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良智,肖嬌嬌
漢初傳授的《詩》四家,“三家詩”早已亡佚,流傳下來的只有“毛詩”。就這個文本,又有過種種變化,《小雅》中的《十月之交》四篇,就有秩序的更改。特別是所謂“六笙詩”,雖有篇目,也有“詩序”,卻無作品,稱作“有其義而亡其辭”,(1)《毛詩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18頁。成為《詩經(jīng)》研究中的一個古老話題。過去則多圍繞笙詩有辭、無辭討論,“亡其辭”是本有其辭而后亡,還是本無其辭,應(yīng)該說多為相關(guān)材料的推論,并沒有真正令人信服的證據(jù)。這個問題涉及《小雅》中的篇目次序、數(shù)量統(tǒng)計(jì),甚至整部《詩經(jīng)》的編排和篇目的確定。最有代表性的是陸德明、孔穎達(dá)肯定“六笙詩”為《詩》中篇目,因而《詩》有311篇,但清代姚際恒則認(rèn)為《詩經(jīng)》就只有305篇,根本就沒有收錄所謂的“六笙詩”。(2)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附《論儀禮六笙詩》,顧頡剛標(biāo)點(diǎn),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257-260頁。而最早論述“六笙詩”的鄭玄,在注《禮》與箋《詩》時自相矛盾,并言毛公“推改什首”的《詩》文本已“非孔子之舊”。(3)《毛詩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04頁。那么,“孔子之舊”是一個什么樣的《詩》文本?從《詩》編排體例中可以看到。特別是有了阜陽漢簡《詩》《國風(fēng)》卷的標(biāo)題簡文,今又有?;韬睢对姟肺谋揪幣排c漢《熹平石經(jīng)》互證,我們可以再次討論“孔子之舊”的《詩》文本問題。
讀到今本《詩經(jīng)》,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特別的現(xiàn)象,《詩經(jīng)》中所有篇目、章句都分別計(jì)入各卷之中,只有《小雅》中的“六笙詩”雖收入《鹿鳴之什》《南有嘉魚之什》,卻不加以計(jì)算。因?yàn)檫@六篇只有篇題和小序,沒有作品。產(chǎn)生的原因,鄭玄解釋說:“至毛公為《詁訓(xùn)傳》,乃分眾篇之義各置于其篇端。云闕其亡者,以見在為數(shù)?!币馑际恰对娊?jīng)》計(jì)篇,以作品見在為數(shù)。因而毛公“推改什首”,造成今《詩》文本“非孔子之舊”,改變了孔子編訂的《詩》文本面貌??追f達(dá)還進(jìn)一步說明“孔子之舊”的面貌:“以《南陔》等六篇,子夏為序,當(dāng)孔子之時未亡,宜次在什中。今亡?!?4)以上引文參見《毛詩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418頁。既亡,何以又會編入《詩》文本《鹿鳴》《南有嘉魚》之中?
孔穎達(dá)的解釋以及《詩序》的說法互不吻合。我們看“六笙詩”中《南陔》三篇編排在《鹿鳴之什》后面。孔穎達(dá)認(rèn)為“以《六月》序知在此處也”。可是,《由庚》三篇編排在《南山有臺》之下,又與《六月》序敘說的次序不同:“《由庚》廢,則陰陽失其道理矣;《南有嘉魚》廢,則賢者不安,下不得其所矣;《崇丘》廢,則萬物不遂矣;《南山有臺》廢,則為國之基隊(duì)(墜)矣?!队蓛x》廢,則萬物失其道理矣。”《由庚》《崇丘》分別編在《南有嘉魚》《南山有臺》之前,同是“六笙詩”,卻又不按照《六月》序編排??追f達(dá)說的原因是:“《華黍》《由庚》本相連比,毛氏分序致其篇端,使《華黍》就上,《由庚》退下,則毛意亦以《由庚》以下為成王之詩,不然亡詩六篇自可聚在一處,何須分之也?!边@又說“六笙詩”分屬兩個不同時代,依據(jù)是:“《小雅》自《南有嘉魚》以《六月序》廣陳《小雅》之廢。自《華黍》以上皆言缺,《由庚》以下不言缺,明其詩異主也。《魚麗》之序云文武,《華黍》言與上同,明以上武王詩,《由庚》以下周公成王詩也。”但一個“缺”字很難區(qū)分《華黍》以上、《由庚》以下作品性質(zhì)的不同意義,即分別代表武王、成王時代的政治文化特征。毛詩《魚麗》序就明確說“文武以《天?!芬陨现蝺?nèi),《采薇》以下治外”,可以知道這“文武”詩中并不包括《華黍》三篇。因?yàn)椤赌馅搿啡詿o作品,唯一所據(jù)即三篇詩序。而《南陔》序“孝子相戒以養(yǎng)”,《白華》“孝子之絜白”,《華黍》序“時和歲豐,宜黍稷也”,三篇之義明顯與《出車》《采薇》作品的“治外”主題不同。主題既不相屬,毛公不可能這樣“分眾篇之義”,把《南陔》三篇劃入“治外”的“文武”之詩的時代范圍。《由庚》三篇,今編在《南有嘉魚》第三下,篇次既與《六月》序所述不一,所以鄭玄說“無以知其篇第之處”,(5)以上引文參見《毛詩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418、424、402、417、418、419頁。而孔穎達(dá)卻稱“周公成王詩”,可見解說各執(zhí)一詞,所據(jù)不周。
而且,我們認(rèn)為“六笙詩”的編排篇次難以自圓其說,實(shí)也因?yàn)椤傲显姟逼闻c《詩》文本編排體例不合?!胺簿帯对姟芬跃罏榇巍?,孔穎達(dá)解釋了邶、鄘、衛(wèi)三國詩的編排:“此三國當(dāng)其君之時,或作或否,其有詩者,各于其國,以君世為次?!痹凇岸拧敝羞@個特點(diǎn)尤其明顯?!缎⊙拧?4篇,可以明確看到“君世為次”的時王時政的信息?!堵锅Q之什》中,《魚麗》序已言“文武以《天?!芬陨现蝺?nèi),《采薇》以下治外”為文武之詩,鄭玄《詩譜》謂“《小雅》《南有嘉魚》下及《菁菁者我》,周公、成王之時詩也”?!读隆分痢稛o羊》十四篇序皆言宣王,《節(jié)南山》至《何草不黃》四十二篇皆刺幽王及時事。只有《何人斯》《都人士》《無將大車》等序中無見時王,但有時政之敝?!逗稳怂埂沸颉疤K公刺暴公”,為王“卿士”,孔穎達(dá)解說:“刺暴公而得為王詩者,以王信暴公之讒而罪己,刺暴公亦所以刺王也?!薄抖既耸俊沸颉爸苋舜桃路o常也”,孔疏:“不言刺王,然風(fēng)俗不齊,亦王者之過?!?6)以上引文參見《毛詩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96、402、454、493頁?!洞笱拧?1篇,序中就基本表明君王世次得先后編排,是對文王、武王、宣王以及周人先祖的贊美,或是對歷王、幽王的諷刺。而“六笙詩”無作品,其序亦無時王時政信息,所以混亂失序,難以融入“以君世為次”的《詩》文本篇次系統(tǒng)。而《六月》序所敘篇次,既與今毛《詩》文本不合,也與毛詩《魚麗》序矛盾。
特別是“六笙詩”作品不存,主題不類,無法歸入相應(yīng)的類例系統(tǒng),漢人舊說也可證明。鄭玄《小大雅譜》引述說:“傳曰:文王基之,武王鑿之,周公內(nèi)之,謂其道同,終始相成,比而合之,故《大雅》十八篇,《小雅》十六篇為正經(jīng)。”以文王、武王、周公的時代政治,確認(rèn)《大雅》11篇、《小雅》16篇為“正經(jīng)”。鄭玄同時代的服虔指明了篇目:“自《鹿鳴》至《菁菁者莪》,道文武修小政,定大亂,致太平,樂且有義,是為正小雅?!逼渲袩o道成王之詩,這在孔穎達(dá)所引述的皇甫謐的說法中得到證明:“皇甫謐云,詩人歌武王之德,今《小雅》自《魚麗》至《菁菁者莪》七篇是也,則服虔與皇甫謐以《小雅》皆無成王之詩也?!?7)以上引文參見《毛詩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02頁。按今本《毛詩》,《鹿鳴》至《菁菁者莪》為22篇,包括了“六笙詩”6篇,編在《魚麗》之后。而皇甫謐指明《魚麗》至《菁菁者莪》只有7篇,則服虔、皇甫謐所見“正《小雅》十六篇”之中,并無“六笙詩”?!罢儭敝f本于《毛詩》,可知鄭玄所引《傳》以及服虔、皇甫謐“十六篇”也應(yīng)是本于所見《毛詩》立論。所以,《六月》序說《鹿鳴》至《菁菁者莪》各篇意義,其中包括“六笙詩”,陸德明、孔穎達(dá)稱為“二十二篇正小雅”,只能說是隋唐人的新說,既與毛《詩》文本事實(shí)不符,也與漢代舊說不合。
“六笙詩”與毛《詩》有種種矛盾,引發(fā)了人們對毛《詩》文本的質(zhì)疑。而孔穎達(dá)所言“非孔子之舊”,乃緣于鄭玄的說法:“孔子論《詩》雅頌各得其所時,俱在耳,篇第當(dāng)在于此。遭戰(zhàn)國及秦之世而亡也,其義則與眾篇之義合編,故存。至毛公為《詁訓(xùn)傳》,乃分眾篇之義各置于其篇端。云闕其亡者,以見在為數(shù),故推改什首遂通耳,而下非孔子之舊?!?8)《毛詩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18頁。
奇怪的是,這個有關(guān)毛《詩》文本的問題,鄭玄在《儀禮·鄉(xiāng)飲酒禮》的注解中,表達(dá)了截然不同的觀點(diǎn),他說:“《南陔》《白華》《華黍》,《小雅》篇也,今亡,其義未聞。”又說:“《由庚》《崇丘》《由儀》今亡,其義未聞?!贝嗽啤敖裢觥?,則鄭玄注《禮》之時,“六笙詩”已亡佚不存;“其義未聞”,即未聞“六笙詩”所言之義,亦即所謂“六笙詩”序之言。而亡佚原因是:“昔周之興,周公制禮作樂,采時世之詩以為樂歌,所以通情以相風(fēng)切也。其有此篇(指《南陔》等3篇)明矣。后世衰微,幽厲尤甚,禮樂之書稍稍廢棄??鬃釉唬骸嶙孕l(wèi)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謂當(dāng)時在者而復(fù)重雜亂者也,惡能存,甚亡者乎!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大師,歸以祀其先王,至孔子二百年之間五篇而已。此其信也?!?9)以上引文參見《儀禮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986頁。此言《南陔》等篇孔子前已亡佚,因?yàn)樗ノ⒌挠膮枙r代“禮樂之書稍稍廢棄”,而其箋《詩》卻說“孔子論《詩》雅頌各得其所時,俱在耳,篇第當(dāng)在于此”。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前后不一的說法呢?有人以《鄭志》答炅模的說法給予解釋:“為《記》注時,就盧君耳,先師亦然。后乃得毛公傳,既古書義又當(dāng)然。《記》注已行。是注《禮》之時,未見此序,故云義未聞也?!币馑际钦f,鄭玄注《禮》沒有見到毛公《詩》傳,也就沒有見到“六笙詩”及“六笙詩”序。這與事實(shí)不合,連孔穎達(dá)也覺得難以自圓其說:“案《儀禮》鄭注,解《關(guān)雎》《鵲巢》《鹿鳴》《四牡》之等,皆取詩序?yàn)榱x,而云未見《毛傳》,注述大事,更須研精。”(10)以上引文參見《毛詩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18頁。其實(shí),鄭玄注《禮》不止一處采用毛詩序義,如其言:“《魚麗》言大平豐年,物多也。此采其物多,酒旨所以優(yōu)賓也;《南有嘉魚》言大平,君子有酒,樂與賢者共之也,此采其能以禮下賢者,賢者累蔓而歸之,與之燕樂也;《南山有臺》言大平之治以賢者為本,此采其愛友,賢者為邦家之基,民之父母既欲其身之壽考,又欲其名德之長也?!?11)《儀禮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986頁。這幾篇樂歌的解讀,幾乎也是對毛《詩》序的直接引用。而與此三篇樂歌載述前后相連,構(gòu)成《鄉(xiāng)飲酒禮》的同一組禮儀樂歌的“六笙詩”,鄭玄則言“其辭亡”,“其義未聞”。這只能說明鄭玄注《禮》所見毛公《詩》文本,既無《南陔》《由庚》六篇作品,亦無六篇序文。因而說注《禮》不見毛《詩》傳、序,無法消解與箋《詩》的矛盾。
這個載有“六笙詩”序的毛《詩》文本,就其編排體例:“風(fēng)、商、魯頌以當(dāng)國為別,詩可以同卷,而雅、頌篇數(shù)既多,不可混并,故分其積篇每十為卷。即以卷首之篇為什長,卷中之篇皆統(tǒng)焉?!北热纾啊堵锅Q之什》,十篇五十五章三百一十五句”,“《南有嘉魚之什》,十篇四十六章二百七十二句”,《大雅》“《文王之什》,十篇六十六章四百一十四句”,《周頌》“《清廟之什》,十篇十章九十五句”。也有一卷不止十篇,比如《大雅》“《蕩》之什,十一篇九十二章七百六十九句”,《周頌》“《閔予小子》之什,十一篇十一章三十七句”,《小雅》“《魚藻》之什,十四篇六十二章三百二句”。其中《小雅》分為七組:《鹿鳴》《南有嘉魚》《鴻雁》《節(jié)南山》《谷風(fēng)》《甫田》《魚藻》。但孔穎達(dá)認(rèn)為這是被毛公“推改什首”改變了《小雅》的什首名稱、次序的《詩》文本。于是他引述了一個所謂“孔子之舊”的《小雅》卷目:“本《十月之交》等四篇在《六月》之上,則孔子什首《南陔》復(fù)為第二,《彤弓》為第三,《鴻雁》為第四,《節(jié)南山》為第五,《北山》為第六,《桑扈》為第七,《都人士》為第八,以下適十篇通及《大雅》與《頌》皆其舊也?!?12)以上引文參見《毛詩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404頁。兩相比較,這個卷目中,改換了5組什首之名,分為8組,共計(jì)80篇。《小雅》第二組什首不再是《南有嘉魚》,變?yōu)榱恕赌馅搿?,《彤弓》為第三,“六笙詩”?jì)入什中??追f達(dá)并沒有交代這個“孔子之舊”的來歷,也沒說明變更的理由,大概就是將“六笙詩”6篇計(jì)入什中,然后按10篇一組依次排列。但這是否就是“孔子之舊”的《詩》文本的《小雅》卷目呢?顯然這不是個推論的問題,而是需要事實(shí)的證明。今天有了阜陽漢《詩》特別是南昌海昏侯《詩》的出土,漢《熹平石經(jīng)》互證,可以澄清這一基本事實(shí)了。
阜陽漢《詩》所存殘?jiān)?,包括《國風(fēng)》65首,《小雅之什》4首。《詩》簡計(jì)有詩篇字?jǐn)?shù),如《七月》“三百八十三字”S136,卷末記有國風(fēng)之名及篇數(shù)?!坝曳奖眹盨051,“右方鄭國”S098,其中“十二篇八S144”,學(xué)者研究,應(yīng)是“右方唐國,凡十二篇八百一十四字”。(13)胡平生、韓自強(qiáng):《阜陽漢簡詩經(jīng)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8頁。可以證明阜《詩》的編排書寫體例與今本毛《詩》基本相同,特別是卷末記錄,只是不記本卷詩篇章數(shù)、句數(shù)。2015年出土的?;韬睢对姟凡牧细鼮樨S富,《頌》《雅》《風(fēng)》皆有所存。不僅有“《詩》三百五扁(篇),凡千七十六章,七千二百七十四言”的記錄,還包括《頌》《大雅》《風(fēng)》的篇、章、句的總數(shù)記錄?!缎⊙拧房偩碛涗浫笔?,但殘存的詩篇的章名、什組目錄,可以看出“分組與《毛詩·小雅》頗相近,亦分為七組,且各組首篇與《毛詩·小雅》亦同,只是與?;琛对姟ご笱拧芬粯樱环Q‘某某之什’而是稱‘某某十篇”。(14)朱鳳瀚主編、柯中華副主編:《?;韬啝┏跽摗?,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21年,第84頁。阜《詩》、?;韬睢对姟放c今本毛《詩》的基本體例編排的一致性,可以正確回答關(guān)于“六笙詩”毛公“推改什首”的問題。
海昏侯《詩》出西漢廢帝劉賀墓中。本傳載說,劉賀驚嘆國中屢現(xiàn)怪異,郎中令龔遂進(jìn)言:“大王誦‘詩三百五篇’,人事浹,王道備。王之所行,中《詩》一篇何等也?”此“三百五篇”也就是王式稱授昌邑王的諫書。而王式“事免中徐公及許生”,(16)以上引文參見王先謙:《漢書補(bǔ)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521頁。二人皆申公弟子,可知劉賀王府誦《詩》,即所傳申公魯詩。朱鳳瀚先生又以?;韬钅埂对姟放c馬衡《漢石經(jīng)集存》中《熹平石經(jīng)·詩》相比較,指出“?;韬睢对姟放c漢《熹平石經(jīng)》在詩篇結(jié)構(gòu)上的吻合”,為“?;琛对姟穼亵斣娞峁┝讼喈?dāng)重要的證據(jù)”。(17)朱鳳瀚主編、柯中華副主編:《?;韬詈啝┏跽摗?,第109頁。而最明顯的例證,就是《小雅·南有嘉魚之什》的編排收錄與交叉篇次完全相同?!稘h石經(jīng)集存·魯詩》有“釋文”,如第五十七碑圖第七面第一至六行:“其車三千 方叔征伐獫(“獫”《毛詩》作“玁”,《采芑》)彼四牡四牡驛(“驛”《毛詩》作“奕”)無聲允也(“也”《毛詩》作“矣”,《車攻》)其麎(“麎”《毛詩》作“祁”)孔(《吉日》)人于焉(《白駒》)”。表明石經(jīng)中《南有嘉魚》之《采芑》《車攻》《吉日》后接《毛詩》之《鴻雁之什》的《白駒》。又石經(jīng)第七十九碑圖第九面第十六至第十八行、第八十一碑圖第九面第二十七至三十一行,篇次為《甫田之什》,卻收錄了《毛詩·南有嘉魚之什》中“《湛露》四章”和“設(shè)一朝(《彤弓》)”。這就是馬衡先生所指出的:“《毛詩·小雅·南有嘉魚之什》各篇,魯詩多列入《甫田之什》中。如《湛露》次《瞻彼洛矣》之后,《彤弓》次《賓之初筵》之前?!?18)以上引文參見馬衡:《漢石經(jīng)集存》,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第8、11頁。
上述《熹平石經(jīng)》的《南有嘉魚》收錄的篇次與?;韬睢对姟芬恢?,不僅反映了魯詩的文本特征,而且可以確認(rèn)在魯詩文本中,《南有嘉魚之什》的編排就在《鹿鳴之什》之后?!妒?jīng)》也有這樣的記錄,如第五十六碑圖第六面二十九至三十一行:“樂其一,南有嘉魚烝然”,其前第五十五碑圖第六面第二十之二十一行:“之□雪霏”,(19)馬衡:《漢石經(jīng)集存》,第8頁。即《鹿鳴之什》最后一篇《采薇》詩句。今既明了海昏侯《詩》與《熹平石經(jīng)》同為魯詩,自然不是毛公“推改什首”的《詩經(jīng)》文本,卻和今本《毛詩》如此一致。也就是可以這樣說,除了個別篇章收錄交叉的差異,今本《毛詩·小雅》與《魯詩·小雅》分組、篇數(shù)、什首之名基本是相同的。特別是今本《毛詩》“《南有嘉魚之什》,十篇四十六章二百七十二句”,與海昏侯《詩》《小雅》第二組什首題寫“嘉魚十扁(篇)”,“凡四十七(?)章”,“……□□十五言”幾無不同,則可以確認(rèn)今本《毛詩》與《魯詩》皆以《南有嘉魚》為《小雅》第二組什首之名。這就證明了鄭玄所言毛公《詩》“推改什首”是毫無根據(jù)的說法,因?yàn)?,如果《毛詩》真有什首推改之舉,自然應(yīng)與無什首“推改”的魯詩文本在分組、什首不同。《南有嘉魚》之所以成為檢驗(yàn)的標(biāo)志,就因?yàn)榻癖尽睹姟吩凇赌嫌屑昔~》前后的《南陔》等“六笙詩”序,才產(chǎn)生了鄭玄關(guān)于“推改什首”的說法,也才引發(fā)了孔穎達(dá)所引“一本”以《南陔》為第二什首之《詩》,以及宋人蘇轍《詩集傳》、朱熹《詩集傳》之《小雅》詩篇的新的編排。(20)如蘇轍《詩集傳》(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1987年,第410頁)在《小雅·鹿鳴之什》后,編《南陔之什》,并說“毛公傳《詩》,附之《鹿鳴之什》,遂改什首,予以為非古。于是復(fù)為《南陔之什》,則《小雅》之什皆復(fù)孔子之舊”。朱熹《詩集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09頁)將《魚麗》移于《白華》《華黍》之后,以《白華》為什首,《白華之什》則為《小雅》第二?,F(xiàn)在《熹平石經(jīng)》、?;韬睢对姟芳啊睹姟愤@三個文本的互證,可以肯定地說,毛公“推改什首”是不實(shí)之辭,所謂“非孔子之舊”也難以成立,后世的各本新編只是根據(jù)鄭玄之說的推測。因?yàn)閺摹对姟返膫魇跍Y源來看,毛詩由“孔子刪詩授卜商,商為之序,以授魯人曾申,……根牟子授趙人荀卿,荀卿授魯國毛亨。毛亨作《詁訓(xùn)傳》以授趙人毛萇”。(21)陸璣:《毛詩鳥獸草木蟲魚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0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21頁。魯詩亦傳自荀子,元王“少時嘗與魯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于浮邱伯。伯者,孫卿門人也”。(22)王先謙:《漢書補(bǔ)注·楚元王傳》,第951頁。《魯詩》《毛詩》既同為荀子所傳,為什么“六笙詩”不見于《魯詩》,卻只為《毛詩》所傳?恐怕這也是很難說服人的現(xiàn)象。
既然毛公“推改什首”不實(shí),則今本《毛詩·南陔》下鄭玄這番言語的真?zhèn)我簿土钊松?。一是箋《詩》與注《禮》說法前后矛盾。箋《詩》對注《禮》“六笙詩”的存與亡,以及時代和原因完全否定。二是既用文獻(xiàn)置之不顧。鄭玄注《禮》已采用毛序,則所謂答炅模不見《毛詩》無法自圓其說。箋《詩》又用魯詩,《吉日》:“其祁孔有”,鄭《箋》:“‘祁’當(dāng)作‘麎’?!边@“麎”字即《石經(jīng)》魯詩文字。既用魯詩,自當(dāng)察知《魯詩》和《毛詩》之《小雅》分組、什首的一致。既有《魯詩》的參照,鄭玄怎會只說《毛詩》“推改什首”?三是鄭玄關(guān)于毛公分眾篇之義于篇端,實(shí)即《毛詩》經(jīng)傳合編,與史實(shí)不合??追f達(dá)疏:“《藝文志》云‘《毛詩》經(jīng)二十九卷,《毛詩故訓(xùn)傳》三十卷’,是毛為《詁訓(xùn)傳》亦與經(jīng)別也。及馬融為《周禮》之注,乃云欲省學(xué)者兩讀,故具載本文。然則后漢以來,始就經(jīng)為注,未審此《詩》引經(jīng)附傳是誰為之?”(23)以上引文參見《毛詩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430、269頁。按鄭玄所言“毛公為《詁訓(xùn)傳》,乃分眾篇之義各置于其篇端”,將“眾篇之義”各置于經(jīng)之篇端,也就意味著毛公為《詁訓(xùn)傳》已是經(jīng)傳合編。而《漢書·藝文志》所載,則劉歆、班固所見毛公《詁訓(xùn)傳》“亦與經(jīng)別”,而且“后漢以來,始就經(jīng)為注”,“馬融為《周禮》之注”亦“具載本文”,所以孔穎達(dá)特別指出“未審此《詩》引經(jīng)附傳是誰為之”?
既然鄭玄所言疑竇叢生,特別是熹平石經(jīng)、?;韬睢对姟芳啊睹姟啡净プC,毛公“推改什首”,已“非孔子之舊”為不實(shí)之辭,后世依據(jù)鄭玄所言推測的“孔子之舊”的《小雅》編排也缺乏事實(shí)支撐,值得商榷。
前述鄭玄關(guān)于“六笙詩”存亡說法的前后矛盾,不僅告訴了我們兩個不同的《毛詩》文本,而且告訴了我們“六笙詩”出現(xiàn)的時代。根據(jù)鄭玄《自序》:“遭黨錮之事,逃難注《禮》,黨錮事解,注《古文尚書》《毛詩》《論語》。為袁譚所逼,來至元城乃注《周易》?!?24)嚴(yán)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928頁。此“黨錮事解”在“中平元年(184)”,鄭玄《戒子書》云:“遇閹尹擅勢,坐黨錮十有四年而蒙赦令?!?25)王先謙:《后漢書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32、426頁。則“逃難注《禮》”,“凡著三禮七十二篇”,(26)《儀禮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945頁。當(dāng)在靈帝初年(170?)。鄭玄注《禮》采《毛詩》序文,不見“六笙詩”以及“六笙詩”序,故言“今亡,其義未聞”。而“中平元年”以后所注《毛詩》文本,第一次出現(xiàn)了“六笙詩”序及所謂毛公“有其義而亡其辭”文字。這只能說明在鄭玄注《禮》到箋《詩》十余年間,《毛詩》文本出現(xiàn)了新變化。同時,亦可澄清鄭玄箋《詩》在“中平元年后”,而非孔穎達(dá)所謂“當(dāng)桓、靈之時,注此書也”。(27)《毛詩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69頁。
按孔穎達(dá)的解釋,今本《毛詩》“六笙詩”的篇次的依據(jù)是《六月》序。檢《六月》序中所述20篇詩歌,其中16篇的篇次皆與文本吻合,只有“六笙詩”6篇在文本中上下不合,無法確定篇次位置,這是因?yàn)椤傲显姟钡木幣潘姥氖嵌Y儀樂歌的演奏程式(參前引)。《儀禮·鄉(xiāng)飲酒》中的記載可以印證,如“笙入堂下,磬南北面立。樂《南陔》《白華》《華黍》”;“乃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笙《由儀》”。(28)《儀禮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986頁。樂章的篇次服從于禮儀程式的安排,與《詩》文本的辭章編排體例不同。我們可以看到禮儀中的樂歌,及其在《鄉(xiāng)飲酒》《燕禮》《射禮》等禮樂儀式中的編排。而在《詩》文本中,登歌、間歌、笙奏、合樂或鄉(xiāng)樂中所應(yīng)用的篇名,無一例外編排在《國風(fēng)》《小雅》《大雅》《頌》詩每一大類的開頭。如合樂所使用的風(fēng)詩,是《周南》最前面三篇《關(guān)雎》《葛覃》《卷耳》,以及《召南》最前面三篇《鵲巢》《采蘩》《采蘋》;(29)今見《詩》為《鵲巢》《采蘩》《草蟲》《采蘋》??追f達(dá)引服虔云:“《禮儀》歌《召南》三篇,越《草蟲》而取《采蘋》,知《采蘋》舊在《草蟲》之前,孔子之改,簡札始倒?!眳⒁姟睹娬x》,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63頁。升歌所用《小雅》,則《鹿鳴》《四牡》《皇皇者華》;兩君相見之樂,則《大雅》前三篇《文王》《大明》《綿》;祭禮升歌,則《周頌》第一篇《清廟》。對此編排之例,孔穎達(dá)有過說明:“《鹿鳴》等三篇,皆燕勞臣子,為政之大務(wù),后世常歌之,故《鄉(xiāng)飲酒》《燕禮》皆歌此三篇。《四牡》傳曰:文王率諸侯撫叛國,而朝聘于紂,故歌文王之道為后世法,是其事重可法,故樂常歌之。推此則樂歌《周南》《召南》及《大雅》皆歌其首三篇。書傳多云升歌《清廟》,是事重為常歌,故以為諸篇之首也?!?30)《毛詩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01頁。
所謂“歌其首三篇”,其實(shí)應(yīng)反過來說,那就是《詩》將以上用于禮樂儀式的作品編排在了各部之首。“是事重為常歌”,以類其首,或正是《詩》文本選取禮儀樂歌的編排義例,這也就解釋了許多禮儀樂歌不被收錄編入《詩》文本的原因。不管是王禮用“九夏”,還是射禮用《貍首》、燕禮用《新宮》等等,都不見在今《詩》文本?!堆喽Y》“升歌《鹿鳴》,下管《新宮》”同用,鄭玄謂“《新宮》,《小雅》逸篇”,賈公彥解其原因:“知在《小雅》者,以配《鹿鳴》而言?!?31)《儀禮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025頁。所以,“六笙詩”為毛詩學(xué)者歸在《小雅》,亦如《新宮》,源自樂歌禮儀,本無“常歌”類首之義。況且《詩》的編排,由禮儀樂歌轉(zhuǎn)為辭章文本,“六笙詩”亡佚不存,又如何將沒有作品、只是一個題目編入《詩》的辭章文本?不僅“三家詩”不載,就是《毛詩》全書,也沒有“六笙詩”這樣編排的他例。因而,今本《毛詩》所載“六笙詩”序,不過是漢末新出現(xiàn)的一個毛詩文本參照禮儀用樂的變化。由此而起的毛公“推改什首”而非“孔子之舊”,其實(shí)并沒有漢代以前任何學(xué)術(shù)信息的支持,全部事實(shí)始終表明,包括《毛詩》在內(nèi),只有一個三百五篇的“孔子之舊”的古《詩》文本。
首先,《詩經(jīng)》文本源出一脈?,F(xiàn)代學(xué)術(shù)界基本認(rèn)同是《詩》多次結(jié)集而成,漢初流行的齊、魯、韓、毛四家詩,都是孔子編訂的《詩》文本的傳承者。按《孔子世家》所言:“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32)《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936頁。特別是《漢書·藝文志》記載:“孔子純?nèi)≈茉?,上采殷,下取魯,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在竹帛故也。漢興,魯申公為《詩》訓(xùn),故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或取《春秋》采雜說,咸非其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三家皆列于學(xué)官,又有毛公之學(xué),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xiàn)王好之,未得立?!?33)王先謙:《漢書補(bǔ)注》,第870頁?!稘h志》指明四家詩的淵源,強(qiáng)調(diào)“三百五篇”乃“遭秦而全者”,足以說明今傳《毛詩》文本以鄭玄所言《南陔》等篇“遭戰(zhàn)國及秦之世而亡之”不合事實(shí)。而且《魯詩》《毛詩》皆為荀子所傳,前述《毛詩》《熹平石經(jīng)》、?;韬睢对姟坊プC并無“六笙詩”而“推改什首”之實(shí)。此足以駁斥孔穎達(dá)的說法:“據(jù)今者及亡詩六篇,凡三百一十一篇皆子夏為之作序,明是孔子舊定,而《史記》《漢書》云三百五篇者,闕其亡者,以見在為數(shù)也。……漢世毛學(xué)不行,三家不見詩序,不知六篇亡失,謂其唯有三百五篇?!?34)《毛詩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63頁。說三家不見詩序不實(shí),《漢志》著錄“《毛詩》經(jīng)二十九卷”,王先謙解釋說:“此蓋序別為一卷,故合全經(jīng)為二十九卷?!?35)王先謙:《漢書補(bǔ)注》,第869頁。鄭玄雖習(xí)《韓詩》,但其注《禮》,已用《毛詩》序。
其次,劉向、劉歆等校理經(jīng)籍故書,并無《毛詩》篇目異同之說。向、歆父子在校理古代圖書時,對同一種著作的各家之書,都要比較異同,分辨有無、篇章數(shù)目,去其重復(fù),定著篇次。如《晏子敘錄》中說:“所校中書《晏子》十一篇,臣向謹(jǐn)與長社尉臣參,校讎太史書五,臣向書一篇,臣參書十三篇,凡中外書三十篇,為八百三十八章,除重復(fù)六百三十八章,定著八篇,二百一十五章。外書無有三十六章,中書無有七十一章,中外皆有以定。”又《儀禮》十七篇:“《士冠禮》第一,……《少牢》下篇第十七?!?36)以上引文參見嚴(yán)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一冊,第332、336頁。又《孫卿書》三十二篇:“《勸學(xué)篇》第一,……《賦》篇第三十二。”(37)王先謙:《荀子集解》,《諸子集成》本,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365頁。又“劉向云:魯恭王壞孔子宅,以廣其宮,得《古文尚書》,多十六篇,及《論語》《孝經(jīng)》”。(38)荀悅:《漢紀(jì)》,《兩漢紀(jì)》上冊,張烈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435頁。這在《漢書·藝文志》也可得到印證,所言魯恭王得《古文尚書》:“孔安國者,孔子后也,悉得其書,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蓖瑸椤渡袝罚豆盼纳袝范?6篇,劉向給予說明。又《漢志》所載《論語》諸家:“《論語》古二十一篇,齊二十二篇,魯二十篇,傳十九篇?!?39)以上引文參見王先謙:《漢書補(bǔ)注》,第868、874頁?!稘h志》乃刪述《七略》而成,則《論語》同書而各家篇數(shù)有異皆有說明載述,亦可看成是《七略》的記載。由此證明,劉向、劉歆校理經(jīng)籍,對同一著作不同版本的篇數(shù)多少皆要著明,何以《毛詩》作為古文,較“三家詩”多6篇,無一說明。就前引《漢志》所述各家《詩》“或取《春秋》,采雜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則此必非學(xué)齊詩之班固贊揚(yáng)“魯最為近之”,乃楚元王后代、傳承“魯詩”家法的向、歆父子之說。其敘《詩》“遭秦而全,三百五篇”,四家皆無異義。何況,劉氏雖學(xué)魯詩,同樣熟悉《毛詩》,《漢志·詩賦略》所引“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即出自《毛詩·定之方中》傳文。尤其是后來劉歆推崇古文,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詩》《周禮》《古文尚書》,如《毛詩》真多出6篇,豈不正應(yīng)該是劉歆伸張的理由??伞镀呗浴贰稘h志》皆無《毛詩》篇目不同之說。
再次,《六藝論》中鄭玄仍然認(rèn)定孔子編《詩》為三百五篇:“孔子錄周衰之歌及眾國賢圣之遺風(fēng),自文王創(chuàng)基,至于魯僖公四百年間,凡取三百五篇,合為《國風(fēng)》《雅》《頌》?!边@也可以在鄭玄對《詩》的“正經(jīng)”篇什的確認(rèn)中得到證明。他認(rèn)為“至于大王、王季,克勘顧天,文、武之德,光熙前緒,以集大命于厥身,遂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時《詩》《風(fēng)》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鳴》《文王》之屬,及成王、周公致大平,制禮作樂,而有頌聲興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風(fēng)雅而來,故皆錄之,謂之《詩》之正經(jīng)”?!缎〈笱抛V》引用古人《傳》說,以“《大雅》十八篇,《小雅》十六篇為正經(jīng)”。(40)以上引文參見《毛詩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63、262-263、402頁。而“《小雅》十六篇為正經(jīng)”,與陸德明、孔穎達(dá)“從《鹿鳴》至《菁菁者我》凡二十二篇,皆正《小雅》”不同,(41)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86頁。不包括“六笙詩”,才是“孔子之舊”三百五篇古《詩》文本的實(shí)際篇目,而不會是隋唐人所說的311篇。
總結(jié)起來,“六笙詩”在今《詩》文本中缺乏合理的篇次邏輯的支持,主題不類,上下不合,篇次難定。由此而引發(fā)關(guān)于毛公“推改什首”造成的“非孔子之舊”的解說,前后矛盾,顧此失彼,無法自圓其說。尤其是出土文獻(xiàn)?;韬睢对姟贰h《熹平石經(jīng)》與《毛詩》互證,證明了所謂《毛詩》“推改什首”“非孔子之舊”皆與事實(shí)不合,這也得到《詩》文本的學(xué)術(shù)源流與漢代《詩》學(xué)研究事實(shí)支持,即“孔子之舊”,“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四家皆無異義。與鄭玄注《禮》所見不同,箋《詩》所見載有“六笙詩”序的《毛詩》文本,不過是其時《毛詩》的學(xué)者將《鄉(xiāng)飲酒》《燕禮》中用樂的《小雅》的《南陔》等6篇編排到《詩》文本中的新變現(xiàn)象,而不可能是“孔子之舊”的古《詩》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