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 奕
現(xiàn)當(dāng)代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大約可分為兩類:以還珠樓主等人為代表的舊派武俠小說和以梁羽生、金庸、古龍三大宗師為代表的新派武俠小說。相對于舊派而言,新派武俠小說作家在一些方面有了較大的突破,不變的是行俠仗義、恩仇快意的江湖描寫。其中,金庸將俠客同國家、民族緊緊結(jié)合在一起,書寫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故事。他一生寫了15 部武俠小說,很多人將他的作品按照不同標(biāo)準(zhǔn)排出不同的閱讀順序,但大家卻不約而同地都將《鹿鼎記》放在最后,除了因為《鹿鼎記》本身是金庸寫作的最后一部作品之外,還與作品內(nèi)容與角色的異變有關(guān)。在《鹿鼎記》之前,金庸的武俠創(chuàng)作多是對正直大俠的描寫,整體不超出傳統(tǒng)武俠小說的范圍,主角為英雄俠士,故事為其英雄事跡,直到揚州小流氓韋小寶破空出世,幾乎打破了傳統(tǒng)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的藩籬。筆者將從韋小寶的異變與反叛出發(fā),探討金庸“破”的心路歷程與而后“立”,以及對后世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帶來的影響。
武俠小說之所以說是成人童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其懲惡揚善、行俠仗義、快意恩仇、灑脫自如的情節(jié),能夠滿足成人尤其是成年男性的需求。金庸的武俠小說最初的主角幾乎都是文采斐然的正道俠士,他們相貌英俊、談吐文雅、正氣凜然、大公無私,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出現(xiàn)了如楊過、蕭峰等正義俠士,即使瀟灑如令狐沖者也不得不屈從于社會禮教,從郭靖到韋小寶,“俠”的性質(zhì)越來越淡。他一出現(xiàn)就讓人大跌眼鏡,大字不識,出身妓院,從小生長的環(huán)境使他成為一個不擇手段、擅長察言觀色、左右逢源的流氓地痞,更沒有所謂的道德禮儀,圓滑世故、八面玲瓏、油嘴滑舌是對韋小寶的最好描寫,完全顛覆了所有人心目中對武俠主角的想象。
與郭靖、胡斐等大英雄相比,韋小寶從來就不是個英雄,在金庸眼中,他只是個小人物。
金庸在后記中曾寫道:“有些讀者不滿《鹿鼎記》,為了主角韋小寶的品德,與一般的價值觀太違反。武俠小說的讀者習(xí)慣于將自己帶入書中的英雄,然而韋小寶是不能代入的?!焙唵蝸碚f,韋小寶太現(xiàn)實,現(xiàn)實到幾乎是社會中人類的再現(xiàn),他的生活是如此接近我們的日常,如此普通又充滿小心機,讀者在閱讀的時候缺少了一種名為“仰望”的情緒,而是一種“共鳴”,于是不能也不想代入自身。仔細(xì)看書中內(nèi)容,與其說是韋小寶想成為大英雄,不如說韋小寶是被逼迫成為所謂的英雄。韋小寶所采取的手段,無論是刻意地諂媚權(quán)貴來謀取生存空間,還是巧妙地平衡敵我雙方的關(guān)系,又或者死纏爛打追求女神等,這些不入流的手段正是真實社會中存在的黑暗面。
金庸自己曾說最討厭的男主角是韋小寶,但最現(xiàn)實的男主角也是韋小寶,韋小寶是金庸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否定的人物,“是一個不合理的社會里,一個不合理的人”,金庸有意將韋小寶塑造成這樣一個區(qū)別于大眾眼光的俠士,力圖使韋小寶成為另一個魯迅筆下的阿Q,成為華人社會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自詡光明磊落的張無忌不屑陰謀,自行離開明教,歸隱江湖不知所蹤;不擇手段的韋小寶卻一路高歌,翻身為“韋爵爺”,在朝廷中如魚得水。
作為一個在妓院長大,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要為了生存而警惕的小人物,用不擇手段來形容韋小寶確實恰如其分。這一點從他小時候的作為大致也能看出來,在救助茅十八時,韋小寶多次使用下三爛手段,還使陰招瞎了海公公的眼睛,不惜欺騙海公公教自己武功,用計殺掉奸相鰲拜等。同正統(tǒng)大俠完全相悖的生長軌跡,韋小寶不僅擅長坑蒙拐騙,還有著貪財好色的卑劣品行。他極其擅長“拍馬屁”,做出這種堪稱諂媚的行為并非他本意,而是一種謀求生存的手段,如在生命受到威脅時拍海公公馬屁,被康熙識破假太監(jiān)身份時拍康熙馬屁等。通過這種行為弱化自己的危險性,從而得到生存機會,更甚者得到平步青云的臺階。
金庸以前的小說描寫的都是武俠世界,這樣的世界是虛構(gòu)的、假的,金庸自己也逐漸認(rèn)清了這個問題,他越來越渴望寫一個真實世界。韋小寶就比蕭峰、郭靖、楊過等人真實,我們在現(xiàn)實中遇到的人,很多都有韋小寶的影子。在歷史上最像韋小寶的真實人物就是大漢天子劉邦,只不過后來劉邦胸有大志,而韋小寶沒有;韋小寶重義,而劉邦薄情。這也許就是金庸寫《鹿鼎記》的原因之一。
金庸曾說過:“我認(rèn)為過去的歷史家都說蠻夷戎狄、五胡亂華,蒙古人、滿洲人侵略中華,大好山河淪亡于異族等等,這個觀念要改一改。我想寫幾篇歷史文章,說少數(shù)民族也是中華民族的一分子,北魏、元朝、清朝只是少數(shù)派執(zhí)政,談不上中華亡于異族,只是‘輪流做莊’。滿洲人建立清朝執(zhí)政,肯定比明朝好得多?!北局@個想法,就像《天龍八部》中從中原人喬峰逐漸轉(zhuǎn)變?yōu)槠醯と耸挿逡粯?,金庸的后續(xù)幾部小說中都體現(xiàn)出了他逐漸改變的歷史觀與民族觀。
再回到《鹿鼎記》本身,這部作品歷史背景是明末清初,作為一個非常敏感的時期,當(dāng)時社會上還存留許多前明遺老,他們渴望恢復(fù)明朝,作為統(tǒng)治者的滿族人與作為反抗者的漢族人之間的民族矛盾正是緊張的時候,在這時說到“鹿”字,不免讓人聯(lián)想到身處清朝與前明遺老斗爭之中的百姓,對于這頭“鹿”來說,無論獲勝者是清朝還是明朝,最終的結(jié)局都是歸屬其中一方,別無選擇,百姓的苦難才是統(tǒng)治者真正應(yīng)該關(guān)心的問題。金庸將本小說主角設(shè)置為一個混跡在康熙身邊的小太監(jiān),將中心聚焦在政治上,最后金庸的歷史觀折射在《鹿鼎記》中,就是韋小寶在站隊的時候,既沒選擇康熙所代表的清朝統(tǒng)治者,也沒有選擇天地會等所代表的反抗清朝統(tǒng)治的人群,而是選擇“民意”。
金庸以前的小說,或多或少都有狹隘的民族主義傾向。他自己就曾在《金庸作品集“三聯(lián)版”序》中說:“我初期所寫的小說,漢人皇朝的正統(tǒng)觀念很強。到了后期,中華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diào),那是我的歷史觀比較有了些進(jìn)步之故。這在《天龍八部》《白馬嘯西風(fēng)》《鹿鼎記》中特別明顯?!彼桧f小寶之口,拋棄狹隘的民族主義,不管統(tǒng)治者是哪個民族,只要有利于民,就是好的統(tǒng)治者??滴跻谵Z陳近南、要韋小寶鏟除天地會,天地會要韋小寶刺殺康熙等情節(jié)都著實精彩。在這些矛盾沖突中,就間接說出了金庸民族觀的變化。
在《鹿鼎記》中有一段這樣的描寫:韋小寶因不愿再夾在天地會與康熙之間左右為難,而決意告老還鄉(xiāng)、歸隱山林,結(jié)果在途經(jīng)泗陽集的時候,碰到了前來拜會的顧炎武等人。顧炎武等人來的目的,竟然是:“我們來勸韋香主自己做皇帝?!币蝗何桓邫?quán)重、飽讀詩書的知識分子勸一個出身貧寒、不學(xué)無術(shù)、油嘴滑舌的小流氓做皇帝,實在是令人震驚。而這恰恰正是金庸諷刺與批判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一段體現(xiàn)。
細(xì)觀中國歷史五千年,不乏知識分子不認(rèn)可當(dāng)前皇帝的統(tǒng)治,于是推動更換皇帝的事件,這本就是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丑陋之處。在小說中描寫到,他們因為不滿舊皇帝,所以迫切想推出一位新皇帝上任,為此不惜做出一些常人看來很是荒唐的事情,究其根源,推舉韋小寶做皇帝的目的是要推翻康熙,推翻康熙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們對康熙的不滿,但從《鹿鼎記》的描寫中不難看出康熙確實是一代明君,不滿的唯一理由是康熙為滿族人,“非我族類”。只因不是漢族人,他的治理便被顧炎武等人否定,這等認(rèn)民族不認(rèn)能力的說法,在金庸看來,是落后的體現(xiàn),通過推舉韋小寶做皇帝一事,極大地諷刺和批判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冥頑不化。
小說中的韋小寶表面上看雖然不學(xué)無術(shù),但仔細(xì)看這個人又絕不是一無所長,而是全身皆是本領(lǐng)。他的本領(lǐng)人人皆有,與生俱來,只不過有的人不敢做,不屑做,不會做,不能做,而韋小寶都做了,無所顧忌,不以為錯,所以他成功了。從撒石灰迷人眼、遭茅十八痛打開始,韋小寶沒有認(rèn)過錯,他堅決照他自己認(rèn)為該做的去做,這是金庸在《鹿鼎記》中表現(xiàn)的新觀念,突破了一切清規(guī)戒律,將人性徹底解放,個體得到了肯定,他撕破了許多假面具,破壞了許多假道學(xué),揚棄了許多假仁義,一向卑劣圓滑的小人物在國家危難、百姓受苦之時也能挺身而出,成為拯救者、大英雄,更加使人感動。雖然沒有文化,卻憑借他個人的努力超越了普遍讀書人,以此借韋小寶的形象諷刺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與頑固的封建守舊思想,也許正是金庸創(chuàng)作《鹿鼎記》的真實目的之一。
反英雄,反傳統(tǒng),反束縛,《鹿鼎記》可以說是一部“反書”。宣人性,宣自我,宣獨立,宣快樂,《鹿鼎記》又不折不扣,是一部“正書”。
金庸在《鹿鼎記》的后記里說 :“如果沒有特殊意外(生命中永遠(yuǎn)有特殊的意外),這是我最后的一部武俠小說。然而《鹿鼎記》已經(jīng)不太像武俠小說,毋寧說是歷史小說。”可是金庸終究是武俠小說家,《鹿鼎記》仍擺脫不了武俠的影子,因此只能是半只腳踏進(jìn)嚴(yán)肅文學(xué)的大門,一只腳在真實世界,另一只腳還在武俠世界里不能自拔。
在《鹿鼎記》中,金庸將虛構(gòu)和歷史人物混為一體,歷史在金庸的筆下,要圓就圓,要方就方,隨心所欲,無不如意,可以一本正經(jīng)敘述史實,也可以隨便開歷史玩笑,可以史實俱在,不容置辯;也可以子虛烏有,純屬游戲,單單只是從洪教主所創(chuàng)的“英雄三招”,就已打開武俠小說中未有之奇。
如前文提到的無論是舊派武俠小說還是新派武俠小說,人物的設(shè)定幾乎都是武功高強的正義之士,他們在江湖中闖蕩,或成長,或復(fù)仇,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最終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多是個人英雄成長史。到了《鹿鼎記》,武功、俠客之類的強度被大大削弱,韋小寶雖然曾遇到不少高手,也有不少際遇,只要金庸筆鋒一轉(zhuǎn),就可以讓他成為武林高手,但金庸終于進(jìn)入了“無劍勝有劍”的境界,最終也只讓他學(xué)會了一門逃跑的功夫,主角一直不會武功,創(chuàng)自有武俠小說以來未有之奇??伤芸恐皇置珊顾幣c石灰粉走遍天下都不怕,從神龍教被韋小寶帶兵炮轟最終覆滅一事,可以看出武功再也不是無可匹敵,所謂武林人士“俠以武犯禁”的說法再難出現(xiàn)。
如果說《鹿鼎記》不是武俠小說,那么這部不是武俠小說的武俠小說,才是武俠小說的最高境界。所有武俠小說全寫英雄,只有《鹿鼎記》的主角不是英雄,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和你我一樣,和普天下人一樣。正如金庸自己所說,《鹿鼎記》更多的應(yīng)該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歷史小說,“反武俠”思想在此有著充分體現(xiàn)。
在前文中曾提到,韋小寶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阿Q,金庸在創(chuàng)作時客觀借鑒了國民性的特征。北京大學(xué)教授孔慶東認(rèn)為,《鹿鼎記》在思想深度上也許還趕不上魯迅先生的《阿Q 正傳》,但因為它是長篇小說,篇幅廣大,在廣度上是有過之的。從英雄到凡人,從偉大到現(xiàn)實,更加現(xiàn)實主義的寫法是金庸在邁向現(xiàn)實主義的路上做出的重大改變。
韋小寶為了在麗春院生存,他學(xué)會了如何討好周圍的人,溜須拍馬、違心恭維的話他輕輕松松便可以說出口,這就是社會中大部分人的縮影。等到韋小寶需要在康熙與天地會之間做出抉擇,二選一而情義兩難全的時刻,我們不妨假想一下,若是面臨同樣的情況,蕭峰、令狐沖這等人物會做出怎樣的選擇?眾所周知,一位出名的武俠人物,勢必會受到社會道德的約束,要重情重義,要大公無私,要顧及社會輿論和江湖道義,因此若是蕭峰幾人,他們大概最終會為了大義而犧牲(蕭峰不是就自絕了嗎?),但是韋小寶不是他們這種大義凜然的人,他也會糾結(jié),卻絕不會犧牲自己,最后只是選擇了逃避,隱世不出。借韋小寶,金庸告訴世人,武俠也是現(xiàn)實的,大俠們盡管有著宏大的目標(biāo)和意志,卻不一定能夠?qū)崿F(xiàn),面對夢想與現(xiàn)實,他們也有身不由己,而要在社會中生存,不免要學(xué)會像韋小寶一樣妥協(xié),這就是人生。在《鹿鼎記》中,讀者看到的是一個平凡人的武俠夢,是一個非俠客之人的俠義精神,正是因為他的平凡,讀者才感受到了武俠精神的深刻,感受到了武俠身份背后的無奈。
人人都羨慕“韋爵爺”,卻沒人想真正成為韋小寶,有人批判他圓滑世故、不夠瀟灑,卻忘了看看自己。不是每個人都有順理成章的人生,看多了志得意滿、實現(xiàn)理想的大俠,再看這被現(xiàn)實裹挾、逼迫著做出抉擇的韋小寶,不免感嘆現(xiàn)實的殘酷和命運的多舛。金庸不愧為一代大俠,先“破”,而后“立”,自韋小寶開始,武俠小說走向了更貼近生活的道路。
只需看見韋小寶,不要成為韋小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