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麗 詹寧靜
(南昌大學 人文學院,江西 南昌330031)
從中國比較文學誕生起,它一直在東西文化劇烈碰撞中成長。一開始它就具有西方比較文學所沒有的跨文明視野和國際胸懷,它的發(fā)展更是中國學者立足國內外語境下一步一步探索出來的,最終形成了頗具特色的求異研究。所以,中國比較文學并不是西方比較文學的附庸,而是與西方比較文學一起促使國際比較文學的自我批評和自我發(fā)展。認識到這一點是至關重要的,因為這是我們繼續(xù)發(fā)展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基本立場,本國國情和時代需求是我們研究比較文學的根本立足點。在此,對中國學派與法、美學派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不同以及中國學派在諸方面對比較文學的貢獻試作分析。
歐美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建設,除了與歐美學者基于本國的比較文學研究成果與實踐經(jīng)驗所做的學術總結有關外,還極大地受到他們所處時代國內主流學術理論的影響。
19世紀的法國正如同期的其他歐洲國家一樣,有著強烈自然科學精神,人們對科技的追求不僅僅限于科學本身,而且還將科學方法運用到其他研究領域,甚至塑造其他領域的科學品質,如學科的體系化、學科理論的邏輯化、學科目的的清晰化。誕生于這一時期的法國比較文學,因為其本身不符合科學標準,遭遇了一次嚴重的生存危機。此次危機是由克羅齊、狄爾泰等人發(fā)起的,他們認為,比較文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卻缺乏明確的研究對象、獨有的研究理論和研究方法,這使得它自身缺乏令人信服的科學依據(jù)[1]19。但此次危機非但沒有將比較文學扼殺在搖籃之中,反而推動了法國學者建設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進程。第一,法國學者確立了比較文學的對象。它不是靠主觀臆想拼湊起來的相似的東西,而是有著同源性的文學作品。第二,明確了比較文學的方法論是實證方法。例如文獻考證、科學論證。第三,規(guī)劃了流傳學、淵源學和媒介學等三大研究領域以及其配套的微觀研究方法。第四,進化論成為比較文學的文學史觀,它強化了比較文學史的中心意義和邏輯秩序。例如,法國學派第一部比較文學專著是波斯奈特的《比較文學》,該書以達爾文的進化論為史觀,以社會發(fā)展對文學的影響為依據(jù),逐步將文學的社會生活面擴大,由氏族發(fā)展為城邦,城邦擴大為國家,最后廣于世界。法國學者借助實證主義和進化論的相關理論,不僅使比較文學獲得了科學的含義,還借此有效地回應了克羅齊對比較文學的科學真理性的質疑。
到了20世紀50年代,美國學派批評以實證主義為基石的法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同樣與美國當時流行的學術思想有關。20世紀初,現(xiàn)代主義文學興起,它熱衷象征、暗示等手法,追求語言的晦澀難懂和意義的不確定性,這使得實證的批評方法失去效用。批評家不得不關注文本本身,通過細讀來探索其奧妙,這一研究風氣無疑促進了新批評的興起。并且,西方美學觀念也在這一時期發(fā)生歷史性的變化,在康德那里,美是純形式的;在唯美主義那里,藝術就是純形式的,于是藝術被劃為美的領域,對藝術形式的關注也成了美學領域和文學領域的重點。從理論上來看,浪漫主義、象征主義等批評家已經(jīng)開展了關于文學作品形式因素的相關研究,有意地忽略文學的社會內容。在種種因素推動下,不同于傳統(tǒng)的批評理論的新批評誕生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美國。而美國學派顯然深受新批評和俄國形式主義學派的熏陶,有些成員就來自新批評的陣營,例如韋勒克,有些成員則與新批評的成員保持密切的交流。他們以新批評為學理依據(jù),批評法國學派運用的實證主義方法是一種過時的文學外部研究,脫離了文學的審美本質,即文學形式。同時,主張從美學的角度來探討各國文學的關系,為比較文學研究注入美學元素、文本闡釋和批評精神。
盡管美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所啟用的學理資源即新批評站在實證主義的對立面,強調文學審美批評法和“文學性”,而后者強調科學方法論和“歷史性”,但是,新批評同實證主義一樣,都是西方文論向科學主義轉向的產(chǎn)物。具體表現(xiàn)為:新批評立足文本,排除了讀者反應和作家創(chuàng)作狀態(tài)等難以預測、難以評估的因素;只研究文本的表層結構,不涉及虛幻模糊的詩境這類超越實體層面的領域;對文本的語言和結構等形式因素進行細致、精確、客觀的分析,形成一套標準、客觀、可傳授的使用方法,如“張力”“復義”。美國學者將新批評運用于建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比較文學更加科學化,其主要表現(xiàn)為:它總是追求文學中具有普遍規(guī)律性的東西,導致比較文學學者一定程度上忽視了作家的心理、情感、無意識等主觀因素對文學作品的影響。這與后來出現(xiàn)的結構主義產(chǎn)生了共鳴。由此可見,法、美比較文學學科理論是19、20世紀的西方時代精神的產(chǎn)物,它們也壯大了科學精神在19、20世紀西方人文學科的勢力。
中國比較文學濫觴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當時的中國學者在大學課堂上主要以介紹西方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為主。進入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學者自覺地整理西方比較文學學科理論,專門翻譯有關西方比較文學的理論、歷史和方法論的專著,例如傅東華翻譯了洛里哀的《比較文學史》,戴望舒翻譯了梵·第根的《比較文學論》。由于種種原因,中國比較文學沉寂一段時間,直到改革開放,它才全面復蘇。在這一時期,中國學者一方面繼續(xù)引進西方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相關著作和文章,另一方面也展開了探索建立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道路。之所以要探索建立本土的比較文學學科理論,是因為中國學者發(fā)現(xiàn)法、美比較文學學科理論并不是完美無缺的,不能有效地幫助學者解決在比較文學實踐中遇到的問題。
首先,法國的比較文學學科理論以實證主義為統(tǒng)帥,尋找能夠證明不同文學之間事實關系的實證材料。然而,它作為一種探究文學外部活動的理論,卻無法進入到文學內部,因為文學內部含有大量的無法稱量的因素,這些因素無法通過實證方法得以把握。例如,一直被歸于影響研究的形象學是研究在一國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的他國形象。但是這種他國形象是一種主觀與客觀、現(xiàn)實與幻想的產(chǎn)物,它本身就包含一種不真實的東西,無法被實證證明。后殖民理論學者薩義德就主張,“東方形象”是在帝國主義意識下建構起來的,展現(xiàn)了西方人的殖民幻想,與真實的東方并無關系(1)薩義德指出,西方文化對亞洲和中東長期存在錯誤和浪漫化的印象,這為歐美國家的殖民主義提供了借口。詳參后殖民理論經(jīng)典著作愛德華·W·薩義德著《東方學》,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譯介學同樣也掛在法國學派的名目之下,屬于傳統(tǒng)實證的影響關系研究,但是譯介學涉及在翻譯過程中出現(xiàn)的原始信息的增添、掉落和變形等現(xiàn)象,這些現(xiàn)象也無法通過實證方式得以證明。所以,我們很難把形象學、譯介學都歸于影響研究。
其次,美國的比較文學學科理論以新批評為指導,關注不同國家或民族文學之間的審美關系,探尋復雜文學現(xiàn)象背后的同一框架或者它們所遵循的統(tǒng)一規(guī)律。由于作家和讀者的心理、情感、無意識等主觀因素會導致文本出現(xiàn)變量成分,這不利于學者尋找同一框架或者統(tǒng)一規(guī)律,它們一直被美國學派所忽略。然而,理論上的忽略并不能真正地逃避研究實踐的現(xiàn)狀,積極從事研究實踐的中國比較文學學者逐漸認識到美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存在的缺憾。
上述提到的變量、變異、主觀因素等詞語其實與差異這一概念等同,正是因為不同文明之間的差異、同一文明的不同作家的主觀差異,才會導致在文學交流和文學研究過程中出現(xiàn)許多不可控制的變量。中國學者能意識到這種差異,與上述提到的研究實踐有關,但也不能忽視他們對啟用相關的學理資源的自覺性。
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比較文學的真正發(fā)展時期,出現(xiàn)了中國大陸第一個比較文學研究專業(yè)期刊《中國比較文學》和第一部比較文學專著《比較文學導論》(盧康華、孫景堯),并且于1985年成立了中國比較文學學會。這一時期西方的學術研究發(fā)生了劇變,由結構主義轉向解構主義,解構主義的核心觀念是解構中心,強調差異。西方學者提出解構主義理論,是為了達到自我批評、發(fā)展理論的目的,而中國在接受解構主義理論時,有意識地激發(fā)它在本土的活力,將它與中國比較文學理論的發(fā)展建立關聯(lián)。中國學者一方面充分利用解構主義的去中心思想,解構了法、美在比較文學學科理論中的霸權地位,為運用自身話語權提供哲學依據(jù);另一方面利用解構主義對差異的認同,揭示法、美比較文學學科理論存在的缺憾,使得比較文學學者重視在比較文學實踐中存在的變量因素和變異現(xiàn)象。并且,中國學者試圖讓解構主義與中國傳統(tǒng)文論對話,挖掘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的變異思想,如《周易》的“易之三變”、儒家的“和而不同”等觀念。中國學者認真地從差異觀念看待并梳理這些理論,提取出與之相關的觀念,使它們成為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即變異學的理論生長點。
比較文學變異學以變異性為可比性基礎,確定了自身明確的研究對象和研究范圍:一是語言層面變異學研究,它主要關注翻譯過程中語言層面的變異因素與文化層面上的異質性的關系,將超出媒介學研究范疇的譯介學歸于自己名目下。二是民族國際形象變異學研究,它主張他國形象是一種某國的“集體想象物”,要求學者從文化/文學的深層次模式入手。三是文學文本變異學研究,它關注文學接受過程中出現(xiàn)的美學和心理因素。四是文化變異學研究,它關注文學作品和文學理論過界時出現(xiàn)的文化過濾和文化誤讀[2]。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比較文學變異學一方面將不屬于實證關系的形象學、譯介學納入自身的范疇,使得法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更加明晰化;另一方面也重視作家、接受者在文學活動中的重要地位,以及他們主動參與所導致的文本中存在的變量因素,彌補了一味追求規(guī)律性、結構體的美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缺憾。由此可見,中國學者積極抓住注重差異的國際學術動向,在總結比較文學實踐和反思西方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比較文學變異學,這使得比較文學變異學有著堅實的理論和實踐基礎,同時又有其創(chuàng)新性、當代性。
比較文學的法、美學派,往往從科學主義的立場出發(fā),并先驗地在心理動機上確立了歐洲或者西方文學具有普適性價值的認知模式,因此,無論是法國學派的“國際關系史”的劃分,還是美國學派的“文學性”標準的建立,都是從中心/邊緣、文明/野蠻,或主體/客體、本質/現(xiàn)象等二元關系來進行的文學比較研究[1]26。也就是說,法、美學派遭受外界的質疑和批評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提出的比較文學學科理論存在著某些缺憾,還因為他們狹隘的民族中心主義思想,使得比較文學研究變成了擴張民族文化的研究領域。
美國學派的代表人物韋勒克曾在《比較文學的危機》一文中指出,法國學者有強烈的愛國主義動機,“造成了使比較文學成為文化功勞簿這樣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產(chǎn)生了為自己國家擺功的強烈愿望——竭力證明本國施與他國多方面的影響,或者用更加微妙的辦法,論證本國對一國外國大師的吸收和‘理解’,勝過其他任何國家”[3]129。他的話雖然稍顯尖刻,但也不是信口雌黃。法國學派將影響研究視為建構法國文學的旅程史或貿易史的研究方法,他們關心的是法國文學、法國文學理論和法國作家在國外的影響力大小,法國文學對外來文學和文學理論的改造能力,以及法國文學在歐洲各國橫向文學關系中的中心地位。例如,法國比較文學的創(chuàng)立人J·戴克斯特就曾提出具有濃厚法國中心主義色彩的觀點:“希望各民族文學能夠在不久的將來消滅個性,融合成一個真正的歐洲文學,而比較文學將在這一過程中起到催化劑的作用?!盵4]171從他的觀點可以看出,比較文學研究應當消滅邊緣民族的文學,以保證歐洲文學在世界的中心地位。又因為法國自17世紀以來已經(jīng)成為歐洲文學的中心,建立一個世界性的歐洲文學,實際上是建立一個世界性的法國文學。法國學派的主要人物基亞曾在一些小冊子里寫道:龍沙在西班牙,高乃依在意大利,帕斯克爾在荷蘭。無疑,在基亞看來,龍沙等人不僅在法國非常著名,而且在國外的影響力也很高,比較文學研究應當揭示出這一點。在這種“法國中心主義”思想指導下,法國學派自然只提倡影響研究,因為只有它能為建構以法國為中心的文學網(wǎng)絡提供理論支持和技術幫助。這會導致他們對影響研究存在的缺憾視而不見,對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發(fā)展消極對待。
美國學派對法國的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批評也出自一種私心。由于歷史和政治因素,美國自建國以來一直處于歐洲文化與文學的輻射圈內,與歐洲共同汲取古希臘古羅馬文明和古希伯來文明的養(yǎng)分。并且,美國建國時間相比老牌的歐洲國家要短很多,這使得美國還處于初期探索自身文明的階段,很難一時改變自己是文學影響研究的末端的情況。因此,美國學派提出平行研究這一比較文學學科理論,將比較文學的重點由“歷史性”的影響關系轉向“文學性”的審美關系,這不僅幫助美國回避了自己是歐美文學附屬國的事實,而且使得美國文學在比較文學領域中獲得了與歐洲文學相等的地位。這兩方面可以極大地滿足美國學者的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
自然,無論是法國學派的“法國中心主義”思想,還是美國學派的“美國中心主義”思想,它們都在“西方中心主義”思想的統(tǒng)攝下,這使得法、美提出的比較文學學科理論也服務于“西方中心主義”。法國的比較文學學科理論以實證主義的方式來尋求文學的淵源和美國的比較文學學科理論以文學批評的方式來探求文學之間的類同,都是求同的研究,“這種‘同’的研究又主要是在同一文明系統(tǒng)內進行的,并且旨在把這種同一文明系統(tǒng)內的相同性推廣至其他文明圈,形成所謂歐洲中心主義或西方中心主義的普世價值”[5]。也就是說,東方文明圈在西方文明圈的強大力量下,正在飽受失去自身異質性的痛苦。簡明概括,建立在“求同”思維基礎上的法、美比較文學學科理論在西方中心主義的加持下,成為一種泯滅其他文明圈異質性的工具,這必然使得比較文學成為了西方文學的代名詞。
中國的比較文學卻沒有這種中心主義色彩,其主要原因在于中國比較文學產(chǎn)生于中西文化交流和碰撞的大背景,而不是受西方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影響產(chǎn)生。自近代以來,中國在政治、經(jīng)濟等方面的失利引發(fā)了國內學者的焦慮和恐慌,他們開始探尋救國存亡的途徑,而引進西方文學便是其中的一條。當時,大批學者企圖在中西文化碰撞之中尋求中西文學互比、互視、互補、溝通、融合,乃至重構文學觀念[1]4,出現(xiàn)了許多具有比較意識的文章,例如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紅樓夢評論》、魯迅的《摩羅詩力說》。它們出版的時間大致都在20世紀初,這一時期法國比較文學在萌芽時期,巴登斯貝格等法國學者還在探索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建設道路,美國比較文學的創(chuàng)始人韋勒克還在牙牙學語。因此,中國比較文學的產(chǎn)生是自發(fā)性的,有著中西文化碰撞和交流所引發(fā)的內在驅動力。既然中國學者建立比較文學的初衷是“求新聲于異邦”,那么他們的比較意識不可能是計較文化貿易的法國中心主義,也不可能是消滅民族性的美國中心主義,而是在中西文化碰撞與交流中尋找出一條發(fā)展中國文學的道路的文化焦慮。在這種文化焦慮下,中國學者必然會突破中國中心主義,將視野投向與中國文化和文學有差異的外來東西,尤其是西方文化與文學。
雖然這一時期的中國學者還未自覺地展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建設,但是他們的跨文明視野、尋求差異的比較意識成了比較文學中國學派建立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和一系列方法論的出發(fā)點。這一點,中國20世紀八九十年代蓬勃發(fā)展的比較文學就可以證明。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初步建立,它的理論特征是“跨文明”,它的理論和與之相關的方法論包括“雙向闡釋”“異同比較法”“尋根法”“對話研究”“整合和建構研究”[1]31。這五種研究理論展現(xiàn)了一種思想遞進的過程:首先,“雙向闡釋”是中國比較文學學者在充分思考中西文化發(fā)展不平衡、中西文化交流不暢的情況下提出的解決方案,旨在通過這種方式了解西方文論與西方文學。其次,“異同比較法”“尋根法”都是中國比較文學學者在遵循“求同”又“求異”的研究思想下提出的研究方法,旨在展現(xiàn)中西文化的可通約性和不可通約性。最后,“對話研究”和“整合和建構研究”都是中國比較文學學者在尋求中西文化對話、融合的研究手段,旨在尋求中國文化與文學發(fā)展的生長點。從中可以看出,這里存在著一條明晰的思想脈絡,即由認識差異發(fā)展為尋求異同,再到建構差異主體之間的融合。毫無疑問,它依然保持著五四運動以來中國學者的比較意識。
這種注重差異的學術思維在21世紀依然發(fā)揮著強大的效能。中國比較文學學者基于中國比較文學豐富的理論探究和實踐經(jīng)驗,正式提出以“異”作為可比性基礎的比較文學學科理論——“變異學”。在《比較文學變異學》一書中,曹順慶指出:“比較文學變異學是將跨越性和文學性作為研究支點,通過研究不同國家間文學交流的變異狀態(tài),以及研究沒有事實關系的文學現(xiàn)象之間在同一個范疇上存在的文學表達的異質性和變異性,探究文學現(xiàn)象差異與變異的內在規(guī)律性的一門學科。通過研究文學現(xiàn)象在影響交流以及相互闡發(fā)中呈現(xiàn)的變異,探究比較文學變異學的規(guī)律,將文學研究的重點由‘同’轉向‘異’。”[6]8相較于之前中國的比較文學學科理論,比較文學變異學具有自身的特色:一是它具有強大的整合力,吸收了之前的五大理論的有利因素,包括跨文明視野、辨異的研究思維、研究對象平等地位的研究支點和尋根法。二是它的可比性基礎不再是求同,也不是求同又辨異,而是辨異。三是它的發(fā)展特征不再是共同文學規(guī)律,也不是異同整合體,而是變異的規(guī)律。四是它重視影響研究和平行研究一直所忽視的變異現(xiàn)象,與法、美文學學科理論構成了國際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漣漪式發(fā)展,這比之前的五大理論更具有國際影響力。
總而言之,由于民族中心主義和西方中心主義思想,法、美學派要么逃避文明之間的差異,拒絕異質文明進入研究視野中,要么擴大西方文明勢力,遮蔽其他文明的異質性,這導致他們對本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存在的缺憾視而不見,最終不利于國際比較文學學理論的發(fā)展。而中國比較文學一開始就誕生于東西文明之間的沖突與交流之中,這一大背景不可能成為滋養(yǎng)中國中心主義的搖籃,反而成為中國比較文學學者尋求差異、跨越文明的思想土壤。中國學派正是基于這一點,不僅沒有走上法、美學派的老路,而且探索出了一個全新的比較文學學科理論。它既符合中國的內在發(fā)展需求,又推動了國際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發(fā)展。
世紀之交,西方有一些學者已經(jīng)開始認識到:一旦比較文學被西方中心主義所把控,它很容易成為西方推行文化霸權的工具。意大利比較文學學者阿爾蒙多·尼希提出了比較文學去殖民化的口號,主張西方文化應當與其他文化多溝通、多交流,這不僅有利于西方文化以他者視角審視自身問題,也有利于比較文學的發(fā)展[1]12。薩義德在《東方學》一書中分析了西方話語霸權與西方文化中的東方形象的關系,他認為,東方形象不是真實的東方形象,而是西方想象中的形象。在西方視野下,東方是野蠻的、落后的、未開化的。塑造這種低劣的東方形象可以合理化西方的殖民活動,滿足西方的殖民意愿。當然,這些學者的言論并非空穴來風。
自近代以來,由于西方已經(jīng)獲得了國際政治、經(jīng)濟的中心地位,不少西方人認為,西方之所以獲得極大的成就,是因為西方文明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文明。法、美學派為了使比較文學研究符合自身心理(即西方中心主義),建立了以求同為特色的比較文學學科理論。而他們求同,求的是與西方文明相同,這就造成了西方的比較文學實踐中常有的兩種現(xiàn)象:一是只研究西方文明圈內的民族或國家文學的影響關系或審美關系,拒絕承認其他文明圈的主體地位,也不考慮東方文學對世界文學的貢獻;二是只承認西方文明的普遍性,其他文明圈成為佐證西方文明的材料。不少西方學者在比較文學研究中持續(xù)輸出西方文明,同時壓迫其他文明。這就能解釋為什么法國著名學者洛里哀在其著作《比較文學史》中發(fā)出這樣的言論:“理智中的世界主義將消滅民族間的差異。人類文明要探尋它自己的道路,堅定地毀滅地方的各種變異。人物性格政治正在消失,特征正在萎謝,每個地方的每一個人都開始酷肖他的伙伴;漫游世界的旅人發(fā)現(xiàn)社會上的民俗人情已經(jīng)很少差異和別致的細節(jié),這些只有研究古代的學者才能找到?!盵7]352
不過,在21世紀的今天,西方再也不能安然地處于權力高峰,我們可以看到東方文化的重新崛起。隨著民族解放運動的興起和帝國殖民體系的崩潰,東方國家的文化開始復興,中國學者自覺反思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中存在的全盤西化的情況,重新堅定對儒家文化的信念,并積極重構中國古代文論話語,以尋求中西文化的平等對話。馬來西亞恢復了本族土語的國語地位,以色列經(jīng)過努力而使古希伯來語成為民族通用語[8]。這一輪東西方文化的新較量必然會將不同文化之間的沖突與碰撞放置在學術的前端,進而引發(fā)了不少西方學者的擔憂,亨廷頓便是其中一員。他曾預言,東西文明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沖突,它會導致世界爆發(fā)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恰逢此時,美國發(fā)生了9·11事件,這被西方認為是一次文明沖突造成的悲劇,這無疑加劇了西方學者悲觀消極的情緒。事實上,看似是文明之間的不可調和的沖突,實質是邊緣文化不滿西方的文化霸權,因而發(fā)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反攻。如何使不同文明之間和平共處成為迫在眉睫的時代問題,強調世界性胸懷的比較文學本應該承擔調和不同文明之間沖突的使命,但是由于西方比較文學學者仍然不肯放棄西方文化在世界中的霸權地位,西方的比較文學依然保持世紀之初的形態(tài),不合時宜的西方比較文學理論自然無法承擔不同文明之間對話、溝通和交融的當代使命。
與西方比較文學不同,中國比較文學一開始就誕生于東西方文明的沖突與交流之中,中國學者建設的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也旨在有效地處理不同文明之間的沖突與交流,尋找多元文明共存共生的通道。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曹順慶提出這樣的觀點:“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的基本特質,就在于討論這種跨越中西異質文化的文學碰撞、文化浸透、文學誤讀,并尋找這種跨越異質文明的文學對話、文學溝通,以及文學觀念的匯通、整合和重構?!盵1]30這樣說來,中國比較文學或許是一支調和不同文明之間的沖突、維護世界和平、建構“和而不同”世界的重要力量。
先看中國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跨文明研究,它包括了“雙向闡釋”“異同比較法”“尋根法”“對話研究”“整合和建構研究”。首先,法國學派跨越了國家這一界限,美國學派跨越了學科這一界限,而中國學派跨越的是文明這一界限,跨文明研究真正地將不同文明之間的文學關系納入研究視野中。其次,它為異質性文明之間的對話和融合提供了具體的操作方法,如闡發(fā)法、異同比較法、尋根法、提問法(屬于對話研究)、理論架構法、附錄法、歸類法、融合法(都屬于自整合建構研究)。最后,它始終強調不同文明作為研究對象的平等地位,這使得比較文學既不可能重演西方中心主義,也不可能宣揚中國中心主義。在21世紀中國提出變異學研究更是有力地打擊了各種中心主義。一是,它強調任何文明作為接受者,與作為傳播者的其他文明有著一樣的主體地位,其依據(jù)為文明的異質性天然是文化過濾和文化反思機制的中樞,它能夠促使本國學者對外來文明進行主動的、有選擇性的接受和改造。二是,它強調尊重差異、認識差異、探尋差異,積極地擴大自身比較視野,這使得一直被中心文化壓制的邊緣文化重新獲得關注和重視。三是,它不僅強調不同文明之間的溝通和融合,而且主張不同文明之間的平等共存,構建一個“和而不同”的世界文化生態(tài)。
尤其關鍵的是,中國的比較文學學科理論不僅為處理不同文明之間的沖突與交流提供學理依據(jù)和操作方法,更是從根本上改變了西方在比較文學中一家獨大的局面,有力地沖擊了西方的霸權話語。并且,隨著中國聲音在比較文學中越來越響亮,越來越多的國家或民族必然會受此感召,挑戰(zhàn)西方的絕對權威,為發(fā)展和完善比較文學提出獨到的見解和建議。鑒于此,比較文學極大可能成為世界各國或各民族之間開放交流和平等對話的理想場域,從而緩解世界文明之間的沖突和碰撞。從這樣的趨勢來看,洛里哀和亨廷頓的預言都不可能成為現(xiàn)實。
總之,由于癡迷西方文化霸權,法國學派和美國學派無法有效地應對國際文化當前的局面,于是,一向重視不同文明之間溝通和交流的中國學派承擔起了時代使命,提出了能夠為世界文化多元化發(fā)展、世界文明和平共處的比較文學學科理論。在某種意義上,中國比較文學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其本身就挑戰(zhàn)了西方在比較文學中的霸權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