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疾研究視角下《第五個孩子》和《浮世畸零人》主人公的悲劇成因

任冰 王藝蓉

【摘要】 萊辛的小說主題多樣，《第五個孩子》和續(xù)集《浮世畸零人》是她轉向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代表性作品。這兩部作品體現(xiàn)了萊辛對社會邊緣和弱勢群體的關注。本文從殘疾研究的角度出發(fā)，探究畸形兒“班”的悲劇成因，旨在揭露英國資本社會對非正常人的盤剝，重新審視殘缺腐敗的法理制度和畸形的倫理規(guī)范催生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進而領悟作品傳達的人文主義關懷。

【關鍵詞】 萊辛；《第五個孩子》；《浮世畸零人》；殘疾研究；悲劇成因

【中圖分類號】I561?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7-004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7.013

基金項目：本文系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年度項目“人文主義視閾下威廉·?？思{小說的傷殘書寫研究”（項目編號：21WWB119）；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年度項目“威廉·?？思{小說的殘疾書寫研究” （項目編號：21WWD269）；黑龍江省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重點研究課題（外語專項）（項目編號：WY2021029—B）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1919—2013）被譽為20世紀英國最杰出的作家之一。2007年她因“以其懷疑的態(tài)度、激情和遠見，清楚地剖析了一個分裂的文化”[1]，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萊辛是一位高產(chǎn)且多變的作家，《第五個孩子》（The Fifth Child， 1988）是她轉向現(xiàn)實主義以來的第一部小說，萊辛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表示，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是痛苦的，并將其定義為恐怖小說，而讀者反應促使了萊辛對續(xù)集的創(chuàng)作，2000年出版了續(xù)集《浮世畸零人》（Ben，in the world，2000）。前傳《第五個孩子》講述了畸形兒班·駱維特的到來使整個家庭支離破碎，而后被父母逐出家門，流浪在外的故事。它的結局是開放的，但在續(xù)集中萊辛給出了答案。班被家人徹底拋棄后，他嘗試尋找自我，畸形的他以童心面對世界，卻遭遇了一系列不公正的待遇，成為被排斥在社會邊緣地位的非正常人。因此，當他看到未來無望時，他選擇了跳崖自殺。

主人公班的悲劇故事吸引了眾多學者和評論家的關注，近年來國內外對這兩部小說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女性主義、敘事學、心理學和倫理學等層面。并且從象征主義、哥特傳統(tǒng)、酷兒理論等多維度對文本的主題和獨特的藝術手法進行剖析。然而，至今鮮有學者從殘疾研究視角對這兩部小說進行檢視?！坝忻黠@身體缺陷的人或有感官或精神缺陷的人被視為殘疾人?！盵2]1這兩部作品的主人公班就是這樣一個被社會排斥在外的畸形兒。只因他生來帶有的返祖（throwback）現(xiàn)象，就要接受無端的欺凌和排擠，甚至遭受非人的待遇，最終釀成悲劇。萊辛給人們留下了這樣一個思考題：班是否是一個正常人。若不是，我們怎樣對待這一差異？是排斥，還是容忍、理解、接受，并與之和平共處？[3]81本文擬從殘疾研究理論的角度入手，剖析這兩部小說中主人公的悲劇成因，揭露英國資本主義對“非正常人”的壓迫與剝削，也有助于進一步了解多麗絲·萊辛的現(xiàn)實主義批判。

一、殘疾的自我選擇

自20世紀70年代殘疾人權利運動的興起，用以解釋和表征殘疾及相關社會文化問題的殘疾理論也成為新世紀外國文學理論研究的熱點。殘疾研究學家米歇爾認為“殘疾是一種煽動敵對和善意偏見的社會地位——以及一個引發(fā)無能和依賴刻板印象的群體，從盯著看和不必要的幫助到遺棄、非人化和仇恨犯罪的行為?！盵4]3而偏見來源于以常態(tài)化為標準的社會，正如戴維斯所言：“人類生活的世界是充滿著不同的常態(tài)與‘平均值的，人們也習慣于用這些常態(tài)與平均值作為世界大同的標準來衡量自己與他人。”[2]3但是問題在于，正常狀態(tài)（normalcy）的構建方式會給殘疾人帶來“問題”。在這樣一個規(guī)范起作用的社會里，殘疾人通常被認為是越軌者，被認為是次等人，要面對他人和社會的多重阻礙，甚至被剝奪人權。顯然“普通的生活規(guī)則并不適用于殘疾人……因此他們?yōu)樽约旱臍埣矊で髨髲突蛞筚r償，他們拒絕信任他們的治療師”[5]42。在萊辛的作品中，畸形兒班的殘疾偏見和報復性行為有跡可循。

畸形會滋生畸形個體對世界的怨恨，從而產(chǎn)生報復性行為。班的報復性行為一方面是由于先天的“返祖現(xiàn)象”（throwback）帶來的攻擊性，班還在海蕊子宮里時就“精力旺盛”，海蕊時常覺得“胎兒在謀殺她”[6]49。班長相奇特，出生時就掙扎想站起來，海蕊覺得他是個“異形怪物”[6]66。長大后的班更是暴躁且力大無窮，四個月大就想站立走路，一歲時就勒死了一只狗。另一方面是后天的殘疾環(huán)境造成的。在班出生前，海蕊就發(fā)現(xiàn)，對于第五個孩子的出生她“大為沮喪，大衛(wèi)亦是”[6]40。海蕊的脾氣變得乖戾、暴躁，班還未出生，海蕊就開始吃鎮(zhèn)定劑。出生后的班更沒有得到像前四個孩子那樣的關愛，才第五周時，她和大衛(wèi)一致認為班“‘非常人”[6]67，海蕊便給他斷了奶。父母關愛的缺失正是班心理畸形的源頭。在班的成長過程中，班的親人們都對這個畸形兒避之不及甚至充滿恐懼，然而對患有唐氏綜合征的艾咪卻寵愛有加，而班的母親因為保羅長相漂亮偏愛他，對班的態(tài)度大相徑庭，“班將一切都看在眼里，沉默不語” [6]88。在這樣的殘疾環(huán)境中長大，被歧視帶來的壓力和負面情緒會直接損害班的心理健康，他嫉妒艾咪和保羅，不解自己和別人究竟有何差異，因而拒絕接受自己的畸形。被送進“療養(yǎng)院”[6]94后，他開始報復身邊的一切，欺負保羅、傷害同學甚至報復社會，墮落為少年犯罪者，成為一切悲劇的開端。

在《浮世畸零人》中，敘述視角從海蕊轉換到了班，象征著班“內心已經(jīng)成熟，他是一個已經(jīng)長大的男人”[7]18，他遠離了那些不良少年，開始了一段追尋自我、渴望家的溫暖的流浪生活。家庭和社會的拋棄讓班被迫接受了畸形，停止了報復性行為，不再無端暴躁、肆意傷人，學會了壓抑自己，因為“他突然感悟到自己是孤獨的，沒有同伴”[7]18。當面對社會排斥、敵意、優(yōu)越感和羞辱時，人們可能會在短期內表現(xiàn)出悲傷、恐懼、憤怒或羞愧，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班習慣了別人對他畸形的凝視，“仿佛班的怪異新奇讓無理的凝視變得理直氣壯的”[7]109，“他曉得一件事，而且非常清楚，因為有太多壞事了——他有某種感覺是世人所不容的”[7]30。班從疾惡如仇到自我孤立的轉變意味著他已經(jīng)逐漸接受畸形這一現(xiàn)實。他明白如果他想作為一個人生活，他們必須學會與殘疾畸形共處。

二、他人偏見的肆意傷害

在英國和美國的殘疾人權利運動中，誕生了“能力主義”一詞，它是一種錯誤地將缺陷視為天生可怕的學說，并將患有缺陷的人所經(jīng)歷的問題歸咎于缺陷本身。簡單來說，其意識形態(tài)就是偏愛健全的身體。能力主義可以在多個層面影響個人自我認知、人際互動和群體間關系。它有時也被稱為殘疾主義，它是指對個人的偏見和歧視，僅僅因為他們被歸類為殘疾人，而偏見的來源便是對于疾病的回避，“比如患有癌癥的人，四肢缺失的人、腭裂、燒傷和胎記都經(jīng)常被視為具有傳染性。他們被回避，保持一定距離，并以各種厭惡的手勢回應”[4]39。也就是說在能力主義的社會中，人們與那些表現(xiàn)出扭曲的身體特征的人接觸時，往往會產(chǎn)生本能的厭惡和反感，另一方面，人們認為殘疾人可以提醒大家生命以及對身體損傷和心理創(chuàng)傷的脆弱性。

在這兩部小說中，畸形兒班逐漸被來自他人和社會的偏見所湮沒，走向悲劇。班從出生開始，親戚們對他的態(tài)度便充斥著淡漠與恐懼?！八某霈F(xiàn)影響了所有人，令他們逐一告退?！盵6]74對班來說有趣的齜牙咧嘴的笑容卻被理解為充滿惡意。他們甚至逼迫海蕊將班送到“療養(yǎng)院”接受“非人化”教育，這是一種家長式的能力主義，“它的后果包括強制用藥、機構化和‘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對殘疾人生活的保護性管制的正當性”[4]337。雖然心生愧疚的海蕊將班接回家中，但班拒絕這種仁慈的能力主義，帶來的后果就是被貼上忘恩負義、粗魯或憤怒的標簽，從而導致親人的態(tài)度從仁慈的能力主義轉變?yōu)閿硨Φ哪芰χ髁x，海蕊認為只有“每天早上喂班吃一粒鎮(zhèn)靜劑”[6]143，班才會安靜，卻忽略了班缺乏創(chuàng)造者的倫理教育，才淪為社會秩序的破壞者。而海蕊將班身上出現(xiàn)的問題全部歸咎到班的畸形，沒有認識到它對殘疾主體的完整性、自主性和權威性的危害。她只看到班獸性、野蠻的外表讓人害怕，卻忽略了班的內心深處是一個善良且脆弱的人，他甚至更文明。能力主義的接觸假說研究認為，直接與殘疾人接觸會影響對特定障礙群體的偏見，人們與殘疾人互動越多，他們的態(tài)度就越積極，殘疾偏見就越少。班的母親和親戚們都害怕班的外貌，對他避之不及，顯然缺少了與班的直接接觸。然而在《浮世畸零人》中，班被畢格斯太太收養(yǎng)，朝夕相處，吃飯時班會“留心每個動作，規(guī)規(guī)矩矩的吃，可以保持整潔，雖然他十分饑餓”[7]8，“他曉得洗澡是他每隔一陣子就必須要做的事，這是他的本分”[7]11。由此可見，班身上的缺憾和陋習與他的畸形無關，是老婦人的耐心教導感化了他。

單純的班一心尋找自我，也想融入他人，卻陷入無端的欺凌與利用。因為畸形，被工頭欺凌，他不能打架，他深知“事情只會越來越糟”[7]37；被詹世頓利用，被他的朋友德蕾莎背叛，帶他去研究中心做實驗；班是這些健全人利用的工具，因為缺失社會地位和公民身份，班無力反抗。他無法改變任何事情，也無法理解世界，最后在懸崖邊一躍而下。萊辛就是這樣一位關注社會邊緣群體生存困境的作家，通過對班悲慘命運的描寫，作者對人的邪惡本質進行鞭笞，促使讀者領會她對社會主流文化對弱勢群體的歧視與不公現(xiàn)象的譴責，以及對社會倫理的擔憂。

三、社會制度的殘缺腐敗

現(xiàn)代社會對殘疾的理解并不局限于生理因素，而是個人與背景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換言之，是社會與身體導致了人的病殘。所以，“殘疾所面臨的必須解決的問題不是個人不幸或缺陷，而是殘疾社會和建筑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 [5]3。《第五個孩子》中的“療養(yǎng)院”這個優(yōu)生學世界的建構正是殘疾社會催發(fā)的產(chǎn)物。“優(yōu)生學”（Eugenics）這一概念是英國著名學者弗朗西斯·高爾頓于19世紀末提出的，他延續(xù)了表哥達爾文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目的是“利用基因技術來改善人類物種，以消除殘疾，如果不是在出生前，那么在出生后通過安樂死、協(xié)助自殺和其他‘仁慈的實踐來消除那些被認為有缺陷或造成負擔的人——一些不必要的痛苦”[4]338。到20世紀初，優(yōu)生學家們癡迷于消除“缺陷”許多方法被用來增加具有卓越才能和優(yōu)勢的人的數(shù)量，同時減少被認為身體或道德上低劣的人的數(shù)量。但無論是優(yōu)生學還是社會達爾文主義，都是剝奪生命權的行為，殘疾人通常會失去正常人的權利，尤其是一些醫(yī)療機構中。

在《第五個孩子中》，班的親人們一致認為班的畸形是一種累贅，“如果不趕快采取行動，會發(fā)生大災難”[6]96，因此將班送到“療養(yǎng)院”。機構四周裝滿了鐵柵欄，整個建筑看上去令人窒息。里面“每張床都躺了一個小嬰兒或小孩，人形扭曲，有的十分恐怖，有的則是輕微變形” [6]108?！俺膳懦膳诺墓痔?，全部陷入昏睡，寂靜無聲。他們都被下藥，早就失去心智?！盵6]108人們試圖建立這樣一個優(yōu)生世界去消除殘疾，減少次等人的數(shù)量。對于班來說，消除他的殘疾就是給他注射鎮(zhèn)定劑，導致班身心益發(fā)病殘。在這個優(yōu)生世界里，人們認為有殘疾的嬰兒和孩子不配擁有人權，甚至會影響世界的常態(tài)化，他們是被排斥在社會規(guī)范外的非正常人。

另外，殘缺腐敗的社會制度會孕育出畸形的社會形態(tài)。萊辛的這兩部小說以20世紀50—60年代的英國倫敦為背景，在那里發(fā)生了幾場經(jīng)濟危機，全國各地都出現(xiàn)了社會混亂的現(xiàn)象。海蕊稱英國的20世紀60年代是“貪婪自私的”“世界正面臨風暴，輕松富裕的年代已經(jīng)過去”“殘忍的意外與罪行震撼人心”“不良少年成群結黨在某些咖啡廳與街角鬼混”[6]26。班在這種秩序紊亂的社會下成長，也成了不良少年的一員。但英國仍然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國家，重視階級和社會地位。《浮世畸零人》中，缺乏公民身份和地位的班又被抓到“研究中心”做實驗，科學家們認為班身上的“返祖現(xiàn)象”很有研究價值，班被下藥，關進牢籠，接受非人化的待遇。因為“只要殘疾人被認為無情、低人一等、一無是處，就很容易證明以保護或有利于那些生命被認為更有價值的人的方式對待他們是正當?shù)摹盵4]84，這顯然是一種公然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具有某些優(yōu)勢的人有義務支配那些具有劣勢或不利特征的人，仿佛他們的問題是生物缺陷帶來的結果。通過約束、囚禁或馴服那些“拒絕”正?；臍埣踩?，非殘疾人能夠保持他們比那些被認為不如人的人優(yōu)越的信念。班失去人權，被當作動物對待，研究中心的小動物更是慘遭迫害，沒有生命權可言，這樣恣肆無忌的殘害行為下影射的是社會殘缺的法理制度和畸形的倫理意識，訴諸人權是毫無效力的。

殘疾是無法消除的，為了世界的完美而建立優(yōu)生世界是不可行的，偏見和排斥只會滋生個體對世界的怨恨。當人們被認為受到詛咒或被惡魔附身時，像驅魔這樣的神圣干預似乎是合理的，對于那些被視為動物的人來說，圈養(yǎng)和行為訓練使他們變得“文明”是有意義的?？墒菤埣彩且粋€流動性群體，是一個沒有等級或門檻的絕對類別，任何人都有可能在某個時間致殘，人們只是暫時地擺脫了殘疾帶來的偏見和病態(tài)的好奇。殘疾人是社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不應被隔離、孤立或遭受歧視。關心、接納、善待殘疾人這一社會弱勢群體，才是化解社會主流與邊緣文化矛盾的根本方法。

四、結語

《第五個孩子》和《浮世畸零人》這兩部小說描繪了一個無助而悲慘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與自我、他人和社會都表現(xiàn)出消極且畸形的狀態(tài)。班從出生到死亡從未被他人和社會接納，最后走向悲劇，而班只是被社會主流文化所摒棄的千萬殘疾人群的縮影。運用殘疾方法來解析人物“有利于我們能夠透過其表面的殘疾看到更深層次的心理意義、倫理意義、社會意義以及文化意義等等”[8]56。殘疾研究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批判性的視角，揭示了社會和建筑環(huán)境中意識形態(tài)和壓迫的運作。萊辛通過班這個人物的塑造向讀者展示了殘疾人這一弱勢群體的各種現(xiàn)實問題，揭示了他人偏見對于殘疾人的無形迫害，英國社會制度的殘缺腐敗和倫理規(guī)范的缺失，進而引發(fā)讀者對社會和倫理的多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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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任冰，女，黑龍江哈爾濱人，東北林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王藝蓉，女，東北林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