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儉 杰
(西藏民族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咸陽 712082)
劉勰所謂“積句而為章”[1]342,表明句是字與章之間的意義單元,是一篇文章重要的結(jié)構(gòu)單位之一。宣穎認(rèn)為:“《莊子》之文,最難捉摸,字句尤多奇奧?!盵2]1此“奇”概指手法多樣,“奧”則是說手法多樣又導(dǎo)致了句意晦澀、文風(fēng)丕變。《莊子》語體包括寓言、重言、卮言,可以歸為敘事和議論兩種構(gòu)式,以人物為核心敘事架構(gòu)的寓言、重言大都設(shè)在對話體中,對話中的議論成分占比甚少,而卮言的語體功能主要就是議論[3],卮言是“意”,而寓言、重言故事是“象”,莊子思想終在卮言的反復(fù)議論中得以明確。所以分析《莊子》句法,主要涉及的是一些議論說理的段落。作為文哲奇葩,《莊子》思域之廣、思蘊(yùn)之深,非三言兩語可以道盡,故在說理闡義時,多反復(fù)纏繞、層出不窮之句?!肚f子》句群大、句量夥,其常是以分總法與壘基法強(qiáng)化句意,又以熔煉、轉(zhuǎn)折、頂針、典故錘煉句格,還用加倍、倒裝、提振、截短、類句、聯(lián)鎖、旋繞等手法調(diào)適句勢,由此細(xì)描它那博大思想的精密紋理。
句子語意的增減,主要是通過增損句子長短來實(shí)現(xiàn)的。《莊子》常用分總法和壘基法并輔以某種辭格的方式增加句子體量,調(diào)整句子結(jié)構(gòu),不僅詳略得當(dāng),而且增強(qiáng)了句意、展現(xiàn)了情意。
陳骙指出,“數(shù)人行事,其體有三,或先總而后數(shù)之?!蛳葦?shù)之而后總之。……或先既總之而后復(fù)總之”[4]25—26,《莊子》即是如此:先總說,后分層分說;先分層分說,后總說;先總說,再分說,末總說。由此使其說理更加充分、明晰,句式整飭、韻律鏗鏘。
首先,看“先總而后數(shù)之”的“總分”句式,即先總說一句,再或順序或倒序地對此句加以分說詳證。比如《大宗師》篇云:
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
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5]241
先總提一句來簡言刑、禮、知、德,后分做詳釋,順序不變。再如《秋水》篇云:
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
是故大知觀于遠(yuǎn)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向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5]571
先簡言量、時、分、終始,后再詳證,詳略得當(dāng)。
為了包含更多的意蘊(yùn),還會再用上其他手法,以頂針最常見。比如《在宥》開篇即云:
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
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
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
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
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是不恬也;
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
夫不恬不愉,非德也。
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5]377
此段文字,開局“對起”,亮明觀點(diǎn),肯定了“在宥天下”而否定“治天下”,接下來先將“在宥”拆為“在”和“宥”來分別具體解釋,由此引出了“淫性”與“遷德”,再從否定“淫性”“遷德”繞回首句的否定“治天下”。接下來又撇開“在宥天下”詳談“治天下”,即抓住一個正面案例“堯”,一個反面案例“桀”,認(rèn)為他們于世俗之人來說雖有善惡,但對殘害人性來說皆有害。從而完整論證了首句肯定“在宥天下”而否定“治天下”的觀點(diǎn)。還有更復(fù)雜的變式,如《天運(yùn)》篇云: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
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覯而多責(zé)。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義,以游逍遙之虛,食于茍簡之田,立于不貸之圃。
逍遙,無為也;茍簡,易養(yǎng)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游。[5]522-524
從總說“名”“仁義”到略去“名”而分說“仁”“義”,并由此生出“逍遙”“茍簡”“不貸”且分而釋之,可謂層層剝換,文復(fù)生文。這種句式好似一棵大樹分開多條樹枝伸展綿延??傊浴翱偡帧本涫絹斫忉尭拍?,可使文章有詳略、緩急、長短之趣,亦能文勢倍增。
其次,看“先數(shù)之而后總之”的“分總”句式,分說部分多是并列關(guān)系,末尾則用一句話來總結(jié)說明。比如《天地》篇云:
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愛人利物之謂仁,不同同之之謂大,行不崖異之謂寬,有萬不同之謂富。故執(zhí)德之謂紀(jì),德成之謂立,循于道之謂備,不以物挫志之謂完。
君子明于此十者,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為萬物逝也。[5]416
此段文字,分說部分以“之謂”連接,于并列中又有句式的變化,如二字(“無為”“執(zhí)德”)、三字(“循于道”)、四字(“行不崖異”“以物挫志”)皆有,富于韻律節(jié)奏,總說部分更有楚辭之韻(“韜乎”“沛乎”)。類似筆法,如《盜跖》篇云:“今富人……可謂亂矣;……可謂苦矣;……可謂疾矣;……可謂辱矣;……可謂憂矣;……可謂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盵5]1015—1016《天道》篇云:“……德之末也;……教之末也;……治之末也;……樂之末也;……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須精神之運(yùn),心術(shù)之動,然后從之者也?!盵5]475無不如是。
也有給“分總”句式加上排比的,更富意蘊(yùn),比如《齊物論》篇云: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五者圓而幾向方矣。[5]90
此段采用順序,先略后詳。先是分說道、辯、仁、廉、勇,分說時用否定詞“不”以對折方式并排展開。錢鍾書稱之為“丫杈句法”。還有加上頂針的,如《天地》篇云:
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萬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藝者,技也。
技兼于事,事兼于義,義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5]414
此段采用倒序,先詳后略,其由“德—道—事—技”到“技—事—義—德—道—天”,以“技”字為轉(zhuǎn)軸,作頂針式排列,于總結(jié)中又有所分,還增加了新內(nèi)容??傊?,“分總”句式亦極擅蓄勢,其或是眾言聚作一談,或是眾言析為一句,顯得有詳有略、水落石出。
最后,還有“先既總之而后復(fù)總之”的“總分總”句式。比如《天地》篇云:
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顙;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yáng)。此五者,皆生之害也。[5]461
先總說喪失真性有五種情況,再具體進(jìn)行分說,最后再次總說以強(qiáng)調(diào)五者害命。此類頗多,又如《漁父》篇云:
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
非其事而事之,謂之摠;莫之顧而進(jìn)之,謂之佞;希意道言,謂之諂;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好言人之惡,謂之讒;析交離親,謂之賊;稱譽(yù)詐偽以敗惡人,謂之慝;不擇善否,兩容頰適,偷拔其所欲,謂之險。此八疵者,外以亂人,內(nèi)以傷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
所謂四患者:好經(jīng)大事,變更易常,以掛功名,謂之叨;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很;人同于己則可,不同于己,雖善不善,謂之矜。此四患也。
能去八疵,無行四患,而始可教已。[5]1032-1033
再如《人間世》篇云: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
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
是之謂大戒。[5]163
天下有兩大法則不可逃避,一個是命,一個是義,接著具體分析何謂命、義,最后總結(jié)呼應(yīng)首句。由于所言概念新奇復(fù)雜,首句未及細(xì)談,只能總提一下,接著才進(jìn)行分層列段地詳細(xì)論述,而詳說太多又易導(dǎo)致讀者忘了作者在談什么,所以最后還得總提一句來呼應(yīng)首句之論題。
當(dāng)然,三種方式并用者也不少。比如《德充符》篇云: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
圣人不謀,惡用知?不斫,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
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惡用人!(第一層)
有人之形,無人之情。
有人之形,故群于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
眇乎小哉,所以屬于人也!謷乎大哉,獨(dú)成其天!(第二層)[5]224
此段可分兩層,先簡單地用一句話來分說知、約、德、工,再總結(jié)為“四者,天鬻也”,繼以頂針手法釋“天鬻”為“天食”,從“天食”之“天”推進(jìn)到“人”,從而生出總的“有人之形,無人之情”這一觀點(diǎn),進(jìn)而分釋“有人之形”與“無人之情”,并贊嘆之。此段有總有分、有分有總、頂針對比、文復(fù)生文,其間字句轉(zhuǎn)換、文意相生。
“壘基法”,顧名思義,其如蓋房,墻體隨著緊挨的一個又一個磚塊的增加而越壘越高?!肚f子》中隨著內(nèi)容逐漸增多,句子體量也隨之加大,其典型句式包括對照、排比、層疊等,下面舉例析之。
首先,以“對照”顯示差異,比如《胠篋》篇之“子獨(dú)不知至德之世乎”章[5]369,乃以“昔者”12位遠(yuǎn)古圣人之世比照“今日”之世,其言遠(yuǎn)古之世:
當(dāng)是時也,民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
而言今世:
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趣之,則內(nèi)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jié)乎千里之外。則是上好知之過也。
此段“以古例今”地突出了其向往“至德之世”及對今世的不滿?!肚f子》中以“今昔對比”引領(lǐng)對句的例子很多。比如,顏成子游言南郭子綦“今之隱機(jī)者,非昔之隱機(jī)者”;惠施辯題“今日適越而昔至”;伯成子高指斥禹“昔堯治天下,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亂自此始矣”;冉求言己“昔之吾昭然,今之吾昧然”;伯夷叔齊所謂“昔者神農(nóng)之有天下也……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為政”;子張認(rèn)為“昔者桀紂……今謂宰相曰”;等等。據(jù)統(tǒng)計(jì),《莊子》中的“昔”“昔者”共出現(xiàn)了37次,常與“今”相對而出,其多是追溯往日、引用典故以達(dá)到今昔對比、以古例今之目的,而其句量也因之倍增。
其次,以“排比”增強(qiáng)句量的例子更多,于此僅舉其要者。陳骙認(rèn)為:“文有目人之體,有列氏之體。”[4]27比如《大宗師》篇中連續(xù)列出十三氏:“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5]254再如《胠篋》篇列出的“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5]369陳骙又云:“載言之文,又有答問,若止及一事,文固不難,至于數(shù)端,文實(shí)未易,所問不言問,所對不言對,言雖簡略,意實(shí)周贍,讀之續(xù)如貫珠,應(yīng)如答響。”[4]28我們知道,《莊子》中的對話極多,在排比這些對話體時,作者大都注明了問答之人,讀來確實(shí)續(xù)如貫珠、應(yīng)如答響。比如《大宗師》篇之“坐忘”一節(jié)中顏回與仲尼的對話[5]290—292,雖只在首次和末次問答時,標(biāo)出了問者與答者名號,但誰問誰答還是能分清的。然而《莊子》中還有不少對話并未注明問答之人,有些能通過上下文推斷出來,有些則很難推定,如果推斷錯誤,就會產(chǎn)生問題。比如《養(yǎng)生主》篇之“右?guī)煛闭略疲?/p>
公文軒見右?guī)煻@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
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dú)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p>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5]132
第二個“曰”字究竟出自誰口,一直爭議較大,而不同的解釋會牽扯到對此章乃至全篇主旨的理解?,F(xiàn)有三種解釋:一是公文軒在自問自答,二是右?guī)煹拇鹫Z,三是莊子的插語。筆者以為,首先,從《逍遙游》次章“野馬也,塵埃也”一節(jié)來看,莊子的插語一般不會標(biāo)示“曰”字,而是直接作為議論出現(xiàn),且上文已有公文軒之“驚曰”,故此應(yīng)為問答體而非莊子插語。公文軒與右?guī)煹膶υ捄蜐娠舨恍蠓?,這一長一短兩則故事,實(shí)則一正一反互相補(bǔ)充地構(gòu)成了一個小團(tuán)體。長于泥地的野雞寧愿為一食而行十步,為一飲而走百步,也不愿被豢養(yǎng),因?yàn)樵诶位\中雖飲食無憂但不自由。故這則具體比喻顯然是正向例證,就像《逍遙游》篇之“肩吾問于連叔”一則重言故事中,包含了“姑射山神人”的寓言故事和“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與“堯治天下之民”兩則“一句話”式的一正一反用于比襯神人寓言的帶有一定真實(shí)性的重言故事(一個當(dāng)代故事,一個古代傳說)。依此來看,既然澤雉不畜樊中是正向的故事,那么公文軒與右?guī)熞粍t故事就應(yīng)屬于反向例證。事實(shí)正是如此,依照回答可以看出右?guī)熤詴?dú)足,是天使然而非人為之,世間一切現(xiàn)象皆出于自然而然的天,天是一切的根源,人是無法掌控的,右?guī)熤?dú)足亦然。公文軒之所以會問“天與,其人與”,乃是因其不知天人區(qū)別,而答句中則以明顯且肯定的語氣說是“天”,并詮釋了天人之別。故第二個“曰”字應(yīng)是右?guī)煷鹫Z的提示詞,作者顯然在強(qiáng)調(diào)右?guī)煹摹蔼?dú)足”并非人為所致,而是因?yàn)樗`背了自然的“天”。
最后,“層疊”是指一章之內(nèi)疊用相似句式,也叫“累棋”法:“莊叟好用累棋之法?!跺羞b游》篇末段,自‘知效一官’者進(jìn)至‘宋榮子’‘猶有未樹’矣;進(jìn)至‘列子’‘猶有所待’矣;更進(jìn)至神圣之無待終矣?!犊桃狻菲籽陨焦戎浚窝云绞乐?,次朝廷之士,次江海之士,次道引之士,終歸圣人之德,皆一層進(jìn)一層?!盵6]68再如《大宗師》開篇之議論,四言“古之真人”以領(lǐng)起,兩言“是之謂真人”以鎖句,《駢拇》開篇及《胠篋》開篇言“知”,皆是如此。這種句式還多出現(xiàn)于寓言、重言中。比如《山木》篇之“孔子窮于陳蔡之間”章,仲尼先提了四點(diǎn)要求,即“無受天損易,無受人益難,無始而非卒也,人與天一也”[5]692;顏回又依次提問,即“何謂無受天損易”“何謂無受人益難”“何謂無始而非卒也”“何謂人與天一也”[5]692—696;仲尼再依次分析。復(fù)如《天地》篇之“諄芒將東之大壑,適遇苑風(fēng)于東海之濱”章,苑風(fēng)說出“圣治”,諄芒提問“愿聞圣治”,苑風(fēng)由回答“圣治”而帶出“德人”,諄芒提問“何謂德人”,苑風(fēng)由回答“德人”而帶出“神人”,諄芒提問“何謂神人”[5]447—451,層進(jìn)地使文字增繁、語篇增長、語意增多??梢姡梢环较瓤傉f一句,再由對方分開提問,答方按照問方的提問依次回答,這種問答體式增強(qiáng)了篇章的層次感,具有結(jié)構(gòu)篇章的作用。以此句式結(jié)構(gòu)篇章的典型是《秋水》篇之河伯與北海若的七次問答,讀者一觀便知,在此不作分析。
總之,與寓言、重言不同,作為議論的《莊子》卮言主要是通過總分法和壘基法實(shí)現(xiàn)的,自然句量有所增加。關(guān)于反映對象之間的關(guān)系,“對照”是相反,“排比”是并列,“層疊”是遞進(jìn)。當(dāng)然,不是非得增加句子長度才能表現(xiàn)豐富的句意,一些短句因其句法巧妙、形式簡約而具有比長句更豐富的意蘊(yùn),故《莊子》的縮句法、略句法、省字法也很出色,這里先不談了。
“句格”即句子使用辭格后,所呈現(xiàn)出的美態(tài)。陳骙曾言:“鼓瑟不難,難于調(diào)弦;作文不難,難于煉句?!盵4]40為了增強(qiáng)句子的表現(xiàn)力,必須錘煉句格,即以恰切的辭格修飾句子,使辭章更矜麗、有美感。
通過“熔煉”可以淘汰浮詞、倍增文情?!肚f子》中大量的長句、短句、錯句、整句、復(fù)句、疊句、排句、扭句、遞句、環(huán)句、倒句、逆句等可以改變句調(diào)。陳骙云:“鳧頸雖短,續(xù)之則憂;鶴頸雖長,斷之則悲?!肚f子》文句,長短有法,不可增損,其類是哉?!盵4]39劉熙載曰:“文之神妙,莫過于能飛。《莊子》之言鵬曰‘怒而飛’,今觀其文,無端而來,無端而去,殆得‘飛’之機(jī)者?!盵7]41又云《莊子》“文如云龍霧豹,出沒隱見,變化無方”[7]66,“縹緲奇變,乃如風(fēng)行水上,自然成文也。”[7]48即在表彰莊文擅長剪裁句子,正如大鵬飛翔前要蓄勢一樣,先是板滯的長句,繼而驟起短句,或如大鵬降落前借慣性滑翔一樣,先是輕盈的短句,隨后則又為長句。《莊子》文句“長者逾三十余言,短者止于一言”[4]42,如“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間為哉”(《駢拇》)[5]330與“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則陽》)[5]905及“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而擅飾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泰多事乎”(《漁父》)[5]1031,而“一言”者如“齋”[5]153。劉鳳苞評《秋水》篇之“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時說:“‘與人居’一句;‘長子’一句;‘老’一句;‘身死’一句,凡四層各自成句。‘不哭’二字又自成句。二十二字中有六層文法,或三字成句,或兩字成句,或一字成句,以細(xì)碎見奇?!盵8]400作者寫時,隨著氣息有節(jié)奏地浮動,筆下的長句與短句亦交錯而出;讀者讀時,亦是如此。
起句及句間的承轉(zhuǎn)關(guān)系,均需揣摩?!肚f子》善用“雙起單承”和“單起雙承”及“雙起雙承”來拼裁語句。比如,《逍遙游》開篇以鯤、鵬雙起,“是鳥也”后又拋卻鯤魚、單承大鵬;《齊物論》篇之“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前句由上文末句“之二蟲又何知”生出,此處并言“知”與“年”,而其后則只言“年”,可知前句實(shí)為“正意”,后句則為“喻意”;《徐無鬼》篇之“以德分人謂之圣,以財(cái)分人謂之賢。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5]846,以“圣”“賢”并起而單承“賢”。此“雙起單承”法類似禪宗“隨說隨掃”,先說出向上一旨,隨即掃卻向下一旨,取其勝義,托出主旨。而“單起雙承”法類似“隨說隨添”,一個意思還沒說完,又從中生出新意。比如,《在宥》篇之“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yuǎn)矣,不可不察也”[5]411。至于“多起單承”者如《大宗師》篇之“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jī)淺”[5]235。劉鳳苞曰:“‘真人之息’六句,單承‘其息’句,推論一遍,反正相生?!盵8]141像“雙起雙承”者如《齊物論》篇之“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5]72和《人間世》篇之“言者,風(fēng)波也;行者,實(shí)喪也。夫風(fēng)波易以動,實(shí)喪易以?!盵5]168及《大宗師》的“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yǎng)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5]231,這些句子“雄健而雅,宛曲而峻,整齊而醇”[4]41,節(jié)奏熨帖、氣勢生動。
劉熙載曰:“滔滔汩汩說去,一轉(zhuǎn)便見主意,《南華》《華嚴(yán)》最長于此?!盵7]322《莊子》常于轉(zhuǎn)折處有頓挫之筆。如《人間世》篇中顏闔將去做太傅,但面對天性殘暴(即“其德天殺”且“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的太子,蘧伯玉告之曰:“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盵5]172開始提出外在應(yīng)該是順從的,心里也應(yīng)該是和氣的,但不能過度,外在順從久了就會內(nèi)化為一種委曲求全的心理,而心里和氣一旦外露就會被人當(dāng)成是想獲取名聲,二者都是隱患。這種度的把握,是為了不至于陷入螳臂當(dāng)車、養(yǎng)虎者、愛馬者之類喪身殞命的悲慘境地。
還有《山木》篇與《人間世》篇旨頗似,實(shí)際更進(jìn)一步。首章“莊子行于山中”,文勢曲折,共有四轉(zhuǎn)[9]。此山中大木與《人間世》篇之櫟社樹和商丘之木,皆因不材、無用終其天年,現(xiàn)在不鳴之雁卻被烹殺,說明僅是無用不能總是避害,故以大雁因不材亡轉(zhuǎn)掉大木以不材存。雖以“處乎材與不材之間”轉(zhuǎn)掉大雁因不材亡,可“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即處材與不材之間,似乎接近大道,實(shí)難完全免除禍患,故其“一轉(zhuǎn)撤去上文”[8]447。又從“材與不材之間”轉(zhuǎn)至:“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yù)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5]670若能順應(yīng)自然而遨游于至虛道境,把外物視為物而不被它役使,則將不受物累,即能永絕禍患。但說完“乘道德而浮游”“物物而不物于物”后,筆鋒再轉(zhuǎn):“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鄉(xiāng)乎!”[5]670萬物的情狀、世事的變化都是相對的、“物”的層面,故還得站在“道”的層面,歸向大全之道德而不拘守一方。此寓言僅三百余字,卻以“材”為綱,文意抑揚(yáng),轉(zhuǎn)換無窮,從“不材”可以終其天年,轉(zhuǎn)到“不材”無法完全免禍,再從“材與不材之間”轉(zhuǎn)到“乘道德而浮游”,一步步推出“道德之鄉(xiāng)”的結(jié)論。故劉鳳苞評之曰:“此與內(nèi)篇‘櫟社’‘曲轅’各段異曲同工,而用意更為精妙?!盵8]449
頂針是用前一句的結(jié)尾詞語作后一句的開頭,或用前一段末尾的句子作后一段開頭的句子,使前后語句首尾概念互釋、文意蟬聯(lián)。前已提及,此為專論。如《大宗師》篇“南伯子葵問乎女偊”章云:
吾猶守而告之,參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dú);見獨(dú),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5]260
作為聞道者的女偊即以頂針提出學(xué)道步驟。接著南伯子葵又問此從何而來,女偊亦以頂針句式追溯源頭:
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于謳,于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5]263
再如《天運(yùn)》篇之“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以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5]504?!吨翗贰菲安炱涫级緹o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5]616—617。從“無生—無形—無氣”到“有氣—有形—有生”,對應(yīng)成頂針式回環(huán)。宋人羅璧認(rèn)為《至樂》篇之“種有幾……人又反入于機(jī)”[5]627一段,其中“生物凡十八變,而句法十五易,妥律中雜屈曲,是以其語可味后人以東西南北行文者甚多,平鋪直敘外更無委屈?!盵10]526。其“味”即由頂針?biāo)删汀?梢姡@種頂針辭格是一步步逐漸地邏輯演進(jìn),適合表現(xiàn)一個具有步驟性、階段性演變過程的事物。
其變式如《山木》篇之“形莫若緣,情莫若率。緣則不離,率則不勞。不離不勞,則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5]688。由“形—情”生出“緣—率”,再由“緣—率”生出“離—勞”,最后繞回“不求文以待形”。還有《漁父》篇云:
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qiáng)哭者雖悲不哀,強(qiáng)怒者雖嚴(yán)不威,強(qiáng)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
其用于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矣。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飲酒以樂,不選其具矣;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
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于俗,故不足。[5]1036
本段論述“法天貴真”,文字纏繞、說理透徹。從對“真”的概念式解釋入手,即“真者,精誠之至也”,而由否定式解釋“精誠”又帶出了“動人”的倫理舉例。下來是幾組相對概念:“強(qiáng)哭—真悲”“強(qiáng)怒—真怒”“強(qiáng)親—真親”,可見,“強(qiáng)”是一種刻意的、人為的而不同于無心的、自然的“真”的行為。接著,又是頂針式的纏繞來說明“真”之于人理倫常,反復(fù)四事:“事親”“事君”“飲酒”“處喪”,不斷纏繞而又具體深入進(jìn)行解釋,最終逗出“真”之大敵—“禮”。接著,將“禮”歸于“俗”,將“真”歸于“天”,最終得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的結(jié)論。不唯三節(jié)內(nèi)部頂針,三節(jié)之間也是頂針,即“真—真親—事親—禮—真”。
不唯句間使用頂針,段間也常用頂針綴合文字。如《繕性》篇之次章可分五節(jié),首節(jié)云:
古之治道者,以恬養(yǎng)知;知生而無以知為也,謂之以知養(yǎng)恬。知與恬交相養(yǎng),而和理出其性。
夫德,和也;道,理也。德無不容,仁也;道無不理,義也;義明而物親,忠也;中純實(shí)而反乎情,樂也;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禮樂遍行,則天下亂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則不冒,冒則物必失其性也。[5]551
其中,由字而句,交叉相生,即由“以恬養(yǎng)知”“以知養(yǎng)恬”生出“知與恬交相養(yǎng),而和理出其性”,下來又以“德”“道”分釋“和”“理”,繼而撇開“和”“理”,由“德”“道”生出“仁”“義”,再撇開“仁”,由“義”引出“忠”“樂”“禮”,撇開“忠”而歸于“禮樂遍行,則天下亂矣”的結(jié)論,真是字字生意、句句緊密。還有“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道之人何由興乎世,世亦何由興乎道哉!道無以興乎世,世無以興乎道,雖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5]557,其中“世”“道”頂針交疊、比對古今。此篇全是頂針而成,第二節(jié)從“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到“雖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隱,故不自隱”[5]553-557。第三節(jié)首句“古之所謂隱士者”即由上節(jié)生出。第四節(jié)首句“古之行身者”即由上節(jié)末句“當(dāng)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不當(dāng)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5]558生出。第五節(jié)首句“古之所謂得志者”即由上節(jié)末句“樂全之謂得志”[5]560生出。全篇通過上段末句與下段首句之間的相同詞語相互勾連,使得四個意群之間關(guān)聯(lián)密切而無裂隙。
有時頂針也會結(jié)合排比以深化句意。如《在宥》篇云:
賤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陳者,法也;遠(yuǎn)而不可不居者,義也;親而不可不廣者,仁也;節(jié)而不可不積者,禮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為者,天也。(第一層)
故圣人觀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謀,會于仁而不恃,薄于義而不積,應(yīng)于禮而不諱,接于事而不辭,齊于法而不亂,恃于民而不輕,因于物而不去。(第二層)
物者,莫足為也,而不可不為。不明于天者,不純于德;不通于道者,無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第三層)[5]408
此段于其內(nèi)部用的并列,而于句間用了頂針,使句意環(huán)繞相扣。從解說物、民、事、法、義、仁、禮、德、道、天開始,再巧妙引入“圣人”,以“天”字為轉(zhuǎn)軸,反向論說,即將天、德、道、仁、義、禮、事、法、民、物等10項(xiàng)又倒敘一遍,最后再以“物”字為轉(zhuǎn)軸,落到對“天”“道”的解釋和褒贊。此亦鍾鐘書的丫杈句法。這里的邏輯線條很清楚,第一層從“物”到“天”,逐步走高;第二層從“天”到“物”,逐步滑落;作者明顯是在褒揚(yáng)“天”貶低“物”,這也是最后一層的意思。再如《駢拇》篇云:
且夫?qū)倨湫院跞柿x者,雖通如曾史,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于五味,雖通如俞兒,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乎五聲,雖通如師曠,非吾所謂聰也;屬其性乎五色,雖通如離朱,非吾所謂明也。
吾所謂臧者,非仁義之謂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
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跖與伯夷,是同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5]336-337
此為段落頂針。先以“非吾所謂臧也”領(lǐng)一層次,包括并列的四句話;以“吾所謂臧者”又領(lǐng)一層,包括并列的四句話;末尾得出“自見”,再由“自見”生出“不自見”,由“不自見”生出“不自得”,由“不自得”生出“得人之得”,由“得人之得”生出“適人之適”,最后歸于賊人盜跖與圣人伯夷及作者自己都有“仁義之操”與“淫僻之行”??梢?,文章并列、頂針相互為用,層層加碼、剝換,賦予文章一種無可辯駁的說服力。
還有一種“階梯”式頂針,如《外物》篇云:
勞者之務(wù)也,非佚者之所未嘗過而問焉。
圣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
賢人之所以駴世,圣人未嘗過而問焉;
君子所以駴國,賢人未嘗過而問焉;
小人所以合時,君子未嘗過而問焉。[5]944
從“勞者”“佚者”引出“圣人”“賢人”“君子”“小人”,此四種人逐漸降格,同時從“天下”到“世”“國”“合時”,是通過“神人”“圣人”“賢人”“君子”一步一個臺階實(shí)現(xiàn)的。此種句式如同階梯一般拾級7而上或沿階而下,突出了最高處、最低處,因此適合表現(xiàn)具有高低之分的事物的全部過程。
使用典故強(qiáng)化句意、增強(qiáng)韻律,是指引用或化用書本、人言及往昔故事,以加強(qiáng)真實(shí)性的手段。楊舟賢說,《莊子》中最常用的征引方式是“故曰”[11]。據(jù)統(tǒng)計(jì),全書“故曰”共出現(xiàn)了51次,而與征引有關(guān)的達(dá)48例,涉及22篇。有些明顯是作者的話,前面“故曰”二字指“所以說”,表示一種因果關(guān)系:
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逍遙游》)[5]20
故曰:“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天道》)[5]470
故曰:“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天地》)[5]413
即使莊子本人引用時,也常會加上引用詞——“故曰”:
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天運(yùn)》)[5]504
但更多是借他人之口說自己的話,如借孔子之口:
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shù)?!?《大宗師》)[5]279
以老子之名為引用者如:
故曰:“絕圣棄知而天下大治?!?《在宥》)[5]389
故曰:“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胠篋》)[5]365
故曰:“大巧若拙。”(《胠篋》)[5]365
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為,無為而不無為也?!?《知北游》)[5]733
以其他假托人物之名引用的如:
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秋水》)[5]581
以“故曰”為征引外,《莊子》還用了其他幾種形式,比如:
記曰:“通于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天地》)[5]414
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秋水》)[5]563
野語有之曰:“眾人重利,廉士重名,賢人尚志,圣人貴精?!?《刻意》)[5]549
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無功,功成者墮,名成者虧?!?《山木》)[5]682
故《書》曰:“有形有名?!?《天道》)[5]480
故《書》曰:“孰惡孰美?成者為首,不成者為尾?!?《盜跖》)[5]682
可見,《莊子》“故曰”或其他形式的征引之辭都是成熟的思想格言,句式經(jīng)過修葺之后大都整齊、簡練、合律,屬于“所以已言也”,即能止息群言的“重言”,所以重言實(shí)可看成使用典故。
“句勢”即句子的氣勢。為了調(diào)適句子,為使句勢遒勁,《莊子》常以加倍、倒裝、截短增強(qiáng)勢能,以類句、聯(lián)鎖、旋繞增添密度,賦予句子強(qiáng)大的視聽沖擊。
《逍遙游》開篇?dú)鈩莺觊煟骸氨壁び恤~,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yùn)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盵5]2劉鳳苞稱,“此處獨(dú)言其背之大,下文獨(dú)言其翼之大”是“加倍夸張”筆法[8]2。陳繹曾說:“《莊子》‘樂出虛,蒸成菌’,不曰‘虛出樂’。倒一字句法,便健十倍,此作語之良法也?!盵12]1344此后,文人爭相仿效,而“《莊子》文多奇變?!冀?jīng)肯綮之未嘗’,乃未嘗技經(jīng)肯綮也。詩句時有此法,如昌黎‘一蛇兩頭見未嘗’‘拘管計(jì)日月’‘欲進(jìn)又不可’‘君不強(qiáng)起時難更’,東坡云‘追茲霜雪未’‘自謀待君必’‘聊亦記吾曾’,余人罕敢用”[13]244。且《莊子》“文勢、文法,于壯闊浩邁中,一一倒卷,截?cái)嗄骓樦畡荨盵14]87。如《逍遙游》篇的“而后乃今”為“乃今而后”之倒文,以示強(qiáng)調(diào),陸樹芝曰:“連用‘而后乃今’字,見鵬不能與天同體,則不能不有待于息之吹,飛摶雖遠(yuǎn),仍非逍遙之極致?!盵15]3還有此篇“堯讓天下于許由”章,許由拒絕堯治天下之請時曰:“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5]26其為“君歸休乎,予用天下無所為”之倒裝,強(qiáng)烈表現(xiàn)出許由語氣的決絕?!度碎g世》篇之“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5]140亦為倒文,強(qiáng)調(diào)死者之多、政事之亂?!吨翗贰菲按艘约吼B(yǎng)養(yǎng)鳥也,非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也”[5]623,此句直譯,這是以養(yǎng)人的方式養(yǎng)鳥,不是以養(yǎng)鳥的方式養(yǎng)鳥,意思是說,養(yǎng)鳥要遵循鳥的習(xí)性,不能強(qiáng)加人的意志習(xí)慣。前句可改為“養(yǎng)己養(yǎng)鳥”,但后句不能改成“養(yǎng)鳥養(yǎng)鳥”,此處倒裝大概正是為了“己養(yǎng)養(yǎng)鳥”與“鳥養(yǎng)養(yǎng)鳥”相合,使得音律鏗鏘。可見,倒裝將句子截短了,還有“陌生化”的效應(yīng),讀者會因讀不懂而產(chǎn)生陌生好奇感,于是停下來去復(fù)讀其文、揣測其意,由此加深閱讀體驗(yàn)。
“類句”是由相同的字排比成章[16],如《大宗師》篇之首章分四組討論“何謂真人”,皆以“古之真人”起,以“是之謂真人”終[5]233—258,其中幾乎全用“類句”,即第一組連用7個“不”字;第二組連用7個“其”字;第三組既有“不”字也有“其”字,而仍用了8個“不”字,連用了6個“非”字;第四組尤為豐富,10個“乎”字連用,8個“以X為X”句式,至少6個“其”字連用,還連用了13個“得之”??梢?,使用“類句”使得文章整飭,一個類句型就像一個小方塊,這一個個小方塊組成了一個大的拼圖、組合成為更大的集體。
“聯(lián)鎖”指以相同或相似的字句,連接成句群。以有對稱之美的《繕性》篇為例,先對起“俗學(xué)”“俗思”而歸于“蒙蔽之民”以總提全文,即用“俗”字唱起,并用“古”字轉(zhuǎn)下,又以“由是觀之”為轉(zhuǎn)軸,將文章分為兩部分,前引“古之治道者”“古之人”以批判三代俗學(xué)而歸重于返性復(fù)初,后引“古之所謂隱士者”“古之行身者”“古之所謂得志者”以駁倒當(dāng)世俗思而復(fù)歸于性分之樂,末用“倒置之民”照應(yīng)“蒙蔽之民”以收結(jié)全篇[17]496。《刻意》篇亦是,首章連用諸如“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5]539句式起意,而下面全是用“故曰”(6個)或“故”(4個)連接。這種句式在《莊子》中極常見,短句者且不論,以短句作為分隔整段乃至整篇的就有不少,如《大宗師》開篇之議論,四言“古之真人”以領(lǐng)起,兩言“是之謂真人”以鎖句?!睹l篋》開篇從“知”到“知”“圣”再到“至知”“至圣”。常用的有“何以知其然”“嘗試論之”“雖然”等,更多是隨文意變換。
“旋繞”也即“連環(huán)”句法,其如陳骙所說:“文有交錯之體,若纏糾然,主在析理,理盡后已?!盵4]24此類《齊物論》篇中尤多,如“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5]86及下面兩節(jié):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第一節(jié))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珊蹩?,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第二節(jié))[5]72—76
此中“彼/是”“生/死”“可/不可”“是/非”“然/不然”等相對概念在糾纏中趨向真理。此乃《莊子》慣用句式。還有《大宗師》篇之“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yǎng)其知之所不知”[5]231;《駢拇》篇之“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5]337;《秋水》篇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5]579;《山木》篇“物物而不物于物”;《知北游》篇之“物物者與物無際,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謂盈虛衰殺,彼為盈虛非盈虛,彼為衰殺非衰殺,彼為本末非本末,彼為積散非積散也”[5]752,等等,同一個詞反復(fù)纏繞、連環(huán)上升而終盡其理。
綜上,莊生以其妙筆熔鑄奇特想象及深邃思想,形成了密度、氣度、勢能俱佳的文字。因此,細(xì)致分析《莊子》文章句法,不唯是深入理解其思想內(nèi)涵的必由之路,學(xué)習(xí)其創(chuàng)格句法之術(shù)亦可資當(dāng)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用。總之,以今之辭格衡諸古之《莊子》,似有“以今律古”之嫌,然不由此不足以深入地挖掘出《莊子》的藝術(shù)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