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俐利
法諺有云:法律不重誦讀,而重解釋。法律解釋既是法律適用的前提和基礎,往往也是疑難案件爭議所在。如許霆案中是否可將銀行ATM 柜員機解釋為“金融機構”,是界定許霆行為屬于一般盜竊還是盜竊金融機構的關鍵([18]);于歡案中將《刑法》第二十條,正當防衛(wèi)的必要條件之一,“合法權益正在被侵害”中的“正在”解釋為于歡持刀刺向杜某浩等人的某個時間點,還是解釋為于歡及其母親蘇銀霞被非法拘禁的整個時間段,這是判斷其行為屬于“故意傷害”還是“正當防衛(wèi)”的前設條件([24]);吳英案中如何界定吳英以個人或企業(yè)名義,以高利息為借貸條件,向他人籌集借款的行為是屬于“正常的民間借貸”還是“詐騙”或“非法吸收公共存款”([34]),等等,這都與如何理解和解釋法律規(guī)范有關。法官如何解釋法律是關鍵,如何論證自己的理解符合法律精神,并以此說服包括當事方在內的各方聽眾更是關鍵。這是一個提出“好”論證的過程。那么,何謂法律解釋中的“好論證”?欲回答此問題,首先應分析與界定法律解釋中論證的概念,它是否為法律論證的特殊類型,與一般法律論證有何區(qū)別;其次,它由哪些要素組成,如何構成邏輯結構;最后,結合相關理論探討“好論證”的評價標準。
薩維尼曾說,解釋法律,系法律學之開端。廣義上,法律中“每一次對文本的確認,都是一種解釋”([25],第43 頁);狹義上,法律解釋特指司法過程中審方對法律規(guī)范做出的有權解釋。法學家主要通過分析解釋活動中各種要素,如解釋主體、解釋對象、解釋立場、解釋方法、價值權衡及解釋位序等來研究法律解釋問題。
法律解釋的主體,簡稱“解釋主體”,指對法律進行理解和闡述的個體、組織或機構。廣義上,任何對法律規(guī)范進行解釋和說明的主體都可成為解釋主體,如立法、司法機構、法律人、法學家乃至社會群體;狹義上,解釋主體特指司法實踐中的審判方。根據(jù)解釋主體不同,法律解釋可分為立法解釋、司法解釋、學理解釋、社會解釋等。其中,具有法律效力的解釋被稱為有權解釋、正式解釋或法定解釋,如立法、司法解釋;而不具備法律效力的解釋被稱為無權解釋、非正式解釋或個別解釋,如學理解釋、社會解釋等。古羅馬法學家的法學理論曾為有權解釋。不過,近代以來學理解釋通常不再具有法律約束力,更不能直接作為裁判理由,但可成為填補法律漏洞的理論來源。如德國法學家耶林所倡導的締約過失責任制度曾成為法官造法的依據(jù)。([27],第19 頁)
法律解釋的對象指法律解釋活動指向的客體。解釋對象可分為文本對象和非文本對象。文本對象泛指法規(guī)、法條、案例、立法材料等規(guī)范性法律文件;非文本對象涉及法律事實、法律淵源、法律原則等。法律解釋的立場即解釋者的最終結論或持有立場,同一案件中不同主體依據(jù)相同或相似法律規(guī)范或得出不同立場,甚至相悖。如許霆案一審法院裁定許霆行為構成盜竊金融機構罪,而辯護律師則主張,許霆行為只構成一般的非法侵占。1許霆案辯護律師的辯護意見參見[18]。
解釋法律時,解釋主體會遵循一定的方法、規(guī)則、原則和技術,確定解釋對象的含義。這些方法、規(guī)則、原則和技術可統(tǒng)稱為“法律解釋方法”或“法律解釋規(guī)則”,簡稱“解釋方法”或“解釋規(guī)則”。普通法有三類最常見的解釋規(guī)則,文義規(guī)則、黃金規(guī)則和除弊規(guī)則2文義規(guī)則”(literal rule),或稱文理解釋,字義解釋。即按照法律文本的字面含義進行常識性理解和解釋,選取最常用意義,不做特別的延伸理解。如將某商務合約中的“三明治”(sandwich)解釋為“一種食物”而非發(fā)明者的姓名。“黃金規(guī)則”(golden rule),一般作為適用文義規(guī)則不足時的修正和補充。當僅按照法律文本的字面含義理解和解釋法律時,若結論令人難以接受或嚴重違背社會樸素正義觀,則應采用變通的解釋方法,以避免可能出現(xiàn)不公正的結果?!俺滓?guī)則”(mischief rule),或稱目的解釋,倫理解釋。它指法律解釋時,解釋者依據(jù)立法精神,結合具體案件,以合理的目的解釋法律。如經典的“毒殺祖父案”(Riggs v.Palmer)中紐約最高法院采用理解立法精神并引用“不當?shù)靡妗钡姆稍瓌t進行裁判。,而對于制定法的解釋方法,各家見解略有不同。拉倫茨總結了五種法律解釋的標準,即字義標準、意義脈絡標準、立法者意向標準、客觀目的標準,及合憲性要求標準。([21],第200-219 頁)何禮果教授等將法律解釋分為廣義方法體系、中義方法體系和狹義方法體系三大類。([19])鄭玉波教授將民法解釋之技術分為文理解釋和論理解釋,而論理解釋則包括:擴張解釋、限縮解釋、反對解釋和類推解釋。([35],第29-31 頁)楊仁壽教授將法律解釋分為三大類,分別是文義解釋、體系解釋和社會學的解釋,體系解釋下包括擴張解釋、限縮解釋、反對解釋、當然解釋、法意解釋、比較解釋、目的解釋及合憲解釋。([33],第101-134 頁)王澤鑒教授則提出了五種解釋的標準,“法律文義、(法律)體系地位、立法史以及立法資料、比較法以及立法目的?!保╗29],第220 頁)法律解釋方法理論常被質疑的問題之一,是劃分標準是否客觀統(tǒng)一,且能否窮盡所有可能。對此有學者指出,判斷某種法律方法是否屬于一種(獨立的)解釋方法,應根據(jù)前述經驗、邏輯性等標準加以確定,不能自說自話。([27],第69-70 頁)實際上,學界對某些解釋方法是達成共識的,如文義解釋、目的解釋、歷史或體系解釋、限縮或擴張解釋、合憲性解釋等。
解釋法律經常需要權衡價值沖突問題。司法實踐中,某具體案例適用的法律規(guī)范是相對清晰和明確的,因此對這項規(guī)范的解釋也是相對清晰和明確的。而法律價值是各種價值取向、倫理道德、法律原則、社會約定等綜合體現(xiàn),它是模糊的、概括的、有時又是互相沖突的。若脫離案件以純粹概念而論,價值之間難以確定絕對嚴格的位序標準,或者人們很難說哪一種價值比另一種價值更高、更可取。如張學英訴蔣倫芳案(俗稱“瀘州二奶遺贈案”)3參見[26]。本案被稱為“中國公序良俗第一案”。被告蔣倫芳與黃某彬于1963 年結為夫妻,多年感情不睦但未離婚。1994 年黃某彬與張學英相識后公開同居。2001 年黃某斌立下遺囑將財產贈與張,且遺囑經由公證處公正。黃去世后,張向蔣索要遺產遭拒,遂將蔣告上法庭。最后,法院以《民法通則》第七條,“民事行為不得違背公序良俗”原則裁定黃某彬遺囑不具備法律效力。的爭議源自兩種法律價值的對立與沖突,一方是認可和尊重民事行為人意思自治且遵循特別法優(yōu)于一般法的法律原則,另一方是遵循社會樸素正義觀并維護善良道德風俗,選擇哪種立場需要法院權衡利弊后做出判斷。不過,無論解釋者最后選擇哪種解釋立場,都必須向目標聽眾證明己方所做的選擇遵守法律程序、符合法律理性、反映法之正義。
既然解釋法律時可能出現(xiàn)價值沖突,那么選擇哪種解讀或選用哪類解釋方法就是必須考慮的問題。所謂解釋位序,也稱解釋位階,指當同一解釋對象可適用兩種或兩種以上解釋方法時,哪種更具優(yōu)先性或必須優(yōu)先采用哪種方法?即是否存在嚴格的解釋方法適用次序。該問題在法學界大致有三種立場:(1)肯定立場認為,不同法律解釋方法之間存在位序,且文義解釋具有嚴格優(yōu)先性,僅當文義解釋的結果存在疑問或嚴重違背個案正義時,才考慮使用其他解釋方法。拉倫茨([21],第220 頁)、梁慧星([22],第245-256 頁)、陳金釗([17])等持此立場。(2)否定立場認為,雖然選用不同解釋方法可能得出的結論不同,但這只是解釋者對法律精神理解的角度不同,因此,即使在同一案例中,也不存在這種解釋方法必然優(yōu)于那種解釋方法,甚至法官選擇哪種解釋方法完全是因最終判決而定。盧埃林([23])、波斯納([16])等支持此立場。(3)折中立場一方面承認法律解釋方法間沒有嚴格的、絕對的、精確的位序關系,但認可個案中存在初步優(yōu)先使用的解釋方法;另一方面又否認解釋者在解釋時法律方法可任選其一。([28])換言之,折中立場認為,個案中某種解釋方法應被優(yōu)先使用,但其結果仍可被其他更合理的解釋方法推翻。
與法學家有所不同,非形式邏輯學家探討法律領域問題時,一般先從法律文本中抽象出法律論證,而后構建邏輯模型,最后進行論證評價。其中,如何設計與構建法律論證的邏輯模型尤為重要,因為這是合理評價論證的基礎,也是實現(xiàn)最終目的——區(qū)別“好”與“壞”論證的關鍵。弗里曼將論證結構分為兩類:論證微觀結構(argument microstructure)和論證宏觀結構(argument macrostructure)?!拔⒂^結構指演繹或歸納邏輯中的邏輯形式……它關注構成論證的內部結構”,如真值聯(lián)結詞、量詞等;“宏觀結構關注組成論證的陳述如何形成一個整體合理地支持某個主張或某些主張。”([3],第1 頁)顯然,非形式邏輯學家更關注論證的宏觀結構。
圖1:傳統(tǒng)法律三段論模型
廣義上,法律論證可泛指法律領域中一切論證之集合。傳統(tǒng)法律三段論,又稱司法三段論,是法律論證最基本、最常見的邏輯模型,它被認為是亞里士多德三段論在法律領域的一般應用,即“法律規(guī)范(大前提)+案件事實(小前提)=司法判決(結論)”。4實際上,傳統(tǒng)法律三段論只應用了亞里士多德三段論的部分有效式,如AAA 式、EAE 式、AII 式等。
通常認為,傳統(tǒng)法律三段論在分析簡單案例時足夠適用,然而一旦深究不難發(fā)現(xiàn),即使是簡單案例,裁判結果也并非由法律規(guī)范直接得出,而需先理解并解釋規(guī)范的含義,再結合事實得出最終結論,如下案例。
案例1:“煙臺警察打老人”謠言案2014 年6 月23 日,一名新浪微博昵稱為“超人哥哥”的網(wǎng)民將一條“煙臺警察打老人”的視頻發(fā)布在微博上,芝罘警方調查后證實該視頻為虛假消息。《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法》(下簡稱《治安管理法》)第25 條第一款規(guī)定:“散布謠言,謊報險情、疫情、警情或者以其他方法故意擾亂公共秩序的,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處五百元以下罰款;情節(jié)較輕的,處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罰款?!弊詈螅ヮ肪揭婪ú枚ㄒ曨l發(fā)布者24 歲的發(fā)型師張某拘留5 日。
以傳統(tǒng)法律三段論構建上述案例如下:
圖2:“煙臺警察打老人”謠言案傳統(tǒng)法律三段論模型
雖然,傳統(tǒng)法律三段論能體現(xiàn)芝罘警方依據(jù)《治安管理法》第25 條對張某散播不實視頻的行為進行行政處罰,但從結論來看,大前提并非照搬法規(guī)原文,芝罘警方至少在兩處內容上對法規(guī)進行了理解和闡釋。一是“情節(jié)較輕”,何謂“輕”需由警方根據(jù)日常執(zhí)法經驗判斷,一般以對社會造成的負面影響或傷害為主要判定標準;二是“處五日以下拘留”或“五百元以下罰款”,即選擇自由罰還是財產罰為處罰方式??梢姡瑐鹘y(tǒng)法律三段論的大前提并不區(qū)分法律規(guī)范與法律解釋,因而無法描述芝罘警方是如何從《治安管理法》第25 條“推理”出處罰結果的。所以,若為更好地探討法律解釋中的論證,應需進一步展開大前提中的隱含結構及內容。
后續(xù)不少學者發(fā)展了傳統(tǒng)法律三段論理論,如拉倫茨的確定法效果三段論([21],第150-151 頁),麥考密克的二階證成理論([5],第100-128 頁)等,主要涉及改進論證結構,如嵌套二層三段論,優(yōu)化前提表示如以條件命題替換直言命題等內容,但均未從本質上改變“三段式”的基本結構,也較少專門討論法律解釋問題。
圖爾敏模型(Toulmin’s model)5實際上,“Toulmin’s model”這一術語并非圖爾敏本人原創(chuàng),而是當時學界用以指稱書中提出的“論證結構”(layout of argument)。,是一種抽象于法律領域的一般論證模型,它改變了傳統(tǒng)三段論“三段式”的基本結構,即將“前提—結論”的直線式論證結構改為“網(wǎng)狀結構”,增加了除前提(證據(jù)事實,Data/Grounds)和結論(主張,Claim)之外的四個新要素,分別是依據(jù)(Warrants)、支持(Backing)、模態(tài)量詞(Modal Qualifiers/Modalities)和可能的反駁(Rebuttals)6也有學者將Data 譯作“材料”,Warrants 譯作“保證”,Qualifiers 譯作“程度、可能性”。,來區(qū)分和強調不同要素在論證中的作用。7從提出到完善,圖爾敏模型可分為前期模型和后期模型?!扒捌谀P汀敝?958 年《論證的使用》(The Uses of Argument)中提出的模型([12]),“后期模型”指1979 年圖爾敏與雷吉、吉安奇合著的《推理導論》(An introduction into Reasoning)中的模型。([13])除變更某些要素名稱外,前、后期模型的概念和結構基本沒有太大改變。
圖爾敏模型的定義:給定證據(jù)事實D,支持B 為依據(jù)W 提供保證,使主張C 在某種程度Q 下成立,除非存在可能的反駁R 使之不成立。([12],第97 頁)
圖3:圖爾敏前期模型及示例
與傳統(tǒng)法律三段論比照,圖爾敏模型的證據(jù)事實對應小前提(案件事實),依據(jù)和支持構成大前提(法律規(guī)范),主張則是結論(司法判決)。若以圖爾敏模型來分析法律解釋需要考慮以下幾點問題。首先,三種類型的前提,“證據(jù)事實”“依據(jù)”和“支持”有何區(qū)別?圖爾敏解釋稱,“證據(jù)事實訴諸明晰,而依據(jù)訴諸模糊”,二者類似“事實問題”(question of fact)和“法律問題”(question of law)的區(qū)別。([12],第98 頁)所謂“‘事實問題’,指有爭議的事實,通常由陪審團來認定;在無陪審團參加審判時,由法官認定;上訴審一般不再審查事實問題。所謂‘法律問題’,指有關法律適用或法律解釋的問題,由法官來決定。”([32],第1134頁)換言之,依據(jù)與法律規(guī)范或法律解釋相關。
那么,構成大前提的“依據(jù)”和“支持”都表示法律規(guī)范嗎?圖爾敏認為,“依據(jù)回答的問題是,人們如何從證據(jù)事實得到主張”([12],第91 頁),而支持回答的問題是,“為什么從普遍意義上而言,這個依據(jù)應當被人們所接受”。([12],第95頁)結合示例可知,作為“依據(jù)”——“出生在百慕大的人通常會成為英國公民”是使證據(jù)事實得出主張的一般規(guī)則(law),而作為“支持”——“議會立法和相關法律規(guī)則”是確保依據(jù)被接受的權威性條件(authority)。可見,依據(jù)和支持不可能同時都表示法律規(guī)范,否則這樣的區(qū)分便沒有了意義。進一步追問,如果“支持”表示法律規(guī)范,那么“依據(jù)”可否理解為法律解釋?顯然也不能。在圖爾敏看來,“支持是一種概括化陳述,它使得運用到論證中的日常經驗更加具體,人們通過支持為論證建立一種可應用到任何特定情況下值得信任的說理方法?!保╗13],第57 頁)換言之,依據(jù)不能自動生效(self-validating),它的合法性需要支持保證,而法律解釋是否在法律上“生效”(具備法律效力),更多的是由解釋主體的地位決定。可見,無論是性質還是內容,依據(jù)和支持的區(qū)別均不明顯。
雖然圖爾敏模型脫胎于法律領域,它對傳統(tǒng)三段論進行了“功能、結構性調整”,闡釋并展開了大前提的內部結構,但由于依據(jù)和支持概念上的模棱兩可使其實際上仍然沒有區(qū)分法律規(guī)范和法律解釋。
訴訟論證也是一種改變了“三段式”結構的論證模型,它將傳統(tǒng)法律論證結構的“三段論”拓展為“五段論”。“訴訟論證即是指訴訟博弈過程中起、應、審三方所使用的法律論證?!保╗31],第71-72 頁)熊明輝教授認為,許多理論在界定“法律論證”這一概念時,要么過寬,囊括立法、執(zhí)法、司法乃至法律中一切論證,要么過窄,僅指司法過程中法官使用的論證,從而忽視訴訟過程中起訴、應訴雙方使用的論證,這無法體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的平等法治精神。([31],第83 頁)而且,傳統(tǒng)法律三段論存在兩個致命弱點,“一是把法律規(guī)則與法律規(guī)則解釋視為同一個層面,甚至根本不考慮法律規(guī)則解釋的問題;二是沒有把證據(jù)作為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納入訴訟論證應當考慮的前提之中?!保╗31],第122 頁)因此,他提出訴訟論證的概念。如圖4 所示,訴訟論證的一般結構是由“前提集P 和一個結論集C 構成的陳述集合,其中,前提集P 是由法律規(guī)范集LR、法律規(guī)范解釋集IR、證據(jù)集E 和案件事實CF 四個子集組成集合?!保╗31],第144 頁)
圖4:訴訟論證的一般結構
訴訟論證對傳統(tǒng)法律三段論的改進主要體現(xiàn)在:首先,明確以命題集合代替?zhèn)鹘y(tǒng)法律三段論中單一命題作為論證前提的方式,分別將法律規(guī)范(大前提)替換為法律規(guī)范集與法律規(guī)范解釋集,將案件事實(小前提)替換為證據(jù)集與案件事實集,司法判決(結論)替換為法律結論集。這是因為訴訟博弈過程中,法律論證的前提和結論往往不是一個命題而是一組命題的集合。([31],第109 頁)其次,進一步展開兩類前提集的內部結構。左路徑將大前提展開為從法律規(guī)范集到法律規(guī)范解釋集的解釋推理,右路徑將小前提展開為從證據(jù)集到案件事實集的回溯推理。第三,將原本只關注審方論證的法律三段論擴充為起、應、審三方都可以使用的法律論證模型。起方論證表示為Ac={LRc,IRc,Ec,CFc,Pc},應方論證表示為Ad={LRd,IRd,Ed,CFd,Cd}審方論證表示為Aj={LRj,IRj,Ej,CFj,Cj}。([31],第145-152 頁)不過,雖然訴訟論證展開了法律規(guī)范集與法律規(guī)范解釋集之間,證據(jù)集與案件事實集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但它沒有進一步分析路徑內部的推理關系和邏輯結構。比如左路徑并沒有說明解釋者如何從法律規(guī)范集推理得到法律規(guī)范解釋集,也沒有探討如何使用法律解釋方法對法律規(guī)范進行解釋等。
在法律解釋問題上,上述模型要么將法律解釋“混合”在法律規(guī)范中不區(qū)分,要么即使區(qū)分也未進一步闡述法律規(guī)范究竟是怎樣得出法律解釋的。換言之,它們忽略了連接二者的一座重要橋梁——法律解釋方法。為此,有的法學家、非形式邏輯學家從解釋方法或解釋規(guī)則的類型入手,為每一種解釋方法或規(guī)則設置與之相對應的法律論證模型,稱為“法律解釋論證”(legal interpretive argument)8莫雷索和奇洛維([7])以及沃爾頓等學者([15])皆有使用legal interpretive argument 或相似術語表達法律解釋中的論證之義。,它可被視作一種特殊的法律論證。
胡恩根據(jù)五種解釋方法的法源,將法律論證分為五種類型:法律文本型(text),立法目的型(intent),法律先例型(precedent),社會傳統(tǒng)型(tradition)以及政策分析型(police analysis),這五種類型代表了對“法律是什么”的不同理解。相應地,五種類型的論證評價標準各不相同:“(1)文義解釋與客觀性相關;(2)立法目的要求反應大眾意志;(3)依據(jù)先例促進法律的穩(wěn)定性;(4)遵循傳統(tǒng)體現(xiàn)社會價值核心;(5)政策論證使法律能夠適應變化的社會條件并且實現(xiàn)公平正義?!保╗4],第16 頁)胡恩的五種法律論證模型本質上是將法律解釋而非法律規(guī)范當做三段論的大前提,并以法律解釋合理性目標是否達成為評價好論證的標準。
在塔雷洛([11],第8 章)基礎上,沙托爾等([9])梳理了十數(shù)種法律解釋論證類型,包括反向論證(arguments a contrario)、類比論證(arguments a simile or per analogiam)、當然論證(arguments a fortiori)、歸謬論證(per reduction ad absurdum arguments)、目的論證(teleological arguments)、舉例論證(arguments ab exemplo)、系統(tǒng)論證(systematic arguments)、歷史論證(historical arguments)、經濟論證(economic arguments)等。([8],第53-80 頁)例如“經濟論證”,也稱為“立法者的無贅詞假設”(the hypothesis of non-redundancy),即如果某項規(guī)則的解釋內容上重復了另一項規(guī)則的解釋,那么該解釋不予以考慮,因為不能有兩項完全相同的規(guī)則。法官選取哪種解釋論證取決于他如何理解法律,若關于某案件法官認為相較于其他方法,以立法目的來理解法律更能體現(xiàn)法律精神,那么他將優(yōu)先考慮運用目的解釋來闡釋法律規(guī)范。
麥考密克和薩默斯([6])、沙托爾([9])、麥卡尼([15])等學者亦總結過類似的法律解釋論證理論。沃爾頓等將解釋論證分為“肯定式解釋型式”(positive interpretive schemes)與“否定式解釋型式”(negative interpretive schemes),“肯定式表示支持如此解釋法律,否定式表示拒絕如此解釋法律”([15],第527 頁),二者分別包含數(shù)個子類型??隙ń忉屝褪降囊话憬Y構如表1 所示,其中,E 表示“陳述”(expression),D 表示“文本”(document),M 表示“意義”(meaning),C 表示“解釋類型”。([15],第528 頁)以語義解釋為例,大前提:在D 中,如果E 的解釋是作為日常語言來理解的,那么E 在D 中應當被以日常語言意義來解釋;小前提:在《婚姻法》中,“夫妻”一詞作為一男一女的結合來理解符合日常語義;結論:“夫妻”在《婚姻法》中應當被解釋為一男一女的結合。
表1:肯定式解釋型式
法律解釋論證型式本質上是以解釋方法代替法律規(guī)范作為三段論的大前提,優(yōu)勢在于當使用某種特定型式描述法律解釋論證時會更清晰、更準確。不足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其一,是否需要對每一種解釋方法均設置相應的型式,而解釋方法的劃分標準往往無法統(tǒng)一且類型無法窮盡;其二,得出解釋立場的重要思維——利益權衡無法體現(xiàn)。
作為分析法律論證的一般模型,上述理論在探討法律解釋問題上或存在某些局限與不足。首先,從論證概念來看,這些理論缺少對法律解釋中語用元素的廣泛探討,如傳統(tǒng)法律三段論、圖爾敏模型只描述論證的前提和結論,鮮少探討除審方之外的其他論證者、目標聽眾、法律程序規(guī)則等語用元素。其次,從論證結構來看,部分理論對法律解釋活動中兩種重要元素——法律規(guī)范和法律解釋的區(qū)分并不明確。司法實踐中,法官須先“解釋法律”才能“適用規(guī)范”,有的模型將法律規(guī)范與法律解釋等同視之,這不符合客觀實際;訴訟論證雖明確指出二者不同,但未充分闡述其內在關聯(lián);而法律解釋論證型式實為“解釋規(guī)則+法律文本的解釋”,并非引入法律規(guī)范。第三,從法律解釋活動來看,涉及解釋主體、解釋對象、解釋方法等諸多元素,上述理論要么未提及要么所涉不多。而且,疑難案件中關于法律解釋的爭議,主要來自不同主體對相同或相近法律規(guī)范的解釋以及法律精神的理解有所不同,同時對法律利益的權衡與價值選擇也使解釋立場呈現(xiàn)差異甚至對立,這些幾乎均未被直接地反映在論證模型中。因此,本文欲嘗試提出一種新的法律解釋論證模型來回應這些問題。
(形式)邏輯教科書中,論證通常被定義為一組命題的集合A={P1,...,Pn},其中Pn是結論,P1,...,Pn-1是該結論的前提。即(形式)論證只包含兩種元素,前提與結論。([3],第17 頁)換言之,論證的提出者、前提或結論的實質含義等語用元素不是形式邏輯關心的內容。而非形式邏輯學家認為,分析自然語言論證不僅需要探討語形、語義問題,還應考慮語用問題([14],第7 頁),如論證者、目標聽眾、程序規(guī)則、批判性問答、反駁或異議等。本文僅以司法實踐中審方提出的法律解釋論證為例展開討論,其中論證者即解釋者,前提集包括解釋對象及解釋理由,結論為解釋立場。9受篇幅所限,本文僅討論司法實踐中的審方論證,包括論證者、前提和結論三種要素。
解釋者即法律解釋中提出論證的主體。廣義上,立法解釋中的立法者,司法解釋中的法官,學理解釋中的法學家,乃至社群輿論均可成為解釋者;狹義上特指司法解釋中的法官。一般法律論證,從同一前提集不會推出不同的結論,而法律解釋中,相同前提集下不同解釋者得出的立場可能不同,甚至對立。如于歡案,山東省聊城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裁定于歡構成故意傷害,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而辯護律師則主張其行為適用正當防衛(wèi),應減輕或免除處罰。
法律解釋論證的前提集包括解釋理由集和解釋對象集?!袄碛伞?0有的非形式邏輯學家認為,使用“理由”代替“前提”更能體現(xiàn)日常語言論證的語用功能。是那些為論證結論提供證明力的命題,解釋理由往往以與解釋方法相結合的方式表現(xiàn)。如“根據(jù)文義解釋,于歡的行為構成故意傷害”,而“根據(jù)目的解釋,于歡的行為符合正當防衛(wèi)”。進而不難看出在司法實踐中,解釋者既要考慮增強或支持己方立場的理由,也要預設那些削弱或反對己方立場的理由,以應對反方可能提出的異議或反駁。因此,理由集又可分為支持結論的理由集和反對結論的理由集,即“正向理由集”和“反向理由集”。法律解釋論證還涉及一類特殊命題,即由解釋對象構成的集合,稱為“對象集”。狹義上的法律解釋對象一般指規(guī)范性法律文本;廣義上法源、事實以及二者之間的互動作用都可被視為法律解釋的對象。([30],第55-79 頁)與理由不同,作為解釋對象的命題一般不為結論提供證明力。
解釋立場即解釋者最終得出的結論。阿爾尼奧將法律解釋論證分為兩種類型,解釋陳述和解釋立場,前者不需要證成,后者需要被證成。([1],第47-51 頁)解釋陳述指說明或確定法律文本中語詞、術語等的含義。例如,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盜竊罪“數(shù)額較大”的具體數(shù)值為1000 元至3000 元人民幣,這是一個解釋陳述。所謂解釋立場是指持有某種法律解釋主張的合理性、正確性,一般多涉及價值判斷。例如,將許霆案中被告人利用ATM 柜員機惡意取款的行為解釋為盜竊金融機構是不合理的,這是一個解釋立場。一個法律解釋論證只有一個主要結論或最終結論,當最終結論得出時,論證即終止。
如前述,解釋者適用法律須先經過理解和釋義,再結合實際、權衡多方利益后得出己方立場,無論是思考“選擇”使用哪種解釋更符合法律精神,還是預設“反方”立場的存在,都會出現(xiàn)多種解釋理由備選的情況,簡言之,利益權衡與價值選擇是法律解釋活動的重要特征。于是,法律解釋的一般思維可表現(xiàn)為圖5。
圖5:法律解釋的一般思維
綜上,本文將法律解釋論證定義為從解釋對象集到解釋立場的論證過程,它包括解釋者、前提集和解釋立場。解釋者主要指司法實踐中的審判方。前提集包括對象集和理由集,對象集主要包括法律規(guī)范性文本等,而理由集指向解釋立場提供證明力的命題之集合。其中支持解釋立場的命題構成正向理由集,而反對解釋立場的命題構成反向理由集,法律解釋論證的一般結構如圖6 所示。
圖6:法律解釋論證的一般結構
接下來將以上述結構為基礎,討論解釋者如何得出“好的”解釋立場。本文認為可從兩方面來思考:其一,若將法律解釋論證視為法律話語的一種表達,那么,人們總體上應當追求怎樣的法律解釋論證,這是“核心標準”;其二,作為一種自然語言論證,人們可從哪些具體實踐維度進行論證評價,這是“實踐標準”。
施特爾馬赫和布羅澤克總結了三類常見評價法律話語的核心標準,“真標準”(truth)“正當標準”(rightness)及“實效標準”(efficient)。([10],第123-130 頁)柏拉圖主張“真”是評價法律話語的唯一標準,認為人們應當只接受為真的法律話語。然而,以“真”作為評價標準并不足夠。原因有二:第一,法律話語中的價值判斷、道德命題等無法以真假來衡量。比如我們無法斷定“殺人不道德”是一個真命題還是假命題。第二,退一步說,即使以“真”標準來評價事實命題,人們也很難嚴格地按照邏輯上的真值條件來判斷命題的真假。如共犯問題,現(xiàn)有證據(jù)可同時指證張三或李四中某一人或兩人一起犯下盜竊罪,但無法確定是哪一種情況。因此,命題“張三是犯罪人”或“李四是犯罪人”的真假無法確定。由于真標準在判斷法律命題上多有不足,有的學者建議以某種約定性標準代替真標準來評價法律話語,“正當標準”便是其中之一。
若以“正當”作為評價法律話語的核心標準,至少需要考慮以下幾個問題。首先,什么是“正當”?從倫理上說,正當通常被理解為最低限度的道德要求,超越其下線即為不正當,如有悖人倫的弒親、食子等;從法律上說,正當預設了某種規(guī)則下線,超越下線即為不正當,如不當?shù)靡?。其次,“正當”與其他相似概念,如“正確”“正義”有何區(qū)別?若從描述的指向性來看可將正確和正當視作一對平行概念。不過,正確更傾向與客觀判斷相關,如“1+1=2 在算術上是正確的”;而正當較多涉及倫理主觀判斷,如“根據(jù)合約獲得利益是正當?shù)??!闭敽驼x的區(qū)分則比較微妙。從法律角度來說,正當著重規(guī)范性,它“包含著一種履行這一行為的權威性規(guī)定”([20],第128 頁);而正義更強調實質性,與規(guī)范、規(guī)則關聯(lián)度較弱,甚至相悖。第三,正當是否是評價法律話語最恰當?shù)臉藴??正當一詞主要用于道德倫理或法律價值語境,“若超越倫理語境(使用正當),可能將得出一個不公正的判斷?!保╗10],第128 頁)但法律話語中除了價值判斷之外,還包括事實判斷,若以“正當”描述此類命題可能既不符合直觀也不恰當。如命題“張三看到李四從案發(fā)現(xiàn)場逃離”是否正當?假設張三是一名入室盜竊的小偷,在行竊過程中無意看到剛將屋主殺害的李四逃離案發(fā)現(xiàn)場,那么說張三“看到”這個行為是“正當?shù)摹彼坪醪惶侠???偠灾?,受到語境限制,正當作為評價法律話語的核心標準有時會過于狹隘。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實效”才是評價法律話語的最佳標準,即人們應當追求有效果、有效用或高效率的司法程序或法律手段。因為對一場法庭論辯或訴訟博弈來說,贏得最終勝利非常重要。那么,人們是否可采取任何手段或方法來贏得勝利?欲回答此問題,須先理解何謂“實效”。首先,從程序規(guī)范的角度來說,如果訴訟過程中所有參與方接受并遵循共同認可的程序規(guī)則,那么依此規(guī)則所得結論既是有效的,也應是公平合理的,自然也是具有實效性的。其次,實效與經驗現(xiàn)實有關?!皩嵭А边@一概念曾被引入實用主義、功利主義等理論中。這些理論認為,法律能對現(xiàn)實社會產生實際作用或影響。另外,以實效來衡量法律話語也比正當標準范圍更具體、更明確,因為“并非所有公正的解決方案都是實效的,但每次實效的解決方案都是公正的?!保╗10],第129 頁)第三,實效標準更貼合司法實踐的客觀要求。對評價法律話語而言,真標準過于嚴苛,而正當標準不僅預設道德前提也強調正向結果。實效標準不預設道德傾向,只評價法律話語所造成的影響。如某次具有實效的判決既可對社會造成正面影響,亦可造成負面影響,因而它能更客觀、更全面地反映法律話語的意義與作用。第四,實效不完全等同于“有用即好”,這是對實效概念最常見的偏見與誤解。尋求具有實效的法律話語,設置高效率的訴訟程序,并不意味著為了贏得官司就可以采取任何手段,所謂“鉆法律空子”“走灰色地帶”不值得鼓勵。這不僅是對實效概念的曲解,更與追求理性公正審判的法律精神相違背??傊?,本文認為真標準作為評價法律話語的唯一標準過于嚴苛,而正當性標準預設道德前提主觀性較強,因而采用實效標準作為評價法律話語的核心標準較為恰當與客觀,即人們應當追求具有實效的法律解釋論證。
論證評價是分析和探討日常語言論證的重要內容。形式邏輯中演繹有效性是評價論證的唯一標準,即一個論證是好論證當且僅當其演繹有效。法學家則主張,評價法律論證除了考慮形式是否有效之外,還需考慮前提是否為真。而非形式邏輯學創(chuàng)始人之一布萊爾則認為,“對于評價自然語言論證來說,演繹有效標準既不充分也不必要?!保╗2])這是因為,評價自然語言論證除了考察前提與結論之間關系之外,還需考察前提與結論是否相關,前提是否能支持結論,前提是否可接受等語用問題。因此,他和約翰遜提出論證評價的“RSA 標準”,即相關性(Relevance)、充分性(Sufficiency)以及可接受性(Acceptability)。簡言之,一個論證是好論證,如果它的前提是可接受的,前提和結論是相關的,且前提能夠充分地支持結論。([2])
本文認為,結合RSA 標準來評價法律解釋論證是適當?shù)摹J紫?,從相關性標準來說,一切與給定論證主題無關的前提或理由都不應納入前提集中。如與案件無關的法律規(guī)范、法律事實等。因為即使這些因素被納入前提集,也無法為結論提供任何證明力;而且考慮這些因素反而會降低訴訟效率。其次,從充分性標準來說,前提是否充分地支持結論,一方面由前提的可接受性決定,另一方面由前提推導結論的方式決定。換言之,若想提出一個好論證,論證者應當盡可能選取被大部分理性人所接受的命題作為前提。在推導方式上,由于法律解釋論證是一種似真論證,因此當它的前提為真或可接受時,在大部分情況下結論亦為真或可接受。雖然似真論證無法絕對排除結論被推翻的可能,但論證者至少可通過增強前提證明力來提高結論的說服度。第三是可接受標準。“可接受”包括“前提可接受”和“結論可接受”,前者對后者有著直接的影響,通常前提可接受的程度越高,結論能被聽眾接受的可能性就越大。解釋論證的前提集包括“對象集”和“理由集”。對象集包含現(xiàn)行法規(guī)、法條、立法文件等,這些命題的可接受性由法律制度本身決定,因此已廢止或超出管轄范圍的法律規(guī)范顯然不應納入其中。理由集由向解釋立場提供證明力的命題構成:越客觀、概率越高、越普遍被認同的命題證明力越高;相對地,越主觀、概率越低、越普遍不被認同的命題證明力越低。如果解釋者欲得出更為合理、更有說服力的解釋立場,他應當盡可能多選擇證明力強的前提作為論證的出發(fā)點。
最后,本文將結合上述理論分析于歡案一審判決書。([24])于歡故意傷害案,亦稱“辱母殺人案”,指2016 年4 月14 日發(fā)生在山東省聊城冠縣的一樁刑事案件。被告人于歡因杜某浩等多名社會催債人員對其本人及母親蘇銀霞進行非法軟禁、侮辱等行為,遂將杜某浩等人用水果刀捅傷,最終導致一死二重傷、一輕傷的刑事案件。
首先,從判決書中抽象出審方的法律解釋論證,包括對象集(法律規(guī)范)和理由集(正向理由和反向理由),以及結論(解釋立場)。其中Nh表示法律規(guī)范,Pi表示正向理由,主要為檢方提出的理由,Dj表示反向理由,主要為辯護律師提出的理由,h,i,j表示序號,S 表示解釋立場。本案中,被告人于歡捅刺杜某浩等人的法律事實已被認定,爭議之處在于將該行為解釋為“主觀故意”還是“正當防衛(wèi)”。
法律規(guī)范
構造上述論證結構如圖7:
圖7:于歡案一審判決書論證結構
最后,結合RSA 標準對論證進行評價。首先考察相關性標準,顯然上述前提均與結論相關。法律規(guī)范N1,N2,N3屬于可接受的中性命題,因為都屬于與案件相關的現(xiàn)行法律規(guī)范,但它們不向結論提供證明力。其次考察可接受標準,首先是單一命題的證明力。日常語言論證命題的證明力強弱與自身內容相關,通常越客觀、概率越高、越被理性人認可、越專業(yè)的知識等證明力越高,也越容易被人們接受;相對地,越主觀、概率越低、普遍不被理性人認同的命題證明力越低,越不容易被人們接受。依此排序,真的事實>高概率事件>專業(yè)知識>被理性人認可的事實>常識判斷>主觀推斷>不被理性人認可的事實>低概率事實>假的事實。結合表2 可知,正反雙方的理由基本屬于證明力較強的命題。其次是正向理由集與反向理由集孰強孰弱。由于這些命題分別獨立地支持結論,所以正向理由集的證明力由所有支持結論的前提共同提供,反之亦然,反向理由集的證明力由所有反駁結論的前提共同提供。其中,D1,...,D6是針對P1,...,P6的直接反駁,而D7,D8,D9額外加強了辯方觀點的證明力。因此,上述論證中反向理由集的證明力應強于正向理由集,即應得出于歡行為屬于正當防衛(wèi),但防衛(wèi)過當?shù)慕Y論。但是,一審法院審方卻由證明力較弱的正向理由集推出結論,即裁定被告人于歡犯故意傷害罪成立,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賠償原告人杜某章等30598.5元,賠償原告人嚴某軍等53443.47 元。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于歡案一審判決書提出的并非一個“好論證”。事實上,該結論也未得到社會輿論的廣泛認可,甚至引發(fā)大眾對法院裁決不公的質疑。
表2:法律規(guī)范
司法實踐中,法官須先“解釋法律”才能“適用規(guī)范”。作為法律論證的一般模型,傳統(tǒng)法律三段論、圖爾敏模型、訴訟論證理論等在分析法律解釋問題上,要么將法律規(guī)范與法律解釋等同視之,要么即使區(qū)分也未詳細闡述解釋者究竟如何從法律規(guī)范集得出法律解釋的。法律解釋涉及解釋主體、解釋對象、解釋方法、解釋立場、價值權衡、解釋位序等要素。這些特性理應反映在法律解釋論證的結構中。鑒于此,本文將法律解釋論證定義為法律解釋中由法律規(guī)范集到法律解釋集的論證過程,它屬于法律論證的子類型。同時,構建法律解釋論證的權衡式結構,包含論證者(解釋者)、前提集(解釋對象集和理由集)及結論(解釋立場)。最后,本文認為“實效性”可作為評價法律解釋論證的核心標準,并結合RSA 標準評價于歡案一審判決書未提出一個具有說服力的“好論證”。
本文主要以司法實踐中法官論證為模板,對法律解釋論證概念及一般結構進行初步探討和論述。后續(xù)工作將繼續(xù)針對論證結構細化以及論證評價等問題展開。例如,如何構建多主體共同參與的論證結構?如何判斷命題證明力的強弱?如何設置程序規(guī)則以保證參與各方合理地得出結論?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