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瑋
(北京理工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1)
《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標法》第十條第一款第八項所規(guī)定的“不良影響”為商標禁止注冊的絕對事由之一,由于在司法實踐中缺乏統(tǒng)一的解釋,該條款的適用一直處于存在爭議的狀態(tài)。為了探究“不良影響”的內涵與外延,需要從法解釋學出發(fā),回歸法律本意。知識產權屬于《民法典》第五章民事權利,《商標法》應貫徹民法精神,[1]恪守民法所確立的原則?!爸R產權法制的運作,一直處于民法的陽光普照之下。離開民法的制度觀照與理論滋養(yǎng),知識產權的實踐寸步難行。”[2]因此本文對“不良影響”條款的考察,格外注重落腳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語境,以公序良俗原則為指引進行理解。本條款的適用,也應在充分考慮公序良俗原則的基礎上,從一般公眾的視角出發(fā),原則上關注符號本身,同時區(qū)別于特定民事權益,并合理把握與其他禁止事由的界限。
1.適用前提不一
現階段,基于管轄規(guī)則,商標行政案件一審歸于北京知識產權法院管轄,因此該法院的此類判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明“不良影響”條款適用的現狀。
通過分析發(fā)現,雖然都引用了《商標法》第十條第一款第八項的“不良影響”,但是在不同的案件中,法官在適用該條款時選擇了不同的前提和理由。適用前提包括:1.僅考慮標志;①2.考慮標志使用的商品或服務;②3.考慮申請人是否屬于惡意搶注。③
2.文書說理模糊
通過對適用本條款的裁判文書的考察,發(fā)現在涉及“其他不良影響”的具體認定時,說理明顯不夠充分。為了更直觀地說明這一點,筆者對2017年1月1日以來的裁判文書進行了檢索,隨機連續(xù)編號,對序號為偶數的文書說理部分整理如下表:
其中相當一部分缺乏對個案具體情形的分析,對于法條是否適用籠統(tǒng)回應,甚至直接作出判斷。在此情形下,即便是一份公正合理的判決也不免給當事人留有存疑的余地。
序號文書說理部分1“有其他不良影響”是指訴爭商標本身對我國政治、宗教、民族等社會公共秩序、社會公共利益存在消極、負面的影響,本案訴爭商標本身并不存在上述不良影響。2系生產經營需要,屬于正常市場行為,原告主張的惡意摹仿、復制原告持有的引證商標,系在商標注冊中產生的糾紛,沒有其他不良影響。3本案中,訴爭商標由英文文字“RogueWarriors”構成,以相關公眾的認知水平,其中的“Rogue”具有“搗蛋鬼;流氓;無賴;流浪漢;劣種的;離群而危險的”等多重中文含義,“Warriors”具有“勇士;武士”的中文含義,雖然華碩公司將訴爭商標中文含義解釋為“俠盜勇士”,但以相關公眾的認知水平,“Rogue”包含“搗蛋鬼;流氓;無賴;流浪漢;劣種的;離群而危險的”等多重含義,訴爭商標中文含義包括多種中文含義組合,其中包含“流氓”與“勇士”的組合。如其中“流氓”與“勇士”的組合,極易使相關公眾對訴爭商標的內涵產生不當誤解,從而對社會公共利益產生消極影響。4訴爭商標內容并非貶義或其他消極含義,也不屬于有害于社會主義道德風尚或者產生其他不良影響的標志。5原告主張保護的涉案服務名稱“叫了個雞”,由謂語動詞“叫”、助詞“了”、量詞“個”和名詞“雞”四個漢字組成,“雞”本身的含義為一種家禽,但在“叫了個”+“雞”的特殊構詞方式形成的語境下,容易使人將“雞”與民間約定俗成的隱晦含義相聯系,從而容易使人產生購買色情服務的低俗聯想。原告在創(chuàng)業(yè)之初為博取消費者和合作伙伴的關注,通過官網、微信公眾號、合作門店等,對外發(fā)布并大量使用“叫了個雞”“沒有性生活的雞”“和她有一腿”等廣告宣傳語,并將“叫了個雞”文字和“小雞”圖案組合使用于店招等處。作為以廣大普通公眾為消費群體、向其提供快餐服務的服務名稱,如此意圖迎合低級趣味、有傷社會風化的不良商業(yè)標識,嚴重違背了社會公序良俗。6考慮到我國政治、經濟、文化的發(fā)展現狀,可能產生不良的社會影響。
1.分歧一:作為兜底條款定性不明
“不良影響”條款應當屬于概括式規(guī)定,“社會主義道德風尚”和“不良影響”都屬于不確定的法律概念,因此在適用時不屬于可以直接適用的典型事項,應當加以解釋?!捌渌涣加绊憽笔嵌档讞l款,并且對于其在商標法中的地位,究竟屬于哪一/哪些條款的兜底,仍然存在爭議。目前主要存在三種觀點:第一,是商標絕對禁止事由的兜底;第二,是第十條第一款的兜底;第三,是第十條第一款第八項的兜底。[3][4][5][6]作為法條中的兜底條款,其本身定性的不明確給司法適用帶來了難題。
2.分歧二:判斷主體如何確認
判斷的主體是“相關公眾”還是“一般公眾”也存在分歧。由于在判斷混淆或者誤認時,作為判斷標準之一的主體指的是相關公眾,這一主體是否可以自然移植到不良影響的判斷中,也是本條款在適用時的問題。
3.分歧三:是否結合特定的商品或服務
大多數案例中,對于不良影響的判斷,僅限于標志本身,而不涉及具體的商品與服務,僅適用于商標標志規(guī)范層面,即商標標志本身傳達或代表的信息是否有“不良影響”。④同時,也有一些案例結合了所使用的商品或者服務進行判斷。
法律未經解釋不能適用,“不良影響”條款⑤由于其模糊性更凸顯出解釋的重要性。如何解讀“不良影響”,如何確定其內涵與外延,體現出特別的價值。
1.知識產權法以公序良俗原則為指引
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民法典》立法的重要指導思想之一,而公序良俗原則恰恰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體現,從字面含義看,公序良俗原則指的是維護社會公共秩序與善良風俗,從而運用法治的力量引導人民積極向上向善。隨著《民法典》的頒布和實施,“公序良俗”被納入法律評價之中并作為可以直接適用的依據,起到延展法律淵源、填充法律不足、彌補法律漏洞以及緩解法律滯后性的作用。在民事活動中,依法尊重公序良俗、維護社會公共利益,是每個公民從事民事行為必須遵循的準則。
《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三條對知識產權的定義和客體的范圍做出了規(guī)定,知識產權屬于民事權利,《商標法》應貫徹民法精神,[1]恪守民法原則。作為《民法典》確立的民法基本原則之一,公序良俗原則自然也成為包括商標法在內的知識產權法所應當遵守的法律精神。知識產權作為重要的民事權利之一,民法基本原則自然已經在知識產權法立法過程中貫穿其中,“蓋天下之事,不難于立法,而難于法之必行?!边@體現出更為重要的,知識產權法具體條款在適用過程中亦需恪守民法基本原則。[7]
商標的主要功能是表明和區(qū)分商品或服務的來源,商標權所保護的不僅是商標本身,從更深層次來講,更是其背后所承載的商譽。商標權屬于私權的范疇,但是商標還是文化生活的組成部分,可以從一個角度反映社會的價值觀、審美觀以及道德觀。作為社會活動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商標的申請注冊當然也要符合公序良俗原則這一社會活動的基本準則。當某個商業(yè)標識明顯帶有侮辱、貶損色彩,或是宣揚不健康的內容如暴力、色情、迷信等,必然是與社會普遍認可接受的公共道德大相徑庭,影響社會公共秩序和公共利益,因而也必然要受到法律的規(guī)制。
2.公序良俗原則與“不良影響”條款的一致性
在商標法領域,通說認為“不良影響”條款是公序良俗原則的體現⑥。從性質來看,商標法屬于廣義上的民法,同樣應遵循優(yōu)先保護社會公共利益的原則,當商標的私人權利與公共利益產生沖突時,優(yōu)先保護的應當是代表不特定多數人的利益的公共利益,而“不良影響”條款即是公序良俗原則在商標法中的具體化。避免商標的注冊和使用中部分經營者犧牲公共利益追求商標標新立異的行為,維護社會的公共秩序和善良風俗是該條款的應有之義。
一方面,商標如有違反公序良俗原則的情形,必然會帶來不良影響;另一方面,屬于不良影響規(guī)制的商標也將落入公序良俗原則的禁區(qū)。個人道德雖然沒有固定的評判標準,但社會的核心價值觀和道德標準扎根中國大地,由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傳承而來,是明確的,典型的體現就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不良影響所強調的是對于公共秩序和公共利益的侵犯,這正是公序良俗原則本質的體現?!安涣加绊憽睏l款與公序良俗原則所提倡和指引的一樣,其目的在于促進社會的健康發(fā)展,確保主流價值觀的引領作用。與此同時,從法律適用的角度看,法律未經解釋不得適用,只有通過引入公序良俗原則,才能使得文字上模糊的“不良影響”條款變得有章可循。
“社會主義道德風尚”并不是一個純粹的法律概念,而是帶有較為強烈的政治色彩。[8]道德風尚指的是在一定的時期,社會主流的道德標準、道德觀念、道德心理以及道德行為的綜合體現?!渡虡朔ㄡ屃x》指出,社會主義道德風尚,揭示的是廣大人民在長期的共同生活中形成的、并且廣泛流行的良好的行為準則和習慣,其他不良影響,意指作為商標構成要素的圖形、文字或者其他要素在政治、經濟、文化、民族等各個方面產生對社會公共秩序或者公共利益的負面、不利影響。[9]
該條款將不良影響與社會主義道德風尚并列,應當理解為立法者認為二者具有一定的內在聯系和相類似的程度,這也體現出了“社會主義道德風尚”對“其他不良影響”的界限劃定。
1.屬于絕對禁止事由
我國商標法實行的是先注冊制,因此注冊對于商標的使用和保護都是重要的保障。而商標得到注冊,需要同時滿足積極要件和避免消極要件。積極要件比如顯著性、便于識別等,“不良影響”條款則屬于消極要件。在消極要件中,禁止注冊的事由又可以分為相對禁止和絕對禁止兩種。這從《商標法》第三十三條、第四十四條和第四十五條的異議、無效的啟動即可以發(fā)現。屬于任何人可以提出的即為絕對禁止事由,屬于在先權利人或利害關系人可以提出的即為相對禁止事由。絕對禁止事由要保護的是標志本身的不可注冊性以及社會利益的考量;相對禁止事由關注的是與在先權利的沖突。由商標法第三十三條和第四十四條的規(guī)定可以推出,“不良影響”屬于絕對禁止事由。
2.宜作為本項的兜底
“不良影響”條款在商標法中的地位解釋為第十條第一款第八項的兜底更為合適。第一,從文義解釋的角度出發(fā),法律文本將“不良影響”與“社會主義道德風尚”兩種字面表述不同的詞組并列于同一項中,即認為二者之間至少有“相提并論”的關系,其他不良影響顯然字面意思是除了有違“社會主義道德風尚”的不良影響,事實上,有違社會主義道德風尚,其中暗含了具有不良影響,這屬于對“不良影響”的示例性列舉。第二,從學理解釋的角度出發(fā),《商標法釋義》中的意見不僅是學理解釋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立法者的態(tài)度⑦,書中表明了其他不良影響的范圍,應限定在對社會公共秩序和公共利益所產生的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消極不利影響。[9]而前七項不需要考慮其影響,只要構成則絕對禁止,即使不具有消極、負面影響也會被禁止。第三,從體系解釋來看,如果認為其他不良影響作為第十條第一款的兜底,那么從立法技術講,似乎應將此單列為一項更符合立法的規(guī)律。第四,本條作為規(guī)定公權力界限的條款,在沒有法律的支持下,作出最為限制行政機關權力的解釋更為妥當。第五,從比較法的角度來看,在巴黎公約“原樣保護”的視角下,“原樣保護規(guī)則”為注冊國在本國拒絕該商標注冊的理由劃定了統(tǒng)一的標準,其中就包括可以依據違反“公序良俗”(即“不良影響”)拒絕注冊,但是公序良俗的判斷標準限于標志本身。如果對本國注冊商標作出了擴大解釋,則在拒絕原屬國注冊商標時可能無法援引,從而可能造成“超國民待遇”,這也是不合理的。
因此,如果將“不良影響”解釋為兜底條款,可以得出“不良影響”實際上是對第十條第一款第八項的兜底的結論。
1.對“一般公眾”的理解應以人民立場為視角
“不良影響”條款旨在對違反公序良俗原則的情形作出否定評價。而公序良俗原則折射和蘊含的,是社會公眾普遍認可、接受、贊同的道德準則。因此,“其他不良影響”的判斷主體,也理應理解為社會公眾,體現出公眾視野下普遍的價值觀念,也就是采用“一般公眾”的概念。例如“THEWALKINGDEAD”案中,法院指出,以公序良俗原則為出發(fā)點考察時,其判斷主體是“社會公眾”,而不是“一般公眾”。⑧比如美國商標審查標志是否“令人反感”的判斷標準,必須從“不必然是多數而是一般公眾的實質性綜合”的角度確定。也有觀點認為,應當采用“相關公眾”的標準,這與傳統(tǒng)商標理論的觀點是一致的。尤其是有關宗教、民族問題的標志,雖然普通的社會公眾可能甚至都無法意識到這些標志的含義,但是這些含義仍然是需要被禁止的。但這一觀點也值得商榷,比如假設這樣的情況,將與佛教的相關標志注冊在肉食或者將穆斯林的商標注冊在豬肉上,雖然這一商品的“相關公眾”并不包括佛教或者穆斯林的宗教人士,⑨但是這些商標仍然需要被禁止。
具體到我國而言,“一般公眾”指的是堅持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擬制群體,與“人民”的概念存在一定的重合。人民利益、人民愿望、人民權益、人民福祉⑩內化于社會公共秩序和公共利益,因此在判斷“不良影響”甚至“公序良俗”時自然要堅持人民的視角,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進而言之,體現在“不良影響”的判斷主體上,選擇與“人民”概念契合的“一般公眾”也是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語境下的應有之意。
2.條款適用時需要結合商品或服務
是否需要結合商品或服務,也是“不良影響”條款在適用時存在的一大難點。在“Going Down”案中,二審法院認為在某些情況下,即使商標標志本身并無不良影響,但是其使用在特定類別的商品或服務上容易產生某些低俗的聯想含義,為了引導全社會樹立向上向善的主流價值觀,充分發(fā)揮司法裁判對于引導社會風氣、弘揚主旋律的作用,在全社會樹立起堅決抵制以打擦邊球的方式迎合“三俗”不正之風的觀念,將此類嚴重偏離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商標認定為具有“不良影響”的情形是完全恰當的。因此,法院在適用“不良影響”條款時,應當結合商品或者服務,對個案作出評判。
1.“不良影響”條款適用應讓位于特定民事權益
不良影響在商標注冊的條件中,屬于絕對禁止的事由,是最為嚴厲的禁止條款。特定的民事權益如果已經被規(guī)定在《商標法》的其他條款中,此時,若適用“不良影響”條款,難免有越俎代庖之嫌。此外,從效力來看,“不良影響”條款和對特定民事權益的保護條款存在效力上的差異,前者的效力要強于后者。如果任何侵犯商標權益的行為都適用此條款,那么,勢必會導致此條款的過度適用和無序擴張,有違立法本意。另外,如果一商標注冊行為既侵害了特定的民事權益,又侵害了社會公共利益,那么需要考慮的是兩者之間的關系,如侵害特定民事權益是導致公共利益受損的原因,那么就應該將其視為侵犯特定民事權益,以特定民事權益涉及的法條對其商標注冊行為作出否定和規(guī)制。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關于審理商標授權確權行政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第3條的規(guī)定正是對這一點的契合。
2.“不良影響”條款的適用應參照公共利益的邊界
這里主要討論的是公共秩序和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的邊界。“在先權利”是指權利人依法取得的先于在后權利產生的民事權益的總稱。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意見》第17條第1款,“在先權利”的保護應當被置于優(yōu)先地位。結合《民法典》,對于“在先權利”要做廣義理解,即不只包括商標權,商標權以外的其他法定權利和利益均可作為在先權利保護。當同時涉及在先權利與公眾秩序和公共利益時,更需要謹慎界定,要嚴格遵守《審查審理標準》中確定的情形,至少屬于其列舉的等價的情形才能適用公眾秩序和公共利益。從商標局近期發(fā)布的公告來看,其對“谷愛凌”等涉及人名的標志予以駁回,理由正是“易造成社會不良影響”,無疑是因為相關姓名已經超越了個人權利的范疇而在全社會產生重大影響。與之類似的,在烈士陳祥榕犧牲后,個別企業(yè)或自然人為博人眼球,向商標局提交了“清澈的愛”注冊申請,國家知識產權局快速果斷地作出駁回決定。雖然“清澈的愛,只為中國”的這個戰(zhàn)斗口號是否能夠成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尚存爭議,但是毫無疑問的是,以“不良影響”條款進行迅速而堅決的反應體現了“不良影響”所規(guī)制的范圍和有效性,同時也體現出“不良影響”條款所保護的超出私人利益的公共秩序和公共利益屬性。
公序良俗原則直接體現在界定公共秩序和公共利益中,這是“不良影響”條款適用時需要遵照的必要前提。如果所謂的“不良影響”并不礙于“公序良俗”,那么便無需進入“不良影響”條款規(guī)制的范圍(或許可以使用其他條款或者民法原則在所不問)。也就是說,“不良影響”條款所涵攝的范圍由公序良俗原則進行限制,公共秩序、公共利益的范圍也應當由屬于社會普遍遵循的“公序良俗”所確定。
3.“不良影響”條款的適用應把握與其他禁止事由的界限
與此同時,我們還需要注意“不良影響”與其他禁止事由的邊界。比如與欺騙性的邊界、與誠實信用的邊界。“不良影響”條款僅適用于商標標志規(guī)范層面,解決的是商標標志本身與公共利益、公共秩序沖突的問題,而有關商標在取得手段上的不正當性,如是否為惡意搶注、是否有囤積商標的意圖,以及是否違反誠實信用等,并非該條款的規(guī)范對象。
第一,與誠實信用的邊界。需要注意的是,“不良影響”條款真正起到規(guī)制作用的“不良影響”的范圍是有限度的,即其規(guī)制的是違反公序良俗原則而導致的“不良影響”。而其他方面的不良影響并不應該納入相應的范疇。譬如,違反誠實信用原則的行為可能也具有“不良影響”,但此“不良影響”非本文所討論的“不良影響”條款中的“不良影響”。誠實信用原則可以作為相對理由不健全時彌補漏洞的條款,但不能用絕對理由中最嚴厲的“不良影響”條款進行規(guī)制。比如,商標惡意搶注的構成要素包含了主觀和客觀兩方面,主觀方面是指商標申請人存在搶注商標的惡意,客觀方面是指行為人實行了搶注他人的已使用同時具有一定影響的商標或者其他在先民事權益。很顯然,我們看到“惡意搶注”或者是誠實信用條款需要考察主觀因素,而“不良影響”條款的公眾秩序和公共利益主要考察的是客觀因素。誠實信用是從主觀意思表示主觀方面在法律層面謀求公平,[10]當然也可能會兼顧客觀方面,而公序良俗主要是從客觀實在方面維持公平,即要求人的客觀的外部行為符合公序良俗的要求,也就是從外部調整人的行為和由行為產生的法律關系,并不要求行為人做到內外一致。違反誠實信用原則的行為導致的結果是行為的相對無效,即賦予當事人可撤銷的自由,這里體現出的是對私主體意思自治的尊重;而違反公序良俗原則不同,法律行為一定是無效的,沒有例外情形存在。[11]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晰地區(qū)分“不良影響”條款和誠實信用原則條款的適用范圍。
第二,與欺騙性的邊界。在一些判決中,法院認為某些商標兼具兩種情形,既“帶有欺騙性”,又符合具有“其他不良影響”的情形,對以上兩個條款進行了重復的適用。事實上,“帶有欺騙性”條款設立目的在于對標志自身描述與實際不相符合的商標進行規(guī)制,“不良影響”條款意在維護公共秩序、維持社會穩(wěn)定,因此,兩個條款規(guī)制范圍完全不同,沒有交叉關系,在另一案中,法院界定了兩者的區(qū)別,同時強調了前文所述的用動態(tài)眼光看待“不良影響”條款的適用,即使在現階段沒有欺騙性,但是商標的注冊和使用可能在未來產生不良影響。
綜上來看,既不必將誠實信用原則與“不良影響”所代表的公序良俗原則對立開來,又不必將二者雜糅在一起。在適用時需要遵循各自的判斷立場,根據不同商標的具體情形作出判斷。雖然我們強調謹慎選擇“不良影響”條款的適用,但是只要存在符合“不良影響”條款的情形,對其的采納和適用是完全符合社會利益的。
商標的注冊申請不僅事關商標權人的商業(yè)利益,有關“不良影響”條款的正確適用還將對維護社會公共秩序和善良風俗發(fā)揮重要作用。商標注冊固然可以追求個性化表達,但無論如何不應突破道德底線,對于打法律和道德擦邊球的惡劣行為應當堅決制止。除了定紛止爭,法院在知識產權司法裁判中更肩負著重要的職責:傳遞正確的價值導向,有效發(fā)揮司法裁判在引導社會風氣、抵制不正之風、弘揚主旋律等方面的引領和導向作用。[12]
與此同時,審判機關由于自身的謙抑性和被動性,往往無法直接干預商標的注冊和使用行為,但是在商標法修訂后,越來越多的行為可以進入到商標評審及訴訟階段。因此,審判機關不僅要通過大量的類案建立協(xié)調統(tǒng)一的審判標準,更要在裁判文書釋法說理上下足功夫,不僅要滿足于“案結事了”,更要充分發(fā)揮司法的價值導向作用,從而倒逼申請人和行政機關合法、合理行使自身的權利(力),維護商標管理秩序和社會公共利益。
商標法第十條第一款第(八)項的適用是一個疑難問題,但是相比于難以適用,更需要防止其成為兜底的“籮筐”。結合公序良俗合理界定“不良影響”的內涵和外延,形成可遵循的判斷標準,才能回歸商標法的本意。商業(yè)自由和個性表達應當受到尊重,而背離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現象也應當加以制止。商標法所關注的不僅有專用權人的利益,也會照顧到社會公共利益的實現。“不良影響”在此基礎上還需要關注與相對事由和其他絕對事由的界限,這一界限正詮釋著“不良影響”的真正含義。
注釋:
①比如本案;又如“東圣革命小酒”,參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7)京行終4918號行政判決書。
②比如“國人福”,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2)知行字第14號行政判決書。
③比如“勞斯萊斯”,參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3)高行終字第77號行政判決書。
④參見(2018)最高法行再90號行政判決書。
⑤《商標法》第十條第一款第八項規(guī)定了“有害于社會主義道德風尚或者有其他不良影響的”標志不得作為商標使用。
⑥不僅如此,公序良俗原則在判斷商標侵權中也具有重要的作用,比如參見上海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2017)滬0115民初74401號民事判決書,法院認為,原告上海臺享餐飲管理有限公司主張保護的“叫了個雞”等商業(yè)標識不具有合法性,亦不構成反不正當競爭法保護的正當法益,無受法律保護的必要性,駁回原告全部訴請。這也是國內首例以違反公序良俗原則駁回原告訴請的商業(yè)標識類知識產權民事案件。
⑦該書前言部分,“《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釋義叢書》是由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組織編輯的一套系列叢書。該套叢書由一系列法律釋義組成。邀請有關專家、學者和部分參與立法的同志編著。該叢書堅持以準確地反映立法宗旨和法律條款內容為最基本要求,在每部法律釋義中努力做到觀點的權威性和內容解釋的準確性。”
⑧參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7)京行終874號行政判決書。
⑨甚至可能是反向的“相關公眾”,即不包括傳統(tǒng)商標法的“相關公眾”,他們既不太可能是消費者也不太可能是經營者。
⑩全面依法治國最廣泛、最深厚的基礎是人民,必須堅持為了人民、依靠人民。要把體現人民利益、反映人民愿望、維護人民權益、增進人民福祉落實到全面依法治國各領域全過程。推進全面依法治國,根本目的是依法保障人民權益。要積極回應人民群眾新要求新期待,系統(tǒng)研究謀劃和解決法治領域人民群眾反映強烈的突出問題,不斷增強人民群眾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用法治保障人民安居樂業(yè)。摘自習近平總書記2020年11月16日至17日在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國政府網http://www.gov.cn/xinwen/2020-11/17/content_5562085.htm,2021年10月17日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