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飛海
(華東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 江西 南昌 330013)
1927年9月27日,身心疲憊的魯迅偕同愛侶許廣平?jīng)Q然地離開廣州前往上海。按照預定計劃,魯迅在上海原本只是“小住”,再圖打算,不承想上海這座東方“魔幻之都”卻成了他生命最后十年的居留地,也成為他文學活動的重要空間。在上海十年,魯迅先后結集出版了《而已集》《三閑集》《二心集》《南腔北調集》《偽自由書》《花邊文學》《且介亭雜文》《且介亭雜文二集》《且介亭雜文末編》等集子。對于自己在上海時期的雜文創(chuàng)作情景,魯迅于1935年12月在《且介亭雜文二集·后記》中曾有過回顧:“我從《新青年》上寫《隨感錄》起,到寫這個集子的最末一篇止,共歷十八年,單是雜感,約有八十萬字。后九年中的所寫,比前九年多兩倍;而這后九年中,近三年所寫的字數(shù),等于前六年。”[1]466由此可見,上海時期的魯迅在雜文創(chuàng)作方面是十分用力的。
整體上看,魯迅這一時期的雜文主要是“暴露上海的惡劣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和“對于上海作為一個商業(yè)發(fā)達的現(xiàn)代都市的社會問題進行揭示與批判”[2]。這種創(chuàng)作內容顯然與魯迅豐富而切身的上海體驗有關。魯迅曾說:“文藝大概由于現(xiàn)在生活的感受,親身所感到的,便影印到文藝中去?!盵3]117毫無疑問,魯迅的上海體驗是多方面的,但從具體類型來看,市民日常生活體驗、租界體驗和革命體驗是最顯著的,深刻地影響了魯迅后期的雜文創(chuàng)作。
魯迅在上海獲得的市民日常生活體驗是基于他個人身份的巨大轉變。此前,如在北京、廈門、廣州等城市居留時,魯迅主要是以政府官員或大學教員的身份安身立命的。其實,魯迅來到上海后是有很多機會延續(xù)之前的身份,但魯迅果斷拒絕了一些大學和機構的聘請,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自由撰稿人的身份,由此開啟獨立自主的職業(yè)作家的生活方式。
關于魯迅這種身份轉換的原因,過去很多研究者認為是魯迅見慣了太多的黑暗、恐怖和血污,不愿意與那些掌握生殺予奪權力的政府官員和所謂高人一等的學院派知識分子為伍,這時的他需要有一個更純粹和更自由的空間去揭示社會現(xiàn)實和審視中國文化。毋庸置疑,這種分析抓住了魯迅作為思想家的本質。但也應注意的是,魯迅在堅持個人思想自由的同時,也需要考慮他作為一個自然人所需要的基本生活資料,畢竟生存是人生的第一要務。而當時的上海作為“現(xiàn)代性觀念的‘文化產品’的中心,一個集中了中國最大多數(shù)報紙和出版社的城市”[4],為魯迅選擇自由撰稿人的身份提供了極大的可能,換言之,魯迅通過寫作可以養(yǎng)家糊口。自近代以來,隨著報刊業(yè)的迅速發(fā)展和稿費制度的完善,一大批涌入上海卻不愿再通過官方開設的渠道而擠進政府機關的知識分子憑借個人的寫作能力是可以謀生的,而且同樣能獲得社會的認可,進而實現(xiàn)自身的人生價值。但從身份屬性來看,自由撰稿人無疑屬于普通市民的范疇,是無權無勢的階層。魯迅自覺地將自己此前體制之內的身份轉變?yōu)轶w制之外的自由撰稿人,意味著他已開始有意性地將自己定位為城市的市民階層,其目的則是擺脫體制束縛而由此近距離觀察和體驗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
其實,魯迅選擇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在他個人的日常生活中還是存在風險的。盡管以魯迅當時巨大的文名和聲望,他的文章和著作自然不愁市場銷路,稿費收益亦不會太低,但面對當時詭譎紛擾的上海,尤其是嚴酷的書報出版管控制度,魯迅的稿酬收入有時也難以保障,經(jīng)濟開支不免捉襟見肘,日常生活中的一些需求也難以實現(xiàn),生活時有苦楚。如在拉摩斯公寓被炸壞后,魯迅幾度欲換房,皆因“屋少費巨,殊非目下之力所能堪”[5]287而無可奈何。家庭日常生活的經(jīng)濟壓力,使得魯迅對自己的每一筆稿費和版稅都十分重視,對報刊未及時寄送稿費頗在意:“《說報》于我輩之稿費,尚不寄來,殊奇?!盵6]425對自己勤于編譯書稿的目的,魯迅也不像某些自命清高的文人那樣遮遮掩掩,反而很坦誠地對人說“只是為了吃飯而已”[7]360。倘若我們翻開魯迅上海時期的日記,不難發(fā)現(xiàn)記錄最多的就是日常生活中各項具體的收支狀況和家庭瑣事的煩惱。尤其是在兒子周海嬰降生后,為了給家人提供更好的物質生活保障,魯迅不得不像普通市民那樣耗費許多時間和精力去面對日常生活中的各種瑣碎和艱辛。為此,對與自己有長期出版合作關系的北新書局,以及私交匪淺的書商李小峰拖欠版稅之事,魯迅不再像此前那樣包容豁達,幾乎采取了錙銖必較的態(tài)度,最后還付諸法律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可以說,魯迅在上海十年中的這些行為不僅說明他在意識上已充分肯定自己的普通市民身份,而且切實地體驗到了作為一名普通市民日常生活的艱難和無奈。正如研究者所說:“魯迅已從精神上獲得了現(xiàn)代城市市民的身份證,身處在一個市民的環(huán)境,經(jīng)歷著一個市民的悲歡”[8]。
正因為這種切實的市民日常生活體驗,魯迅對上海普通市民形象的認識和把握表現(xiàn)出了與其他現(xiàn)代作家的不同。不過需要說明的是,魯迅的這種認識和把握,還主要是通過對上海弄堂里市民的具體日常生活狀態(tài)來確定的。而這又與魯迅本人居住在弄堂中的所見所聞有關。眾所周知,魯迅定居上海時首先就是住在景云里這條長達20多米的小弄堂里,并在這里生活了兩年零七個月又四天。此后搬遷到的大陸新村9號也是弄堂石庫門房子。
作為上海獨有的民居形式,弄堂曾與千千萬萬上海普通市民的生活密不可分。普通市民在這里棲身、交往、謀生、繁衍,乃至死亡。弄堂不僅使成千上萬上海普通市民有了基本的生活和生存空間,而且凝聚了近現(xiàn)代上海獨具特色的市民文化,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沒有弄堂就沒有上海,也就沒有上海人,弄堂成了近現(xiàn)代上海都市最為重要的建筑特色。
從魯迅后期雜文中涉及上海弄堂的文字來看,魯迅對其印象不甚好,甚至可說達到了十分厭煩的地步。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弄堂的嘈雜與喧囂讓魯迅倍感反感和無奈。不管白晝與黑夜,逼仄的弄堂總是人聲鼎沸,喧鬧一片,“只要上海市民存在一日,嚷嚷是大約絕不會停止的”[1]319。如在《弄堂生意古今談》中,魯迅就對弄堂混雜的小商販叫賣聲、說洋話聲、交易買賣聲等嚷嚷之音進行了原生態(tài)的書寫,盡管其間充滿了市井生活的煙火氣息,但缺乏整飭性的無序雜亂也是顯而易見的。這對慣于夜間思考和寫作的魯迅而言,自然痛苦不已,對弄堂厭煩的態(tài)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更為重要的是,在對弄堂市民日常生活的細致觀察中,魯迅發(fā)現(xiàn)了上海弄堂中市民的各種丑態(tài)及其背后的精神實質,認為“上海的小市民真是十之九是昏聵糊涂”[5]313。如《上海的少女》講述了繁華熱鬧的上海,但十里洋場的氣息、洋人的新鮮事物也在弄堂中的各個角落肆意播撒,像追逐時髦、虛榮的陋習就傳染給了上海的少女。她們一邊享受時髦給她們日常生活帶來的便利,一邊又嗔怒男性對自己的輕薄,然而對自身所表現(xiàn)的“自輕人格”卻渾然不知。《上海的兒童》在將弄堂住家的兒童與外國兒童進行比較后,呈現(xiàn)了中國兒童的精神萎靡。在魯迅看來,這與他們家長“任其跋扈”和“奴才傀儡”的兩種家庭教育方式有關;《阿金》批判了阿金這類從鄉(xiāng)村進入上海弄堂做女傭的粗鄙,以及她們軋姘頭卻不知羞恥的行徑;《論“人言可畏”》在揭露了上海小報捕風捉影的丑態(tài)時,也斥責了上海街頭巷尾的老虔婆們對流言的津津樂道,她們也是魯迅一貫批判的“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9]129……在這些雜文中,魯迅對上海弄堂市民形象的描摹可謂入木三分,彰顯了魯迅對上海市民日常生活體驗的深刻,同時也表明他對上海市民的文化精神進行了深入思考。
上海的租界化始自1845年11月英租界的辟設,終結于1943年8月中國國民政府正式收回英美公共租界。在近百年的歷史中,因移民文化、殖民文化、封建文化、商業(yè)文化等的交互作用,上海成為了一座非中非西,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繁華中包藏腌臜的畸形大都市。因不同的個性和追求,置身其間的知識分子自然有著不同的感受和認識,影響了他們的人生抉擇和未來命運。這對魯迅而言,同樣如此。
在上海十年,魯迅先后在景云里、拉摩斯公寓和大陸新村居住。從當時的地域屬性來看,這三處皆是租界的范疇。租界作為近現(xiàn)代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的一種特有的地理現(xiàn)象,剝削掠奪可以說是其本質。因此,當時的上海租界也就成了“國中之國”或“化外之地”,也是西方殖民者為所欲為的場所。這種奇葩荒謬的殖民空間對富有民族歸屬感和使命感的魯迅而言,必然感到極度的屈辱和憤懣,成為他心理上一道永遠無法抹去的印痕。所以在1935年12月,魯迅在對自己創(chuàng)作于1934年的雜文進行編集時,就特命名為《且介亭雜文》,并在《序言》下署“記于上海之且介亭”。其中“且介”乃是“租界”二字各取一半,表明這些雜文創(chuàng)作與當時的租界環(huán)境有關。此后,魯迅還結集出版了《且介亭雜文二集》等“半租界”之作,賡續(xù)之前的創(chuàng)作心跡。
張夢陽曾說:“魯迅改造國民性思想的核心就是反奴性思想?!盵10]從魯迅終生矢志不渝的奮斗目標來看,是為不刊之論。實際上,魯迅在上海租界內看到最多的也就是眾多國民在殖民高壓下所表現(xiàn)出來的奴性,“奴性,成為魯迅的租界文化觀照的關鍵詞。”[11]115魯迅對國民奴性的揭示和批判,旨在“立人”,重塑中國人的獨立自主的個體精神,從而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人。可以說,這也是魯迅上海十年雜文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思想。
魯迅對上海租界國民奴性的揭示,首先是因為他洞察到了上海租界“圈層”化的社會結構。魯迅曾多次說,“上海是:最有權勢的是一群外國人,接近他們的是一圈中國的商人和所謂讀書的人,圈子外面是許多中國的苦人,就是下等奴才”[2]325,“譬如上海租界,那情形,外國人是處在中央,那外面,圍著一群翻譯,包探,巡捕,西崽……之類,是懂得外國話,熟悉租界章程的。這一圈之外,才是老百姓”[12]136。在這里,處在核心層的是外國殖民者,中間層是中國商人、西崽、資產者、官僚士紳及其眾多的幫閑者或幫忙者等所謂的“高等華人”,而處在最外層則是最廣大的苦人、無產者等。由是觀之,上海租界的這種社會結構與中國封建社會“金字塔”式的專制結構并無二致,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依舊存在森嚴的等級和殘酷的奴役。對上海租界的這種社會結構形態(tài),魯迅的態(tài)度是極為憤慨的,曾說:“我們活在這樣的地方?!盵1]221毫無疑問,上海租界的這種“圈層”化社會結構必然導致奴役現(xiàn)象的產生,帝國殖民者通過威逼利誘所謂的高等華人而奴役、壓榨中國的底層民眾。在魯迅看來,這種奴役現(xiàn)象的產生不只是殖民強力的結果,而且與中國悠久的傳統(tǒng)文化有關,因為“中國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3]326。這在根柢上培育了國民的奴性,使之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兩者的結合,進一步造就了“無聲的中國”。
在魯迅后期的雜文創(chuàng)作中,除了繼續(xù)對普通民眾的奴性進行揭示和批判外,魯迅對上海租界某些特有人群的奴性更是予以了特別揭露,其中最顯著的莫過于西崽這類人物?!拔麽獭痹菍ν鈬鴥S民家中的男性華人仆役的一種稱呼,后泛化成一切為外國人效勞、服務、奔走,以外國人為自己主子的中國人。因此,西崽的這種身份屬性使其天然地具有了奴相。魯迅對西崽的奴相有精細的刻畫,認為他們是“倚徙華洋之間,往來主奴之界……但又并不是騎墻,因為他是流動的,較為‘圓通自在’,所以這一種相,有時是連清高的士大夫也不能免的?!麓蟆?歷史上有過的,‘自大,事實上也常有的,卻又為實際上所常見——他足以傲視一切,連‘事大’也不配的人們”[1]367。魯迅精確的概括,使人看到圓通、自大、勢利、善變、無操守是西崽的標簽。但這種標簽形成的根源還在于他們骨子里“事大”的奴性。所謂“事大”,即侍奉比自己更有權勢的主子。在心理上,西崽“覺得洋人勢力,高于群華人,自己懂洋話,近洋人,所以也高于群華人?!盵1]366此外,更為憎惡的是,西崽的奴性還表現(xiàn)在他們欺凌本國弱勢民眾的態(tài)度上。如在《“揩油”》中,魯迅勾畫了他們絞盡腦汁從普通民眾身上撈取油水的種種丑態(tài)。他們之所以如此肆意妄為,無所顧忌,主要是依仗了洋人主子的勢力。這是典型的“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表現(xiàn)。對此,魯迅就說:“‘揩油’,是說明奴才的品性全部的?!盵13]269
“殖民政策是一定保護,養(yǎng)育流氓的。從帝國主義的眼睛看來,惟有他們是最要緊的奴才,有用的鷹犬,能盡殖民地人民非盡不可的任務:一面靠著帝國主義的暴力,一面利用本國的傳統(tǒng)之力,以除去‘害群之馬’,不安本分的‘莠民’。所以,這流氓,是殖民地上的洋大人的寵兒,——不,寵犬,其地位雖在主人之下,但總在別的被統(tǒng)治者之上的?!盵12]319這是魯迅在上海租界發(fā)現(xiàn)的另一類奴性十足的群體,即帝國殖民者豢養(yǎng)的流氓。需要說明的是,魯迅眼中的流氓并非只指市井無賴、地痞惡棍、黑幫打手,更多的“是沒有一定理論,或主張的變化并無線索可循,而隨時拿了各種各派的理論來做武器的人”[12]304。具體而言,“是以奴性的‘無特操’為本質精神特征,以‘有利于己’為根本原則……以強者為主子和靠山,以弱者為對付和欺凌對象,以舊秩序的維持者自命,所用的方法是言辭上的詭辯和武力上的威脅……他們消解了生活中的任何原則性,也擺脫了一切既有道德、原則、規(guī)范的約束,表現(xiàn)出最徹底的相機而行、變化多端的功夫和本領?!盵11]127魯迅曾在《“吃白相飯”》中對這種流氓的形象有過深入的刻畫。所謂“吃白相飯”,即是流氓。他們沒有明確固定的職業(yè),以游蕩為生,不務正業(yè)。然而可笑的是,在上海租界內,“吃白相飯”的還往往被認為是光明正大的職業(yè),人們對其大有崇敬之意。對于這樣一類人,魯迅予以了辛辣諷刺,并從其本質上進行了揭露,認為是“席卷了對手的東西”的“光明正大的職業(yè)”,而手段無非是欺騙、威壓和溜走罷了。不難看到,魯迅認識的流氓與西崽一樣,都是因為依附了主子而欺軟怕硬罷了,他們的奴性是顯而易見的,是需要否定和批判的。
魯迅定居上海時,時值第一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結束,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爆發(fā)之際。更巧的是,魯迅在上海的十年也正是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如火如荼進行之時。盡管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并不肇始于上海,但上海作為當時中國經(jīng)濟與文化的重要城市,在接受國內外革命思潮的影響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再者上海正遭逢帝國主義的肆意蹂躪,激起了廣大民眾的激烈反抗,不斷地掀起了各種革命浪潮,成了中國現(xiàn)代革命史上的重要組成部分。
魯迅雖未親赴戰(zhàn)場參與革命武裝斗爭,但自從17歲決然離開家鄉(xiāng)紹興而“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9]437以來,先后在南京、杭州、北京、廣州等城市就目睹過或經(jīng)歷了各色革命。但遺憾的是,這些革命卻沒有給終生以改造國民劣根性為己任的魯迅多少欣喜,反而徒增了不少疑慮和痛楚。對此,魯迅在1932年底就自己此前的革命體驗作了總結性說明:“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于是失望,頹唐得很了。”[12]468盡管失望、頹唐,但對韌性極強的魯迅而言,并沒有就此消沉而絕望,對中國革命依然充滿希望和期待。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因無產階級隊伍的發(fā)展和壯大,革命熱情開始高漲。在文學界,為了配合革命的順利開展,無產階級革命文學興盛了起來。1927年秋,由蔣光慈、錢杏邨、孟超、楊邨人等發(fā)起的全部由共產黨員組成的太陽社在上海正式成立。他們與創(chuàng)造社成員郭沫若、李初梨、馮乃超、彭康等一起倡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提出了“個人主義的文藝老早過去了”,“代替他們而起的”必定是“無產階級文藝”的口號[14]。這無疑極大地催動了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發(fā)展。但由于倡導者深受共產黨內“左”傾路線的影響,加上未能節(jié)制的內部宗派情緒,特別是一些剛從日本留學歸國的年輕共產黨員作家因對當時中國國情缺乏具體性的了解,所以開始盲目地指摘和批判魯迅、茅盾、郁達夫、葉圣陶等一批“五四”新文學作家。其中對魯迅的斥責措辭尤為嚴厲和粗暴,他們情緒化地判定魯迅“是資本主義以前的一個封建余孽”“是二重反革命人物”,是“有閑階級”。這種無據(jù)且非理性的斥責自然激起了魯迅的強烈反擊,同時也促使魯迅對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進行深入思考。為了進一步認識革命,在反擊的過程中,魯迅開始認真研讀馬克思主義著作,以提升自己的革命理論水平,進而增加反擊的力度。
眾所周知,在接受馬克思主義之前,魯迅是進化論思想的篤定者,這在《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斯巴達之魂》等文中就詳細闡述了進化論的內涵與價值。但是,在廣州目睹了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和“四一五”廣州大屠殺后,魯迅開始對自己篤信的進化論思想產生動搖。這種社會事實對魯迅的革命認識而言,具有直接的作用力。魯迅對自己離開廣州前往上海的原因就作過解釋:“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嚇得目瞪口呆,離開廣東的?!盵12]4魯迅之所以“被血嚇得目瞪口呆”,主要是因為他在這次的革命過程中看到了一些革命青年竟做起了告密、叛變的無恥勾當。針對這種情況,魯迅曾不無悲哀地說道:“我一向是相信進化論的,總以為將來必勝于過去,青年必勝于老人……然而后來我明白我倒是錯了。”[12]5不難想象,基于廣州真實的革命體驗,以及在革命文學論爭中遭遇被清算的經(jīng)歷,魯迅對上海所發(fā)生的革命也就必定是采取一種謹慎的態(tài)度,以此認清和把握革命的實質。
魯迅對革命的認識首先是從其概念入手的。結合魯迅闡述革命的相關文章來看,魯迅對革命概念的認識具有持續(xù)性,前后保持了相當?shù)倪B貫性。早在1907年,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就提出了“立意在反抗,旨歸在動作”的革命性觀點。在這里,雖然對“革命”概念沒有進行具體的歸納,但其中已蘊含了“革命”之意,說明革命是一種反抗的行為。此后,隨著革命體驗的加深,特別是在廣州和上海所經(jīng)歷的一切,魯迅對革命概念的界定表現(xiàn)出了非常清晰化的特色,對其闡釋十分形象化。如1927年12月,魯迅在《小雜感》中說:“曾經(jīng)闊氣的要復古,正在闊氣的要保持現(xiàn)狀,未曾闊氣的要革新?!盵15]555毫無疑問,這里的“革新”乃是“革命”的同義語,革新包含了“改變”之意。1928年1月,魯迅在《文藝與政治的歧途》一文中又對“革命”之意作了更為直觀的詮釋:“所謂革命,那不安于現(xiàn)在,不滿意于現(xiàn)狀的都是?!盵3]121在魯迅看來,只要是不滿足現(xiàn)實,能使社會、人類得到進步的活動,那么即可視為革命。
其次,魯迅對革命主體的認識。這主要是對革命者參加革命的動機進行審視,顯示了魯迅對“革命”有關認識的深化?!懊恳桓锩筷牭耐黄?戰(zhàn)士大抵不過是反抗現(xiàn)狀這一種意思,大略相同,終極目的是極為歧異的?;蛘邽樯鐣?或者為小集團,或者為一個愛人,或者為自己,或者為了自殺?!盵12]231魯迅認為革命者之所以參加革命,都是為了反抗現(xiàn)狀,要改變現(xiàn)狀,但革命的動機卻不盡相同,而這與他們的革命訴求不同有關,因為大多數(shù)革命者是有自己的私欲。基于此,在革命文學論爭中,魯迅對那些整日高喊“打打殺殺”的人的革命動機進行了質疑,認為真的革命文學取決于“作者可是一個‘革命人’”,否則“革命文學家風起云涌的坐在,其實是沒有革命的”[15]568。從后來的革命事實來看,完全驗證了魯迅這一看法的正確性和深刻性。
最后,革命結果的認識。既然革命是為了反抗和改變現(xiàn)狀,那么必然會遭到保守勢力或反動者的頑強抵抗,因而革命的過程勢必是痛苦的,流血和犧牲也就在所難免。在這樣的情況下,若要想實現(xiàn)革命的目標,那么在根底上就需要有真正的“革命人”。在魯迅看來,革命要勝利,除了革命者本身對革命的實質有清醒的認識外,革命者還需要有堅韌不拔的意志和無所畏懼的精神。但是,由于革命者的革命訴求不一致性,所以魯迅不認為每個人都會革命,即使參加革命了,成為了革命者,但“因為自己沒有一定的理想和無力,便流落而求剎那的享樂了”[12]232,結果則必然會出現(xiàn)“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殺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殺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當作革命的而被殺于反革命的,或當作反革命的而被殺于革命的,或并不當作什么而被殺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15]556的怪相,革命的最終結果則可想而知了。因此,對于革命結果的認識,魯迅是抱有不太樂觀的態(tài)度,這也主要是與魯迅一貫的疑慮性格有關。
考察魯迅后期的人生經(jīng)歷,可以說,上海對于魯迅似乎就是一個宿命。盡管魯迅對上海始終沒有產生什么好感,抱有反感乃至否定的心理,但是當魯迅從廣州奔赴上海并最終定居于這座大都市后,命運之神就將魯迅與上海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了。魯迅不僅把自己生命最后的十年悉數(shù)交付給了上海,而且以他有別于他者的市民日常生活體驗、租界體驗和革命體驗創(chuàng)作了大量有關上海題材的雜文。在這些雜文中,魯迅較全面展示了上海都市的現(xiàn)實狀況,表達了他對上海這座魔幻之都的獨特而深刻的認識,從而使其后期的雜文創(chuàng)作內容豐富且別具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