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芬
(聊城大學文學院 山東 聊城 252059)
《四庫全書總目》(以下簡稱“《總目》”)“別集類”收錄杜詩別集《九家集注杜詩》《黃氏補注杜詩》《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杜詩捃》《杜詩詳注》五種,“傳記類”收錄宋趙子櫟《杜工部年譜》、宋魯訔《杜工部詩年譜》二種,其馀二十二種均為存目書?!犊偰俊肥且徊恐匾哪夸泴W文獻,關(guān)于其考辨校訂的專著及論文甚夥,其中對杜甫文集的提要辨正研究成果,主要有余嘉錫《四庫提要辨正》、胡玉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補正》、楊武泉《四庫全書總目辨誤》、魏小虎《四庫全書總目匯訂》等,諸專著雖已糾誤不少,但仍有失于考覆或考證尚欠清楚之處,本文擬在現(xiàn)有研究成果之基礎上,就杜甫文集著錄書六種失考或有待再考的問題逐一澄清厘正,以便學界參用。
《總目》集部·別集類二曰:
宋郭知達編。知達,蜀人。前有自序,作于淳熙八年。又有曾噩重刻序,作于寶慶元年。噩,據(jù)《書錄解題》作:“字子肅,閩清人?!薄愓駥O《書錄解題》亦曰:“世有稱《東坡事實》者,案,當作《老杜事實》隨事造文,一一牽合,而皆不言其所自出。且其辭氣首末出一口,蓋妄人偽托以欺亂流俗者。”1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九,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281頁上欄。
這則提要誤處有二:
第一,曾噩“字子肅,閩清人”,實誤。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云:“福清曾噩子肅板五羊漕司,最為善本?!?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59頁。陳振孫認為,曾噩系福清人。據(jù)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圖示可見3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六冊,中國地圖出版社1996年版,第32~33頁。,在宋代,閩清、福清為隸屬福州府之兩縣,福清縣在閩清縣東南方向。到了明代,弘治《八閩通志》有關(guān)于兩縣的明確記載,其曰:“福清縣,在府城東南一百二十里,東抵長樂縣界,西抵興化府莆田縣界,廣一百二十里,南抵大海,北抵長樂縣界,袤一百四十五里?!?黃仲昭撰修:弘治《八閩通志》卷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一七七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397頁。又曰:“閩清縣,在府城西北一百二十里,東抵候官縣界,西抵尤溪縣界,廣八十五里,南抵永??h界,北抵古田縣界,袤一百二十里?!?黃仲昭撰修:弘治《八閩通志》卷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一七七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397頁。3以上描述與《中國歷史地圖集》圖示完全一致??梢娫谒巍⒚鲿r期,兩縣設置并未發(fā)生改變。故曾噩本為福清人,四庫館臣誤寫為閩清人。
第二,《東坡事實》之書名,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原文稱《東坡杜詩故事》3,四庫館臣認為,當作《老杜事實》。關(guān)于假托蘇軾之名所撰此書之事,宋人已辨其偽,即所謂的“偽蘇注”。對于“偽蘇注”書名,學界眾說紛紜。周采泉以為,“是否同書異稱,或各自成書,難以臆斷”4周采泉:《杜集書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43頁。,莫礪鋒對此問題亦有相同之說,其認為“偽蘇注”的全稱應為《東坡杜甫事實》或《東坡杜詩故事》5莫礪鋒:《杜詩“偽蘇注”研究》,《文學遺產(chǎn)》1999年第一期,第56頁。。張忠綱則提出,其“或稱《東坡杜詩事實》《東坡杜甫事實》《東坡老杜詩史》,簡稱《老杜事實》《老杜詩史》,亦作《東坡事實》等”6張忠綱等:《杜集敘錄》,齊魯書社2008年版,第38頁。??梢妼W界對于“偽蘇注”書名最終并無定論。經(jīng)查閱文獻資料發(fā)現(xiàn),元人劉壎《隱居通議》“杜句皆有出處”條曰:“家藏小冊一本,字畫甚古,題曰《東坡老杜詩史事實》?!?劉壎:《隱居通議》卷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八六六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74頁下欄。從題目上判斷,簡稱《老杜事實》《老杜詩史》《東坡事實》的此書,應與劉壎家藏本為同一書,全稱作《東坡老杜詩史事實》。然陳振孫所見《東坡杜詩故事》,雖書名與劉壎家藏本有異且流傳較早,但極有可能書中內(nèi)容基本相同。
《總目》集部·別集類二曰:
宋黃希原本,而其子鶴續(xù)成之者也。希,字夢得,宜黃人。登進士第,官至永新令嘗作春風堂于縣治,楊萬里為作記,今載《誠齋集》中……大旨在于案年編詩,故冠以《年譜辨疑》,用為綱領(lǐng)。而詩中各以所作歲月注于逐篇之下,使讀者得考見其先后出處之大致。其例蓋始于黃伯思,后魯訔等踵加考訂,至鶴父子而益推明之。8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九,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281頁上欄~中欄。
四庫館臣言,楊萬里所作的《春風堂記》今載于《誠齋集》中,經(jīng)查核史料,《春風堂記》并不見于楊萬里《誠齋集》中,僅見于萬歷《吉安府志》卷三十五。
四庫館臣又稱,杜詩按年編次的體例始于黃伯思,并在明代單復《讀杜詩愚得》提要中亦這樣認為:“考黃伯思《東觀馀論》稱嘗撰《杜詩編年集》,則編年實始自伯思,其本今已不傳。”9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九,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532頁中欄。黃伯思(1079—1118)撰有《校定杜工部集》二十二卷,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對其著錄曰:“秘書郎黃伯思長睿所校。既正其差誤,參考歲月,出處異同,古、律相同,凡一千四百十七首,雜著二十九首,別為二卷。李丞相伯紀為序之。”10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70頁。由此可見,該書雖校定王洙、王琪編撰的《杜工部集》,但在篇數(shù)上較其一千四百零五首有所增多,卷數(shù)多雜著二卷。該書惜已佚,但李綱《校正杜工部集序》尚存于黃伯思《東觀馀論·附錄》中。黃伯思之子黃?在附錄中曰:“?紹興初寓居福唐,以先人秘書學士校定杜子美集二十三卷1按,《校定杜工部集》二十二卷,此處作二十三卷,應為《東觀馀論·附錄》誤刻。,槧本流傳?!?黃伯思:《東觀馀論》,《叢書集成初編》第三六〇冊,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110頁。綜上可見,黃伯思《校定杜工部集》,實非四庫館臣所說的《杜詩編年集》。可能因書名之異,李裕民《四庫提要訂誤》誤認為《東觀馀論》無《杜詩編年集》的記載,并提出《杜詩編年集》不是杜詩年譜之始,杜詩年譜始于呂大防《杜工部詩年譜》3李裕民:《四庫提要訂誤》(增訂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12頁。,這亦將詩集《杜詩編年集》與杜詩年譜相混淆。李綱序文曰“隨年編纂,以古律相參,先后始末,皆有次第,然后子美之出處及少壯老成之作,燦然可觀”4黃伯思:《東觀馀論》,《叢書集成初編》第三六〇冊,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111頁。,足見該書當是以編年為主,可謂是最早的杜詩編年本。至于杜詩編年體例始于黃伯思的說法,似并不準確。現(xiàn)在流傳下來的王洙、王琪《杜工部集》,是在以古詩、近體分體編次的同時,于各體下對杜詩進行了初步編年,而黃伯思《校定杜工部集》,是在王洙杜詩分體編年基礎上,將分體編次打亂,對杜詩作年進一步考釋,純粹按年編次杜詩。從這一角度而言,認定杜詩編年體例始于《杜工部集》更為妥帖。
《總目》集部·別集類二曰:
江蘇巡撫采進本
不著編輯人名氏。前載王洙、王安石、胡宗愈、蔡夢弼四序……宋犖謂杜詩評點自劉辰翁始。劉本無注,元大德間有高楚芳者,刪存諸注,以劉評附之。此本疑即楚芳編也。5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九,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281頁下欄。
四庫館臣言,《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為“江蘇巡撫采進本”,查《四庫采進書目》,未見。
四庫館臣認為,“此本疑即楚芳編也”,實誤。高楚芳(1255—1308),名崇蘭,字楚芳,號芳所,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劉辰翁其子劉將孫之門人,編有《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初刻于元大德七年(1303)。劉將孫曾為其集作序,給予很高評價:“高楚芳類萃刻之,復刪舊注無稽者、泛濫者,特存精確必不可無者,求為序以傳……楚芳于是注,用力勤,去取當,校正審,賢他本草草藉吾家名以欺者甚遠?!?高崇蘭:《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至元元年(1308)云衢會文堂刊本,第2a~3b頁??梢姶吮居昧ι跚?,去取得當,校刻甚精,故于其后被歷代爭相翻刻。四庫館臣之所以誤判《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為元刻本,與清代學者宋犖之言有關(guān)。宋犖之說的出處,四庫館臣并未注明,洪業(yè)“略檢《西陂類稿》中,未能獲”7洪業(yè)等:《杜詩引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5頁。。實際上,宋犖此說見于其為張溍《讀書堂杜工部詩集注解》所作的序中:
至于杜詩有評、有批點,自劉辰翁須溪始。顧劉亦無注,元大德間有高楚芳者,始稡刻須溪評點,又刪存諸家注附之,頗稱善本,須溪子尚友為之序。余見今千家注本,凡分注句下,或綴篇下而不著姓氏者,悉屬劉評,第刊落圈點耳。8張溍:《讀書堂杜工部詩集注解》,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刻本,第1頁b。
宋犖是清初詩人、收藏家、鑒賞家,自稱見過當時流傳的“千家注本”,即《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四庫館臣受其影響,作出該書底本可能為元大德七年(1303)高楚芳本的判斷。查閱《天祿琳瑯書目》,其著錄該書有兩部:
(一)《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二函,二十三冊。
唐杜甫著,《詩集》二十卷附《文集》二卷。前宋王洙、王安石、胡宗愈、蔡夢弼四序,后載甫《墓志》《本傳》二篇。前元版中有是書,輾轉(zhuǎn)翻刻,木記互異,然標題俱稱“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集”,此則明人所梓行者刪去“分類”二字,所收序文亦與元刊不一。按后一部標題,次行稱“玉幾山人校刊”,此本無之,所空一行亦未別刊姓氏,則知玉幾山人者,必為明人書賈欲偽作宋槧本嫌其名而掩之,固了然也。1于敏中、彭元瑞:《天祿琳瑯書目(上)》卷十,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2年版,第773~774頁。
(二)《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四函,二十三冊。
篇目同前,缺《墓志》《本傳》。此為前版初印之本,字畫較為清朗,紙質(zhì)之潔膩,亦遠勝之。明米萬鐘藏本。2于敏中、彭元瑞:《天祿琳瑯書目(上)》卷十,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2年版,第774~775頁。
《天祿琳瑯書目》交代了該本的版本情況。經(jīng)考,現(xiàn)存與第一種版本一致的有明本二種,即明嘉靖丙申玉幾山人本(以下簡稱“玉幾本”)、以及無刊刻姓氏而版式同于玉幾本的刻本(以下簡稱“覆刻本”),二書卷前均先載王洙《杜工部詩史舊集序》、王安石《杜工部詩后集序》、胡宗愈《成都草堂詩碑序》、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跋》四序,次詩歌目錄及詩二十卷,同時附文集二卷。卷后載元稹《杜工部墓志銘》、宋祁《唐文藝傳》二篇,然玉幾本與其覆刻本有所不同,玉幾本將二篇序文置于文集末,而覆刻本將其載于詩集末,故在序文編次上覆刻本與四庫館臣親見之該書版本相符。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收錄的《集千家注杜工部集》,版式與玉幾本完全一致。但值得注意的是,明嘉靖丙申明昜山人本(以下簡稱“明昜本”),其僅有詩集而無文集,但詩集版式與玉幾山人本相同。文淵閣《四庫全書》收錄的《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版式與其一致?!短斓摿宅槙俊匪浀牡诙堪姹?,僅有四序,詩集末或文集末并無《墓志》《本傳》二篇,明長洲許自昌《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以下簡稱“許自昌本”)與之版式相合。
綜上所述,該本底本有玉幾本、明昜本、覆刻本、許自昌本四種可能。下面,以無文集的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以下簡稱“文淵閣本”)為例,判斷其底本源出。首先《四庫全書初次進呈存目》稱此書“《集千家注杜詩》二十卷,不著撰人”3方鵬程、俞小聰總編輯:《四庫全書初次進呈存目·集部》第一冊,臺灣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2頁。,據(jù)此可大致判斷,該本應是掩去題字的覆刻本,但文淵閣本僅有《詩集》,這與明昜本版式又極為相似。為了使結(jié)論更為準確詳實,筆者以文淵閣《四庫全書考證》(以下簡稱“《考證》”)之該書三十八題校記為考證重點,4王太岳等纂輯:《欽定四庫全書考證》卷七十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五〇〇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5頁下欄~48頁上欄。將文淵閣本與四種明本進行比較,擇要列舉六題如下:
卷一《寄臨邑舍弟》“徐關(guān)深水府”,刊本“府”訛作“磨”,據(jù)《全唐詩》改。
按,玉幾本、明昜本、許自昌本皆作“府”,覆刻本訛作“磨”,《考證》與覆刻本相符,文淵閣本已改作“府”。
卷四《送李校書》,黃鶴注“嘗為水部郎官”,刊本“部”訛作“郎”,據(jù)《唐書》改。又“不必須白皙”,趙注“冉豎曰:‘有君子白皙鬢?!笨尽柏Q”訛作“堅”,據(jù)《左傳》改。
按,玉幾本、明昜本、許自昌本作“水部郎官”“豎”,覆刻本同于《考證》所述,作“水郎郎官”“堅”,文淵閣本已改為“水部郎官”“豎”。
卷七《游修覺寺》“禪枝宿眾鳥”,夢弼注“禪枝四靜”,刊本“四”訛作“西”,今改。
按,玉幾本、明昜本、許自昌本皆作“四”,覆刻本訛作“西”,與《考證》一致,文淵閣本改作“四”。
卷十二《屏跡》“龜開萍葉過”,刊本“開”訛作“二”,據(jù)《全唐詩》改。
按,玉幾本、明昜本、許自昌本均作“開”,覆刻本訛作“二”,同《考證》所述,文淵閣本改作“開”。
卷十四《秋日夔府詠懷》“門求七祖禪”,刊本“七”訛作“未”。又“幕府初交辟”,趙次公注“嚴武鎮(zhèn)蜀,辟公為參謀”,刊本“為”訛作“有”,今并改。
按,玉幾本一處誤作“未”,明昜本、許自昌本則作“七”,覆刻本兩處各誤作“未”“有”,與《考證》所述一致,文淵閣本分別改作“七”“為”。
卷十七《槐葉冷淘》“愿隨金腰褭”,王洙注“金腰褭,馬也”,刊本“褭”訛作“裹”,“馬”訛作“思”,據(jù)別本改。
按,玉幾本、明昜本、許自昌本皆不誤,覆刻本分別作“裹”“思”,與刊本相符,文淵閣本改作“褭”“馬”。
由以上六題校勘信息可以看出,覆刻本與《考證》所指訛誤相同,而與玉幾、明昜、許自昌三本不同,再核其馀三十二題,有三十題一致,故覆刻本與《考證》校記一致處達到三十六題,而玉幾、明昜、許自昌三本與《考證》僅有二十四題一致,故文淵閣本底本應為明覆刻本,非四庫館臣所說之元高崇蘭本。此外,通過考索比勘三種明本與《四庫全書薈要》校記、《四庫全書考證》,判定《薈要》本、文淵閣本底本當均是覆刻本,“其在三種明本中屬于較次的版本。該書四庫本并非覆刻本之原貌,而是據(jù)通用文獻作了校改”11 參見張學芬:《四庫本〈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底本考辨——兼論玉幾本與明昜本之關(guān)系》,《古籍研究》編輯委員會編:《古籍研究》2021年下(總第七十四輯),鳳凰出版社2021年版,第157頁。。
《總目》又曰:
辰翁評所見至淺,其標舉尖新字句,殆于竟陵之先聲。王士禛乃比之郭象注莊,殆未為篤論。至編中所集諸家之注,真贗錯雜,亦多為后來所抨彈。然宋以來注杜諸家,鮮有專本傳世,遺文緒論,頗賴此書以存。其蓽路藍縷之功,亦未可盡廢也。22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九,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281頁下欄。
將劉辰翁評杜類比作郭象注莊,較早源出明人胡應麟《詩藪·雜編》,其曰:“余每謂千家注杜,猶五臣注選;辰翁評杜,猶郭象注莊?!?3 胡應麟:《詩藪·雜編》卷五,吳文治主編:《明詩話全編》第五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707頁。王士禛亦曰:“千家注杜,如五臣注選,須溪評杜,如郭象注莊。此高識定論?!?4 王士禛著,張宗柟纂集,戴鴻森校點:《帶經(jīng)堂詩話》卷二,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0頁??梢?,此說非源出王士禛,而是王士禛沿襲了胡應麟之說法。
《總目》集部·別集類二曰:
明唐元竑撰。元竑,字遠生,烏程人,萬歷戊子舉人。明亡,不食死,論者以首陽餓夫比之。是編乃其讀杜詩時所劄記。所閱蓋千家注本,其中附載劉辰翁評,故多駁正辰翁語。自宋人倡詩史之說,而箋杜詩者遂以劉昫、宋祁二書據(jù)為稿本。一字一句,務使與紀傳相符。1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九,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281頁下欄。提要中“元竑,字遠生”與“萬歷戊子舉人”兩處,存誤。乾隆《烏青鎮(zhèn)志·選舉》稱明神宗四十年壬子(1612),唐元竑烏程學中。乾隆《烏青鎮(zhèn)志·人物》又曰:“唐元竑字祈遠,年二十三舉于鄉(xiāng)。母病,刲左臂肉以進。及卒,號慟幾至滅性。崇禎丙子,父以薦舉蒙譴,禍不測。兼程抵都,刺血書疏陳情,為首揆所阻,不獲上聞,日跪長安門痛哭。時上任廠衛(wèi)識悉,必報街帖。人上惻然,從部議戍邊。甲申聞變,往普靜寺哭臨,即于是夜赴監(jiān)官薙染,至丁亥十月十一日欲往古山寺,過虹橋忽躍身入水,以救,免力疾詣寺,自此勺水不入,至十九日卒?!?董世寧:乾隆《烏青鎮(zhèn)志·選舉》卷九,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刻本,第8頁b。以上兩段資料說清了兩個事實,一是交代了唐元竑字祈遠,非四庫館臣所言的“字遠生”;二是唐元竑卒于順治四年(1647)十月十九日,其萬歷壬子舉人,壬子即萬歷四十年(1612),是年其二十三歲,向上推算可知其生于萬歷十八年(1590)。而四庫館臣認為,唐元竑萬歷戊子舉人,即萬歷十四年(1588)舉人,是年唐元竑還未出生,顯誤。據(jù)以上記載,唐元竑當為萬歷壬子舉人。姜亮夫《歷代人物年里碑傳綜表》亦稱,唐元竑生于萬歷十八年(1590),卒于順治四年。3姜亮夫纂訂,陶秋英校:《歷代人物年里碑傳綜表》,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84頁。楊武泉《四庫全書總目辨誤》誤將壬子視作萬歷四十一年(1613)4楊武泉:《四庫全書總目辨誤》,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98頁。,魏小虎《四庫全書總目匯訂》未作細辨,亦誤引楊武泉此誤。5魏小虎:《四庫全書總目匯訂》第八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765頁。
《總目》中“所閱蓋千家注本”,此處指代亦不明確。據(jù)王欣悅考證,“千家注”至宋代以降形成三個系統(tǒng),即以黃希、黃鶴父子補注為主的分體編次“千家補注本”,題為“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四庫本題為“補注杜詩”;以徐居仁編、黃鶴補注為主的分類編次“千家分類本”,題為“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以劉辰翁批點、元高楚芳編輯的編年“千家批點本”,題為“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集”。6王欣悅:《宋代杜詩“集千家注”三種考》,《杜甫研究學刊》2013年第一期,第58~65頁。經(jīng)核三個系統(tǒng)版本,筆者發(fā)現(xiàn)《杜詩捃》與元高楚芳“千家批點本”詩文編次基本相同,故其應以“千家批點本”為底本選批杜詩的,亦即上文交代的四庫館臣誤判底本為元高楚芳本的《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
“自宋人倡詩史之說”,實誤。杜詩被冠以“詩史”之名,始于晚唐孟棨,其《本事詩·高逸第三》曰:“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孟棨:《本事詩》,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5頁。其中,孟棨評價杜甫的部分詩歌有畢陳經(jīng)歷之特征,“故當時號為詩史”的說法,足見至少在孟棨時杜詩就被視作“詩史”,且此說廣為流傳,非四庫館臣認為的宋人首先提出詩史之說。杜詩“詩史”之說確在宋代被學者廣為提及,如歐陽修、宋祁《新唐書·杜甫傳》稱杜詩:“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二〇一,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738頁。后來的杜詩注本序文亦多稱杜詩為“詩史”,如胡宗愈《成都新刻草堂先生詩碑序》曰:“讀之可以知其世,學士大夫謂之詩史?!?朱鶴齡輯注,韓成武等點校:《杜工部詩集輯注》,河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8頁。郭知達《校定集注杜詩序》:“杜少陵詩,世號詩史?!?0朱鶴齡輯注,韓成武等點校:《杜工部詩集輯注》,河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頁??梢?,杜詩“詩史”之說在宋代學者中流傳甚廣,然最先提出的時間卻是在晚唐時期。除此之外,尚有不少論說可作例證,如李樸《與楊宣德書》:“唐人稱子美為詩史者,謂能紀一時事耳。”1王正德:《馀師錄》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四八〇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779頁上欄。李復《與侯謨秀才書》:“杜詩謂之詩史,以班班可見當時事。至于詩之敘事,亦若史傳矣?!?李復:《潏水集》卷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一二一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50頁下欄。蔡條《西清詩話》:“史缺失而謬誤,獨少陵載之,號詩史,信矣。”3胡仔纂集,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三,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86頁。姚寬《西溪叢話》:“或謂詩史者,有年月、地里、本末之類,故名詩史。蓋唐人嘗目杜甫為詩史,本出孟棨《本事》,而《新書》亦云。”4姚寬:《西溪叢話》,程毅中主編:《宋人詩話外編》,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534頁。蔡居厚《蔡寬夫詩話》:“子美詩善敘事,故號詩史?!?蔡居厚:《蔡寬夫詩話》,郭紹虞輯:《宋詩話輯》,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93頁。陳巖肖《唐溪詩話》稱:“杜少陵子美詩,多紀當時事,皆有據(jù)依,古號詩史。”6陳巖肖:《唐溪詩話》卷上,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67頁。
《總目》集部·別集類二曰:
其中摭拾類書,小有舛誤者。如注“忘機對芳草”句,引《高士傳》“葉干忘機”,今《高士傳》無此文。即《太平御覽》所載嵇康《高士傳》幾盈二卷,亦無此文……至《吟杜》卷中載徐增一詩,本出其《說唐詩》中。所謂“佛讓王維作,才憐李白狂”者,蓋以維詩雜禪趣,白詩多逸氣,以互形甫之謹嚴。兆鰲乃改上句為“賦似相如逸”,乖其本旨。如此之類,往往有之,皆不可據(jù)為典要。7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九,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282頁上欄。
“忘機對芳草”句,出自杜甫《遣興三首》其三,仇兆鰲作“忘機對芝一作芳,一作業(yè)草”8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七,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662頁。,正字為“芝”而非“芳”。
仇兆鰲注解曰“《高士傳》:葉干忘機”9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七,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663頁。。四庫館臣言,《高士傳》及《太平御覽》所載嵇康《高士傳》均無“葉干忘機”,失于詳考?!陡呤總鳌罚鲿x皇甫謐(215—282)撰,所載堯、舜、禹及夏、商、周、秦、漢、魏時期的歷史人物九十六位。據(jù)南宋李石《續(xù)博物志》稱“孔安國撰《孔子弟子七十二人》,劉向傳《列仙》亦七十二人,皇甫士安傳《高士》亦七十二人”10李石撰,李之亮點校:《續(xù)博物志》卷七,巴蜀書社1991年版,第101頁。,知《高士傳》原載人物為七十二人,然《太平御覽》收錄此書,凡七十一人11李昉等:《太平御覽》卷五〇六~五〇九,第三冊,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307~2320頁。。后《太平御覽》又引嵇康《高士傳》十人,引《后漢書》十人,惟被衣、老聃、庚桑楚、林類、老商氏、莊周六人為《太平御覽》未載。而“葉干忘機”即寫其中之人物老商氏,而四庫館臣查索《太平御覽》未獲。事實上,明嘉靖《五岳山人集》載《高士頌九十一首》,其中有《老商氏》,其曰:“老商樹教,列寇下趨。居門七載,席始相攜。眼耳都融,葉干忘機。乘風枯槁,得道而歸?!?2黃省曾:《五岳山人集》卷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九十四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564頁下欄。明萬歷《古今逸史》本《高士傳》卷中亦載《老商氏》,所引同《五岳山人集》。故仇兆鰲《杜詩詳注》應據(jù)《五岳山人集》《古今逸史》二本之一作的注。
關(guān)于清代徐增《詠杜》一詩,四庫館臣認為出自徐增《而庵說唐詩》,然《而庵說唐詩》并未載入此詩。經(jīng)核實,該詩出自金圣嘆《杜詩解》之《敘第四才子書》,其曰:“猶記我友徐子能有《詠杜》一律云:‘讀史春秋筆,大名垂草堂。二毛反在蜀,一字不忘唐。佛讓王維作,才憐李白狂。晚年律更細,獨立自蒼芒?!?金圣嘆著,鐘來因整理:《杜詩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頁。仇兆鰲將該詩收錄《附編·諸家詠杜》中2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2302頁。,二者相較,四庫館臣所言的“賦似相如逸”,仇兆鰲實作“賦羨相如逸”。除將“佛讓王維作”一處改作“賦羨相如逸”外,仇兆鰲還改了四處,即題目由《詠杜》改作《讀杜少陵詩》,“反在蜀”改作“猶在蜀”,“李白”改作“太白”,“蒼?!备淖鳌吧n蒼”。
《總目》史部·傳記類一曰:
宋趙子櫟撰。子櫟,字夢授,太祖六世孫,元祐六年進士,紹興中官至寶文閣直學士,事跡具《宋史》本傳。子櫟與魯訔均紹興中人。然子櫟撰此譜時,似未見訔《譜》……又有蔡興中、黃鶴兩家,皆以甫五十九歲為大歷庚戌。3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五十七,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515頁上欄。
“子櫟撰此譜時,似未見訔《譜》”的評語,曾祥波已指出其誤并加以論證,因《宋史·趙子櫟傳》載其“紹興七年(1137)卒”,魯訔《年譜序》自稱撰述時間為“紹興癸酉五月晦日”,即紹興二十三年(1153),故趙《譜》必撰于魯《譜》之前,44 曾祥波:《杜詩考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13頁。從二譜編撰時間上進行考證,四庫館臣之說法有誤自然明了。此外,提要還將“蔡興宗”誤作“蔡興中”。
綜上所述,以上六種杜甫文集著錄書提要中主要有編撰者籍貫、字號、著作題名、著錄情況、杜詩作年、使用底本等誤,綜觀這些訛誤,應當是參與編撰的四庫館臣失之粗疏,未細審原書內(nèi)容,以及未對與原書相關(guān)之內(nèi)容作進一步詳考所致。筆者查閱文獻,對《總目》杜甫文集著錄書的不實及訛誤之處進行考證,是想使之更趨完善,或能為學界的研究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