、詭詐的程度則不好;格調是要清,但不是清到單一才好,而是只要不蕪穢就好;事確實該真,但這種真是文學的真,而不是生活事實的真,傳說、想象、虛構之事是可以寫的,只是不管寫什么事,都不能給人虛妄的感覺;意旨是應該正,但并不意味著就得直來直去、淺近直白、一目了然地表達,只要不邪惡、不扭曲、不晦澀,是可以婉曲地表達的;體式是以簡約、精煉為好,但并不是杜絕繁、多、豐、博,只要不至于雜亂就行;文辭是應該華麗,應該給人魅力四射的感覺,但是如果過分追求華采,就會出現(xiàn)“繁華損枝,膏腴害骨”[2]47“瘠義肥辭,繁雜失統(tǒng)”[2]194的局面,導致創(chuàng)作的失敗。
好作品是劉勰的鐘愛,因為它是文之“大德”的保障。好作品是如何誕生的呢?當然要靠好作家來創(chuàng)作,因此,對什么樣的作家是優(yōu)秀作家,怎樣才能成為優(yōu)秀作家進行論述,于《文心雕龍》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唯英才特達,則炳耀垂文?!盵2]110顯然,劉勰認為優(yōu)秀作家是才華、能力等方面特別出眾的人。那么,才華、能力從哪里來?與文學創(chuàng)作相關的才華、能力是什么?要得到這些答案,我們還是不能將目光拘囿于某篇或某幾篇之內,而是應該打破篇章界限,到整個《文心雕龍》的字里行間去尋找,把看似散在的觀點加以適當?shù)恼稀!扼w性》篇有言:“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有反其習。各師成心,其異如面。”[2]189劉勰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才能來自“才”“氣”“學”“習”四個方面?!安拧薄皻狻睂偾樾?,主要是先天所生;“學”“習”屬陶染,主要是后天所塑。在《事類》篇中,劉勰非常辯證地論述了先天與后天因素于創(chuàng)作所起的同等重要的作用:“文章由學,能在天資。才自內發(fā),學以外成;有學飽而才餒,有才富而學貧。”[2]253
其實,任何一個人的才能都是先天所賜與后天主動積累和被動習染融合在一起的結果,我們不可能也沒必要去分清哪些是先天的哪些是后天的。因此,這里不用劉勰的“才”“氣”“學”“習”等概念分析他對作家才能結構的認識,而是用現(xiàn)代文論觀念對他所描述的優(yōu)秀作家的才能系統(tǒng)進行闡釋。
在劉勰看來,文是“有心之器”的產(chǎn)物,而心之中對創(chuàng)作起主要作用的因素當屬情、志、意等,我們把這些劉勰用不同詞語表達的內心成分統(tǒng)稱為情感。劉勰認為,情感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他說:“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經(jīng)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盵2]212那么,好作家的情感應該是什么性質、什么狀態(tài)的?劉勰有過很多論述。歸納起來其基本觀點就是:真摯而不虛假、深沉而不膚淺、飽滿而不空泛。他把“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視為“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他大聲疾呼“為情而造文”,極力反對“為文而造情”[2]213。他在不同篇章、不同語境中用不同語言反復表達這樣的意思:有感而發(fā)、情真意切的寫作,才有可能達到內容與形式的完美統(tǒng)一,才能感人至深;反之,則是白費力氣,不會取得創(chuàng)作的真正成功。這些言論今天依然值得從事創(chuàng)作、欣賞、批評的人細加咀嚼以便做到心領神會。
思想水平指人的識見,是對事物的觀察、判斷能力,辨析、闡釋能力和評價、取舍能力。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要處理心與物、情與辭、理與文、意與言、質與文、實與華等多方面的關系,要表達一種高標獨到、深刻雋永的意蘊,一個沒有較高思想水平的人是難以勝任的?!霸谌祟惖奈拿骱臀膶W發(fā)展史上,凡具有重大價值的文學作品,其文學主體的思想境界通常都比常人高出一籌?!盵7]劉勰在《征圣》篇中說圣人之文是“睿哲惟宰”“鑒懸日月”[2]10,強調的就是作家的思想水平于作品的意義。思想水平在劉勰那里一般用“理”“鑒”等詞表述,但更多的時候劉勰談論作家的思想水平并沒有明確地用什么概念,只是涉及了問題本身。
好作家的思想水平來自“博觀”“妙鑒”。一個作家要想提高自己的思想水平,目光和心思不能僅僅局限在文學領域,自然、社會、歷史、文化等方方面面他都應該盡可能多地去觀照、了解、體會、分析、領悟,識見來自生活的各種經(jīng)驗和積累。只有做到“郊祀必洞于禮,戎事必練于兵,田谷先曉于農(nóng),斷訟務精于律”,才能“理不謬搖其枝,字不妄舒其藻”[2]164。當然,博觀是妙鑒的基礎,妙鑒是博觀的旨歸:“洽聞之士,宜撮綱要,覽華而食實,棄邪而采正。”[2]111作家的思想水平正是從妙鑒中見出的。
好作家的思想水平來自對真理的堅持、對正義的追求。劉勰認為,那些“大德”之文,是“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2]5的結果。也就是說,只有不倦地探索自然、社會和人生的真相,才能成就思想深刻的作品。先秦時期的諸子百家,正是因為“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才做到了“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2]116。這是對作家不受世風裹挾,敢于超越時俗、保持獨立人格的褒揚。面對屈原的作品,劉勰盡管指出其有不合經(jīng)典的地方,卻還是給予了“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并能”[2]25的極高評價,這是很耐人尋味的。一個那么主張宗經(jīng)的人,對于不是處處都合于經(jīng)典的作家給予高度評價,為什么呢?原因除了是佩服他的文才以外,大概就在于他“哀志”“傷情”“標放言”“寄獨往”[2]25,用屈原自己的話說就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就是“世人皆醉兮,吾獨醒”的執(zhí)著精神和堅定信念。劉勰珍視才華橫溢的作家,對于作品中的辭采、藻飾、技巧等形式因素,只要不過分,他都表示肯定和贊許,但是,他絕不會拋開道、德、情、義、理、質、實等去談文、辭、麗、華,因為他更看重一部作品的思想容量和思想深度,而這決定于作家的思想水平,作家的思想水平又決定于他的真理意識和正義感。
我們往往用想象力匱乏指責一個作家或一個時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陷入乏善可陳的低落狀況,說明想象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對文學想象的論說可謂既精彩又全面。學界一般認為,《神思》篇是專門談想象的;我們則認為,《文心雕龍》談想象,不只局限于《神思》篇。
“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2]183,這種對想象力超越性的揭示,與陸機所說的“精騖八極,心游萬仞”“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8]66-67等相同。作家囊括宇宙、籠罩四海的想象力是作品豐厚、宏富、飽滿、鮮活的前提,劉勰等中國古代文論家對作家想象力超越性的強調決不是無的放矢的好奇而已。
劉勰認為,作家的想象不是空洞的,而是被豐富的意象充塞著的:“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2]183這是揭示了想象的形象性特征,即想象一旦馳騁開來,作家的腦海中便會有各種各樣的聲音、色彩、形狀、事物、景物、人物等紛至沓來、絡繹不絕,而這正是文學作品栩栩如生,使人產(chǎn)生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如臨其境之感的保障。那么,作家的想象力是如何鼓蕩起來并且意象充盈的呢?劉勰告訴我們,“物色之動,心亦搖焉”[2]309,即是說,作家的想象是在物色引起心動的情況下產(chǎn)生并馳騁起來的,“物色”是引子,“心搖”是動力。所以劉勰在高度評價《詩經(jīng)》的形象性時說:“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沈吟視聽之區(qū)。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婉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盵2]309-310
面對屈原的“托云龍,說迂怪,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娀女”“康回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2]25等“夸誕”之辭,劉勰贊賞其“驚采絕艷,難與并能”,正是對想象的奇幻性的肯定。屈原以外,把想象的奇幻性較好地表達在作品中的,要屬那些漢大賦的作家了,對于他們的表現(xiàn),劉勰也歷數(shù)過一番,“上林之館,奔星與宛虹入軒;從禽之盛,飛廉與鷦鷯俱獲。及揚雄《甘泉》,酌其余波,語瑰奇則假珍于玉樹,言峻極則顛墜于鬼神”[2]248。雖然沒有像肯定屈原那樣完全肯定漢賦作家的想象,而是指出了他們的想象有粗疏和不合情理的地方,但是,對于他們“因夸以成狀,沿飾而得奇”的寫作能力還是予以肯定的。
作家創(chuàng)作的成功與否,除了與情感性狀、思想水平、想象能力等有關以外,還與他寫作時的心態(tài)有很大關系??梢哉f,這個問題已經(jīng)楔入劉勰的意識深處,《文心雕龍》雖無專門論述它的篇章,卻有多處觸及它的文字。
什么樣的心態(tài)是有利于創(chuàng)作的最佳心態(tài)呢?《神思》篇說“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秉心養(yǎng)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2]183。顯然,劉勰把心胸的敞開、虛擴、清凈,精神的寧靜、平和、閑適等作為創(chuàng)作的必備心理條件。在他的心目中,創(chuàng)作大體可以分為兩種正相對立的狀態(tài)。一種是“率志委和”[2]277,即因順著性情的自然和諧的態(tài)勢而寫作;一種則是“鉆礪過分”[2]277,即把寫作弄成生硬、刻意、勞苦之事。他當然是贊賞前者否定后者的。從文學史的角度看,劉勰認為,夏、商、周以及春秋時代的創(chuàng)作,屬于前一種狀態(tài),是“適分胸臆,非牽課才外”[2]278的;戰(zhàn)國時,“攻奇飾說”,漢代至齊梁,“辭務日新,爭光鬻采,慮亦竭矣”[2]278,都屬于后一種情況。從一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看,劉勰認為也存在著不同情況,比如賦,那種“觸興致情,因變取會”[2]45的小賦寫作,就屬于前一種狀態(tài);而一些“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貴風軌,莫益勸戒”[2]47的大賦寫作,則屬于后一種狀態(tài)。從一個人的寫作看,劉勰也指出了對立狀態(tài)的存在,比如曹植,他的表寫得“獨冠群才”“體贍而律調,辭清而志顯”[2]149,原因就在于它是在良好的有利于寫作的心態(tài)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即“應物掣巧,隨變生趣;執(zhí)轡有余,故能緩急應節(jié)矣”[2]149。然而,他的封禪文《魏德》則是在勞神費力的生硬、刻意心態(tài)下寫成的,因此寫得笨拙、啰嗦、沉重,正所謂“勞深績寡,飆焰缺焉”[2]142。
越刻意、越用力過猛,越成績不佳;越放松心態(tài)、放平情緒、放寬胸懷,成績越好,文學創(chuàng)作確實是一件耐人尋味的復雜活動。劉勰其實已經(jīng)解開了這個似乎令人費解的謎團。首先,文學創(chuàng)作依氣、憑神,所以要養(yǎng)氣、養(yǎng)神。文學創(chuàng)作經(jīng)常會遇到文思阻滯、義匱辭窮的情況,因此,耗氣、傷神,體力、腦力的雙重消耗,是在所難免的。如果作家遵循創(chuàng)作規(guī)律、因順自己的身心情況進行創(chuàng)作,氣與神的消耗就會在正常范圍內,這樣,就既能收獲到較好的作品,還能享受到審美愉悅。相反,如果作家求成心切,置創(chuàng)作規(guī)律與自己的身心特點于不顧,耗氣、傷神的程度就會加重,在身心俱疲的情況下硬寫作品,容易出現(xiàn)勉強、拼湊、生硬、萎靡、逼仄等問題。所以,劉勰明確提醒從事創(chuàng)作的人,不要“銷鑠精膽,蹙迫和氣,秉牘以驅齡,灑翰以伐性”[2]280。其次,文學創(chuàng)作不同于做學問,勤勉、刻苦不是解決抒情表意問題的根本出路。劉勰認為,“夫學業(yè)在勤,功庸弗怠,故有錐股自歷,和熊以苦之人。志于文也,則申寫郁滯,故宜從容率情,優(yōu)柔適會”?!巴录{文藝,務在節(jié)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煩而即舍,勿使壅滯。意得則舒懷以命筆,理伏則投筆以卷懷,逍遙以針勞,談笑以藥倦,常弄閑于才鋒,賈馀于文勇。使刃發(fā)如新,湊理無滯?!盵2]280總之,排除了功、名、利、欲等干擾的,澄明闊大、從容淡定、晶瑩活潑的心靈,是作家文思泉涌、意象紛呈、各種心理機能和諧共進、各種表現(xiàn)手法應用自如的前提,是收獲宛如天成的藝術佳作的保障。
文學作品的優(yōu)劣、價值的大小,除了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績有關外,還與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審美趣味、時代風尚等因素有關,與具體欣賞者、評論者的個人情況也有關。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對這些問題都有論及,但除作家以外,他論說得最充分的要屬評論者與文學的關系。
好作品除了需要好作家把它創(chuàng)作出來,還需要優(yōu)秀評論家實事求是、切中肯綮、有獨到發(fā)現(xiàn)的評價。這樣,它的好才能真正展現(xiàn)出來、傳播開來,它的意義才能生成,它的價值才能實現(xiàn),它的作用才能發(fā)揮。當然,劣質作品也需要優(yōu)秀評論家勇敢地、實事求是地、尖銳地指出其問題,以免流弊彌漫,給讀者和社會造成不良影響。劉勰認為,優(yōu)秀評論家應該是“無私于輕重,無偏于憎愛”“平理若衡,照辭如鏡”[2]329的。能夠像天平那樣公正、像鏡子一樣客觀的評論家,具體說來在哪些方面有不俗的表現(xiàn)呢?劉勰的回答可以概括為四個方面。
劉勰認為,就像生活中有些人拿獐子當麒麟,拿野雞當鳳凰,拿頑石當珠玉一樣,文學評論中也存在著好壞不分、真假難辨的現(xiàn)象。一個優(yōu)秀的評論家應該力戒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他應該善于把晦澀與隱、弄巧與秀、匱與精、蕪與博、麗淫與麗則、鉆礪過分與率志委和、為文造情與為情造文、浮侈者與懇惻者、瘠義肥辭與麗辭雅義等區(qū)別開來,否則,閱讀和創(chuàng)作中的美丑不分、好壞不辨、黑白顛倒的情況就會越來越嚴重。而要提高鑒別能力,劉勰給出的良策就是“博觀”,他說:“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閱喬岳以形培塿,酌滄波以喻畎澮。”[2]329也就是說,評論家的鑒別能力是從“博觀”中培養(yǎng)起來的,只要他浸淫在各個時代、各個民族、各種體裁、各種風格的文學作品中,多咀嚼、多尋味、多體會、多分析、多比較,久之,自然會臻于“目瞭則形無不分,心敏則理無不達”[2]330的程度。這樣,就不會像“俗監(jiān)之迷者”那樣“深廢淺售”[2]330了。
毋庸諱言,一個人要擺脫時代的某些風氣和人類的某些習慣心理的影響并不是一件易事。擺脫時風俗流的裹挾,需要獨立的人格、正確的價值觀、坦誠勇敢的性情、深刻的思考能力。文學評論者要對文學價值作出正確判斷,就應該是敢于超越時風俗流的人,劉勰已經(jīng)認識到了這一點。在《才略》篇中,他指出了文學評論超越“找平衡”這種俗世心理的必要。他認為曹丕與曹植,都有文才,只不過各有所長、各有特點,兩相比較,根本談不上高低有千里之差,“但俗情抑揚,雷同一聲,遂令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為篤論也”[2]321。當時詩壇的揚植抑丕,不知是否真如劉勰所說是出于給未坐上帝位的曹植找心理平衡的考慮。即使真相不是這樣,劉勰的說法也有意義,它告誡評論者,評價作品的優(yōu)劣,不能受作家的身世、地位等因素的干擾,既不應因位低命苦而同情加分或輕蔑減分,也不應因位高權重而諂媚加分或嫉妒減分。劉勰的這種提醒,其實是在任何時代都有警示作用的。在《知音》篇中,劉勰以秦始皇對待韓非《儲說》、漢武帝對待司馬相如《子虛賦》的態(tài)度為例,強調了文學評論超越貴古賤今、貴遠賤近俗世心理的必要。同一篇作品,誤以為出自古人之手,就感覺熠熠生輝;當?shù)弥鲎越袢酥?,立刻覺得稀松平常。這種忽視作品客觀因素,讓習慣心理左右價值判斷的所謂評論,明明荒唐,卻時有出現(xiàn),劉勰的警示值得重視。
文學評論的公正性、客觀性,要求評論者不僅善于超越俗流,還要善于超越自己。在《知音》篇中,劉勰形容了偏見對文學價值判斷造成的不良局面:“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執(zhí)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所謂‘東向而望,不見西墻’也?!盵2]329文學批評不同于文學欣賞,文學欣賞更多地停留在欣賞者的心理、精神層面,注重的是主體的審美愉悅和審美享受,一定程度的個人偏愛不至造成廣泛的社會影響。文學批評則不然,批評者的觀點、理念是要訴諸文字進而訴諸他人、訴諸社會的,如果批評者把偏愛當成明鑒、把偏見當成公論表達出來,其危害是可想而知的。所以,批評者應該時時警醒自己:多看各種作品,多與他人交流,多聽別人意見,以免陷入偏愛、偏見而不自知。另外,在《知音》篇中,劉勰還以班固評價傅毅,曹植評價陳琳、丁廙、劉修為例,指出了文學評論中“崇己抑人”現(xiàn)象的存在以及克服的必要。崇己抑人是人類較普遍的一種通病,大概與人趨利避害、自我保護的本能有關,因此克服起來難度很大。文學批評從業(yè)者應該培養(yǎng)起與偏私相抗爭的自覺性,這種自覺是文學評論獲得客觀性和公信力的前提,是文學評論發(fā)揮其應有作用的保障。
文學的價值和問題都需要評論者的慧眼來發(fā)現(xiàn),真具慧眼的批評家不僅為普通讀者指引閱讀、領悟的方向,而且能把作家尚未提升到顯意識層面的潛隱之義揭示出來。具慧眼、能發(fā)現(xiàn)的批評家所寫的批評文字,往往散發(fā)著一種令閱讀者流連忘返、欲罷不能的強大吸引力。在《文心雕龍》中,劉勰流露了對評論者慧眼的期待之意?!侗骝}》中,他指出,無論是劉安、王逸、漢宣帝、揚雄說《離騷》合于經(jīng)典,還是班固說它不合于經(jīng)典,都屬于“褒貶任聲,抑揚過實”“鑒而弗精,玩而未核”[2]23。言外之意,像屈原這樣的作家,像《離騷》這樣的作品,需要獨具只眼的高水平評論家在博觀、精鑒、細玩、深究的基礎上表達一般讀者既信服又說不出的發(fā)現(xiàn),使真正優(yōu)秀的藝術得到應有的弘揚,使其影響得以廣大。劉勰其實還期待評論家能及時發(fā)現(xiàn)并指出文壇存在的問題,為文學的健康發(fā)展起到保駕護航的作用。這種意思頻頻流露在對各種文體歷史發(fā)展的描述中。比如,諧這種文體,本來是“內怨外俳”的結果,有嘲笑、諷刺昏君亂政之類的作用,但是,后來的寫作者越來越傾向于走“詆嫚媟弄”[2]89的路子,使其失去了存在價值。而這樣的現(xiàn)象正需要能發(fā)現(xiàn)問題、敢于揭示問題的批評家發(fā)表言論、匡正文壇。
總之,“體大而慮周”[9]559的《文心雕龍》典型地體現(xiàn)著“中華美學講求托物言志、寓理于情,講求言簡意賅、凝練節(jié)制,講求形神兼?zhèn)洹⒁饩成钸h,強調知、情、意、行相統(tǒng)一”[10]等特點,向閱讀者、研究者敞開巨大的闡釋空間。今天,我們應該結合新的時代條件對這部巨著作出闡釋,從中發(fā)掘對新時代文學發(fā)展富含啟迪意義的內容。希望本文從文學價值及其生成維度的角度對《文心雕龍》內在邏輯所作的解析,有益于新時代關于文學價值問題的探討以及文學價值論的進一步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