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安平
經典常讀常新。被譽為“樂府雙璧”之一的《木蘭詩》,以其豐富的思想意蘊和超凡的藝術魅力成為古代詩歌經典。若教學中忽視《木蘭詩》作為長篇敘事詩的“篇性”特征,缺乏對文本的審美化解讀,簡單地為木蘭貼上“英雄”的標簽,生硬植入歷史背景,甚至借文本對學生進行道義說教,就會喪失詩歌藝術本身的美學價值和文化價值。
格非認為,閱讀歸根到底是讀者與文本的對話,像剝筍一樣一層層解鎖言語深處潛藏的“文化語碼”,最終建立起某種美學上的認同。[1]文本解讀的實質是一種美的發(fā)現與闡釋,在細膩、多角度的審美中領會文本獨特的“秘妙”,挖掘作品的文化育人價值。
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愿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xiāng)。
此為木蘭的兩次抉擇:前者為替父從軍,后者為辭官還鄉(xiāng)。
“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看似作者平淡冷靜的敘事,實則更像木蘭的內心獨白:“從此”意味著自此告別寧靜的耕織生活,走向無法預測未來的人生,這或許也是與家人的生離死別。這里的“愿”字,暗含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無奈與愁苦,也彰顯了木蘭的毅然決然,良知與責任讓她義無反顧地做出了抉擇——“替爺征”。接下來木蘭的出征準備毫不拖泥帶水,雖忙卻不亂,沙場奮戰(zhàn)無懼無畏,英勇果敢,皆因這一個“愿”字的篤定。
十年征戰(zhàn),木蘭凱旋,君王“策勛”“賞賜”當在情理之中。據《舊唐書·職官志》載:“勛官者,出于周、齊交戰(zhàn)之際,本以酬戰(zhàn)士,漸及朝流?!薄皠住笔菓?zhàn)功等級的專用術語,自北朝至隋都只具有戰(zhàn)功才能獲得勛級的賞賜。木蘭若非出生入死、戰(zhàn)功卓著,怎能贏得“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讓人意外的是,面對如此禮遇,木蘭竟然一口回絕:“木蘭不用尚書郎,愿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xiāng)。”一個“不用”,一個“愿”,不猶豫,不粘連,無遺憾,無嘆惋,干脆利落,真誠灑脫,此時此刻,木蘭唯一心心念念的就是:“我——要——回——家”!木蘭為何要做出如此抉擇?研究者或認為她淡泊名利、襟懷高潔者,或認為她囿于時代局限、迫于無奈者,眾說紛紜。其實,我們無需為其涂飾太多的道德色彩和政治色彩,出身平民的木蘭“辭歸”實為本性使然,“故鄉(xiāng)”才是她心中的精神家園,只有在家鄉(xiāng)的山水人情中,才能安放這顆璞玉般明凈潤澤的靈魂。
由此可見,一個有良知、明大義的農家女子,木蘭的兩次抉擇,實為人性本然——她的“從軍”不為功名富貴,而為本性;她的“辭歸”不為道德標榜,亦即本真。這去留、進退、取舍之間,是木蘭自由身心、自我性情、自覺生命的映射,木蘭以其完美的形象和獨立的人格卓然超然地“活”在經典中,千百年來散發(fā)著獨特的人情美、人性美、人格美,并作為一個文化符號走向世界。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
詩歌開篇展現出一幅寧靜的農家生活圖景,勤勞的木蘭正對門織布,單調重復的“機杼聲”與“嘆息”聲,在“不聞”與“唯聞”之間低回延綿。木蘭平靜的外表下是一顆難寧的心,這哪里是在織布,分明是在編織一層又一層剪不斷理還亂的愁緒!“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更像母女促膝談心,溫婉的話語滿含關切?!盁o所思”“無所憶”的木蘭為何夙夜憂嘆?原來,姑娘的心事并非兒女情長,而是心系家國,“阿爺”年邁卻無人分擔責任,憂國、憂家、憂己,愁腸郁結,徹夜難眠,一個真實、善良、情思細膩的平民少女形象躍然紙上,一反概念化的“鐵血英雄”形象。
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
木蘭的女兒情思在踏上征途時表現得更為細膩。我們不妨采用還原法,想象此時的情景:蒼茫的夜色里,嚴整的軍營外,木蘭獨自徘徊的身影,在流水與馬鳴的映襯下更顯得孤獨凄清,我們仿佛聽到她心底的聲聲呼喊:遠方的爹娘啊,你們是否安好?萬里征途漫漫,歷經千辛萬苦,從“旦”至“暮”歷經斗轉星移,由家鄉(xiāng)到黃河、黑山跨越千山萬水,“濺濺”奔涌的黃河流水,“啾啾”嘶鳴的燕山胡騎,共同構成一種回環(huán)往復的聲韻效果,進一步烘托出木蘭的孤寂惆悵。
“再高大的英雄形象,也少不了最樸實的人物本色;最偉大的愛國情懷,也離不開最樸素的家園之愛”。[2]縱觀《木蘭詩》全篇,詩歌自生活場景始,至生活場景終,木蘭由“織女——女英雄——女神”的嬗變與回歸,英雄氣概和女兒情懷交相輝映,既符合“生活的真實”又符合“藝術的真實”,是人格之“真”的再現,“善”的圓滿,“美”的升華。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
作者以電影“長鏡頭”縱覽征戰(zhàn)生活,畫風粗獷雄渾,集中凸顯出木蘭的英雄氣概。本節(jié)詩“對仗工美熨帖,用詞精警整飭”,[3]言約意豐,張力十足,行軍之速,征途之遙,戰(zhàn)地之苦,戒防之嚴,戰(zhàn)事之久,戰(zhàn)況之慘,皆在輕描淡寫的30 字之中。
詩中有動有靜:一“赴”一“度”,盡顯征途遙迢,跋山涉水,豪情飛揚;一“傳”一“照”,化無形為有形,化靜為動,以聲襯靜,更顯邊地之苦、天氣之寒、戰(zhàn)事之緊;一“戰(zhàn)”一“歸”,戰(zhàn)場上金戈鐵馬、壯懷激烈,凱旋時放馬南山、漸趨平靜,動靜之間有乾坤。
詩中有虛有實:“萬里”“百戰(zhàn)”“十年”概言數量之多,串聯起木蘭征戰(zhàn)的時空流轉,“朔氣”“金柝”“寒光”“鐵衣”等意象極具北方地域特點,勾勒出特有的戰(zhàn)爭生活圖景。“萬里度關山,蒼茫非一狀,”累月經年而戰(zhàn),馬革裹尸而還,詩人“即實寓虛,遺貌寫神,以少總多,以虛涵實,神彩飛揚”,[4]給讀者留下廣闊的想象空間:“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木蘭與戰(zhàn)友們是怎樣風餐露宿、同生共死,用銳利的弓刀、奔騰的馬蹄丈量著通往和平的路,無數個漫漫長夜里,她又是怎樣與孤影為伴,與長空對視,一心謀勝局,一念系家園,用堅韌不拔、機智勇敢書寫如火青春?
李漁在《笠翁文集·答同席諸子》里說:“大約即不如離,近不如遠,和盤托出,不若使人想象于無窮也。”[5]詩畫同理,著墨貴在精當、典雅,極簡即極豐,至剛亦至柔。六句詩歌含意蘊藉,意在言外:短短的詩行,長長的時空,漫漫的征途,深深的思念,累累的戰(zhàn)果……個人情思與國家使命相交融,個體生命與天地自然相呼應,木蘭用非同尋常的存在方式,不自覺地完成了自我精神超越和價值重構。
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zhàn)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此節(jié)十六句,鋪寫木蘭還鄉(xiāng)團聚。詩中有全景,有特寫,從室外到室內,從客體(他人)到主體(木蘭),一幀幀展現出喜慶、熱烈、輕快、其樂融融的動人場景。
“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弊髡卟捎娩伵攀址?,生動呈現全家忙碌而熱鬧的情景,畫風跳躍、明快、溫暖。骨肉親情,血濃于水,得知女兒歸來,“爺娘”早已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去遠遠相迎了。作為一員“老兵”,父親深知戰(zhàn)爭的殘酷,數千個日夜,女兒經受了無數生死考驗和辛酸委屈,他怎會不疼惜!四季輪回,母親不知多少次坐在織布機前,睹物思人,空留無盡的牽念!而今,雙親雖已年老,但女兒平安歸來,自然百感交集,禁不住熱淚盈眶。木蘭歸來,姐弟同樣切盼:“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細膩溫情的“阿姊”一邊在門口打理衣服,一邊不停地向外張望;率性熱情的“小弟”聽聞姐姐回來,急不可耐地親自置辦宴席,“霍霍”的磨刀聲里,流動著道不盡的歡悅。
鏡頭轉向室內:“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zhàn)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边@里“開”“坐”“脫”“著”“理”“帖”一氣呵成,節(jié)奏跳脫明快、輕松自如。木蘭回到闊別已久的家中,興奮得像只歸巢的鳥兒,輕輕推開這間房,打開那扇窗,找尋舊時記憶,然后脫下戰(zhàn)袍,對鏡精心梳妝。原來,木蘭內心所愛的不是征戰(zhàn)殺伐,而是尋常生活的恬靜美,句中連續(xù)四個“我”字,是木蘭身份的自我認同,是自信與自適、自重與自矜的體現。當一身“紅妝”、鬢發(fā)如云的木蘭婷婷裊裊地出現在戰(zhàn)友面前時,大家無不驚呆了:怎么也沒想到,同生共死多年的大英雄,竟是千嬌百媚、溫婉似水的俏女郎!
著眼全詩,寫木蘭“英雄氣概”著墨簡省,語勢沉郁頓挫;寫木蘭“女兒情思”多用鋪陳,語氣平和舒緩。一簡一繁之中,“小女子”的大勇與大智,大忠與大孝,讓木蘭這一藝術形象“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作者借此隱約透露出作品的思想傾向:倫理親情,故土之戀,追求向往和平,歸于平凡,是永恒的追求。
樂府詩,“緣事而起”。詩歌中的木蘭本是一個“當戶織”的農家女子,卻“召之即戰(zhàn),戰(zhàn)之能勝”,成為了功勛卓著的大英雄。這樣的敘事符合情理嗎?
詩歌作品與時代密不可分。對于《木蘭詩》產生的時代,研究者仁者見仁,為學界較多認同的是:詩歌源自北朝民間,傳至南朝,經南朝、隋唐文人潤色而成為經典。北朝時期,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逐漸融入中原傳統的農耕文明,農桑稼薔,男耕女織,形成了“兵農合一”“寓兵于農”的治理格局,“和”時耕種,“戰(zhàn)”時出征,女子多善騎射。由此而觀,“木蘭當戶織”實有可能,木蘭替父從軍并非一時沖動,而是深思熟慮的抉擇。此外,詩中還有一些反映時代特征的信息點,例如,木蘭出征要自備戰(zhàn)馬鞍韉,這符合北朝后期的府兵制;木蘭從軍所經過的黃河、燕山、黑山等地,大致可反映出當時的地域概貌;詩中對最高統治者前后稱“可汗”“天子”,是北方文明與中原文明交融的體現……從整體看,《木蘭詩》敘事自然、平和,寓情于事,感情基調輕快、喜悅、向上,兼具細膩之美、跌宕之美、熱烈之美、沖淡之美。我們透過“喜劇性”的故事結局,卻能隱約觸摸到潛藏在詩歌語言深處的歷史現實:“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戰(zhàn)火紛飛之下,生靈涂炭,民不聊生,這是北朝社會動蕩的真實寫照,也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歷史縮影。
現實生活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頭活水,理想色彩是浪漫主義的基本特征。高爾基說:“最深刻、最鮮明、在藝術上達到完美的英雄典型乃是民謠、勞動人民口頭創(chuàng)作所創(chuàng)造的?!蹦咎m身上集中了我國古代勞動人民的優(yōu)秀品質:勤勞善良,天真純樸,機敏活潑,熱愛生活,愛國愛家,堅毅勇敢……在現實中可以找到這樣的影子,但木蘭的形象又超越了現實生活,充滿了傳奇色彩。她的經歷波瀾起伏,每一次抉擇都“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的真與善、愛與恨、忠與孝、智與勇完全符合中國傳統道德文化、英雄主義精神,反映了廣大勞動人民向往和平、遠離紛爭的樸素而美好的愿望;她的取與舍、出走與回歸、隱忍與張揚,敢于“做自己”的鮮明個性,追求女性獨立的覺醒意識,在封建禮教的晦暗天空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無疑突破了時代局限,閃耀著理想主義光芒。
胡應麟《詩藪》對漢樂府這樣評述:“采摭閭閻,非由潤色,然質而不俚,淺而能深,近而能遠,天下至文,靡以過之。后世言詩,繼自兩漢,宜也?!盵6]漢樂府語言自然質樸而不低俗,對后世詩歌影響深遠?!赌咎m詩》語言質樸自然,通俗明快,駢散結合,恣意奔放,在敘事中飽含深情,具有濃郁的“民歌味”。
《木蘭詩》敘事手法嫻熟,語言明白曉暢,較少雕飾,常以真率動人,以寫實感人。開篇如話家常,親切細膩;“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的口語化表達,如同木蘭喃喃自語;詩寫初踏征途、觸景思親,句式長短交錯,女兒之心真切動人;摹寫英勇征戰(zhàn),用語典雅,再現北地環(huán)境;而“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如史傳筆法,簡潔明快,再現君王臨朝、百官齊聚的圖景;木蘭與“可汗”的朝堂對答,氣氛和諧、民主;木蘭回鄉(xiāng)團聚的鋪敘,沒有華麗的辭藻,卻畫面感十足。
詩歌運用了大量的鋪排、反復、對偶、夸張和新奇的比喻等修辭手法,充滿了濃濃的抒情味。寫木蘭準備出征,本可一語概之,然“若一言了問答,一市買鞍馬,則簡而無味,殆非樂府家數”,[7]故作“冗語”,鋪設出忙而不亂的氣氛;家人迎接木蘭的場景更加傳神,“爺娘”“阿姊”“小弟”依次出場,若非鋪陳排比,不足以渲染其情切切、樂融融的氛圍。寫木蘭梳妝打扮,互文見義,對句呼應,含蓄凝練,具有均衡對應、跳脫鮮活的美感。詩中還多處運用夸張手法,強調軍情之緊急,突出路遠行速,渲染戰(zhàn)況之悲壯、軍功之卓著。詩歌結尾的比擬新奇詼諧,洋溢著一種天真、質樸、贊賞的情趣……諸如此類,詩人的情感真摯自然,緩緩流淌,增強了詩歌的可讀性和感染力。
真正偉大的詩人,都在用生命創(chuàng)作詩篇,用生活實踐詩篇,每一首杰出的詩歌都蓄積了詩人的心靈、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yǎng),凝聚為不朽的藝術品[8]?!赌咎m詩》風格質樸剛健、生動活潑,兼具“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的雅俗共賞之美,作者通過對平民和英雄元素的提煉與重構,完成了木蘭由“本我”到“超我”的藝術創(chuàng)造,成就了獨一無二的“具有高度審美價值的人物形象”。我們只有讀出潛藏于文本內容和言語形式中的矛盾與統一、對照與映襯,讀出讀者與詩人、與世界、與自我的生命自覺,才能真正品出《木蘭詩》的經典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