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超強
內容摘要:《燭虛》五則[1]是包含在散文集《燭虛》第一輯中的五篇散文,作為沈從文在西南聯大時期集中發(fā)表于1939-1940年的隨想之作,體現了此一時期沈從文的思想與情感?!稜T虛》五則表達出了沈從文思想的深度與復雜,也暗示著其所受的諸多影響。對浪漫主義思想的發(fā)展、對“人的文學”的深入、對自然和神性的崇尚、對政府、民族、人類的批判,這些繁雜的思考融合在一起,為沈從文賦予了內涵豐富的獨特性。盡管他自稱“最后一個浪漫派”,但因為這種復雜性帶來的獨特性,實際上他的“浪漫”并不成“派”。
關鍵詞:沈從文 《燭虛》 浪漫派 “人的文學” 《圣經》誤讀
《燭虛》題做何解,金不換在其衛(wèi)道文章《“燭虛”和“虛燭”》中給出了一種解法——“‘燭虛的解釋,應該是‘燭出其‘虛,而予‘虛以‘光明也”[2]。沈從文便是秉著自己的思想之“燭”,來照出社會之“虛”和人類之“虛”,正如他所說:“察明人類之狂妄和愚昧,與思索個人的老死病苦,一樣是偉大的事業(yè),積極的可以當成一種重大的工作,在消極的也不失為一種有趣的消遣”[3]?!稜T虛》五則內涵豐富,從內容上可以分為女子教育(一、二則)、社會禁制(三則)、懶惰現象(四則)和自我陳情(五則)四部分,這是沈從文對“虛”處的燭照,但每一部分又都是諸多復雜思想與論述的融合表達,從中可以概括出另四種分類:浪漫派思想,“人的文學”之深入,對非“人”的抵制以及概念誤讀。即便有如此劃分,這四者也是彼此交織互相影響的,它們一并構成了1940年沈從文思想的重要方面。
一.鄉(xiāng)土自然與絕對理想
在《燭虛》五則里,沈從文堅持著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對立、普通人與上等人的對立,并繼續(xù)對城市生活、上等貴人的諷刺和批判——論及女子教育,要分出“上層婦女必讀的《列女傳》和普通女子應讀的《女兒經》”[4];筆落之處盡是嘲諷意味,如“在上層社會婦女中,這個表示退化現象的類型尤其顯著觸目”、“她只明白她是一個‘上等人,一個‘闊人,如此而已”[5];對于人應當如何,沈從文則認為“人當然應像個生物。盡手足勤勞貼近土地”[6],這也正是他“鄉(xiāng)下人”的創(chuàng)作立場,也是其所屬文學思潮派系——“京派”的文學主張。
在文學思想派系上,沈從文同時被歸入浪漫派和京派,這二者又完美地融合在沈從文的思想體系當中,有時候甚至有重合的表現。從京派創(chuàng)作思想出發(fā),他“關注人生,和政治斗爭保持一定的距離,強調藝術的獨立品格,重視技巧,鼓勵風格的多樣化,獎掖后進,堅持批評自由”[7],在創(chuàng)作內容上,他選擇鄉(xiāng)土文學。在浪漫主義思潮當中,沈從文因為社會形勢的變化而選擇了邊緣化:“30年代田園牧歌型的浪漫主義思潮向中國傳統的佛道文化靠近,這起因于浪漫主義勢單力薄,處境不妙,但反過來又使田園牧歌型的浪漫主義變得更為軟弱無力。佛家出世,道家尚柔,作為人生哲學兩者柔韌有余,剛烈不足。因而體現了佛道精神的田園浪漫主義在烽火連天的歲月,雖然留下了不少表現人性和美的優(yōu)秀作品,卻不可能以迎接挑戰(zhàn)的姿態(tài)造成一個足以影響整個時代的文學潮流。”[8]但這并不意味著放棄妥協。
在佛、道思想的影響下,沈從文為自然賦予神性、完滿的審美價值:“自然既極博大,也極殘忍,戰(zhàn)勝一切,孕育眾生。螻蟻蚍蜉,偉人巨匠,一樣在它懷抱中,和光同塵?!盵9]自然在沈從文心中是至高無上的存在,與自然對比,便能得見“社會的拙象和人的愚心”[10]。唯有自然能給他帶來感覺上的清靜與思想上的安撫,也正是自然的完滿引導他走向對絕對理想的追求——在女子教育上,要求“優(yōu)美理想的人生哲學”[11];在需要靜心的時候,要求進入自然的理想環(huán)境,“最好去處是到個廟宇前小河旁邊大石頭上坐坐,這石頭是被陽光和雨露漂白磨光了的……石頭旁長了一株大樹,枝干蒼青,葉已脫盡。”[12];對于抽象情感的表達,要求訴諸理想的形式,或是繪畫、或是音樂。
二.女子之不足與“我”之不滿
《燭虛》首則便是討論女子教育問題。在沈從文看來,時下的女子存在著諸多問題,如“生命無性格,生活無目的,生存無幻想”[13]、“很容易變成那樣一個類型——軟體動物”[14]。女性之不足,并非先天,而是源于女子教育存在缺陷,因而沈從文呼吁一種別樣的教育體系與教育哲學:“修正方法消極方面是用禮貌節(jié)制她們的‘胃部,積極方面是用書本訓練她們的‘腦子?!盵15]在沈從文看來,理想的“未來新女性”[16]應當是:“長發(fā)、清臚、粉臉、素足……美目含睇,手足微動,如聞清歌,似有愛怨”[17]、是“《三三》中的三三,《邊城》中的翠翠,《長河》中的夭夭,皆溫柔、明凈、晶瑩剔透,從內心到外表都是姣好的”[18]、能“擴大母性愛,對人類崇高美麗觀念或現象充滿敬慕與傾心,對是非好惡反應特別強,對現社會婦女墮落與腐敗能認識又能免避,對作人興趣特別濃厚也特別熱誠,換言之,就是她既已從舊社會不良習慣觀念中解放了出來,便能為新社會建立一個新的人格的標準。”[19]
沈從文對女子教育的關注,本質上是對“人的文學”觀念的延續(xù)和發(fā)展。在寫作《燭虛》之時,五四運動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人”迎來了解放,“重新做人”的意識增強,“人的文學”成為了一個“動人的名詞”[20]。但是,動人的名詞并不會帶來永恒的力量:“‘人的文學觀所具有的這種廣泛的包容性、藝術的理想性以及深刻的現實針對性,使之成為‘五四新文學各種流派發(fā)展的共同思想基礎和推動力,成為‘五四前后文學思潮的主導。當然作為思想模式,它是由一種空想的新村學說或理想的人道主義維系著,一旦這種社會主張在實踐中碰壁,整個思想模式就難免解體?!盵21]1940年之際的中國是“近三十年內政最黑暗糊涂時代”[22],“人的文學”早已碰壁解體,但沈從文仍舊提出“應當承認‘改造運動必較‘解放運動重要,‘做人運動必較‘做事運動重要”[23]。所以“人的文學”也應當深入發(fā)展成為“做人改造”運動。盡管“京派”遠離政治,部分作家甚至遠離城市,但他們始終都不曾遠離“人”,沈從文就是最好的例子,而這也為他的浪漫派風格帶來了現實基礎。
三.反抗威權:政府與禁律
批評女子不足和女子教育問題,在更深層次上是為了批評管理教育的政府,而非像金不換說的那樣建立起褒男貶女的對立?!稜T虛》中提到的“主持這個運動的人”、“政治上負責者”、“國家當局”、“主持教育的最高當局”、“政府”,都是沈從文諷刺和抨擊的對象。雖然遠離政治是“京派”主張,但沈從文并非完全對社會問題不聞不問,這也是其思想復雜性的體現。
《燭虛》中,沈從文兩次提到了禁制:“于是開放了千年禁例,男女同學”[24]、“禁律益多,社會益復雜,禁律益嚴,人性即因之喪失凈盡”[25]。禁例得以開放,是因為它受政府管制,是政府為其管理民眾所制,卻是為安撫民心而開。這既說明部分禁例本身就是一種對民眾的有意束縛,是在沈從文憑借其自由意志所要抵制的,同時也說明了此一時期政府的無能與敷衍,側面襯托出的則是沈從文的斗爭形象。
自立為“鄉(xiāng)下人”的沈從文,在作品中和思想上始終保持著城鄉(xiāng)的對立、自由與體制的對立、個人與威權的對立,反對政府與禁律只是其中一部分。但這種對立并不是為了反抗而對立,而是堅持以“我”的視角去看待問題,沖淡政治熱情,保持源于自身、關心自我的理性,在另一套語境下,這可以復述為人民倫理和自由倫理的對立:“人民倫理的大敘事的教化是動員、是規(guī)范個人的生命感覺,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的教化是抱慰、是伸展個人的生命感覺。自由的敘事倫理學不提供國家化的道德原則,只提供個體性的道德境況,讓每個人從敘事中形成自己的道德自覺。倫理學都有教化作用,自由的敘事倫理學僅讓人們面對生存的疑難,搞清楚生存悖論的各種要素,展現生命中各種選擇之間不可避免的矛盾和沖突,讓人自己從中摸索倫理選擇的根據,通過敘事教人成為自己,而不是說教,發(fā)出應該怎樣的道德指引?!盵26]沈從文的寫作就是實現了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
四.《圣經》誤讀:上帝的錯誤
對《圣經》與西方文化的誤讀是現當代文學的常見現象,而且《圣經》本身也是參與到現當代文學構建的重要元素:“《圣經》給中國現代文學提供了一股強大的非寫實話語力量,它與中國現代文學所具有的強大的現實(現世)主義力量構成了強烈的沖突與張力,同時也成為中國現代文學浪漫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盵27]沈從文也不例外:“沈從文很喜歡《圣經》那‘接近口語的譯文,和部分充滿抒情詩的篇章,并且說他從《史記》和《圣經》的‘反復閱讀中,‘學會了敘事抒情的基本知識,沈從文小說的自然、流暢,典雅而又近口語的行文方式,就與《圣經》有一定承傳淵源關系?!盵28]
在《燭虛》五則中,沈從文多次提及上帝,其中有對上帝的夸耀:“為了這一切,上帝知道我應當怎么辦”、“這種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產生”;也有對上帝的質疑和否定:“從這種類型女子說來,上帝真像有點草率處,使人想要詢問,‘老天爺,你究竟拿的是個什么主意,你是在計劃故意來試驗訓練男子?還是在無目的而任性情形中改造女人?”、“我似乎正在同上帝爭斗”、“我那么想,簡直是在同人類本來惰性爭斗,同上帝爭斗”等。
將西方的上帝與中國傳統的老天爺混為一談,是《圣經》閱讀者和傳播者的一種誤讀。上帝不再是“世界秩序的創(chuàng)造者和主宰者以及人類價值意義的立法者,具有‘唯一、‘中心的絕對意義”[29],而和中國傳統的眾神一樣,可以質問、乃至抱怨。沈從文在《燭虛》中對上帝的稱許是浪漫的;而將上帝作為斗爭的對象,則體現出他的思想之博大、批判之廣泛。
《燭虛》五則每則都是短評漫議,但也正是這種漫議使得其中折射出沈從文龐雜思想體系的多重掠影。“對西方近代各種思潮流派,他持有一種兼蓄并收的態(tài)度,尤其是對19世紀以個性主義為思想基礎的浪漫主義和以人道主義為思想基礎的批判現實主義,都抱歡迎的態(tài)度”[30],這些復雜的思想融合在一起,沈從文對各個方面都進行了裁剪和擇取,而非跟著某一個方向一路走下去,為沈從文的思想賦予了鮮明的獨特性?!斑@是一個獨特的典型,他曾使人們將他歸入某一文化類型或政治派別的嘗試失去完全可靠的依據。但他并非天外來客,他只是特定的時代、地域、民族及其文化傳統的產物?!盵31]盡管沈從文自稱“最后一個浪漫派”,但他卻無法完全被歸入任何一個派別,思想的獨特性決定了他的“浪漫”并不成“派”。
注 釋
[1]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3-29頁。
[2]金不換:《“燭虛”和“虛燭”》,《雜文叢刊》,1941年第2期,第35頁。
[3]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3頁。
[4]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4頁。
[5]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6頁。
[6]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18頁。
[7]張大明、陳學超、李葆琰:《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5年11月,第798頁。
[8]陳國恩:《浪漫主義與20世紀中國文學》,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10月,第371頁。
[9]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9-10頁。
[10]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14頁。
[11]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13頁。
[12]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22頁。
[13]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4頁。
[14]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6頁。
[15]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12頁。
[16]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13頁。
[17]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25頁。
[18]張大明、陳學超、李葆琰:《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5年11月,第819頁。
[19]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13頁。
[20]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6頁。
[21]張大明、陳學超、李葆琰:《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5年11月,第136頁。
[22]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7頁。
[23]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9頁。
[24]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7頁。
[25]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12》,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9月,第14頁。
[26]劉小楓:《沉重的肉身》,北京:華夏出版社有限公司,2020年7月,第7頁。
[27]王本朝:《〈圣經〉與中國現代文學的文體建構》,《貴州社會科學》2001年第1期,第55、56頁。
[28]王本朝:《〈圣經〉與中國現代文學的文體建構》,《貴州社會科學》2001年第1期,第51頁。
[29]王本朝:《〈圣經〉與中國現代文學的文體建構》,《貴州社會科學》2001年第1期,第52頁。
[30]張大明、陳學超、李葆琰:《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5年11月,第136頁。
[31]張大明、陳學超、李葆琰:《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5年11月,第8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