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昭平
(南京中醫(yī)藥大學 中醫(yī)學院,江蘇南京 210023)
儒學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三大主干之一, 按照陳來先生的定義,“它是以孔子為創(chuàng)始人, 以孔子思想為核心,在歷史上傳承兩千五百年之久,形成的思想學術體系”[1]。儒學的影響在程度上可謂至深,它塑造了華夏族群的精神樣態(tài)和價值規(guī)范; 在地域上可謂至廣,除中國大地外,它還是東亞文明的支撐、世界華人精神的支柱;在領域上可謂至多,政治、道德、生態(tài)等無不從中汲取豐厚的思想資源。 儒學之所以有這樣的影響,就在于它對人們生活圖景的深切關懷。它固然有形而上謂之道的哲學, 但它形而下謂之器的部分更具人文氣息,人們的衣食住行、視聽言動都是它的重要論域。 當代很多學者都把人文精神看作儒學的核心價值。 新儒家學派代表人物杜維明先生說:“什么是儒家的核心價值? 總體來說, 我認為是‘仁’。”[2]“仁”是指人文精神。郭齊勇先生認為:“中國人文精神其實不是別的,就是孔子‘仁學’的精神!”[3]洪修平先生也認為:“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本質上是一種關于‘人’的學問,重視現(xiàn)實的人與人生問題是其最根本的特質。 ”[4]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中國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轉變的時期,生產(chǎn)力突飛猛進,人文意識開始覺醒,人文思潮開始出現(xiàn), 對西周以來的天命神學和宗教神秘主義進行批判,否定鬼神的作用,肯定人的作用,比如當時的進步學者說:“神,聰明正直而一者也,依人而行。 ”(《左傳·莊公三十二年》),又說:“吉兇由人”(《左傳·僖公十六年》)??鬃右彩遣徽Z怪、力、亂、神,他順應歷史發(fā)展的趨勢, 首次從哲學的高度提出了“仁”的范疇,彰顯人的能動性,體現(xiàn)人文關懷,重視人的道德品行,肯定人的價值。
《論語》 中體現(xiàn)的時間觀念可以從求學問道、修身養(yǎng)性、生命倫理、處事原則、歷史經(jīng)驗五個方面來展開論述。
孔子是一個大學問家,更是一個大教育家、思想家,他對知識的重要性、知識的學習方法、知識的傳授都有個人獨到的見解。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保ā墩撜Z·里仁》)人之為人不光要知道如何生活,更應知道為何生活??鬃尤绱丝粗厝松?,一朝一夕時間雖不長,但他認為在朝聞道,在夕即使死也無關緊要,生命的意義不在于存活時間的長短,而在于是否聞道得道。 錢穆先生將此句解釋為“因道亙古今,千萬世而常然,一日之道,即千萬世之道。 故若由道而生,則一日之生,亦猶夫千萬世之生矣”,[5]此解釋與孔子勸人汲汲求道的良苦用心甚是契合。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論語·學而》)“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 (《論語·為政》)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 可謂好學也已矣。 ”(《論語·子張》)這既是強調學習的態(tài)度,又是指明學習的方法??鬃痈嬖V我們不光要學, 而且要肯花時間, 勤加復習、練習、積累方可成為學問家?!傲曊撸瑛B學飛,數(shù)數(shù)反復。 人之為學,當日復日,時復時,年復年,反復不已,老而無倦。 ”孔子還告誡學生們不能只在言說的層面上求道,要觀察生活,從中體會道的本義,所謂“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季節(jié)的交替變換、物種的生長過程無不蘊含著道,表征著道。 求知應該達到怎樣的一種境界,孔子也已向我們闡明了, 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論語·述而》)這是孔子畢生治學的真實寫照和自白,孔子一生之好學令后世敬仰,他為求知而發(fā)憤忘食,在求知的過程中得樂以忘憂, 忘記了自我也就忘記了時間,等年老到來都沒有覺察,這就是治學的最高境界??鬃拥闹螌W精神也傳遞給了他的得意門生顏回,曰:“惜乎! 吾見其進也, 未見其止也。 ”(《論語·子罕》)有進無止,學無止境,顏回生動詮釋了孔子治學在時間上只有開始沒有結束的境界。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 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保ā洞髮W》)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儒家倫理的集中體現(xiàn),而修身又居基礎地位,只有修身正己才能推己及物、推己及人,成就君子人格。 修身首先要自省。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為人謀,而不忠乎? 與朋友交,而不信乎? 傳,不習乎? ”(《論語·學而》)曾子每日三次反省自己有沒有盡己為人謀事,有沒有誠實地對待朋友,有沒有將自己日常講習的知識傳授給他人, 常人每日一次反省自己都難能可貴,曾子卻能每日三省,這就是君子與常人的區(qū)別。子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論語·里仁》)一頓飯的時間雖然短暫,但是君子還能保持仁。 在匆忙急遽的時候,在顛仆困頓的時候君子也必然守仁,堅守本分,保持本色,如此才能名副其實地被稱為君子,即是說君子重仁無關時間的長短,無關境遇的順逆。子曰:“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保ā墩撜Z·陽貨》)人生不過百年,四十已近半,此時還被人厭惡的話,恐怕就無望了。這是孔子告誡人們要及時改過向善,莫讓韶華虛度。 修身是有層次的。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論語·為政》)這是孔子自述一生所學與年俱進的層級, 從少年的立志于學到青年的以學而立,從中年的不惑、知天命到老年的耳順、從心所欲,人生的閱歷不斷沉淀,人生的智慧不斷升華,貫穿其中的是修身的自我道德約束,這個過程雖然是孔子的人生, 但這個過程卻具有普遍性的示范意義, 人的心智和德性理應愈加成熟、 愈加睿智,能轉世俗而不是被世俗所轉。 修身是有妙用的。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 知者動,仁者靜。 知者樂,仁者壽。 ”(《論語·雍也》)仁者愛人,對他人懷有關愛之心,自心充滿仁慈,這樣的人往往身體也是健康的、長壽的。
張君勱指出, 一種學說能否稱為倫理學的根據(jù)是要擁有四項基本觀念:善、己、人性、心。 儒學有此四項,故儒學亦有倫理學[6]。 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一書中也指出,中國社會是倫理本位的社會。 人的生命受之于父母,所以孝是儒家倫理的核心觀念。父母在世時要盡孝。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保ā墩撜Z·里仁》)父母的年歲要牢記在心,既要為他們的長壽歡喜,也要為他們不多的來日擔憂,喜懼并存且不分先后詮釋了孝的心境。父母離世后也要盡孝。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 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 ”(《論語·學而》)父親離世后子女也要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保留父親好的做法才能稱作孝。對待朋友要敬。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保ā墩撜Z·公冶長》)孔子稱贊晏平仲善于與人交往是因為晏平仲可以長久地對他人保持恭敬,人相處在于心相交,只有長久的敬意才能換來友善的相處。在生死關系上,孔子主張先得明了人生在世的意義,曰:“未知生,焉知死。 ”(《論語·先進》)生死本屬一體, 在世的意義即可決定死后的歸宿,“生而茫然,則必死而惘然。生能俯仰無愧,死則浩然天壤”。 孔子同樣慨嘆時光不住,生命短暫。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不舍晝夜。 ”(《論語·子罕》)
儒學是生活類型的學問, 它提供了很多實際生活中的處事原則。在付出與收獲的時間先后關系上,孔子主張先付出后收獲。曰:“仁者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論語·雍也》)難事做在別人前面,獲報退在別人后面,這樣才稱得上是仁。 這與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有異曲同工之妙。 孔子主張做事要循序漸進, 切勿急功近利。 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 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論語·子路》)凡事都要按部就班依規(guī)則、依次序地來進行,如果貪圖小的利益,則會一葉障目失去更大的利益。 如果只顧做事的速度,往往在急遽中失序,也會影響到目的的達成。 類似的例子還有孔子批評闕黨童子,子曰:“吾見其居于位也,見其與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論語·憲問》)闕黨童子只想快速成為一個大人而不求長進也是孔子所反對的。
“儒家思想中的‘人’是‘歷史人’:人的‘自我’浸潤在以‘時間性’為基礎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之中。所以,儒家思想中的‘歷史意識’特別強烈。 儒家的歷史意識植根于深厚的時間感之中。 ”[7]作為儒家思想的開創(chuàng)者,孔子非常珍視歷史經(jīng)驗,注重從史實中發(fā)現(xiàn)變與常,從而把握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進程。好古是孔子歷史觀的出發(fā)點。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 ”(《論語·述而》)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保ā墩撜Z·述而》)孔子只傳述舊聞而不創(chuàng)制新章,篤信古代的典章禮樂。他之所以學識淵博不是因為天生的稟賦, 而是因為孜孜以求地向古人學習。 孔子恪守古人言行一致的品格。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 ”(《論語·里仁》)古人不輕言,怕不能躬行,他們把言行分離視為一種恥辱,警示人們應該訥于言而敏于行。孔子一生都把維護、復興周禮當作自己的歷史使命。子曰:“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論語·八佾》)周代因襲夏、殷二代,有所損益,形成了更加完備的禮樂制度,得到了孔子的認同。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保ā墩撜Z·泰伯》)周公之才無驕無吝稱得上是美德,如果有人恃才凌人,私才不及于人,那么就是無德,也就不足觀了。 孔子的學生也是認為如此,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論語·學而》)先王之道的好處在于用禮能和,事情不分大小,都按禮的要求進行。 孔子對堯、舜、禹等先圣同樣推崇備至,稱贊他們的功德。 子曰:“大哉! 堯之為君也。 巍巍乎! 唯天為大,唯堯則之。 蕩蕩乎! 民無能名焉。 巍巍乎! 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保ā墩撜Z·泰伯》)孔子慨嘆堯之為君,德行甚高,又有法度,堪與天相比擬,民眾無法言語稱道。 子曰:“巍巍乎! 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保ā墩撜Z·泰伯》)孔子也對舜、禹擁有天下而不徇私的高尚品德贊嘆不已??鬃舆€特別重視古代典籍。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保ā墩撜Z·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 ’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 ”(《論語·為政》)孔子在此引用《詩經(jīng)》和《尚書》來闡述自己讀詩和從政的感悟。
如上所述,《論語》中闡發(fā)求學問道、修身養(yǎng)性、生命倫理、處事原則、歷史經(jīng)驗時所涉及的時間話語無不是圍繞人、以人為中心展開的,人是這些活動的主體,時間是這些活動的背景,人們在時間的尺度下通過運用時間、把握時間,孜孜不倦地求知,借鑒歷史的經(jīng)驗,正確地為人處事,涵養(yǎng)心性,升華生命。在這種人與時間的關系中,時間是人的存在方式,人是時間的目的。
這種對時間的人文敘事方式與古希臘先哲對時間的認知有著明顯的區(qū)別,例如,亞里士多德在他的著名自然哲學論著《物理學》 里面是這樣描述時間的:“當我們感覺到現(xiàn)在只是作為個一,并且,既不作為運動中的先與后,也不作為時間的先與后的同一,我們就不認為有什么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 因為沒有任何運動。若是我們感覺到先與后時,我們就說有了時間。 因為時間乃是就先后而言的運動的數(shù)目。 因此,時間不是運動,而是運動得以計量的數(shù)目。 ”[8]
在迅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社會,競爭日趨激烈,著眼于生存和生活的各種現(xiàn)實問題, 人們的大部分時間被用來創(chuàng)造物質財富和享受物質財富,“時間就是財富,效率就是生命”的財富時間觀念被奉為圭臬,人們忽略了對生活意義和生命價值的追問和求索,人生的意義也就顯得蒼白無力。 人文特色的時間觀念正與之相反, 它時刻警醒人們時間就是生命和生活的全部過程, 在走出物質財富的困境后還應追尋更高的人生境界,通過科學有效地把握時間,尋求和實現(xiàn)人性、人倫、人道、人格。正如現(xiàn)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方東美先生所言:“整個宇宙, 無論它被分割成多少領域——自然界或超自然界, 現(xiàn)實界或理想界,世俗界或神性界,在中國人文主義看來,都是普遍生命流行的境界, 這種大化流衍, 范圍天地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而人類承天地之中以立,身為萬物之靈,所以在本質上便是充滿生機,真力彌漫,足以馳驟揚厲,創(chuàng)進不已。換言之,中國的人文主義,乃是精巧而純正的哲學系統(tǒng),它明確宣稱‘人’乃是宇宙間各種活動的創(chuàng)造者及參與者, 其生命氣象頂天立地,足以浩然與宇宙同流,進而參贊化育,止于至善。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