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俠
(渭南師范學(xué)院 陜西 渭南 714099)
《史記·十二本紀(jì)》記錄帝王的言行政績,反映朝代變遷的大勢,是全書的綱領(lǐng)。在《殷本紀(jì)》中,司馬遷從十七代三十一王的商王朝歷史中擷取若干重大事件、典型人物,以或潑墨重彩或簡筆勾勒的高超敘事藝術(shù)手法,敘述了成湯、盤庚等賢君使殷王朝興及殷紂王等暴君致國家以衰亡的歷史片段。其《紂王本紀(jì)》詞匯精簡、準(zhǔn)確、寓意豐富,同一詞語在不同語境中具有不同的意蘊,極具表現(xiàn)力,又存在大量的中國古代文化負(fù)載詞,會造成譯入語讀者的閱讀障礙,也給英譯提出更高要求。于是如何選擇合適的英語詞匯準(zhǔn)確傳達(dá)原文之意及其詞語背后的文化內(nèi)涵,如何讓負(fù)載詞被陌生語境者所理解,則成為英譯時必須考慮的難點與重點問題。以此,本文擬從詞匯選擇和文化負(fù)載詞翻譯填充的英譯方法兩方面展開文本分析與翻譯,以期對《史記》英譯及中國古代典籍英譯的同類問題有所啟示。
嚴(yán)復(fù)在《天演論·譯例言》里,提出了“信、達(dá)、雅”三原則,成為翻譯實踐的基本標(biāo)準(zhǔn),其中“信”就是忠實于原著,“達(dá)”就是譯文流暢地道。羅新璋在《翻譯論集》里指出,嚴(yán)復(fù)“首標(biāo)‘信’義,要求譯文意義‘不倍原文’”。[1]而要想達(dá)到“信”,首先得從選詞開始。
楊絳在《失敗的經(jīng)驗》中談到,“翻譯包括三件事 :(一)選字;(二)造句;(三)成章。”[2]“字”是語言的最小表達(dá)符號,“選字”也是一篇翻譯成功與否的關(guān)鍵因素之一。字詞意義非孤立存在,同樣字詞在不同作家筆下,通過不同的組合和上下文,會被賦予不同的色彩、語氣和情緒。翻譯時,譯者如果對原文語言意義、神韻理解欠缺,就會出現(xiàn)誤譯現(xiàn)象。
殷紂王在中國歷史上作為亡國暴君與夏桀并論,但司馬遷在《紂王本紀(jì)》里也對其進(jìn)行了客觀描述,既選擇典型事例重點敘述了紂王“聲色犬馬”“酒池肉林”“炮烙之刑”“距諫忠臣”“挖心比干”的荒淫暴虐,也以白描手法勾勒紂王的才智機敏、體格勇猛、能言善辯的超凡個人才能,僅八百多字,一個豐富復(fù)雜、雙面?zhèn)€性的亡國帝王形象躍然而出?!都q王本紀(jì)》起始即對其個性特點作出總述:
帝紂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出己之下。[3]
從語篇語義上看,前半句以肯定的語氣客觀陳述商紂王的天賦異稟,后半句則暗含否定意味,批判紂王之所以誤國、禍國逐至亡國的重要性格缺陷——恃才傲物與剛愎自用,也為其后紂王屢次“距諫”與殺罰重臣的敘事情節(jié)埋下伏筆。此句的翻譯,一定要注意選詞應(yīng)與原文詞匯在語義、形式和情感色彩等方面保持一致,以盡可能使譯文忠實于原文的內(nèi)容和精神。馮慶華在《實用翻譯教程》中指出:“詞法翻譯時,尤其要注意詞匯感情色彩的翻譯……一般要嚴(yán)格按照原文的精神來進(jìn)行,褒義詞必須翻譯成褒義詞,貶義詞必須翻譯成貶義詞,中性詞也應(yīng)翻譯成中性詞?!乙獙υ闹心承┎o感情色彩的詞語恰如其分的使用褒貶譯法?!盵4]
此句中,大部分詞匯感情色彩較為明顯。如“資辨捷疾” “聞見甚敏”“過人”可以采用帶有褒義色彩的詞匯譯為“born intelligent and quick in response”“his hearing and sight particularly acute ”“his natural abilities extraordinary”; “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為皆出己之下”,可以選擇貶義色彩的詞匯對譯為“He boasted that he was above all his subjects on the ground of capability, and that he surpassed all the people of the whole country on account of reputation ”。但是“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 中的“知”與“言”的翻譯較為復(fù)雜,其本義雖有“充滿智慧的、高明的”“能言善辯的”的一面,但更在于說明紂王文過飾非的性格缺陷,因此翻譯應(yīng)避免使用帶有褒義肯定色彩的詞匯,盡可能與原文上下的語境一致。若僅采用詞義、詞法對等原則,可選擇“wise”和“eloquent”,在《牛津高階英漢詞典》中, “wise”意為“(of people) able to make sensible decisions and give good advice because of the experience and knowledge that you have”“eloquent”為“able to use language and express your opinions well ,especially in public or in debate”。[5]但兩詞帶有濃厚的褒義色彩與積極肯定的含義,從詞性色彩而言則不夠準(zhǔn)確。綜上分析,原文此句可被翻譯為:
Emperor Zhou was born intelligent and quick in response, his hearing and sight particularly acute, his natural abilities extraordinary, and his physical strength equal to that of wild beasts. He was crafty enough to evade reproofs, and voluble enough to whitewash his wrongs.
又如,商紂王“愛妲己,妲己之言是從”,又剛愎自用“距諫”,拒聽逆耳忠言,以致忠臣賢臣不見容,因勸諫或逃或裝瘋或被虐殺的事例,在《紂王本紀(jì)》中例舉了七次:
鄂侯爭之強,辨之疾,并脯鄂侯。
西伯滋大,紂由是稍失權(quán)重。王子比干諫,弗聽。
商容賢者,百姓愛之,紂廢之。
及西伯伐饑國,滅之,紂之臣祖伊聞之而咎周,恐,奔告紂曰……紂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祖伊反,曰:“紂不可諫矣。”
紂愈淫亂不止。微子數(shù)諫不聽,乃與大師、少師謀,遂去。
比干曰:“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蹦藦娭G紂。紂怒曰:“吾聞圣人心有七竅?!逼时雀桑^其心
箕子懼,乃詳狂為奴,紂又囚之。[6]
無論是鄂侯的極力強諫,激烈爭辯;還是紂兄微子、賢臣商容、王叔箕子的直言數(shù)諫,又或是祖伊憂患王禍將及的奔而力諫,及至王叔比干的以死相諫,結(jié)果均已失敗告終,或被殺制成肉干,或無奈逃亡他地,或裝瘋賣傻為奴,或遭黜免被囚,或退隱山林,又或遭挖心慘死之刑。賢者忠臣的一片赤膽忠心、愛國憂民與紂王的暴虐殘忍與剛戾自用形成了鮮明對比。如若將上述七處表意不同但使用的相同詞語——“諫言”,也統(tǒng)一英譯為advise或advice 來進(jìn)行表述,則不僅在語言形式上顯得過于簡單呆板,而且很難展現(xiàn)出敘事情境下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物在當(dāng)時的具體行動和情緒心境,更無法準(zhǔn)確重構(gòu)出原文里表現(xiàn)形式不同的忠臣形象。選擇“reprimanded”“warned” “alarmed” “protested” “run to advise ” “risk my life to remonstrate”等不同翻譯,就更加飽滿、生動、傳神,更有利于表現(xiàn)不同敘事語境下人物的不同遭遇、行為和精神。同樣,紂王的反應(yīng)如果被簡單重復(fù)譯為“neglected” “said”“replied”,很難表達(dá)出紂王面對諫言,從“弗聽”“不聽” “我生不有命在天乎!”到“怒曰‘殺之’”的狂妄暴行及其性格、心理的動態(tài)變化過程。因而,可靈活譯為 “ignored”“rejected” “never listened ”“Emperor Zhou revoked, saying‘I was born with the heavenly might and decrees’” “(Emperor Zhou) became enraged, rebuking,‘I heard there are seven apertures of wisdom in the Saint’s heart.’”。
文化負(fù)載詞又稱文化獨特詞、文化內(nèi)涵詞,是表示某一種文化所特有的事物和概念的詞(詞組),具有高度概念化、時空化和歷史化的特征。王東風(fēng)曾指出:“被交際雙方作為共享的背景知識而加以省略的部分叫做‘缺省’。如果被缺省的部分與語篇內(nèi)信息有關(guān),就叫做‘語境缺省’。而與語篇外的文化背景有關(guān)的,便是‘文化缺省’。文化缺省……會對處于不同語言文化背景中的讀者造成意義真空。他們因缺乏應(yīng)有的認(rèn)知圖式而無法對文本獲得連貫的理解。”[7]這類翻譯即可使用翻譯填充法。填充法本是工藝或藝術(shù)領(lǐng)域中用以填補缺失、空白的部分,以使事物完整的手法,用在此處則指翻譯時為彌補異質(zhì)文化閱讀接受時因“缺省”而出現(xiàn)的“文化真空”,而采用的闡釋、說明、補充其在源語言使用時所省略的文化、歷史等空白部分的方法。
《史記》中有很多蘊含中國古代文化的文化負(fù)載詞,涉及政治、經(jīng)濟(jì)、宗教、文化、禮儀等諸多方面。對于中文讀者來講,通過閱讀語篇內(nèi)的某些信息,可以激活調(diào)動已有的經(jīng)驗和知識,對文本進(jìn)行深層的理解和解讀。然而,對于非同質(zhì)文化群體的讀者,這些文化負(fù)載詞就容易造成理解的偏差與障礙。因此,運用填充法對這些文化負(fù)載詞進(jìn)行闡述性、補充性說明,尤為必要。
如,“炮格”又稱“炮烙”,是紂王所創(chuàng)的一種強迫罪人在燒紅的銅柱上行走的酷刑。《殷本紀(jì)》中記載“百姓怨望而諸侯有畔者,於是紂乃重刑辟,有炮格之法”。 如果采用音譯法,將炮格之刑直接翻譯為“the cruel punishment of Pao Ge”,則很難讓英語讀者深入感受商紂王的暴虐殘忍。此處如采用闡述性填充法,簡潔說明此種刑罰的具體涵義,則更能達(dá)到實際有效的閱讀理解??赏ㄟ^同位填充的方式譯為“the cruel punishment of Pao Ge, forcing men to walk on an oiled bronze pillar, with woods burned beneath”。
又如,西伯以洛水之西獻(xiàn)于紂王,請求廢炮烙的酷刑。紂王答允后,“賜弓矢斧鉞,使得征伐,為西伯”。在中國古代文化中,“斧鉞”是兵權(quán)的象征,西伯被賜予“弓矢斧鉞”就意味著西伯能號召、征伐其他諸侯,對其后來成為西部地區(qū)的諸侯王意義重大。如若直譯為“Emperor agreed and gave Marquis Xibo the axe to fight battles”,對于沒有中國古代文化背景的讀者來講無法體會出這一敘事情節(jié)在全文中的重要所在。翻譯時,有必要進(jìn)行意義補充,以便深度理解原文敘事。可譯為“Emperor agreed and empowered Marquis Xibo battleaxe, the symbol of military power , and with which Xibo was authorized to fight battles and became a virtual Vassal king in the eastern regions”。
類似的文化負(fù)載詞,還有“鹿臺”“鉅橋”“七竅之心”“盤庚之政”等?!都q王本紀(jì)》記載:“(帝紂)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而盈鉅橋之粟。益收狗馬奇物,充仞宮室。益廣沙丘苑臺,多取野獸蜚鳥置其中。慢於鬼神。大聚樂戲於沙丘,以酒為池,縣肉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p>
“鹿臺”“鉅橋”,在中國古代文化語境里是承載特質(zhì)文化涵義的專有名詞,特指紂王不惜加重百姓賦稅徭役,廣羅天下錢財與糧食而專門打造的個人金庫與糧倉。據(jù)記載“(鹿臺)大三里,其高千尺,七年乃成” “散鹿臺之財,發(fā)鉅橋之粟,大賚于四?!?。因此,應(yīng)盡量避免采用直接音譯法,只進(jìn)行一種單純的語言文字轉(zhuǎn)化,而應(yīng)對字詞背后的文化特質(zhì)內(nèi)容進(jìn)行適當(dāng)填充??勺g為“Emperor Zhou increased the taxation in order to cram his high-rise palatial building of Stag Tower with money and jewelry , stored grains of the whole country at a grand and imposing granary named Big Bridge. He filled the palaces with a collection of rare dogs, horses and novelties, enlarged imperial parks and towers at Shaqiu, to put procured rare birds and animals , exotic flowers and trees therein. He despised the spirits and Deities, assembled a great number of play actors at Shaqiu, made a pond of wine, hung the trees with meat of all sorts, ordered naked men and women to chase each other, and had drinking bouts whole nights long”。
“七竅之心” 中的“竅”字亦有深厚的文化內(nèi)蘊?!豆艥h語常用字字典》中解釋為“孔”“洞”,亦可引申為人的口鼻眼耳等器官的孔,如《莊子·應(yīng)帝王》:“人皆有七竅?!盵8]而《殷本紀(jì)》中紂王怒曰:“吾聞圣人心有七竅”中的“七竅”又如何理解?如何英譯?能否直接對等譯為“seven small holes”,亦或是如倪豪士將之譯作“seven apertures”?[9]其翻譯是否如有研究者所言“尊重了源于術(shù)語的文化內(nèi)容和意義”?梳理“七竅”的使用源流,可知這種翻譯其實并未貼近此語匯包含的中國文化內(nèi)蘊。莊子有“倏、忽開混沌七竅之竅”之寓言,《紅樓夢》中用“心比比干多一竅”形容林黛玉的靈悟,時至今日,日常生活中仍有“開竅”“一竅不通”“七竅玲瓏”的表述,這均源于中國古代認(rèn)知方式:心是思維之統(tǒng)帥,心竅越多人就越聰敏、通達(dá)、智慧。因此人言比干有“七竅圣人心”,即有一顆敏看敏聽、通曉大道、蘊藏大智慧的全知全通之心。故, 翻譯時應(yīng)相應(yīng)填充“智慧”“全知全通”之意??勺g為 “I heard there are seven apertures of omniscience and grand wisdom in the Saint’s heart”。
同理,“(武王)封紂子武庚、祿父,以續(xù)殷祀,令修行盤庚之政”一句中, “盤庚之政”的翻譯也應(yīng)采用填充補譯的方法,將帝王心系臣民,以仁德為政的內(nèi)涵呈現(xiàn)出來,從而使讀者更好地體會到中國古代歷史中對于“仁德之政”典范的推崇??勺g為:“Emperor Zhou’s sons were also given fiefs, where they could perform sacrifices to their ancestors, but they were ordered to practice the governance of virtues and benevolence as in Pan Geng Period”。
綜上所述,《史記·紂王本紀(jì)》的英譯中選詞應(yīng)包括對詞意、詞性褒貶色彩的準(zhǔn)確選擇,而對文化負(fù)載詞應(yīng)進(jìn)行必要的背景填充,才能準(zhǔn)確傳達(dá)其意蘊,表現(xiàn)《史記》卓越的語言表現(xiàn)力。這也是可以延及《史記》英譯乃至整個語言翻譯(包括漢譯)能否做到準(zhǔn)確的關(guān)鍵。若不如此,則常常會造成“望文生義、拆字解意”的誤讀。只有譯者注重翻譯與文學(xué)和歷史等學(xué)科的有效融合,才可能做到“忠實與通順”翻譯的同時,揭開時空之隔膜,以更好做到不同語言文化之間的有效傳播與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