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華
(武漢大學 歷史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從1861年到1863年期間,林肯曾多次頒布終止人身保護令的公告和命令,這對內(nèi)戰(zhàn)以及之后的美國歷史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因為在英美法體系中,人身保護令被視為自由的基本保障,終止人身保護令意味著對公民自由的嚴重侵犯。林肯的舉措實際上開啟了以公共安全為由侵犯公民自由的先例。因此,美國學術(shù)界對林肯終止人身保護令的行為進行了比較深入而全面的研究。
美國學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從法律的角度出發(fā),研究林肯的行為是否違法。持這種研究取向的多為法律學者和憲政史學者,其成果相當豐富。(1)代表性著作和論文有:Sidney G. Fisher, “The Suspension of Habeas Corpus During the War of the Rebellion,”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3, No.3, (September 1888), pp.454-488; William F. Duker, A Constitutional History of Habeas Corpus, Westport, Conn: Greenwood Press, 1980, pp.141-149; Daniel Farber, Licoln’s Constitution,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3, pp.157-163; William H. Rehnquist, All the Laws but One: Civil Liberties in Wartime, New York: Knopf, 1998, pp.11-26; Rufus E. Foster, “The Suspension of the Writ of Habeas Corpus,” The Virginia Law Register, New Series, Vol.3, No.9 (Jan. 1918), pp.665-672.二是從歷史情景出發(fā),考察林肯終止人身保護令的原因、過程和影響。(2)代表性著作和論文有:Robert O. Faith, “Public Necessity or Military Convenience? Reevaluating Lincoln’s Suspensions of the Whit of Hebeas Corpus During the Civil War,” Civil War History, Vol.62, No.3(Sep. 2016), pp.280-320; Mark E. Neeley Jr., The Fate of Liberty: Abraham Lincoln and Civil Liberti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James M. Mcpherson, Abraham Lincoln and the Second American Revolu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59-64; Phillip Shaw Paludan, The Presidency of Abraham Lincoln, Lawrence: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1994, pp.77-78; Sherrill Halbert, “The Suspension of the Writ of Habeas Corpus by President Lincoln,”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Legal History, Vol.2, No.2 (Apr. 1958), pp.95-116.最近也有學者將二者結(jié)合起來,不僅從歷史角度分析林肯在終止人身保護令過程中的態(tài)度和作用,而且從法律的角度分析他的行為是否合法。(3)James A. Dueholm, “Lincoln’s Suspension of the Writ of Habeas Corpus: An Historical and Constitutional Analysis,” Journal of the Abraham Lincoln Association, Vol.29, No.2 (Summer 2008), pp.47-66.相比之下,中國學者對這一問題關(guān)注較少。(4)只有一些著作及論文涉及該主題:王希:《原則與妥協(xié): 美國憲法的精神與實踐》,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0年,第246頁;鄧智慧:《人身保護令研究》,博士學位論文,中國政法大學,2006年,第98—99頁。
本文暫不討論林肯終止人身保護令的行為是否違法,而是從林肯文集(5)1953年,林肯研究會(The Abraham Lincoln Association)邀請權(quán)威學者,整理林肯文獻,出版了8卷本《林肯文集》(Roy P. Basler, Marion Dolores Partt and Lloyd A. Dunlap, eds., Collected Works of Abraham Lincoln, Volume1-8, Chicago: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1953)。后來,研究會將文集全部電子化,本文采用的就是電子版本,具體網(wǎng)址可參見:https://quod.lib.umich.edu/l/lincoln/.及相關(guān)文獻出發(fā),逐次分析林肯在1861至1863年間頒布的終止人身保護令的命令及公告,考證它們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同時考察林肯所受到的批評意見以及林肯為自己所作的辯護,進而探討林肯在終止人身保護令這一事件上的觀點和態(tài)度。
人身保護令(The Writ of Habeas Corpus)是一種古老的普通法特權(quán)令狀,由法院向羈押者簽發(fā),要求羈押者將被羈押者提交到法院以審查羈押根據(jù)的合法性。人身保護令產(chǎn)生于英國(6)學者們在人身保護令的起源時間和原因問題上尚存爭議。威廉·布萊克斯通(William Blackstone)和愛德華·柯克(Edward Coke)認為人身保護令源自《自由大憲章》,這一傳統(tǒng)觀點影響深遠。但是以威廉·杜克(William F. Duker)為代表一些學者認為人身保護令的產(chǎn)生與《自由大憲章》沒有關(guān)系。威廉·倫奎斯特(William H. Rehnquist)等學者則認為人身保護令狀的起源已經(jīng)難以考察。具體參見薛竑:《人身保護令制度研究》,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年,第14頁。,最初僅僅是一種司法管理的援助手段,也是各種法院之間爭奪權(quán)力的工具。17世紀以來,人身保護令狀在保護公民自由權(quán)利方面發(fā)揮著日趨重要的作用,被譽為“大自由令狀”(Great Writ of Liberty),“自由的最高保護者”。(7)Dallin H. Oaks, “Habeas Corpus in the States: 1776—1865,”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Law Review, Vol.32. No.2 (Winter 1965), p.243.它意味著被羈押者擁有無可辯駁的權(quán)利向法院提出申請,請求法院對該羈押的合法性進行審查;一旦羈押不合法,被羈押者將會被釋放。這一程序可以有效實現(xiàn)法治(rule of law),確保個人自由免受政府及其他社會統(tǒng)治力量的剝奪。(8)Eric M. Freedman, Habeas Corpus: Rethinking the Great Writ of Liberty,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2001, p.1.
人身保護令制度隨著英國的拓殖活動傳到了北美殖民地。值得注意的是,人身保護令在北美殖民地的傳播主要以傳統(tǒng)和習慣法的形式進行,它并沒有像陪審團制度或出庭作證權(quán)利那樣被明確寫入各個殖民地的憲法。美國獨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只有佐治亞、北卡羅來納和馬薩諸塞這三個殖民地在憲法中明確提及人身保護令。1784年新罕布什爾州在新憲法中也加入了人身保護令。(9)Dallin H. Oaks, “Habeas Corpus in the States: 1776—1865,” p.247.有學者認為,大部分殖民地之所以不把人身保護令寫入憲法,恰恰是因為它“已經(jīng)在每個殖民地牢固而長久地確定下來,以至于人們認為沒有將其寫入憲法的必要”。(10)Zechariah Chafee, Jr, “The Most Important Human Right in the Constitution,” Boston University Law Review, Vol.62, No.2(April, 1952), p.144.此論雖然有言過其實之嫌,但人身保護令作為普通法的重要組成部分,的確在北美殖民地的法律和政治生活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殖民地法院也受理過人身保護令申請。(11)A. H. Carpenter, “Habeas Corpus in the Colonies,”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8, No.1 (Oct. 1902), p.26.
1787年費城制憲會議上,南卡羅來納州的代表查理·平克尼(Charles Pinckney)提議將人身保護令列入憲法:“人身保護令權(quán)以及利益應當由本政府以最迅速和最充分的方式享有:并且立法機構(gòu)不得中止,除非在非常緊急并且急迫的情況下,時間不得超過____月”。這一提議沒有經(jīng)過多次辯論便得以通過,被寫入聯(lián)邦憲法第1條第9款:“不得終止人身保護令特權(quán),除非發(fā)生叛亂或入侵時公共安全要求終止這項特權(quán)。”(12)Eric M. Freedman, Habeas Corpus: Rethinking the Great Writ of Liberty, pp.12-14.憲法條文翻譯參考了王希:《原則與妥協(xié): 美國憲法的精神與實踐》,第576頁。該條款也被稱為人身保護令終止性條款(Suspension Clause)。
終止性條款的言語模糊,在幾個重要方面容易引發(fā)爭議。首先,沒有明確指出終止人身保護令的權(quán)力到底是誰?是屬于國會還是總統(tǒng)?其次,“叛亂”和“公共安全”這兩個概念含義不明,難以界定。后者在憲法批準過程中就引發(fā)了爭議。有反對者指出,如果人民為反對暴政而發(fā)動的起義,在統(tǒng)治者看來是叛亂,但在正義之士們看來卻是義舉;在這種情況下,統(tǒng)治者可能利用終止性條款來鎮(zhèn)壓人民,維護暴政。(13)Eric M. Freedman, Habeas Corpus: Rethinking the Great Writ of Liberty, p.17. 作者指出,反聯(lián)邦主義者對終止性條款反對,除了對暴政的恐懼之外,還有一種策略性考慮,即憑借對終止條款的模糊性特征的批評,呼吁將權(quán)利法案加入憲法。參見:Eric M. Freedman, Habeas Corpus: Rethinking the Great Writ of Liberty, p.14.更重要的是,聯(lián)邦憲法以否定性措辭(negative phraseology)來處理人身保護令,沒有從正面對人身保護特權(quán)的涵蓋范圍和運行方式進行較為清晰的界定。這使得人身保護令在實際運行中遇到一個重要問題:如何處理聯(lián)邦制與人身保護令特權(quán)之間的關(guān)系?比如:聯(lián)邦法院是否有權(quán)向違反各州法律的在押犯罪嫌疑人或各州法院已定刑的囚犯提供人身保護令?(14)聯(lián)邦制與人身保護令之間的關(guān)系是美國的人身保護令制度的最大特點,自美國聯(lián)邦成立以來關(guān)于這一問題的爭論就一直存在。
總體而言,在憲法批準過程中,憲法的支持者和反對者都沒有深入討論上述問題,而是將終止性條款視為對自由的關(guān)鍵性保護措施。因此,終止性條款一字未改地獲得批準,正式成為聯(lián)邦憲法的一部分。(15)Eric M. Freedman, Habeas Corpus: Rethinking the Great Writ of Liberty, p.16.但是,終止性條款所隱藏的問題并未被徹底掩埋,它們在內(nèi)戰(zhàn)時期再次暴露出來。盡管如此,人身保護令被作為正式條款列入憲法,這足以表明它在美國法律和觀念中都占據(jù)重要地位。歷史學家米爾頓·坎托(Milton Cantor)指出,盡管人身保護不被視為自然權(quán)利(natural right),但它是美國憲法中唯一的普通法程序(common-law process),這表明其在美國建國一代眼中相當重要。(16)薛竑:《人身保護令制度研究》,第19頁。
而且,聯(lián)邦憲法中的終止性條款陸續(xù)被寫入各州的憲法。到1860年,只有馬里蘭州和南卡羅來納州的憲法中沒有人身保護令條款。馬薩諸塞州、新罕布什爾州、弗吉尼亞州和佛蒙特州在憲法中明確規(guī)定: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終止人身保護令狀。除此之外的所有州,都將與聯(lián)邦憲法中的終止性條款相似或完全相同的內(nèi)容寫入州憲法。(17)各州將人身保護令寫入州憲法的時間分別為:賓夕法利亞州(1790年);特拉華州(1792年);肯塔基州(1792年);田納西州(1796年);佐治亞州(1798年);俄亥俄州(1802年);路易斯安那州(1812年);印第安納州(1816年);密西西比州(1817年);亞拉巴馬州(1818年);伊利諾伊州(1818年);亞拉巴馬州(1819年);密蘇里州(1820年);紐約州(1821年);佛蒙特州(1830年);弗吉尼亞州(1830年);阿肯色州(1836年);佛羅里達州(1838年);羅得島州(1842年);新澤西州(1844年);得克薩斯州(1845年);艾奧瓦州(1846年);威斯康星州(1848年);加利福尼亞州(1849年);堪薩斯州(1855年);緬因州(1857年);明尼蘇達州(1857年)。參見:Dallin H. Oaks, “Habeas Corpus in the States: 1776—1865,” pp.249-250.由此可見,從建國到內(nèi)戰(zhàn)爆發(fā)之前,美國民眾一直都很重視人身保護令權(quán)利。
從建國初期到內(nèi)戰(zhàn)爆發(fā),人身保護令與當時美國最重要的問題——奴隸制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北部制定了多部“人身自由法”(personal liberty laws),賦予所謂的逃奴和自由黑人享有被聯(lián)邦《逃奴法》所否定的基本人身自由權(quán),人身保護令就是這些法律的重要內(nèi)容。(18)Thomas D Morris, Free Men All: The Personal Liberty Laws of the North, 1780—1861,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74, pp.1-2.與此同時,廢奴主義者一直將人身保護令作為幫助逃奴獲得自由的工具和對抗逃奴法的武器。一旦逃往自由州的奴隸被奴隸主或其代理人抓住,廢奴主義者就要求州法院發(fā)放人身保護令,將被抓的逃奴送往法院審判。此時,廢奴主義者會幫助黑人逃跑,或者將其送交法院。當法院陪審團成員大多為反對奴隸制人士時,他們就會宣布該黑人不是奴隸,而是自由民。(19)杜華:《“地下鐵路”與美國的激進主義傳統(tǒng)》,《讀書》2018年第5期。1861—1864年間曾擔任聯(lián)邦財政部長的薩蒙·P. 蔡斯(Samlon P. Chase)當時在俄亥俄州從事律師工作。在那期間,他經(jīng)常在逃奴案件中利用人身保護令和其他法律策略來幫助逃奴,因此被稱為“逃奴們的司法部長”(Attorney General for Runaway Negroes)。(20)Eric Foner, Free Soil, Free Labor, Free Men: The Ideology of the Republican Party Before the Civil Wa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77.
奴隸主也有其應對之策。南部法院堅持規(guī)定黑人只是奴隸主的財產(chǎn),他們不享有人身保護令特權(quán);而剝奪奴隸主財產(chǎn)的必要程序是陪審團審判,法院不能單憑發(fā)送一張簡單的人身保護令狀來做到這點。在1842年的普利格訴賓夕法尼亞案(Prigg v. Pennsylvania)判決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完全否定了北部州之前所制定的人身自由法,確保奴隸主可以無所顧忌地抓捕所謂的逃奴。但是馬薩諸塞州、佛蒙特州、新罕布什爾州、賓夕法尼亞州、羅得島州等北部多個州先后制定新的人身自由法,再次確保逃奴享有人身保護令等多種人身自由權(quán)。(21)杜華,《內(nèi)戰(zhàn)前美國反奴隸制政治的發(fā)展——以馬薩諸塞州“1843年人身自由法”為中心的考察》,《史學月刊》2018年第7期。
人身保護令與逃奴法之間的斗爭在內(nèi)戰(zhàn)前的(Ablemanv.Booth)案中達到頂峰。1859年3月7日,支持奴隸制的羅杰·B. 坦尼(Roger B. Taney)大法官在最高法院的終審判決中宣布州法院無權(quán)干涉聯(lián)邦法律的實施。這實際上宣告了人身保護令在這場與逃奴法的斗爭中失敗了。(22)Mark E. Neeley Jr., The Fate of Liberty: Abraham Lincoln and Civil Liberties, p.xv.但是這并非人身保護令在法律意義上的失敗,而僅僅意味著它成了南北之間政治博弈和妥協(xié)的犧牲品。人身保護令在逃奴問題上產(chǎn)生的影響,正好說明了其作為“大自由令狀”,在保護公民自由方面具備的實際功能。而且,廢奴主義者的持續(xù)努力,在很大程度上將黑人納入了人身保護令的保護范圍,擴充了人身保護令的意義和內(nèi)涵。
總之,從殖民地時期到內(nèi)戰(zhàn)前夕,人身保護令在美國的法律體系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它不僅被作為個人自由的重要保障被寫入聯(lián)邦憲法和州憲法,而且在具體的法律實踐中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不過,在隨后發(fā)生的內(nèi)戰(zhàn)這一革命性事件中,美國幾乎所有的政治制度和理念都遭到重大挑戰(zhàn),人身保護令也不例外。
1861年3月4日,林肯宣誓就任總統(tǒng)。僅僅一個月后,南北戰(zhàn)爭爆發(fā)。4月15日,林肯發(fā)表公告,號召各聯(lián)邦各州共同籌集75 000名自愿軍,以鎮(zhèn)壓叛亂。(23)“Proclamation Calling Militia and Convening Congress,” in Roy P. Basler, Marion Dolores Partt and Lloyd A. Dunlap, eds.,Collected Works of Abraham Lincoln, Volume 4, p.332, https://quod.lib.umich.edu/l/lincoln/lincoln4/1:527?rgn=div1;submit=Go;subview=detail;type=simple;view=fulltext;q1=april+15, 2022年10月28日。然而,林肯的第一項舉措就遭到意想不到的困難和阻礙,這直接促使林肯首次終止人身保護令。
4月18日晚,第一批響應林肯號召的士兵抵達華盛頓,他們是來自明尼蘇達州的一個正規(guī)軍連隊,以及400多名來自賓夕法尼亞州的志愿兵,在通過巴爾的摩市的時候曾遭到同情南部邦聯(lián)的市民的騷擾和石塊攻擊。(24)William H. Rehnquist, All the Laws but One: Civil Liberties in Wartime, New York: Knopf, 1998, p.18.19日,一個來自費城的馬薩諸塞州兵團在從巴爾的摩轉(zhuǎn)火車前往華盛頓時,遭到暴民的辱罵和石塊襲擊。有士兵向人群開槍,引發(fā)了一場騷亂,導致16人死亡,包括4名士兵,12名平民。騷亂事件引發(fā)了巴爾的摩市民的激憤和不安。當晚,部分暴民燒毀了巴爾的摩市以北的鐵路橋,哈里斯堡和賓夕法尼亞兩條鐵路線的部分線路也被損毀。(25)William H. Rehnquist, All the Laws but One: Civil Liberties in Wartime, pp.20-21.次日,馬里蘭州州長托馬斯·H·希克斯(Thomas H. Hicks)在給戰(zhàn)爭部長西蒙·卡梅倫(Simon Cameron)的信中說,暴亂分子的狂暴激情仍在蔓延,他們既有組織,也有武器,巴爾的摩市政府并未有效控制局勢。(26)Thomas H. Hicks to Simon Cameron, Saturday, April 20, 1861, http://memory.loc.gov/ammem /alhtml/malho me.html, 2022年12月29日。
巴爾的摩市民的舉動不僅侵犯了聯(lián)邦政府的權(quán)威和尊嚴,更對其安全造成嚴重威脅。巴爾的摩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它是軍隊和戰(zhàn)備物資從北部和西部進入華盛頓的關(guān)鍵性鐵路樞紐。從紐約和費城向南延伸的鐵路,以及始自哈里斯堡(Harrisburg)的鐵路都經(jīng)過巴爾的摩市。巴爾的摩—俄亥俄鐵路與巴爾的摩—華盛頓鐵路在巴爾的摩西南不遠處交接。因此,巴爾的摩以北鐵路橋的毀壞,實際上切斷了華盛頓與北部其他地區(qū)的聯(lián)系,致使軍隊和戰(zhàn)備物資難以運抵華盛頓。(27)William H. Rehnquist, All the Laws but One: Civil Liberties in Wartime, p.18.而且,騷亂“使馬里蘭州人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大部分人開始害怕聯(lián)邦政府”,這可能導致馬里蘭州脫離聯(lián)邦。(28)H. D. J. Pratt to Abraham Lincoln, Saturday, April 20, 1861, http://memory.loc.gov/ammem/ alhtml/malho me.html, 2022年12月29日。如果這樣,華盛頓將被徹底孤立起來。
巴爾的摩市民的舉動引發(fā)了共和黨的普遍不滿。伊利諾伊州參議員萊曼·特朗布爾(Lyman Trumbull)在4月21日致林肯的信中說,人人都很擔心華盛頓的安危,如果巴爾的摩拒絕讓士兵順利通過,林肯應該命令聯(lián)邦軍隊“立刻占領(lǐng)巴爾的摩”。(29)Lyman Trumbull to Abraham Lincoln, Sunday, April 21, 1861, http: //loc.getarchive.net/media/lyman-trumbull-to-abraham-lincoln-sunday-april-21-1861-conditions-in-illinois, 2022年12月20日。林肯的內(nèi)閣成員更為焦慮。4月23日,愛德華·貝茨致信林肯,建議他必須用“更積極的、更有攻擊性的措施”來保衛(wèi)巴爾的摩。(30)Edward Bates to Abraham Lincoln, Tuesday, April 23, 1861,http://memory.loc.gov/ammem /alhtml/malhome. html,2022年12月29日。4月25日,蔡斯致信林肯,以急切的語氣要求他使用軍隊來阻止馬里蘭州脫離聯(lián)邦,將“我們從侮辱中拯救出來”。(31)Salmon P. Chase to Abraham Lincoln, Thursday, April 25, 1861,http://memory.loc.gov/ammem /alhtml/malho me. html,2022年12月29日。
林肯雖然沒有采取行動,但是他在幾天前就開始考慮限制馬里蘭州的公民自由。4月19日,林肯向司法部長愛德華·貝茨(Edward Bates)征求意見,欲在馬里蘭州實施軍事管制法(Martial Law)。貝茨將此任務交給副司法部長提香·J.科菲(Titian J. Coffey)。次日,科菲將一份關(guān)于戒嚴令的備忘錄交給林肯總統(tǒng)。科菲節(jié)選了英美兩國權(quán)威人士的說法,指出軍事管制法和軍法(Military Law)的不同。林肯作為海陸軍總司令,可以下令使用軍法;但是根據(jù)1806年的戰(zhàn)爭法(ArticlesofWarof1806),軍法只能適用于軍隊成員,與馬里蘭州醞釀之中的危機沒有關(guān)聯(lián)。軍事管制法則很難定義,它主要在戰(zhàn)爭時期使用于平民,馬修·黑爾(Matthew Hale)和威廉·布萊克斯通(William Blackstone)認為它根本不是法律。備忘錄還包含了最高法院大法官約瑟夫·斯托里(Joseph Story)的觀點:只有國會有權(quán)終止人身保護令狀。(32)Titian J. Coffey, Friday, April 19, 1861,http://memory.loc.gov/ammem/alhtml/malhome.html, 2022年12月29日。
從備忘錄中可以看出,科菲并不十分支持在馬里蘭進行軍事管制,因為這違背了英美的法律傳統(tǒng)。其實林肯自己也有同樣的顧慮,他在向愛德華·貝茨征求意見時就指出軍事管制“在一定程度上違背”了憲法第5修正案,即“死刑和嚴重的罪行”都應由大陪審團(grand-jury)起訴。(33)Mark E. Neeley Jr., The Fate of Liberty: Abraham Lincoln and Civil Liberties, p.4.但是科菲也沒有明確說明林肯是否有權(quán)在馬里蘭實施軍事管制。實際上,對林肯以及所有的美國人而言,內(nèi)戰(zhàn)是一個全新的事件。林肯很難在以前的歷史中找到先例,他必須要采取新的措施來應對危機,同時又要遵守法律和傳統(tǒng)。
??怂箿蕚溆?月26日召開馬里蘭議會特別會議。此舉更加劇了林肯和共和黨的不安,他們擔心馬里蘭州議會將通過退出聯(lián)邦的法律。4月25日,林肯給溫菲爾德·斯科特將軍(Winfield Scott)寫了一封信。他在信中指出,“逮捕或者驅(qū)散議會成員,既不合法,也沒有效果。首先,他們有權(quán)集會,而且我們也不能預先知道他們的行為是否合法或和平。一旦他們采取行動之后,對他們的逮捕和驅(qū)散也就無效了。其次,我們不能永遠阻止他們的行為。如果將他們逮捕,他們重獲自由之后會再次采取行動;如果將他們驅(qū)散,他們還可以再次集會?!币虼?林肯要求斯科特將軍“觀察和等待馬里蘭議會的行為,如果他們確定武裝起來反對聯(lián)邦,要采取最及時、最有效的手段來對付他們,如果有需要(if necessary),甚至可以炮轟他們的城市,在最必要的時刻(in the extremest necessity),可以終止人身保護令”。(34)“Abraham Lincoln to Lieutenant General Scott Washington, April 25, 1861”in Roy P. Basler, Marion Dolores Partt and Lloyd A. Dunlap, eds.,Collected Works of Abraham Lincoln, Volume 4, p.344, https://quod.lib.umich.edu/l/lincoln/lincoln4/1:556?rgn=div1;submit=Go;subview=detail;type=simple;view=fulltext;q1=habeas+corpus, 2022年10月28日。
這封信是林肯作為總統(tǒng)留下的第一份有關(guān)人身保護令的文件。與林肯的其他文件相比,它有兩個與眾不同之處。首先,林肯在處理問題時,很少像信中這樣,將法律因素置于現(xiàn)實因素之前。其次,林肯的信一向明白易懂,但是此信的最后一段并非如此。難道終止人身保護令比炮轟城市更為極端嗎?美國歷史學者馬克·E.麗莉(Mark E. Lilly)通過考察這封信的原件,解答了這個疑問。從原件中可以看到,林肯在初稿中的措辭是:“如果有需要,甚至可以炮轟他們的城市,當然(of course),終止人身保護令。”后來林肯劃掉 “of course”,又用加字符添加上“in the extremest necessity”。從這個細節(jié)中,可以看出林肯在處理人身保護令問題時的猶豫和謹慎。(35)Mark E. Neeley Jr., The Fate of Liberty: Abraham Lincoln and Civil Liberties, p.7. 有學者指出林肯認為終止人身保護令比炮轟城市更為極端。參見:William F. Duker, A Constitutional History of Habeas Corpus, pp.110,167. 但是筆者認為這種觀點可能過分夸大了林肯對人身保護令的重視,馬克·E. 麗莉的觀點更有說服力。林肯在人身保護令問題上確實小心翼翼,國務卿威廉·H. 蘇厄德(William H. Seward)曾在4月21日前往白宮拜訪林肯,建議他不要再猶豫,終止人身保護令。林肯最初仍然不愿意,思考良久之后才同意他的建議。(36)William H. Rehnquist, All the Laws but One: Civil Liberties in Wartime, p.23.
事實證明林肯的謹慎是必要的。馬里蘭州議會中盡管民主黨占多數(shù),但并未通過脫離聯(lián)邦的法律。(37)Mark E. Neeley Jr., The Fate of Liberty: Abraham Lincoln and Civil Liberties, p.7.4月25日,第三批軍隊終于抵達華盛頓。巴爾的摩騷亂的最大危險似乎已經(jīng)過去,但是兩天后,林肯首次終止人身保護令。他在給斯科特將軍的信指出:“如果在費城和華盛頓之間,途經(jīng)佩里維爾、安納波利斯市和安納波利斯交界處的(任何)軍事線路上或附近的任何地點,你發(fā)現(xiàn)為了公共安全,有必要終止人身保護令時,你有權(quán)親自或通過反抗行為發(fā)生地的軍官終止人身保護令?!?38)“Abraham Lincoln to Winfield Scott, April 27, 1861,” in Roy P. Basler, Marion Dolores Partt and Lloyd A. Dunlap, eds.,Collected Works of Abraham Lincoln, Volume 4, p.347, https://quod.lib.umich.edu/l/lincoln/lincoln4/1:563?rgn=div1;submit=Go;subview=detail;type=simple;view=fulltext;q1=habeas+corpus,2011年12月28日。
林肯此次終止人身保護令的目的很明顯——保護通往華盛頓的軍事運輸線,確保華盛頓的安全。因為華盛頓面臨的威脅并未消除。斯科特將軍在4月26日起草的命令中,警告說華盛頓周圍的大量敵軍會隨時發(fā)起進攻。(39)Winfield Scott to Abraham Lincoln, Friday, April 26, 1861,http://memory.loc.gov/ammem/ alhtml/malhom e.html, 2012年1月1日。軍情報告顯示當時華盛頓只有16 000名士兵,而在不遠處的哈珀斯費里城(Harpers Ferry)駐扎有8 000名邦聯(lián)士兵。(40)Cooper, Friday, April 26, 1861 (Memorandum on troops at Harper’s Ferry),http://memory.loc.gov/ammem/ alhtml/malhome.html,2022年11月1日。4月28日,有間諜向林肯報告,亞拉巴馬州的墨比爾市策劃了一個攻擊華盛頓的計劃,隨時可能啟動。而且,在華盛頓市內(nèi)隱藏著一個效忠南部的組織,可能發(fā)動突然襲擊。(41)A. M. Hancock to Abraham Lincoln, Sunday, April 28, 1861,http://memory.loc.gov/ammem/ alhtml/ mal hom e.html,2022年11月1日。
值得注意的是,林肯在4月27日寫給斯科特的信不是一份公告(public proclamation),也不是由陸軍部(War Department)或陸軍軍務辦公室(adjutant general’s office)下達的通令(general order),只是他作為聯(lián)邦軍隊的總司令,給前線將領(lǐng)傳遞的指令。斯科特將軍需要自己將命令頒發(fā)給賓夕法尼亞、德拉華、馬里蘭和華盛頓的適當部門。法院以及其他民事權(quán)力機構(gòu)(civil authorities)也沒有得到通知。一些法官和當事人在案件發(fā)生之時尚不知總統(tǒng)已經(jīng)下令終止了人身保護令。(42)Mark E. Neeley Jr., The Fate of Liberty: Abraham Lincoln and Civil Liberties, p.9.
通過對上述史實的考察可知,林肯最初頒布的兩道終止人身保護令的命令具備以下幾個特征:其主要原因都是出于戰(zhàn)爭需要,即保護華盛頓和聯(lián)邦的軍事交通線;人身保護令被終止地區(qū)的范圍都比較窄且有針對性;林肯在整個過程中都比較小心謹慎。林肯的謹慎很大程度上源于人身保護令在美國法律思想和實踐中的重要地位。然而隨著內(nèi)戰(zhàn)的深入,公共安全需要的逐步增強,林肯對待人身保護令終止的態(tài)度逐漸發(fā)生變化。
從1861年5月10日到1862年9月24日,林肯先后發(fā)布了6個終止人身保護令的命令和公告。通過分析這些命令和公告的目的和內(nèi)容,可以看出林肯在終止人身保護令這一問題上的態(tài)度變化。
1861年5月10日,林肯首次以公告的形式終止佛羅里達州的人身保護令。他在公告中指出,佛羅里達州發(fā)生了暴亂,“那些效忠于聯(lián)邦的公民,其生命、自由和財產(chǎn)權(quán)受到威脅”,因此他授權(quán)佛羅里達州邊界的聯(lián)邦軍隊指揮官在必要時刻終止人身保護令。(43)“Proclamation Suspending Writ of Habeas Corpus in Florida, May 10, 1861,” in Roy P. Basler, Marion Dolores Partt and Lloyd A. Dunlap, eds., Collected Works of Abraham Lincoln, Volume 4, p.365, https://quod.lib.umich.edu/l/lincoln/lincoln4/1:609?rgn=div1;submit=Go;subview=detail;type=simple;view=fulltext;q1=habeas+corpus,2022年12月28日。
佛羅里達州早在1861年1月10日就已宣布退出聯(lián)邦,因此這個公告引發(fā)的評論和反對意見很少。在此之前林肯從未終止任何其他南部邦聯(lián)州和邦聯(lián)州內(nèi)被聯(lián)邦所控制土地上的人身保護令。他的行為可能基于這樣一種認識:南部州在退出聯(lián)邦的同時,就放棄了憲法之下的公民自由權(quán)。在佛羅里達州邊界線上的聯(lián)邦官員此前就采取過類似的措施,似乎當?shù)鼐用褚呀?jīng)放棄了他們的權(quán)利。在林肯頒布廢除人身保護令公告之前,指揮佛羅里達軍隊的哈維·布朗(Harvey Brown)上校已經(jīng)頒布了一個終止人身保護令的公告?;f斯特市的聯(lián)邦軍隊指揮官威廉·H·弗倫奇(William H. French)上校進一步頒布了終止基韋斯特市人身保護令的公告。所以,此次終止人身保護令公告開啟了林肯終止人身保護令的另一個先例:承認既有事實。(44)Mark E. Neeley Jr., The Fate of Liberty: Abraham Lincoln and Civil Liberties, pp.9-10.這種終止人身保護令的方式在此后也多次出現(xiàn)。從這點看,林肯在處理國內(nèi)公民自由問題時,經(jīng)常是行動先于理論。
林肯在1861年6月20日又頒布了另外一條終止人身保護令的命令:“你或其他你任命的官員,可自行決定終止與蔡斯(Chase)上校有關(guān)的人的人身保護令,他最近在聯(lián)邦軍隊的工程兵軍團服役,現(xiàn)在被指控犯有針對本屆政府的叛國罪?!?45)“To Winfield Scott, State Department, June 20, 1861,” in Roy P. Basler, Marion Dolores Partt and Lloyd A. Dunlap, eds.,Collected Works of Abraham Lincoln, Volume 4, p.414, https://quod.lib.umich.edu/l/lincoln/lincoln4/1:724?rgn=div1;submit=Go;subview=detail;type=simple;view=fulltext;q1=habeas+corpus,2022年12月28日。這條命令由蘇厄德簽署,以國務院的名義發(fā)出。這是內(nèi)戰(zhàn)期間唯一一份針對個人的人身保護令終止令,其原因和重要性難以考察。(46)Mark E. Neeley Jr., The Fate of Liberty: Abraham Lincoln and Civil Liberties, p.11.
1861年7月2日,林肯致信斯科特將軍,要求他保護紐約市與費城之間的軍事交通線的安全,“如果你發(fā)現(xiàn)有反抗行為導致有必要為了公共安全而終止人身保護令時,你個人以及在反抗行為發(fā)生地的軍官,都有權(quán)終止人身保護令?!?47)“Abraham Lincoln to Winfield Scott, July 2, 1861,” in Roy P. Basler, Marion Dolores Partt and Lloyd A. Dunlap, eds., Collected Works of Abraham Lincoln, Volume 4, p.554, https://quod.lib.umich.edu/l/lincoln/lincoln4/1:736?rgn=div1;submit=Go;subview=detail;type=simple;view=fulltext;q1=habeas+corpus,2022年12月28日。此次人身保護令終止令與林肯在4月27日頒布的終止令如出一轍,目的是保衛(wèi)軍事運輸線,終止的區(qū)域明確而有限。
1861年10月14日,林肯再次給斯科特將軍寫信,指出“對美國軍事線上的人身保護令的終止應該擴展到緬因州的班戈市(Bangor)”,授予斯科特或其他受斯科特管轄的官員以決定是否終止班戈與華盛頓之間任何地區(qū)的人身保護令的權(quán)力。(48)“Abraham Lincoln to Winfield Scott, Oct 14, 1861,” in Roy P. Basler, Marion Dolores Partt and Lloyd A. Dunlap, eds.,Collected Works of Abraham Lincoln, Volume 4, p.554, https://quod.lib.umich.edu/l/lincoln/lincoln4/1:1059?rgn=div1;submit=Go;subview=detail;type=simple;view=fulltext;q1=habeas+corpus,2022年12月29日。
與以往的命令相比,此次人身保護令終止令有一些微妙的差別。在這條命令出臺之前,并未發(fā)生任何特殊事件。更北方的軍隊沒有被調(diào)往前線,他們在經(jīng)過馬薩諸塞州時并沒有遭到暴民的阻止。但是人身保護令終止范圍開始擴大。在之前的有關(guān)軍事交通線的命令中,只終止軍事交通線及其附近地區(qū)的人身保護令,而此條命令終止了華盛頓與班戈之間所有地區(qū)的人身保護令。而且,之前的命令中,終止人身保護令的權(quán)力只限于遭遇抵抗的地區(qū)的官員或者被總司令指派的官員,而此次命令中,有此項權(quán)力的官員的范圍大大增加。此道命令最重要的特征是它的作者。它的原始版本在蘇厄德的文件集中,而且是由蘇厄德起草的??梢?在試探性地首次終止人身保護令后不到6個月時間內(nèi),林肯開始把起草終止人身保護令的命令和報告的權(quán)力委托給他人。這些微妙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林肯在人身保護令問題上開始不像原來那樣敏感和謹慎。
1861年12月2日,林肯給亨利·韋杰·哈勒克(Henry Wager Halleck)將軍發(fā)布了一道命令,授權(quán)他在必要時終止密蘇里州軍事管轄區(qū)內(nèi)的人身保護令并實施軍事管制法,以鎮(zhèn)壓該地區(qū)的武裝反抗。(49)“To Major General, Henry W. Halleck, December 2, 1861,” in Roy P. Basler, Marion Dolores Partt and Lloyd A. Dunlap, eds., Collected Works of Abraham Lincoln, Volume 5, p.35, https://quod.lib.umich.edu/l/lincoln/lincoln5/1:86?rgn=div1;submit=Go;subview=detail;type=simple;view=fulltext;q1=Halleck,2022年12月29日。這道命令也是由蘇厄德起草,它在林肯所發(fā)布的終止人身保護令報告和命令中具有重要地位,反映出林肯在對待人身保護令態(tài)度上的變化。
這道命令起源于密蘇里州的武裝反叛。密蘇里州存在大量同情和支持南部邦聯(lián)的人士,他們形成了很多武裝組織,與聯(lián)邦政府和軍隊對抗。而且他們與南部地區(qū)保持密切聯(lián)系,并得到邦聯(lián)政府的援助。在內(nèi)戰(zhàn)開始以后,林肯和共和黨政府對西部地區(qū)關(guān)注很少,更加劇了密蘇里州的武裝反抗。為了鎮(zhèn)壓武裝反叛,尤利西斯·S. 格蘭特(Ulysses S. Grant)將軍及其上司、西部戰(zhàn)區(qū)司令約翰·C. 弗里蒙特(John C Fremont)將軍在沒有得到林肯和陸軍部授權(quán)的情況下,已經(jīng)在密蘇里州實行了軍事管制法。1861年8月30日,弗里蒙特將軍宣布在密蘇里州實行軍事管制法,有武力反叛聯(lián)邦嫌疑者,都將受到軍事法庭的審問,如果被判有罪,立即槍決,釋放反叛者的奴隸。林肯只是反對他釋放奴隸和處決反叛者,并未質(zhì)疑他實施軍事管制法。1861年11月8日,哈勒克將軍接替弗里曼將軍成為西部戰(zhàn)區(qū)司令。他在11月30日致信林肯,請求授權(quán)自己在密蘇里州實施軍事管制法,否則他就不能有效地鎮(zhèn)壓叛亂。他在信中只字未提人身保護令。但是林肯卻同時授權(quán)他終止人身保護令和實施軍事管制法。(50)Mark E. Neeley Jr., The Fate of Liberty: Abraham Lincoln and Civil Liberties, pp.32-35.終止人身保護令和實行管制法存在區(qū)別,前者只允許在不進行審問的情況下逮捕和關(guān)押他人,不能對被關(guān)押者定罪,后者則是利用軍事法庭來審問平民,對公民自由的侵犯更多。
有學者認為,林肯之所以將二者混為一談,是因為在內(nèi)戰(zhàn)期間,林肯和華盛頓的官員并不清楚二者之間的具體區(qū)別,他們經(jīng)常交替使用二者。直到1866年的米利根案(Ex parte Milligan)的判決中,二者的區(qū)別才得以明晰。(51)Mark E. Neeley Jr., The Fate of Liberty: Abraham Lincoln and Civil Liberties, p.36.這種解釋很難成立。因為人身保護令在美國法律中具有重要地位,而且在內(nèi)戰(zhàn)前的法律實踐中也經(jīng)常被使用。作為一名職業(yè)律師,林肯不可能不知道人身保護令的法律作用和意義。至于軍事管制法的內(nèi)涵,林肯也必定有所了解。如前文所述,在林肯第一次終止人身保護令之前,柯茨就已經(jīng)向他解釋了軍事管制法和軍法之間的區(qū)別。蘇厄德和林肯之所以將終止人身保護令與實施軍事管制法聯(lián)系起來,可能是因為在他們看來,當內(nèi)戰(zhàn)愈演愈烈,聯(lián)邦安全危在旦夕之時,人身保護令的終止已經(jīng)不再是個敏感問題,不會受到更多的關(guān)注和討論。在這個命令中,終止人身保護令只是為了使軍事管制法能夠更有效地實施,以便更好地達到鎮(zhèn)壓叛亂的目的。
1862年秋天,當林肯頒布《解放宣言》時,人身保護令在大部分北方地區(qū)仍然得到技術(shù)性保證。它只是在佛羅里達州周圍地區(qū)、圣路易斯市和密西西比州的鐵路及電報線附近、從華盛頓到紐約的班戈市之間的軍事線(military line)地區(qū)被明確終止。
1862年9月24日,林肯發(fā)布公告,在全國范圍內(nèi)終止人身保護令。公告指出,在當前情況下,普通的法律程序已經(jīng)不足以阻止不忠誠者向叛亂分子提供各種援助,因此必須采取以下兩個措施:第一,所有美國境內(nèi)的反叛者及其援助者和教唆者,所有阻礙自愿參軍以及抵制征兵者,以及有不忠行為、向反叛者提供援助的人,都將受制于軍事管制法,其審判和懲罰由軍事法庭及特別軍事法庭執(zhí)行;第二,在叛亂期間,所有被捕者,以及在當前或以后可能被關(guān)押在任何堡壘、軍營、軍火庫、軍事監(jiān)獄或其他拘禁地的人,都被終止人身保護令特權(quán)。(52)“Proclamation Suspending the Writ of Habeas Corpus, September 24, 1862,” in Roy P. Basler, Marion Dolores Partt and Lloyd A. Dunlap, eds., Collected Works of Abraham Lincoln. Volume 5, p.437, https://quod.lib.umich.edu/l/lincoln/lincoln5/1:957?rgn=div1;submit=Go;subview=detail;type=simple;view=fulltext;q1=Habeas+Corpus,2011年12月29日。
此次人身保護令的終止源自1862年7月17日頒布的兵役法(MilitiaAct)。這部法律其實是一部征兵法,帶來了美國歷史上第一次全國性征兵活動。在反國家主義傳統(tǒng)強大的美國,征兵引發(fā)了廣泛不滿和反抗。林肯終止人身保護令的目的就是幫助征兵法得以有效實施。出人意料的是,林肯此次大范圍終止人身保護令的行為并沒有引發(fā)多少關(guān)注。這主要是因為林肯再次承認了既成事實。在林肯頒布終止人身保護令公告6個月前,陸軍部因意識到兵役法實施可能遇到的困難,已經(jīng)頒布了一系列命令,以“防止逃避兵役并鎮(zhèn)壓不忠行為”。1862年8月8日,陸軍部長埃德溫·斯坦頓(Edwin Stanton)在一份命令中指出,為了使征兵順利進行,“所有被捕者和在押者,以及所有因不忠行為被捕者,其人身保護令都被終止”。(53)U.S. War Department, General Orders, No.104, https://www.ohiocivilwarcentral.com/general-orders-no-104-u-s-war-department/, 2023年11月12日。斯坦頓在后來發(fā)誓說,他在頒布這個命令之前,林肯曾給過他口頭指導,而且事先看了這份命令。(54)Mark E. Neeley Jr., The Fate of Liberty: Abraham Lincoln and Civil Liberties, pp.52-53.值得注意的是,林肯在后來發(fā)布的公告中加入了軍事管制法條款。這是美國歷史上首次在全國范圍內(nèi)實施軍事管制法。實際上,與1861年11月2日頒布的命令一樣,這個公告的重點不是終止人身保護令,而是實施軍事管制法,后者才是保證征兵得以順利進行的關(guān)鍵。
經(jīng)過上述分析,可以得出一個大致判斷:人身保護令被終止的地區(qū)范圍逐漸擴大,林肯在終止人身保護令時態(tài)度越來越不嚴謹。導致這些變化的原因主要有兩個:首先,林肯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他在處理內(nèi)戰(zhàn)中所面臨的問題時,往往不是從法律角度來考慮,而是從實際出發(fā),一旦他發(fā)現(xiàn)其行為未給他帶來嚴重的政治后果,而且能有效處理問題時,就越來越簡單地使用同一方法。(55)Mark E. Neeley Jr., The Fate of Liberty: Abraham Lincoln and Civil Liberties, p.210.其次,隨著內(nèi)戰(zhàn)的深入,人身保護令的重要性及其在大眾中的影響力在不斷降低。這是因為在戰(zhàn)爭的特殊情況下,很多地區(qū)的人身保護令盡管沒有被廢除,但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一紙空文。而且,隨著戰(zhàn)爭的需求越來越緊迫,林肯和共和黨政府已經(jīng)開始著手實施軍事管制法, 在此情形下,人身保護令的廢除與否實際上影響不大。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林肯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但是無論是為了保護軍事交通線還是征兵所需,終止人身保護令始終是一種出于戰(zhàn)爭目的的軍事行為,沒有發(fā)展成為打擊政治反對派的政治行為。
從1861年到1862年間,林肯先后頒布了8個終止人身保護令的命令和報告。前文從具體事件出發(fā),逐個分析了林肯終止人身保護令的原因,并討論了林肯在終止人身保護令時態(tài)度發(fā)生的變化。那么,林肯本人是如何看待其終止人身保護令的行為的呢?在內(nèi)戰(zhàn)期間發(fā)生的兩個著名案件——梅里曼案(Ex parte Merryman)和克萊門特·L.瓦蘭迪加姆(Clement L. Vallandigham)案中,林肯為其終止人身保護令的行為進行了公開辯護,從中可以找到上述問題的答案。
1861年5月25日,馬里蘭州居民約翰·梅里曼(John Merryman)在其家中被聯(lián)邦軍隊逮捕,后被押送至巴爾的摩市附近的麥克亨利堡(Fort Mchenry)關(guān)押。梅里曼不僅多次發(fā)表支持南部邦聯(lián)的言論,還組織了一個軍事團體,并擔任教官,訓練士兵對抗聯(lián)邦政府。梅里曼的律師很快起草了一份人身保護令請愿書,認為對梅里曼的逮捕和羈押都不符合正當法律程序。請愿書寄給了羅杰·坦尼(Roger Taney)大法官。
坦尼以美國巡回法院駐馬里蘭州法官的身份行使司法權(quán)。他在5月26日向負責梅里曼案的喬治·凱威萊德(George Cadwalader)將軍發(fā)布人身保護令狀,要求凱威萊德和梅里曼一同前往法院,解釋其逮捕和關(guān)押梅里曼的原因。5月27日,凱威萊德致信坦尼,表達了他的觀點:梅里曼犯了叛國罪和反抗聯(lián)邦政府罪;林肯已經(jīng)授權(quán)軍官為了公共安全而終止人身保護令;請求延遲與此案相關(guān)的法律程序,直到他得到林肯的建議。坦尼拒絕拖延此案并立即簽發(fā)拘捕令,要求凱威萊德解釋其蔑視法官的行為。但是當法院執(zhí)政官到達麥克亨利堡時,守衛(wèi)禁止他入內(nèi)。(56)Bruce A. Ragsdale, Ex parte Merryman and Debates on Civil Liberties During the Civil War, Federal Judicial Center, Federal Judicial History Office, 2007, p.3.于是,坦尼發(fā)表了關(guān)于梅里曼案的書面意見。
意見書的最主要內(nèi)容是否定林肯有權(quán)終止人身保護令。坦尼從三個方面展開論證:首先,從聯(lián)邦憲法的角度來看,憲法第一條規(guī)定議會的權(quán)力,憲法第二條規(guī)定聯(lián)邦政府行政權(quán)力,終止人身保護令狀的條款是憲法第一條第9款,因此,終止人身保護令的權(quán)力應該屬于議會,而非總統(tǒng)。其次,總統(tǒng)下令終止人身保護令,不符合法律傳統(tǒng)。英國的議會下院已經(jīng)廢除了國王終止人身保護令的權(quán)力,并將這種權(quán)力賦予立法機關(guān)。美國憲法遵循了該傳統(tǒng),憲法第二條賦予總統(tǒng)有限的權(quán)力,而權(quán)利法案進一步削弱了總統(tǒng)權(quán)力,因此,只有議會擁有終止人身保護令的權(quán)力。最后,坦尼引用托馬斯·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約翰·馬歇爾(John Marshall)、約瑟夫·斯托里(Joseph Story)等權(quán)威人士的論斷來證明,只有國會有權(quán)終止人身保護令。坦尼強調(diào),在任何情況下,如果行政部門的權(quán)力超越了其他政府部門,那么“美國人民將不再生活在法治政府之下”;憲法不是建議政府如何在理想情況下運行的文件,而是一個要求政府如何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遵守它的強制性文件;如果總統(tǒng)能夠“以任何借口在任何情況下”終止憲法,那么憲法就沒有存在的意義。(57)Bruce A. Ragsdale, Ex parte Merryman and Debates on Civil Liberties During the Civil War, Federal Judicial Center, Federal Judicial History Office, 2007, pp.14-15.
在南部邦聯(lián)和一些邊界州,坦尼的意見以報紙和小冊子的形式迅速傳播開來,得到廣泛認可。(58)Mark E. Neeley Jr., The Fate of Liberty: Abraham Lincoln and Civil Liberties, p.10.但是,大部分北方的報紙都反對坦尼的觀點。頗具影響的《紐約論壇報》(NewYorkTribune)措辭強烈地指出:“大法官偏袒叛國者,給他們提供保護傘……當武裝叛國行為猖獗時,衰老的法官應該讓位于更能識別和鎮(zhèn)壓叛亂的人……坦尼極端濫用法院頒發(fā)人身保護令的權(quán)力為反抗政府的反叛者提供保護,任何一個忠于憲法的法官都不會為反叛憲政政府的叛國者提供這樣的保護?!?59)Bruce A. Ragsdale, Ex parte Merryman and Debates on Civil Liberties During the Civil War, p.47.《紐約時報》(NewYorkTimes)則認為,坦尼“太軟弱,以至于對抗憲法;太衰老和虛弱,以至于站在叛亂者隊伍中對抗政府,利用職務之權(quán)為叛亂者提供服務”。(60)Quoted in John Yoo, “Lincoln and Habeas: Of Merryman, Milligan, and McCardle,” Chapman Law Review, Vol.12, No.3, 2009, p.11.只有很少的共和黨報紙支持坦尼,它們認為盡管林肯的行為是必須的,但是國會不能贊美它們,而應將它們作為違憲行為記錄在案,以給后人提供警示,防止在公共安全沒有那么緊急的情況下終止人身保護令。(61)ibid, p.12.但是總體來看,坦尼的觀點有些不合時宜,遭到北方主流民意的反對。在此之后,最高法院在內(nèi)戰(zhàn)期間未再對林肯終止人身保護令的行為提出質(zhì)疑。(62)Mark E. Neeley Jr., The Fate of Liberty: Abraham Lincoln and Civil Liberties, p.35.
1861年7月4日,林肯在致特別國會中的報告中,正式為終止人身保護令的行為辯護。林肯的報告有三個主要觀點。第一,人身保護令必須被終止。林肯首先拿出法律依據(jù),即憲法第一條第9款的規(guī)定:“發(fā)生叛亂或入侵時公共安全要求終止這項特權(quán)”。隨后他指出,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為了公共安全而終止人身保護令的時刻:已經(jīng)有6個州退出聯(lián)邦,邊界州的情況也不穩(wěn)定;叛亂分子活動猖獗,而且不斷有聯(lián)邦軍官和平民加入反叛者隊伍;聯(lián)邦陸軍和海軍人員不足,急需擴充;在三分之一的州,法律并沒有被有效執(zhí)行。林肯認為在這種危急情況下,僅僅關(guān)注一個單獨的法律是有勇無謀的行為;而暫時而有限地終止人身保護令,可以保證其他聯(lián)邦法律的忠實執(zhí)行,以保護聯(lián)邦。他在此提出了美國憲政史上的一個著名疑問:“我們可以為了執(zhí)行一項法律,而讓其他法律都無法執(zhí)行,甚至政府也分崩離析嗎?”第二,林肯認為總統(tǒng)有權(quán)終止人身保護令。林肯的這一論證基于兩點:首先,憲法并未明確把終止人身保護令的權(quán)力授予議會,而是將其同時授予了總統(tǒng)和國會;其次,制憲者的原意是,當危機來臨之際,而議會又不便立刻召開時,總統(tǒng)可以終止人身保護令,不能坐視危機繼續(xù),直至議會召開。第三,林肯向議會保證,他不會隨意終止人身保護令,他在內(nèi)戰(zhàn)中“不訴諸正常程序和法律形式就逮捕、羈押那些類似軍事將領(lǐng)的可能對公共安全帶來危險的個人”的權(quán)力,都將被“有限且謹慎地行使”。值得注意的是,林肯也認為他的行為可能會違背法律,但是他相信在危機過去之后,議會肯定會采取措施改正先前的錯誤。(63)“Abraham Lincoln, Message to Congress, July 4, 1861, First Printed Draft,” in Roy P. Basler, Marion Dolores Partt and Lloyd A. Dunlap, eds., Collected Works of Abraham Lincoln, Volume 4, pp.429-432, https://quod.lib.umich.edu/l/lincoln/lincoln4/1:741?rgn=div1;singlegenre=All;sort=occur;subview=detail;type=boolean;view=fulltext;q1=corpus;op2=and;q2=congress,2023年1月3日。
雖然林肯的回答很有說服力,但并未從法律層面上解決總統(tǒng)是否有權(quán)終止人身保護令這個問題。1863年3月3日,共和黨占絕大多數(shù)席位的第37屆國會通過《人身保護令法》(HabeasCorpusAct),授權(quán)總統(tǒng)終止人身保護令狀。(64)法案有兩條,主要內(nèi)容為:第一條:出于公共安全需要,總統(tǒng)被授權(quán)終止人身保護令狀。第二條:國務卿和國防部長向聯(lián)邦法院提供聯(lián)邦政府所掌握的囚犯名單,戰(zhàn)爭犯除外。聯(lián)邦法院釋放沒有被第一屆大陪審團(grand jury)起訴的囚犯,以及那些做了效忠宣誓的囚犯,他們在得到法院授權(quán)后出獄。參見:Statutes at Large, 37th Congress, 3rd Session, p.755, http://www.loc.gov/index.html,2023年1月10日。這一法律并未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問題,幾個月后發(fā)生的克萊門特·L.瓦蘭迪加姆案中,林肯面臨再次遭到批評。
瓦蘭迪加姆為俄亥俄州民主黨人,1862年成為聯(lián)邦國會眾議員。他是林肯最尖銳的批評者之一,多次嚴厲指責林肯蔑視憲法,擅自制定違反憲法的政策,包括在沒有議會的建議和授權(quán)情況下號召人民參軍、封鎖南部港口和終止人身保護令狀等等。1863年5月5日,俄亥俄州聯(lián)邦軍隊司令安布羅斯·E.伯恩賽德(Ambrose E. Burnside)將軍以違反38號將軍令(General Order No.38)為由逮捕了瓦蘭迪加姆,并將其押送至辛辛那提的監(jiān)獄關(guān)押。(65)38號將軍令由伯恩賽德將軍在1863年4月13日頒布,其主要內(nèi)容為:聯(lián)邦戰(zhàn)線內(nèi)的所有人,如果被發(fā)現(xiàn)從事有利于敵人的行動,將會被判以間諜罪或叛國罪,如果罪名成立,將被處死。不能表達對敵人的同情,否則將會被立即逮捕,受到審判或逐出聯(lián)邦戰(zhàn)線之外。參見:Frank J. Williams, “Abraham Lincoln and Civil Liberties: Then &Now-The Southern Rebellion and September 11,” NYU Annual Survey of American Law, Vol.60, Issue 463, 2005, p.473.瓦蘭迪加姆的律師請求辛辛那提的聯(lián)邦巡回法院發(fā)布人身保護令,但是遭到了拒絕。隨后,林肯命令伯恩賽德將軍將瓦蘭迪加姆驅(qū)逐到南部邦聯(lián)。瓦蘭迪加姆的逮捕、軍事審判和驅(qū)逐引發(fā)了全國性關(guān)注。1863年5月19日,國會議員伊拉特斯·科寧(Erastus Corning)在致林肯的信中,表達了俄亥俄州民主黨人對林肯行為的批評——侵犯了公民的言論自由、人身保護令特權(quán)和接受陪審團及民事法庭審判的權(quán)利。6月12日,林肯給奧爾巴尼的民主黨回信,為自己的行為辯護。
這封信涉及內(nèi)容較多,在人身保護令問題上,林肯的辯護主要基于兩點。首先,與梅里曼案一樣,林肯認為終止人身保護令是出于公共安全需要。他認為很多南部邦聯(lián)的間諜、支持者和同情者打著言論自由和人身保護令的幌子,對抗聯(lián)邦政府,為反叛者服務,嚴重威脅聯(lián)邦的安全。他們以維護憲法和公民自由之名,行破壞聯(lián)邦和公共安全之實。因此,在必要時候必須要終止人身保護令。(66)“To Erastus Corning and Others, July 12, 1863,” in Roy P. Basler, Marion Dolores Partt and Lloyd A. Dunlap, eds., Collected Works of Abraham Lincoln. Volume 6, p.264, https://quod.lib.umich.edu/l/lincoln/lincoln6/1:569?rgn=div1;submit=Go;subview=detail;type=simple;view=fulltext;q1=corpus,2023年1月11日。
更為重要的是,林肯首次為其終止人身保護令的行為找到了先例:安德魯·杰克遜(Andrew Jackson)將軍(1829—1837年曾任美國第7任總統(tǒng))曾在1812年美英戰(zhàn)爭期間終止了兩位公民的人身保護令,此舉在后來得到議會認可。林肯據(jù)此提出三個觀點:“第一,我們現(xiàn)在的憲法和當年的憲法一模一樣;第二,當時美國遭到入侵,現(xiàn)在美國發(fā)生了叛亂;第三,無論杰克遜將軍做了什么,也不管后來議會對其行為的支持,人民進行公共討論的永久權(quán)利、言論和出版自由、陪審團審判、證據(jù)法和人身保護令都沒有遭到損害”。最后,他得出結(jié)論:為了公共安全需要,必須終止人身保護;人身保護令的終止不會侵犯公民自由。(67)“To Erastus Corning and Others, July 12, 1863,” in Roy P. Basler, Marion Dolores Partt and Lloyd A. Dunlap, eds., Collected Works of Abraham Lincoln. Volume 6, pp.267-269, http://quod.lib.umich. edu/l/lincoln/,2023年1月12日。
仔細對比兩次辯護,可以發(fā)現(xiàn)林肯的態(tài)度有些細微變化。在1861年致國會的報告中,林肯的態(tài)度明顯更加謹慎和克制。他保證自己會有限而謹慎地終止人身保護令,甚至認為國會會糾正他的錯誤。而在1863年的信中,他則明確表明,終止人身保護令不會侵犯公民自由。林肯在言辭上的變化,與其在具體實踐中的變化是一致的。更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林肯終止人身保護令的行為是否真正違反了憲法,林肯在兩次公開辯護中都一直強調(diào)他終止人身保護令的依據(jù)是聯(lián)邦憲法中的人身保護令終止性條款,即公共安全需要。這表明,盡管在內(nèi)戰(zhàn)這樣的非常狀態(tài)下,林肯也沒有像他的反對者所說的那樣蔑視憲法,而是始終受到憲法的制約,即便是可能的詭辯,也必須以憲法為依據(jù)。而且,民主黨反對派的存在,也使得林肯和共和黨無法隨心所欲地終止人身保護令。
從1861年4月首次終止人身保護令到1862年9月在全國范圍內(nèi)終止人身保護令,在此過程中,無論在行動上還是言論上,林肯對人身保護令的態(tài)度都變得越來越不嚴謹,人身保護令對他而言,也越來越失去最初的敏感性和重要性。但是林肯對人身保護令的終止始終處于一個固定的范圍之內(nèi)——公共安全所需。林肯所有終止人身保護令的行為,都是為了保證戰(zhàn)爭的勝利和聯(lián)邦的生存;林肯為終止人身保護令所作的辯護,都是基于聯(lián)邦憲法的終止性條款。概言之,林肯對人身保護令的終止是一種基于憲法的現(xiàn)實性選擇,始終沒有擺脫憲法的制約。
毫無疑問,終止人身保護令在客觀上侵犯了公民自由,使得內(nèi)戰(zhàn)時期成為美國公民自由的低潮期,但這并非林肯的主觀目的。正如埃里克·方納所言,林肯不是個獨裁者。戰(zhàn)爭期間,選舉仍然照章進行,即便在最艱難的時刻,民主黨報紙依然在繼續(xù)批評林肯政府。林肯對于公民自由的重要性的認知,肯定沒有當代人這樣深刻。對林肯而言,最重要的任務是維持聯(lián)邦,而非捍衛(wèi)公民自由。(68)Eric Foner, The Fiery Trial: Abraham Lincoln and American Slavery, New York: W. W. Norton &Co, 2010, p.264.林肯在1861年致國會的報告是對方納此論的最好闡釋:“對‘維持、保護和捍衛(wèi)憲法’的這一總統(tǒng)就職誓言的最嚴重違背,不是終止人身保護令,而是為了執(zhí)行這個法律而導致聯(lián)邦政府被推翻?!?69)“Abraham Lincoln, Message to Congress, July 4, 1861, First Printed Draft,” in Roy P. Basler, Marion Dolores Partt and Lloyd A. Dunlap, eds., Collected Works of Abraham Lincoln, Volume 4, p.430, https://quod.lib.umich.edu/l/lincoln/lincoln4/1:741?rgn=div1;singlegenre=All;sort=occur;subview=detail;type=boolean;view=fulltext;q1=corpus;op2=and;q2=congress, 2023年1月3日。但是,人身保護令的終止反映出美國自由的另一個面相,那就是在公共安全的名義下,公民自由的原則將是非常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