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碩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4)
云在山水畫中可謂點睛之筆。北宋畫家郭熙曾強調了云在畫面構成中的地位作用:“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fā),以煙云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云而秀媚?!盵1]499北宋畫家韓拙對畫云作過細致闡述:“夫通山川之氣,以云為總也?!涸迫绨Q,其體閑逸,融合而舒暢也。夏云如奇峰,其勢陰郁,濃叆而無定也。秋云如輕浪,飄零或若兜羅之狀,闊靜而清明也。冬云如潑墨,慘翳示其玄冥之色,昏寒深重?!盵2]359畫家?guī)煼ㄗ匀唬瑥膶嵺`中得出畫云的基本原則。除了區(qū)分在不同季節(jié)云的整體形態(tài)差異之外,繪畫者也會根據各類地形,營造符合實際環(huán)境的云煙繚繞、堆疊、彌散、升騰、沉積的畫面,并使之與山脈、密林、奇峰、水泉等融成深邃的空間層次。傳統(tǒng)山水畫在確立后形成了較為完備的繪云體系,其影響力逐漸擴散至其他非繪畫領域,借助云的形象特性及繪畫技法理念,小說批評家找尋并分析出文本創(chuàng)作別具風采的重要成因。
“煙云模糊法”是指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使內容表現出含混朦朧審美特征的文藝創(chuàng)作手法?!盁熢啤痹谛螒B(tài)上是最為接近“氣”且能夠為難以把握的“氣”進行賦形的存在物。所謂“云者,天氣之本”[3]71,“煙云”有著豐富的形態(tài),對襯托其他物象起著獨特的作用。在宋代之前,云在畫面上僅占據一隅,起到點綴作用,使得畫作不至過于空曠。恰如高居翰所言:“在10世紀的山水畫面里面,無論表現薄霧還是濃霧,都被限制在很小的范圍內?!盵4]經過五代畫家董源、巨然等人的實踐,“煙云”逐漸成為山水畫的重要表現對象。董源現存畫作之一《夏山圖》描繪的便是云環(huán)霧繞、層巒疊翠的江南夏日盛景,在畫面正中是起伏的山巒,為加強畫面的縱深視感,董源增添橫向流動的云煙于虛處,這些云煙在畫面內占據了相當多的比重。米芾曾評價董源畫作:“峰巒出沒,云霧顯晦,不裝巧趣,皆得天真?!盵1]979米芾在山水畫創(chuàng)作方面師法董源并形成了獨特的風格,畫論家鄧椿曾總結米芾畫作特點,“以山水古今相師,少有出塵格,因信筆為之,多以煙云掩映樹木,不取工細”[5]48-49。米芾筆下的“煙云”成為能夠同一切景致互動的角色,畫面的詩學意蘊越發(fā)深厚。米芾之子米友仁得米芾真?zhèn)?,“其所作山水,點滴煙云,草草而不失天真,其風氣肖乃翁也,每日題其畫曰:‘墨戲’”[5]66。他的作品《瀟湘奇觀圖》中山巒出沒、煙云細雨朦朧,云氣均采用勾染法,以淡墨空勾并渲染,山體在煙云的環(huán)繞堆疊下漸次顯露。明代書畫家莫是龍論曰:“畫家之妙全在煙云變滅中,米虎兒謂王維畫見之最多,皆如刻畫不足學也。惟以云山為墨戲。此語雖似偏,然山水中當著意生云,不可用粉染,當以墨漬出,令如氣蒸,冉冉欲墮,乃可稱氣韻生動?!盵6]997“米氏山水”中極富掩映之妙的煙云成為“云”之圖繪的典型代表。
煙云對視覺有著不同程度的阻斷,觀畫不僅是用眼睛“觀”的簡單動作,還有多種體驗方式,從而使觀者擁有不同的審美感受。一是在想象力的介入下,觀者得以窺見煙云之下的樣貌,從而深入發(fā)掘畫面外的世界,得到類似于揭示未知謎底的快感;二是擱置未被展露的部分,單就煙云本身進行欣賞,最終拓展廣袤遼闊的整體意境。兩種審美感受都指向無法訴諸語言及視聽的意蘊空間。煙云在山水畫中并不是處于主體地位,傳統(tǒng)云山圖總保持以山為主、以云為賓的賓主格局。對自然景物而言,并沒有賓主之分,所謂賓主是根據畫面的視覺呈現效果人為劃分而定。北宋畫家李成曾強調“凡畫山水,先立賓主之位,次定遠近之行,然后穿鑿景物,擺布高低”[1]187。元代書畫鑒賞家湯垕也指出:“畫有賓主,不可以賓勝主,謂如山水,則山水是主,云煙、樹石、人物、禽畜、樓觀皆是賓。且如一尺之山是主,凡賓者遠近折算需要停勻?!盵2]902因此,煙云的安排要考慮適量與否?!懂嬂^》評價畫家和成忠的作品:“筆墨溫潤,病在煙云太多爾?!盵5]149煙云太多會產生喧賓奪主的局面,在畫面上造成嚴重的視覺阻拒,不利于觀者進行審美體驗。
甲戌本《紅樓夢》首次出現的“煙云模糊”這一評語,強調作者在寫作過程中有意掩蓋真實身份。《紅樓夢》楔子云:“……后來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并提一絕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盵7]16脂硯齋作眉評:“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云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方是巨眼。”[7]16評者所說的使創(chuàng)作者身份模糊不清的“煙云”即指楔子中提及的4位傳抄者,將《石頭記》改名《情僧錄》的空空道人、改《情僧錄》為《紅樓夢》的吳玉峰、改《紅樓夢》為《風月寶鑒》的孔梅溪、改《風月寶鑒》為《金陵十二釵》的曹雪芹?!端疂G傳》《三國演義》之類的歷史敘事作品,盡管作者真實身份難以判定,但不會對作品的解讀產生較大影響,而《紅樓夢》作者問題的復雜性造成了《紅樓夢》敘事形態(tài)的復雜性,使得讀者對該作品的理解更加多樣化。甲戌本中使用的“煙云模糊”術語僅此一處。按照評語的觀點,“煙云模糊”指文字雜糅多重導向性信息,令讀者思維朝不同方向延展,從而使得真實情況模糊不清。這種對原創(chuàng)作者的掩飾盡管只是遮蔽了主體中的一部分,不會顯得喧賓奪主,但亦使得讀者不得不推測、懷疑自己對文本主旨理解的正確性。與山水畫的煙云效果相比較,小說中的煙云模糊處更有“阻拒性”效果。畫中煙云通常不會為觀者增加過多思想負擔,而小說對關鍵信息的遮掩,會令文本接受者煞費苦心地欲將其揭示。
按脂硯齋所言,“云罩峰尖法”是“補敘”的手法,指作者將已發(fā)生的事實情況隱藏起來,再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不斷展開,利用人物的只言片語從側面補充先前隱藏的內容。這一術語出現于甲戌本《紅樓夢》第四回的一段行間夾評中。薛蟠同母親送寶釵進京備選皇親入學陪侍,薛蟠與其母親在閑聊之際,道出薛家在京城的房產安置,以及王子騰家與賈家的大致情況,與此同時,隱約透露薛家同賈家的關系。薛母不贊成薛蟠另外打掃整理房間暫時定居的做法,“如今既然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收拾房屋,豈不令人見怪”。脂硯齋夾評:“閑語中補出許多前文,此畫家之云罩峰尖法也?!盵7]118
“云罩峰尖”的本義是云煙或云霧將山峰的最高處遮掩。這是一種常見自然景觀,畫家模仿此景觀,將它在畫作中再現。米芾曾評荊浩作畫“善為云中山頂,四面俊厚”[1]988。荊浩在山水畫創(chuàng)作方面作出了重要變革,對云的圖繪,他一改以往先細勾再填粉的勾云法,而采用水墨渲染的方式,盡量除去人工矯飾成分,從而更突出云的輕盈姿態(tài)。在“云”的布局方面,荊浩繪出的“云中山頂”,不僅如以往畫家那樣以云隔斷山尖,露出遠處山體,更以云氣營造距離和氛圍,使遠處厚實的山峰更加雄偉壯觀。山水畫中的云本身不能孤立存在,一般作為虛寫部分來凸顯畫面的主體內容,此表現方式在視覺上具有淡化“近大遠小”的透視效果,令遠處之景也能以闊大之勢呈現。
脂硯齋用“閑語中補出許多前文”來說明“云罩峰尖法”,在他看來,小說中的“補敘”同繪畫層面上的“云罩峰尖”存在共性。脂硯齋曾多次點出作者運用的補敘手法,《紅樓夢》一書的補敘多在人物對話之間完成。第三回林黛玉初進榮國府,賈母向她介紹王熙鳳:“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奔仔绫局廄S夾評:“阿鳳笑聲進來,老太君打諢,雖是空口傳聲,卻是補出一向晨昏起居。阿鳳于太君處承歡應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閑文淡文也。”[7]75第四回賈雨村聽罷葫蘆僧所述英蓮、馮淵的遭遇,感慨“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甲戌本脂硯齋眉評:“使雨村一評,方補足上半回之題目,所謂此書有繁處愈繁,省中欲??;又有不怕繁中繁,只有繁中虛;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實。此則省中實也?!盵7]110在脂硯齋看來,“補敘”的意義已上升到虛實、繁簡、隱現對立統(tǒng)一的美學層面。早在袁無涯評本《水滸傳》中,評者便指出“補”的創(chuàng)造虛實之境功能。在第四十四回中,石秀于布簾后窺見潘巧云偷情裴如海。石秀自言:“‘莫信直中直,需防仁不仁?!?guī)追娔瞧拍锍3V活檶ξ艺f些風話。”袁無涯刊本眉評:“從想頭說話上補出事跡來,文字盡虛實之變,若前邊實實說一番,便落武松格套矣?!盵8]834明清小說評點家能夠自覺感受到作者補寫帶來的美學意蘊,從金圣嘆的評點文字中可以得知?!端疂G傳》第三十九回李逵劫法場,晁蓋起初不識此人,而后猛省“戴宗曾說有個黑旋風李逵和宋江最好,是個莽撞之人”。金圣嘆夾評:“此處忽明,閑中補出戴宗在山泊說琵琶亭飲酒事,如畫。”[8]744“如畫”意味著金圣嘆透過作者的補敘手段而體會到相應畫面的存在,這與補敘手法帶有虛實、隱現的思維基礎有密不可分的關系。脂硯齋以“云罩峰尖法”代指“補敘”,他意識到這兩者在文本組織及畫面排布上都共同遵循了虛實相生、虛實同構的原則。
“云龍現影法”主要指小說作者采取敘事技巧,令原本完整、連貫的書寫對象藏頭露尾、斷續(xù)不連的創(chuàng)作方法?!霸讫埇F影法”為讀者介入、理解文本旨意帶來了一定程度的阻拒性或偏轉力。《水滸傳》第八回,金圣嘆于回前總評中指出林沖、魯智深、董超、薛霸4人的對話特點:“譬如空中之龍,東云見鱗,西云露爪,真極奇極恣之筆?!盵8]187自此與“云龍”相關的表述便成為小說評點中頻繁出現的批評話語。
畫家圖繪對象時常會借云造境,比如對龍的描繪,形成了“云龍圖”的典型創(chuàng)作樣式。慎子曰:“飛龍乘云,騰蛇游霧,云罷霧霽……”[9]94“云霧”同“龍蛇”相伴相隨已化為人們意識中的影像,擁有民族圖騰地位的“龍”難以與“云”割裂。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展示了龍的多姿多態(tài)形象,六龍牽拉云車于云霧內穿行,另有一龍從水中騰躍而起,氣勢磅礴,這也是云與龍相結合的較早繪畫范例。唐代之后,云與龍相隨相生成為常見的創(chuàng)作內容。李廌的《德隅齋畫品》詳細描述了畫家孫位的作品《春龍起蟄圖》:“山臨大江,有二龍自山下出。龍蜿蜒驤首云間,水隨云氣布上,雨自爪鬣中出,魚蝦隨之……”[10]157-159據《宣和畫譜》記載,在五代兩宋時期,專門的畫科逐步形成,其中有一類為“魚龍科”,畫譜舉畫魚龍妙手數名,并列畫作于后,如宋代的僧傳古、董羽等人,繪龍之技非世俗之畫所能企及。畫譜列出僧傳古的作品有《衰霧戲波龍圖》《吟霧戲水龍圖》《踴霧出波龍圖》《戲云雙龍圖》等31部,列出董羽的作品有《騰云出波圖》《踴霧戲水龍圖》等14部。從畫題中可以看出,畫家主動、自覺地將云霧作為繪畫主體“龍”的有機組成要素。
就繪畫而言,云和龍的搭配同云與山的搭配都遵循虛與實、隱與現的辯證關系,而小說評點者借助云、龍之類的繪畫用語,內涵有時超出了圖繪的形象語言,讀者往往需要從形象層面轉回文化層面進行解讀。金圣嘆所說的“東云見鱗,西云見爪”,用來形容人物間對話氛圍的緊張。董超、薛霸因忌憚魯智深而不敢輕易問話,但由于林沖的介入,眾人又有著短暫、間續(xù)的交流。因此,出現“疑其必說,則忽然不說;疑不復說,則忽然卻說”的矛盾局面,人物語言的斷續(xù)如云中之龍隱現。
《紅樓夢》蒙古王府本第十一回有一段夾評:“此書總是一幅《云龍圖》?!盵11]396南宋畫家陳容曾作《云龍圖》,在畫史上極具影響力?!秷D繪寶鑒》記載陳容“善畫龍,得變化之意,潑墨成云,噀水成霧。醉余大叫,脫巾濡墨,信手涂抹,然后以筆成之,或全體,或一臂一首,隱約而不可名狀者,曾不經意而皆得神妙”[2]876。陳容所畫之龍,姿態(tài)、鱗爪等細節(jié)栩栩如生,龍之軀體在云霧環(huán)繞之下時隱時現,整幅云龍圖蘊含了巨大的藝術張力?!都t樓夢》的主要書寫內容就似神龍于云霧中盤旋,寶黛釵三者的故事為“龍”之軀體,賈史王薛的世族背景、其余人物故事等構成“云霧”,再加上作者適度含蓄模糊的話語組織,小說內容自然擁有了神龍行于云霧之中的畫面美感。
甲戌本第一回有一處眉評總結書中所用的技法,點出“云龍霧雨”之法,此后脂硯齋等評者時常使用此類術語批評小說文本內容。其中對人物話語表達的評點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憑空出現的與前后文毫無關涉的話語。第五回賈寶玉游紅樓夢境,忽遇怪物撲來,賈寶玉失聲呼救“可卿”,秦氏忙入房內察看。書中寫道:“一面說:‘丫鬟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又聞寶玉口中連叫:‘可卿救我’?!奔仔绫緜仍u:“云龍作雨,不知何為龍,何為云,何為雨。”[7]18秦可卿對丫鬟吩咐的話語“好生看著貓狗打架”與文本其他內容沒有瓜葛,因此令讀者不知所云。事實上有關秦可卿的描寫應該是出于某些原因被作者或抄評者刪改,因此顯出她說的話比較唐突,文本仿佛“云龍作雨”,給人模糊之感。
其二,人物話語的真實意圖隱微不明。第八回賈寶玉前往梨香院探病問安薛寶釵,薛姨媽回完話又道“他在里間不是,你去瞧他,里間比這里暖和,那里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去和你說話兒”。蒙府本側評:“作者何等筆法,里間里三字,恐文氣不足,又貫之以比這里,和緩其筆,真是神龍云中弄影,是必當進去的神理。”[11]300薛姨媽的言辭婉約自然又令人無法拒絕。只是在寶玉進屋后,薛姨媽未像其所說收拾完家務也進去,反而一直讓寶玉、寶釵二人獨處,并對通靈寶玉、金鎖進行了詳細描畫。因此,薛姨媽的言行表現實際別有用意,有著“神龍云中弄影”的掩飾效果。
其三,人物話語偏離實際情況,阻礙真實結論的得出。第十一回尤氏描述秦可卿的病癥,說其中秋玩樂之后,日漸慵懶,兩月經期不至,邢夫人接話“別是喜罷”。蒙府本側評:“此書總是一幅《云龍圖》?!盵11]396秦可卿重病,賈府眾人都往好的方向猜測、期待,事實情況卻與眾人的期待形成反差,一團團充滿矛盾的迷霧籠罩于賈府上下,因此評者認為《紅樓夢》是幅《云龍圖》,揭示出《紅樓夢》內容神秘莫測的特征。
其四,人物話語的主動遮掩,面對突然出現之人,談話者選擇止住話題。第三十二回,王夫人同薛寶釵商議為金釧之死作賠,薛寶釵決定拿出新做的兩套衣服送予其家人,等薛寶釵取衣回來,發(fā)現賈寶玉正坐在王夫人身邊垂淚?!巴醴蛉苏耪f他,因寶釵來了,卻掩了口不說了?!泵筛緜仍u:“云龍現影法,可愛煞人?!盵11]1245王夫人對賈寶玉具體說了什么不得而知,甚至又要避開薛寶釵,可見是不可讓母子之外的人聽到的私事,作者對人物對話的掩飾,成為評者眼中的云龍現影法。
《紅樓夢》作者對人或物等對象進行書寫時,也會使用“云龍現影法”,令所寫對象在文本中時隱時現,使文本避免平鋪直敘之弊。脂硯齋等評者對此方面的評點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人物形象在文中忽隱忽現。《紅樓夢》第七回,薛寶釵向周瑞家的講述所患的熱毒之癥,抱怨不管吃什么藥、花多少銀兩都無濟于事,最后還是多虧了一個癩頭和尚。甲戌本側評:“奇奇怪怪,真云龍作雨,忽隱忽現,使人逆料不到?!盵7]193癩頭和尚在第一回已登場,面對懷抱英蓮的甄士隱,他作了一首預示英蓮命運的讖語詩。第三回黛玉回憶自己三歲時,也曾有癩頭和尚來訪,告誡其家人黛玉疾病何以療治。甲戌本附有眉評:“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癩僧、跛道二人點明迷情幻海中有數之人也。非襲《西游》中一味無稽,至不能處便用觀世音可比。”[7]73某一人物在文中忽隱忽現,或參與情節(jié)推進,或影響人物命勢,且總是保持神秘感,評者認為作者這種對形象的安排之法,仿佛云龍作雨,興味無窮,引人遐想。
其二,場景、對話、思想等方面的間斷式呈現?!都t樓夢》第十七回,賈政一行初游大觀園,覽物觀景半段后,“或清堂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賈政皆不及進去”[12]335。已卯本夾評:“伏下櫳翠庵、蘆雪廣、凸碧山莊、凹晶溪館、暖香塢等諸處,于后文一段一段補之,方得云龍作雨之勢?!盵12]335評點中的幾處景點,分別見于第四十一回、五十回、七十五回、七十六回、四十八回,各處都有相應的事件發(fā)生。大觀園作為承載事件的地理空間,面積龐大,無法集中在一處完全展示,作者將空間分階段呈現,如同云龍作雨一般,在必要時隱去的部分突然再度出現。對話的間斷式呈現,是金圣嘆首次提及的“云龍鱗爪”,上文已有論述。關于思想的間斷性呈現,批評者在《野叟曝言》第三回回末總評中有所揭示,“佛教不滅人皆可僧,一假正論復加之,以長嘆將素臣本懷書門大意提掇一遍,如畫龍者于云氣蒼茫中時露片麟寸爪,最是空靈之筆”[13]69。此回惡貫滿盈的僧人被解決后,文素臣、劉大郎等人救出一眾婦女,又撲滅寺廟火災,素臣不禁生發(fā)斥責佛教的感慨,作者在書寫的過程中借素臣的行為話語直接吐露尊儒家摒佛道的思想傾向。
此外,“云龍現影法”也被用于書寫人物的活動隱而不現。在《紅樓夢》第六回,劉姥姥初進榮國府,遇到未曾見過的自鳴鐘,方欲問人此為何物時,“只見小丫頭子們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 。蒙府本側評:“即以‘奶奶來下了’之結局,是畫云龍妙手。”[11]231作者沒有為劉姥姥解決疑惑,反而用其他事件將此截斷,后文劉姥姥也不再提及此事。因此,關于“自鳴鐘”的這段情節(jié)如龍在云霧中,見“首”不見“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