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鵬
鐘敬文在定義民俗學時曾說,“民俗學是研究民間風俗、習慣等現(xiàn)象的一門社會科學”,“如果說它初期在收集、研究范圍上是比較有限的;那么,今天在有些國家里,它已經擴展到全部的社會生活、文化領域了”(1)鐘敬文:《民俗學》,董曉萍選編:《鐘敬文文選》,中華書局,2013年,第3頁。。基于此,民間戲曲毫無疑問可成為民俗研究的重要對象。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從根本上講,戲曲自古以來就跟大眾的娛樂、節(jié)慶、信仰、祭祀等民俗活動有多維度的內在關聯(lián),甚至其本身即是民俗活動的組成部分,或者說它本身就是一種民俗活動”(2)李祥林:《民俗學與中國戲曲研究》,《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對于戲曲的研究異常豐富,涉及多個學科,且越來越多地從戲曲文學、戲曲史、戲曲文獻等領域擴展到民族學、人類學、社會學等研究的范圍。有學者指出,“所謂‘民’,不是指古人、野蠻人、文字社會里的文盲和半文盲,而是指社會中任何普通一員;所謂‘俗’,不是指古俗、奇風異俗,而是指社會中一切相沿成習的行為模式和模式化行為”(3)高丙忠:《民俗文化與民俗生活》,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第6-7頁。。 可見,對于戲曲的民俗研究,也可以從戲曲的各種外在表征入手,進一步深入到戲曲所反映的民間社會中最為深層的人之行為邏輯。在探討民間社會中人們的行為邏輯與特征時,戲曲故事本身可謂是最具代表性的材料之一。民間戲曲之所以能夠不斷延續(xù),恰恰因為其內容受到民間社會的歡迎。民間戲曲中的很多經典劇目,正是因為能說出百姓心中所想所思,所以才得到廣大民眾的喜愛。因此通過民間戲曲,可以探查民間社會中最為深刻與隱微的行為模式。可以說,除去民間戲曲中生動的民間語言外,戲曲本身所蘊含的道理,也值得民俗與戲曲研究者們深入探討。
清代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曾說:“傳奇不比文章,文章做與讀書人看,故不怪其深,戲文做與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4)李漁著,郁嬌校注:《閑情偶寄》,江蘇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25頁。這一段話時常被人所引用,用以說明中國戲曲的民間性。與此同時,這一段話似乎又認為戲文比不上正經的讀書人文章,因為要滿足不讀書之婦人和小兒也能閱讀的需求,所以比較淺顯通俗。這也往往給讀者帶來一種言外之意,以為戲文流于通俗,故而缺乏深度。其實,這一段話還有很重要的幾句后文:“能于淺處見才,方是文章高手。施耐庵之《水滸》、王實甫之《西廂》,世人盡作戲文小說看,金圣嘆特標其名曰‘五才子書’‘六才子書’者,其意何居?蓋憤天下之小視其道,不知為古今來絕大文章,故作此等驚人語以標其目。噫,知言哉!”(5)李漁著,郁嬌校注:《閑情偶寄》,江蘇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25頁。在李漁看來,戲文一方面確實淺俗,但另一方面,卻同樣于文字淺處彰顯才華,能見到“絕大文章”。所謂的“絕大文章”,包含作者對人世間的道理所懷的深刻理解。就此而言,李漁之說正與社會科學的戲曲研究之旨趣相符。
在民間戲曲中,“情理”是一個經常會出現(xiàn)的重要詞匯,或者說戲曲中所描述的“情理”,正是民間社會最為重要的行為模式。如京劇中就經常出現(xiàn)“人情”“天理”以及“情理”等詞匯,具體如《朱砂痣》第一場結尾,韓廷鳳唱道:“我若是昧天良青天在上,善與惡自有那天理昭彰?!薄舵i麟囊》第五場,薛湘靈唱道:“人情冷暖憑空造,誰能移動它半分毫。”《白蛇傳》第十一場“索夫”,白素貞唱道:“老禪師縱有那青龍禪杖,怎敵得宇宙間情理昭彰?”(6)陳予一主編:《經典京劇劇本全編》,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第481、661、473頁。即使很多京劇中沒有明確提到這三個詞,但故事情節(jié)都在講述民間社會中最重要的“情理”。
學界對于情理問題的探討,從20世紀初期便已開始。林語堂在《吾國與吾民》中提道:“中國人之判斷一個問題的是與非,不純粹以理論為繩尺,而卻同時權度之以理論與人類的天性兩種元素,這兩種元素的混合,中國人稱之為‘情理’:情即為人類的天性,理為永久的道理,情代表柔韌的人類本性,而理代表宇宙不變的法則。從這兩種元素的結合體,產生人類行為的是非和歷史的論題的判斷標準?!?7)林語堂:《吾國與吾民》,黃嘉德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76頁。這是近代中國學者第一次指出“情理”為中國人的一個根本行為準則。此后,學者們對“情理”問題有越來越多的精彩論述。如馮友蘭在《新世訓》中討論了“調情理”的問題(8)參見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四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11-423頁。,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中也專門論述了“人情”(9)參見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72-73頁。。在法制史領域,日本學者滋賀秀三通過對明清時期地方官審判邏輯的探討,指出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情理的大?!?,而法律則是漂浮在大海上的“冰山”。(10)參見[日]滋賀秀三:《清代訴訟制度之民事法源的考察——情、理、法》,王亞新、梁治平編:《明清時期的民事審判與民間契約》,王亞新等譯,法律出版社,1998年,第36頁。近些年也有眾多關于“情理”問題的研究,例如翟學偉指出,中國的“人情”是經過“天理”所規(guī)范過的,人情之中含有了理和義的成分,是為中國人的交往方式。(11)參見翟學偉:《中國人的日常呈現(xiàn):面子與人情的社會學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62-178頁。王思斌則認為中國人的行動是情理取向的“多元嵌套結構模型”,“人”與“事”是分析中國人社會行動模式的主要變量。(12)參見王思斌:《多元嵌套結構下的情理行動》,《學?!?009年第3期。而基于對費孝通差序格局的再探討,有些學者則重視“情理”的倫理性側面。例如吳柳財通過對京劇《四郎探母》的研究,指出中國的情理觀始終是在人倫本位的社會結構中展開的。(13)參見吳柳財:《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情理與人倫——以京劇〈四郎探母〉為例》,《社會》2020年第4期。也即,情理的背后乃是中國的倫理規(guī)范??傮w而言,這些先行研究都對中國情理的內在機制做了深入探討,只是這些研究多是討論情理作為一種理想規(guī)范和規(guī)則是如何運行、有何作用以及人們如何依循情理來行動的,而在具體的社會生活中,人們所面臨的一個實際問題卻是:為什么會出現(xiàn)各式各樣不合情理的行為呢?對此,最為普遍的解釋有兩類:一類是因有利益而故意違背情理,另一類則是因為不懂情理而無意間違背情理。不過,它們都屬于外在原因而導致有違情理。那么,是不是也有某些因為情理的內在結構而出現(xiàn)違背情理的可能性呢?對于這一問題,可通過一些具體案例來探索情理內部所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原因以及可能的解決方向。
對于情與理之間的沖突,已有很多學者做了相關探討,如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中所探討的日本社會“人情-義理”沖突問題。后來的日本學者又超越了本尼迪克特的理解,將問題進一步深入到人情-義理的糾葛以及義理與義理之間的沖突問題上來。(14)參見[日]土居健郎:《日本人的心理結構》,閻小妹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21頁。而中國社會中“情-理”的沖突,與日本社會中的“人情-義理”稍有不同。在思想史中,探討最多的可謂是戴震所說的“酷吏以法殺人,后儒以理殺人”(15)戴震:《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8頁。這一句話。這背后,是中國思想史研究中特別強調的明末對于“情”“欲”的重新重視,以及清代學者對于“情-理”關系的新探索。張壽安指出:“為了重整社會秩序,清儒強調整飭彝倫、端正禮俗。但緊迫而來在落實面尚未展開之際,思想界就面對了最尖銳的挑戰(zhàn),即:‘理則’與‘人情人性’之間的斷裂。基本上,清儒從戴震、程瑤田、凌廷堪、阮元、焦循、孫星衍,甚至中晚期的龔自珍,都在尋求一合情合性的‘理則’。我稱此一轉變?yōu)閺摹炖怼健槔怼?。?16)張壽安:《明清情欲論與新情理觀的出現(xiàn)》,《史學月刊》2018年第4期。就學理而言,學者們可以說“天理-人情”之間有沖突,但回到具體的民間社會層面,理又是如何與人情之間發(fā)生沖突的呢?這一具體社會層面的情-理沖突,對于我們更加深入地理解“情理”問題又有何啟發(fā)呢?
有鑒于此,本文將用“情理”來表達情與理之間的協(xié)調狀態(tài),而用“情-理”來表示情與理之間的對立與沖突。具體來說,本文將以著名的楊家將故事劇目《轅門斬子》為具體案例,結合與之相關的其他戲曲、小說故事,對這一故事所展示的“情理”問題進行深入探討。在研究方法上,俄羅斯學者李福清關于中國神話與民間故事的“母題”研究對本文啟發(fā)極大。李福清將原本用于神話故事與英雄史詩分析的“母題”概念,用來分析《三國演義》等小說作品,將一個故事拆分為不同的情節(jié)單元,分別區(qū)分出對人物的外貌、情感、行為、思想活動等進行描寫的母題,以此來探討傳統(tǒng)故事的演變。(17)參見[俄]李福清:《三國演義與民間文學傳統(tǒng)》,尹錫康、田大畏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5-90頁。循著這一思路,本文也將楊家將故事劃分為不同的母題情節(jié),并在此基礎上對比不同時代的不同版本,從中找出《轅門斬子》的故事發(fā)展過程所展現(xiàn)出來的民間對于“情理”困境的理解與認識。
綁至轅門,定斬不饒。(34)《戲考大全》(第一冊),上海書店,1990年,第370頁。
對于楊家將故事,學界已經有了大量研究。首先就楊家將故事的流傳而言,早在南宋便已出現(xiàn)相關話本,如《五郎為僧》《楊令公》《青面獸楊志》等;元代出現(xiàn)了很多單獨的雜劇,例如《謝金吾詐拆清風府》《私下三關》《昊天塔孟良盜骨殖》《孟良盜骨》等;明代則有《開詔救忠》《活拿肖天佑》《破天陣》《黃眉翁》《金牌》《三關記》《金锏記》《焦光贊建祠祭主》等。(18)參見常征:《楊家將史事考》,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89-322頁。不僅如此,明代還出現(xiàn)了兩本系統(tǒng)性的楊家將小說,一是《楊家府世代忠勇演義志傳》,一是《南北宋志傳》。對于這兩本小說的作者、故事來源等,已有很多系統(tǒng)的先行研究,茲不贅述。(19)參見周華斌:《關于楊家將演義的版本與作者》,秦淮墨客校訂,周華斌、陳寶富校注:《楊家將演義》,北京出版社,1981年,第30-39頁。而且,從明朝開始楊家將小說有了一個重要變化,即開始出現(xiàn)楊門女將的相關情節(jié)。而到了清代,更是出現(xiàn)了大量的楊家將小說以及楊家將戲曲,其中小說就至少有《北宋金槍全傳》《楊家府》《天門陣十二寡婦征西》《平閩十八峒》《兩狼山》等。只是在清代,對楊家將故事的流傳和發(fā)展影響最深遠的,毫無疑問是曲藝和戲劇。(20)參見常征:《楊家將史事考》,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05-311頁。
在本次實驗中,PMs 和PWMs 2種方法共同表明了年平均流量呈單元尺度性,且平均尺度因子為1.158。
各類曲藝中,說楊家將故事最多的是鼓書和評書,甚至有半年才能演完的西河大鼓《全部楊家將》。戲劇亦大量涉及楊家將故事,單是清代京劇中有關楊家將的劇目就達43種。(21)參見常征:《楊家將史事考》,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8頁。其中,女將的作用越發(fā)重要,甚至可將穆桂英視為楊家將故事后半段的主角。而在清代宮廷之中,更是出現(xiàn)了大型連臺戲《昭代簫韶》,一共有240出。不過,由于宮廷戲的特殊性,其內容與在民間流傳的楊家將戲劇有著較大的差異。(22)參見周華斌:《略談楊家將故事的歷史演變》,秦淮墨客校訂,周華斌、陳寶富校注:《楊家將演義》,北京出版社,1981年,第1-29頁。京劇外,各地戲曲也都出現(xiàn)了大量的楊家將劇目,而且相互影響,可以說遍布全國各地,例如揚劇、漢劇、秦腔、梆子、晉劇等。更重要的是,在清代中后期的戲劇發(fā)展過程中,楊家將故事更是超出了原本楊家將話本和小說的內容。在演出的過程中,通過不斷與觀眾互動,誕生了許多異常生動、具有沖突性、帶有豐富意味的故事情節(jié)。這些情節(jié)之所以得到發(fā)展、保存并且受到觀眾的喜愛和贊美,是因為它們揭示了具體生活之中最為生動的邏輯和事實,反映了人們的思想困擾,尤其是在“情理”問題上,戲劇清晰呈現(xiàn)出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中“情-理”關系的現(xiàn)實困難。
在此,本文選取楊家將故事中的《轅門斬子》這一幕劇,其正好處在楊家將故事前后兩部分的正中間,是后半部分主角穆桂英歸入楊家將的關鍵,從中可以看出“情理”問題在楊家將故事中的一大轉折?!掇@門斬子》的故事情節(jié)大致如下:北宋年間,遼國蕭太后南下入侵,大擺天門陣。為破陣,八賢王、佘太君隨大軍駐守邊關抵抗。元帥楊延昭派其子楊宗保出營巡哨,宗保在穆柯寨與穆桂英交戰(zhàn),被綁赴穆柯寨。桂英對宗保一見鐘情,遂結為夫妻。宗保返營后,楊延昭大怒,要將宗保在轅門斬首示眾。佘太君、八賢王兩次求情未果,穆桂英得知消息后,救夫心切,向楊六郎獻上破陣急需的“降龍木”并允破天門陣戴罪立功。六郎得知穆桂英智勇雙全、才貌出眾,遂免宗保死罪。不過,不同的版本在細節(jié)上有很大的出入,而情理問題的不同,恰恰可由這些細節(jié)揭示出來。
近年來我國大學生網民猛增,高校網絡輿情活躍,高校網絡輿情研究逐漸受到學界的關注和重視,成為網絡輿情研究的重要分支。新的實證研究初步表明,高校網絡輿情(popular feelings)具有區(qū)別于大眾輿情的特殊性。其輿情發(fā)生、演化的基礎條件是高校生班輩輿情及行為特點,該輿情依托自組織理論和非正式輿情觀,形成特殊的意見輿情、評論輿情(public opinion),而主要不是事實輿情(sentiment of facts)。研究高校網絡輿情,可為高校德育實踐提供實證性的研究材料與事實依據(jù),對于高校網絡輿情問題的引導有著重要的公共危機化解功能。
如果追溯故事的起源,宋元話本中并沒有與《轅門斬子》相關的內容。而明本《北宋志傳》第35回“孟良盜回白驥馬 宗保佳遇穆桂英”可視為首次出現(xiàn)“斬子”情節(jié)。該回目講述孟良從五臺山前往穆柯寨求降龍木,他因為拾到穆桂英所射之鳥與之發(fā)生沖突并被打敗,回營后向六郎報告此事,隨后又與楊宗保前往取木,結果楊宗保被穆桂英所擒。到山寨后,穆桂英逼迫楊宗保成親。隨后孟良來報軍情緊急,楊宗保便先行回營。由此引出一段“轅門斬子”的情節(jié):
宗保率眾軍回見六使曰:“不肖交鋒,誤被穆寨主所捉。蒙彼不殺,又與孩兒成親,特來請罪?!绷勾笈唬骸拔覟閲y未寧,坐臥不安,汝尚貪私愛而誤軍情耶?”喝令推出斬之,左右正待捉之,令婆急來救曰:“我孫兒雖犯令,目下正圖大計,還當便宜放之?!绷乖唬骸白衲杆?,權囚起于軍中,待事寧之后問罪?!泵狭荚唬骸氨竟傧⑴?,小本官結姻,誠不得已,特為降龍木之故,望赦其囚?!绷共辉?,徑將宗保囚下。(23)裴效維校訂:《楊家將演義》,寶文堂書店,1980年,第188頁。據(jù)《楊家將演義》“前言”可知,該版即《北宋志傳》的??敝赜”?,只是出版時沿用了通行的《楊家將演義》之題名,特此說明。
隨后,楊六郎讓孟良去請穆桂英并求取降龍木。不愿下山的穆桂英在孟良一把火燒掉了山寨后,不得不下山投營。但是到了大營,楊六郎卻又不愿招收穆桂英:
因甚事,綁轅門,要把刀開?
騎軍報入六使寨中,道知穆寨主部眾來到。六使怒曰:“深恨此潑賤,勾引吾兒,致誤軍事。今日又來相惑耶?”因統(tǒng)部兵五千,出軍前大罵:“賤人好好退去,萬事俱休;若不收軍,汝命頃刻?!?24)裴效維校訂:《楊家將演義》,寶文堂書店,1980年,第190頁。
穆桂英大怒,大戰(zhàn)并生擒楊六郎。只是在生擒楊六郎之后,才被孟良道破所抓的人是楊宗保父親,隨后相認。
桂英問曰:“此是誰人?”孟良曰:“正是小本官父親?!惫鹩Ⅲ@曰:“險些有傷大倫。”亟下馬,著手下解開六使,扶于上座拜曰:“一時不識大人,萬乞赦宥?!绷乖唬骸叭昵移饋硐嘁姟!蔽謇傻榷紩惶?,合兵回至軍中。六使令放出宗保。桂英拜見令婆,令婆不勝之喜曰:“此女真乃吾孫之偶也?!币蛎呔契?,與五郎等接風。(25)裴效維校訂:《楊家將演義》,寶文堂書店,1980年,第190-191頁。
明代《楊家府演義》的基本情節(jié)與前引《楊家將演義》相同,只是語言細節(jié)上稍有不同。簡而言之,這兩本小說中確實出現(xiàn)了“轅門斬子”的情節(jié),但卻異常簡短,一筆帶過。楊六郎要殺楊宗保,是因為他不但沒有拿回降龍木,而且還陣前成親,貪私愛而誤軍情,所以要殺他。不過楊六郎的殺意并不重,在令婆(即佘太君)勸阻之后,當時也就饒了他性命,先囚禁起來。反觀令婆所說的“破陣正需人”這一理由,確實合情合理。
在此,可以將此情節(jié)分解為如下數(shù)個單元:1.孟良前往穆柯寨求降龍木,發(fā)生沖突被打敗,回到營中,與楊宗保前往;2.楊宗保被穆桂英擒到山寨,穆桂英逼迫楊宗保成親;3.楊宗保先行回營,楊六郎要斬楊宗保;4.令婆求情成功,不斬楊宗保;5.楊六郎遣孟良請穆桂英,孟良放火迫使穆桂英下山;6.楊六郎不愿接納穆桂英,雙方打斗,楊六郎被穆桂英生擒;7.穆桂英認親,皆大歡喜。不過細看之下,還有很多疑惑之處。第一處疑惑是楊六郎對于穆桂英的態(tài)度前后矛盾:先是讓孟良去請,有求于她,但穆桂英來后,卻又嚴詞以拒。第二處疑惑是楊六郎本鄙夷穆桂英,又遭她生擒,可謂奇恥大辱,但在小說尾聲,卻只說“汝且起來相見”,沒有任何不悅。隨后楊宗保被釋放,穆桂英也進入了楊門。在情理上,此點很難說通。
在未建有山洪災害預警平臺前,2000年發(fā)生的“6·21”50年一遇洪災中,平湖水文站洪峰703.6 m,洪峰流量2 130 m3/s,與本次發(fā)生的洪水量級相當,但由于當時沒預警措施,群眾來不及轉移,沿河機關單位、企業(yè)、住戶大量的財物被水淹壞或被沖走沖毀,來不及轉移的財物損失在0.5億元以上。
上述情理上的缺漏,在清代的戲劇中有不同的處理方式。例如在宮廷劇《昭代簫韶》第三十五本第二出中,其情節(jié)也是木桂英(即穆桂英)不愿下山,被孟良一把火燒掉了山寨,被逼下山,甚至姑姑和堂兄都被燒死。然而在追殺孟良的途中,穆桂英被楊五郎以佛法點化,愿意改邪歸正,歸順大營。同時在第三十六本,回到營中的楊宗保也被楊六郎下令斬首。楊景(即楊六郎)唱道:“輒敢抗期違將令,臨陣招親罪不輕。況與盜賊姻私訂,玷辱楊門穢吾名。推出營門,軍法示眾?!?26)北京市藝術研究所編纂、薛曉金主編:《京劇傳統(tǒng)劇本匯編(續(xù)編) 昭代簫韶》,北京出版社,2012年,第465頁。這里,楊六郎之所以生氣,其實一方面是因為臨陣訂婚,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與賊結親玷污了楊家將門名聲。之后,孟良等也請了老太君來,但是在這里,老太君并沒有如明代小說那般說下情來。楊六郎一口回絕:“掌握兵權操軍政,權衡持正信威行。若顧私情為君命,難服三軍令不明。請母再三自思省,違逆親嚴兒領罪名。母親請回,中軍遵令把守?!?27)北京市藝術研究所編纂、薛曉金主編:《京劇傳統(tǒng)劇本匯編(續(xù)編) 昭代簫韶》,北京出版社,第466頁。隨后孟良等人只得又去請八王爺。等待中,楊五郎與穆桂英等人到來,此時的楊六郎異常憤怒。在他看來,穆桂英是玷污了他家清白名聲的賊人草寇,因此要將她趕出門庭:“兄長為僧心清凈,楊門宗祖總關情。宗保做事令人恨,帶來草寇敗門庭。中軍近前聽將令,速趕桂英出大營。趕出去!”(28)北京市藝術研究所編纂、薛曉金主編:《京劇傳統(tǒng)劇本匯編(續(xù)編) 昭代簫韶》,北京出版社,2012年,第467-468頁。這里,楊六郎不僅罵穆桂英,連帶著將楊五郎都罵上了,其原因還是在于他帶來草寇敗壞門庭。
當穆桂英聽說楊六郎要殺楊宗保,又要把自己趕走時,新仇舊恨一同涌上。穆桂英大鬧營帳,陸續(xù)戰(zhàn)勝了杜玉娥、八娘、呼延贊等將。待楊六郎準備親自動手擒拿穆桂英,似乎又要重復《楊家將傳奇》中被穆桂英打敗的情節(jié)時,寇準正好前來宣讀圣旨,令其放了楊宗保,并且認可了楊宗保與穆桂英的婚姻,最終皆大歡喜。(29)參見北京市藝術研究所編纂、薛曉金主編:《京劇傳統(tǒng)劇本匯編(續(xù)編) 昭代簫韶》,北京出版社,2012年,第473頁。
在此,也可以將《昭代簫韶》的情節(jié)分解為如下數(shù)個小單元:1.孟良從五臺山前往穆柯寨求降龍木,發(fā)生沖突被打敗,回到營中,與楊宗保前往;2.楊宗保被穆桂英擒到山寨后,穆桂英逼迫楊宗保成親;3.楊宗保先行回營,楊六郎要斬楊宗保;4.令婆求情不成功,去請八王,此時穆桂英來到;5.楊六郎怨恨穆桂英玷污家門,派諸將纏斗穆桂英,都被打?。?.楊六郎即將要下場與穆桂英打斗,此時圣旨到;7.圣旨允可楊宗保與穆桂英的婚姻,皆大歡喜。此情節(jié)結構,前三環(huán)節(jié)與明代小說大致相同,但有三點重要變化:第一,佘太君求情不成功,其原因是楊六郎情緒激動地強調兩路人馬的正-邪之分,也即官-賊之分。因此,他堅持不能被賊子玷污家門,要殺楊宗保之意也異常強烈。這一點與明代小說中楊六郎聽了佘太君求情就饒過楊宗保的情節(jié)不同,其中正-邪之分最為嚴格。第二,雖然安排了穆桂英與杜玉娥、八娘、呼延贊等人比武,但是唯獨輪到楊六郎時來了圣旨。這一安排,避免了小說中晚輩媳婦將長輩公公擒下馬來的倫理大逆,也避免了在發(fā)生這一倫理大逆之后,又要讓楊六郎接納穆桂英的不合常理。第三,為了讓穆桂英順利地進入楊門,打破原初的正-邪之分,所以《昭代簫韶》運用了“圣旨”這一最終法寶。一道圣旨讓穆桂英由邪歸正,她與楊宗保的婚姻也得到朝廷認可,原有的晚輩媳婦擊敗長輩公公的大逆情形自然也不會出現(xiàn),最終皆大歡喜。
《昭代簫韶》作為內廷劇,確實在努力彌合原來小說中的重要漏洞。但也正因為是內廷劇,所以處理漏洞的方式有其特點,一方面是強調正-邪之分(官-賊之分),另一方面則用圣旨來強行抹平沖突,以達到讓穆桂英入楊門的結果。圣旨的處理方式,只是用政治權威壓制了問題,其實并沒有解決問題。而在清代的各種民間劇《轅門斬子》中,對于此一問題情節(jié),則有另一種處理的方式。具體的內容,與《昭代簫韶》中“轅門斬子”的情節(jié)恰恰相反,即不是像《昭代簫韶》那樣把問題遮蓋起來,而是將其中所涉及的困境與難題真正地展開,由此尋求一個可能的解決方案。
京劇《轅門斬子》是現(xiàn)代觀眾最熟悉的一個版本。若對比其他劇種的各個版本,例如漢劇、秦腔、晉劇中的《轅門斬子》,其基本內容都與京劇版本的《轅門斬子》類似。目前很難斷定到底哪一個版本最早,但是其情節(jié)基本相同,卻是肯定的。
目前所能看到的《轅門斬子》劇本,最早的是在民國初期出版的《戲考》第三冊中收錄的《白虎堂(一名:轅門斬子)》劇本(30)王大諾編《戲考》,于民國四年(1915)開始由上海中華圖書館陸續(xù)出版,民國十四(1925)年出齊,共四十冊,另附目錄一冊。本文所用版本為上海書店1990年合訂影印的全五冊本,出版時原書名《戲考》改為《戲考大全》。,后由上海書店于1990年合編為《戲考大全》(全五冊)影印出版?!稇蚩肌肥珍浘﹦?包括部分昆劇、梆子)劇本單出五百多,大多為傳統(tǒng)劇目。(31)其中也收錄一部分當時上海京劇界新編的如《宏碧緣》《貍貓換太子》《戲迷傳》等劇目。各劇前附有故事提要、考證和評論,每冊書前則附名伶便裝照或劇照,配以文字說明。由此可知,《戲考》中所收錄的京劇《轅門斬子》劇本,至少應該是清代中后期形成的。另外,在1948年出版的《戲典》第4集中,也收錄有京劇《轅門斬子》的劇本,其文字與《戲考》中的一致。(32)聆英館主編的《戲典》于20世紀30年代初版,民國三十七年(1948)又再版,將內容分為十六集,由上海中央書店印行,其中《轅門斬子》在第4集。
下面,主要用《戲考大全》版本的《轅門斬子》,并且結合《戲考》與其他京劇劇本集中所收錄的與《轅門斬子》相關的楊家將戲,來分析其中所展現(xiàn)的情理困境。
由圖1可知,隨著根序的增加,楊樹切口處不同根序細根的IAA含量呈逐漸降低的趨勢,且各序級之間的差異均達顯著水平。與CK相比,8-2處理1~5級根的IAA含量顯著升高,其平均值分別較CK、6-2與10-2處理顯著提高22.89%、36.04%與21.76%;6-2處理1~2級根的 IAA含量顯著低于CK,而3~5級根與CK差異不顯著;10-2處理1~5級根與CK差異未達顯著水平。
該劇一開場,就是楊六郎氣急敗壞的場景:
(四白龍?zhí)捉姑弦?,? 山東把陣敗,怒氣滿胸懷。
(焦白) 二哥。
(孟) 賢弟。
(焦) 元帥今日升帳,與往日大不相同,大家小心了!(33)《戲考大全》(第一冊),上海書店,1990年,第369頁。此處生指楊延昭,焦指焦贊,孟指孟良。后同。
“山東把陣敗,怒氣滿胸懷”與“元帥今日升帳,與往日大不相同,大家小心了”兩句,提示此前有重要的前情。其后,楊六郎唱道:
(生唱西皮搖板) 怒惱楊延昭,
即是說,《戲考》所收京劇《轅門斬子》一劇之前的情節(jié),是接著此處之后,因此才有“元帥今日升帳,與往日大不相同,大家小心了”之語。而在《轅門斬子》中,楊延昭說出了自己的心聲,其中最重要的是“桂英下山巢。將父擒下馬,這笑笑壞帳下眾英豪”。帳下的眾英豪是否真的笑壞了,并不確定。這其實是楊六郎自己所想象的一個被眾人笑話的場景。在他看來,公公被媳婦挑下馬是一件“丟臉”的事情。而在“丟臉”與“笑話”的背后,其實是因為楊六郎在“情理秩序”中將自己置于一個固定的、不可挑戰(zhàn)的位置,未料突然遇到了穆桂英的巨大挑戰(zhàn)。
命兒去巡哨,
私自把親招。
槍挑穆天王,
桂英下山巢。
將父擒下馬,
患者發(fā)病后,若病情控制不理想,一旦糖尿病腎病進入終末期,則只進行腎臟移植或者透析治療,不僅濟支出嚴重增加,也嚴重影響了糖尿病腎病患者的生活質量。因此提高患者的診斷效果,是預防和延緩患者病情發(fā)展的首要條件。
這笑笑壞帳下眾英豪。
焦孟二將一聲叫,
廣為流傳的楊家將故事,講述了楊業(yè)、楊延昭兄弟以及楊門女將與楊家后人等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事跡。這類故事大概可分為前后兩個歷史時段:前一部分是楊家將在抵御遼國的過程中,楊六郎(即楊延昭)等人如何與潘仁美斗智斗勇,最后打倒潘仁美、實現(xiàn)正義復仇,同時楊六郎率軍戰(zhàn)敗遼國的故事。其中楊六郎的形象異常高大,有情有義。而在后一部分中,楊六郎率領楊家將繼續(xù)抵抗遼兵,同時對抗遼國派到宋朝的奸細,但故事的主角慢慢由楊六郎變成了穆桂英等諸多楊門女將,特別是“穆桂英掛帥”“大破天門陣”等故事,在中國可謂是家喻戶曉。
這里所說的“槍挑穆天王,桂英下山巢。將父擒下馬,這笑笑壞帳下眾英豪”,是指什么事呢?在《經典京劇劇本全編》中,收錄了一出《穆天王》戲,其中的情節(jié)與此處的《轅門斬子》正好相合,講述楊宗保被穆桂英擒去后,穆桂英因愛慕楊宗保,愿結姻好。楊宗保不敢應允,經穆桂英說服后,遂在山寨結親。楊延昭化名來救,結果被穆桂英挑下馬來,敗陣而歸。(35)《戲考大全》原本第二十二冊中收錄了《穆柯寨》戲,其大體情節(jié)是:“考說傳,稱蕭天佐擺設七十二座天門陣,宋營中幸有一鐘道士幫助六郎楊延昭調度破陣,并向太行山五臺山等處,調取金頭馬氏及楊五郎等,來營助戰(zhàn)。楊五郎素知穆家寨后有降龍木二支,必須取得一支,作為斧柄,方能取勝。故必有此木,方肯下山。孟良乃前去盜木,先遇穆桂英在山下打獵,穆桂英射中一雁,為孟良所拾,孟良不肯還,遂起戰(zhàn)爭。孟良敗回,帶同楊宗保再往,交戰(zhàn)數(shù)十合,楊宗保為穆桂英所賞識,遂被計擒。既而穆桂英即與楊宗保訂婚,乃放楊宗?;兀⒓s情愿輸誠投順云云。不意楊六郎怒其違犯軍紀,竟欲斬楊宗保以徇,事遂中阻。孟良乃二次探山,放火盜木而去?!?《戲考大全》第三冊,上海書店,1990年,第477頁)這一情節(jié)與《轅門斬子》無法接上,應該為另一個改編版本。其中對于穆桂英戰(zhàn)敗楊延昭的情節(jié),有如下描述:
(楊延昭上,穆桂英追上。楊延昭落馬)
穆桂英(白) 呔!你家元帥派你這酒囊飯袋前來,被你姑娘打下馬來。干脆,你脆脆兒地叫我一聲大姑,我饒了你。叫大姑,叫大姑……
楊宗保(白) 哎呀小姐,不可造次,那是你的公公?。?/p>
穆瓜(白) 公公叫兒媳婦挑下馬來嘍!(36)陳予一主編:《經典京劇劇本全編》,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第351頁。
防滲墻能承載住多少壓力主要還與其墻體所使用的材質有聯(lián)系,如果使用的墻體材質彈性模量比圍土的模量大時,墻體發(fā)生的沉降會與圍土的沉降較大的差距,最終會使得墻體需要承受過大的壓力。這樣過大的壓力容易使得墻體發(fā)生嚴重的過載,導致墻體變形、彎曲。
蠢子聽根苗:
空白對照:PBS代替一抗為陰性對照;陽性對照:紅細胞染色當做Glut-1陽性對照;光鏡下,Glut-1抗體胞質或者胞核為不同程度棕黃色,p-Akt、PI3K及HIF-α陽性細胞的染色都在細胞質與細胞膜上,表現(xiàn)為均勻棕黃色顆粒。切片隨機察看10個高倍視野,每個視野下記錄100個腫瘤細胞。若陽性細胞比率≥25%是陽性,若陽性細胞比率<25%是陰性?;颊唠S訪3年,隨訪截止2017年6月。
楊家將故事的前半部分將楊六郎塑造成一個克服重重困難、得報大仇、匡正乾坤的形象。這個理想的形象,是能夠掌控一切、克服一切困難的,是家中和軍中都無所不能的將門統(tǒng)帥,可以總結為一種“官(正)-父親(長)-男(陽)”的正面形象。但在《轅門斬子》中,這個形象卻被作為“賊(邪)-兒媳(幼)-女(陰)”的穆桂英一槍挑破。也就是說,重要的并不是是否真實存在其他人嘲笑楊六郎,而是楊六郎給自己設定的不可觸犯的家長型統(tǒng)帥形象被穆桂英所打破,因此惱羞成怒,故決定斬殺造成這一狀況的直接原因——不肖子楊宗保。也即是說,在京劇《轅門斬子》中,對于楊延昭堅持要斬楊宗保的行為,給出了一個非常充分的解釋,即楊延昭并不是單純因為楊宗保違反軍令就要斬殺他,而是因為此前被穆桂英擒到馬下,又被人說破,失掉了自己最為看重的在情理秩序中的“位置”,因而惱羞成怒,遷怒于楊宗保。隨后,雖有焦贊、孟良二人為楊宗保求情,結果皆被楊延昭當場斥責,因此二人請來了佘太君講情。首先,佘太君和楊延昭在理上交鋒:
用固定效應模型進行Meta‐分析(圖1)。結果顯示,卡貝縮宮素組的不良反應總發(fā)生率顯著小于縮宮素組,差異有統(tǒng)計學意義(OR=0.65,95%CI=0.48~0.88,P=0.005)。
(老旦唱原板) 小孫兒,并不曾,為非作歹,
在選擇融資方式時,企業(yè)可以采取多元機制,除了向銀行借貸以外,還可以適當選擇民間資本、社會基金,甚至在信息披露完善的條件下申請風險投資以優(yōu)化融資結構。當然,理性投資是必不可少的,在進行融資前,都要待投資項目進行科學論證,從成本、周期以及回報率等角度多維分析,確保投資的可行性。
(生唱) 兒命他,領將令,巡查營外,
又誰知,穆柯寨,私配裙釵。
臨陣上,招了親,王法犯壞,
問老娘,兒斬他,該是不該?
(老旦唱) 小孫兒,違了命,理當斬壞,
(生白) 謝母親。(37)《戲考大全》(第一冊),上海書店,1990年,第371頁。此處老旦指佘太君,后同。
兩個民族語言的對話,勢必都把各自的民族文化根植于表達中,企業(yè)和商家在交流中就難免打上本階級思維方式的烙印,也就難免使業(yè)務談判和協(xié)商有了阻礙,影響了正常的經濟來往。這時的翻譯,就要站在中立的立場上,充分發(fā)揮跨文化交際技巧,把這種由于文化差異帶來的負面因素降到最低。[2]
在回答佘太君的質問時,楊六郎完全沒有提被穆桂英打敗之事,而是在“理”(軍法)上做文章,認定楊宗保臨陣招親,按軍法當斬。佘太君同意此“理”,但將話題轉移到楊宗保年輕缺乏經驗來求情:
(老旦) 且慢。
(唱) 還看他,年紀輕,無志無才。
(生唱原板) 娘道他,年紀小,孩童氣概,
(快板) 有幾個,年幼人,娘且聽來。
調查南京礦冶文化遺產現(xiàn)狀后發(fā)現(xiàn),目前南京礦冶文化遺產保護不僅缺乏政策支持,也缺乏專門的管理機構或管理人員。盡管已經出臺了《南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guī)劃(2010—2020)》《南京工業(yè)遺產保護規(guī)劃》,但是僅溧水秋湖山采石場遺址屬于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多數(shù)礦冶文化遺產并未成為文物保護單位,地位得不到認可,一些重要遺址不斷面臨自然破壞乃至人為破壞。由于不屬于文物保護單位,很多遺址缺乏完善的保護規(guī)劃,在調查的大部分礦冶文化遺產中,多數(shù)未劃定保護范圍、建設控制地帶,也沒有對現(xiàn)代開采活動實施有效的管理。
秦甘羅,十二歲,身為太宰,
根據(jù)6P營銷理論圖解:第一找到自己的定位,不銷售制造的產品,而要將滿足消費者需求的產品售出;其次不管采用什么樣的通路策略,更要關注消費者購買產品的便利性;最后不是想著如何通過媒體傳播來提升銷量,而要和消費者互動溝通。圖2所示。
三國中,周公瑾,名揚四海,
七歲上,學道法,人稱將才;
從以上對礦體地質單因素的統(tǒng)計結果看,資源量的分布與礦體資源量相關參數(shù)的頻數(shù)之間的關系明顯具有2種特征:相關性、奇異性。相關性在礦體厚度、傾向、品位的分布上體現(xiàn)明顯,奇異性在長度、延深、傾角分布上體現(xiàn)。
十三歲,與東吳,掛印為帥,
燒曹兵,八十萬,無處葬埋。
那都是,父母生,非神非鬼,
難道說,小奴才,禽獸投胎?(38)《戲考大全》(第一冊),上海書店,1990年,第371頁。
楊延昭列舉了歷史上眾多有大成就的年輕人事例來反駁佘太君,認為這些年輕人也都是父母所生,卻有大能耐,楊宗保如此胡為,不能用年輕作為推脫。需要注意的是,雖然看似楊延昭是順著佘太君所說的“無志無才”來說,但邏輯恰恰相反。佘太君說楊宗?!盁o志無才”,所以才需要寬恕。背后的邏輯是“雖然他無志無才,犯下了過錯。但是他是你兒子,我孫兒,所以你要看在他還年輕,暫時還無志無才,犯下過錯也是值得原諒” 。這里的關鍵就在于“兒子與孫兒”,所以才能寬恕楊宗保因為年幼和無志無才所犯下的過錯。但楊延昭恰恰相反,并沒有將楊宗保放在“兒子”這一親情位置上來看待,而是強調“無志無才”一點,將他與歷史上的其他年輕人置于同樣的位置上,仿佛楊宗保與他只是毫無血緣關系的上下級關系,其背后的邏輯是“對比歷史上的其他年輕人,楊宗保無志無才,所以犯下這般錯誤,因此必須嚴懲”。其后,佘太君又用家族骨血只剩下宗保一人來求情,結果被楊延昭以昨日斬他人但母親未求情,今天斬孫兒母親卻來求情,于理不合為由拒絕。
石敬瑭,十三歲,拜帥登臺。
(老旦唱快板) 聽兒言,豺狼輩,安心毒壞,
不由人,悶懨懨,珠淚滿懷。
你父親,喪李陵,尸留北塞,
一家人,死得慘,好不傷懷!
到如今,只剩得,宗保血塊,
到后來,還要他,祭掃墳臺。
倘若是,小冤家,有個好歹,
那時節(jié),管教兒,悔不轉來!
(生唱快板) 昨日里,斬八將,頭掛帳外,
老娘親,何不將,慈悲放開。
今日里,斬宗保,娘把兒怪,
哭啼啼,坐虎堂,所為何來?
老娘親,休講情,請出帳外,
兒今日,定斬這,不肖奴才!(39)《戲考大全》(第一冊),上海書店,1990年,第371-372頁。
在這一反駁中,與此前論幼兒的反駁相同,也是將楊宗保與其他人進行平等對照。此處,佘太君所求情的根本,在于“家”的情,特別是楊宗保作為楊家最后的骨血這一最重要的理由。但楊延昭卻沒有重視“家”的情,反而把佘太君所強調的“家”之情放到了一邊。這里前后兩個原因,其實是相連的。幼兒如果作為一個個體,那確實是與其他人平等一致。但如果把幼兒作為一個家庭的未來,則恰恰要將楊宗保作為家族的子輩來理解。作為家族的長輩,應該對他懷有一種愛護的情感。但楊六郎堅持不將楊宗保作為幼兒,也不將其作為晚輩,其背后其實是沒有從“家”的這一角度來理解該事,所造成的就是對自己母親佘太君的頂撞與違抗。
在很多地方戲中,這一部分甚至安排了佘太君下跪求情的情節(jié)。例如在秦腔《轅門斬子》中,由于佘太君下跪,楊延昭先是趕忙答應饒恕楊宗保,但之后轉念一想,又拒絕了母親的請求。他所說的原因,一方面是害怕大宋皇帝怪罪,另一方面則是佘太君此前曾要斬楊令公,只是最終因為子女下跪求情才改為軍棍。以此為理由,楊延昭將佘太君請出了轅門,仍舊要斬楊宗保。這一情節(jié)看似為了突出楊延昭大公無私,但在情理上并不合理,特別是當楊延昭提起佘太君斬楊令公的往事時,唱道:
娘不記雙良城胡兒造反,直殺得宋營里雪消冰開;
宋王爺當?shù)钌蠏炷餅閹?,我的父先行官前把路開;
兵行在黑桃園扎下營寨,與胡兒打一仗敗回營來;
我的娘聽一言肝膽氣壞,把我父推出營要找頭來;
那時候你的兒三魂不在,跪倒了八個子兩個裙釵;
清早間直跪到日落西海,我的娘坐帳中雙目如呆;
雖然間允了情軍法猶在,捆一繩打四十趕出營來;
那時節(jié)娘不念我父年邁,兒今天怎敢顧父子情懷?
寶帳里施一禮,娘呀你,請出帳外,要他活除非是日月并來。(40)陜西省藝術研究所編:《秦腔傳統(tǒng)折子戲選》,陜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92頁。
楊延昭要論證不能徇兒女私情,但這一段最后恰恰是佘太君允了私情,沒有斬殺楊令公,與此處楊延昭定要殺楊宗保的情節(jié)相沖突。而在《戲考》記載的京劇版本中,沒有這一情節(jié)其實更加合理。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楊延昭在反駁佘太君的求情時,其背后有一套道理,但這套道理卻建基于他忽視或者遮蔽了自己對于“家”的情感,而用對于“理”(軍法)的堅持來掩蓋自己由于感受到“丟臉”而惱羞成怒的情緒。
在京劇《轅門斬子》中,佘太君之后,八王趙德芳也來求情。一開始也與佘太君類似,都是在“理”上同意軍法從事。但隨后,八王也開始講情,卻被楊延昭用宋天子所賦予的政治權威加以拒絕。
(八王) 且慢。
(唱) 念本御,講人情,將他饒恕。
(生唱) 君有命,臣當領,怎敢違拗,
我主爺,降下罪,那(哪)個承招?
對此,八王開始講情,他是怎么講的呢?
(八王唱快板) 楊元帥,休得要,把臉變了,
聽本御,將前事,細說根苗:
曾記得,你七弟,打死潘豹,
潘仁美,上金殿,哭奏當朝。
我叔王,龍顏怒,降旨一道,
將你的,一滿門,綁赴法標。
有本御,上金殿,把你來保,
才得你,一滿門,無罪逍遙。
到如今,做高官,前情忘了,
看起來,你是個,無義的兒曹!(41)《戲考大全》(第一冊),上海書店,1990年,第373頁。
這一段是趙德芳自述他對于楊家一門的恩情,并不僅僅是對楊延昭一人的恩情。從前半部分來看,趙德芳對于楊家的恩情確實極大,可謂是楊氏一門的救命恩人。而且,八王在這里陳述自己對于楊家的恩情,并不是為別的事情,恰恰是為了楊家后人,為楊延昭僅剩的獨子楊宗保求情?!叭缃褡龈吖偾扒橥恕?,這里的情,是趙德芳對于楊家的情。楊延昭忘記了趙德芳的情,恰恰也是他忘記了自己所出身的“楊家”。
那么,楊延昭是如何反駁趙德芳的情的呢?
(生唱快板) 曾記得,天慶王,打來戰(zhàn)表,
他要奪,我主爺,錦繡龍朝。
我大哥,替宋王,長槍喪了;
我二哥,短劍下,命赴陰曹;
我三哥,被馬踹,尸如泥草;
我四哥,失番邦,無有下稍;
我五哥,棄紅塵,削發(fā)修道;
我七弟,被仁美,射死芭蕉;
我八弟,被賊擒,生死不曉;
一家人,好一似,燕被鷹叼。
那一陣,我楊家,死得不少,
論功勞,才掙下,這玉帶紫袍。(42)《戲考大全》(第一冊),上海書店,1990年,第373頁。
這是一段著名唱詞,其中楊延昭并沒有回應趙德芳所說的對于楊家的恩情,反而強調自己一家對于宋王朝的政治與軍事功勞,以及由這些功勞而得來的政治和軍事權威(玉帶紫袍)。楊延昭不僅不念八王救楊家的情,反而從國的角度,開始強調自己的權威都是通過戰(zhàn)功獲得的。所以他開始向八王叫板,甚至威脅說要斬八王趙德芳:
(八王) 小小白虎聚堂。
(生) 既知白虎聚堂,為何在此擺來擺去?
(八王) 慢說小小白虎聚堂,就是我叔王金鑾寶殿,也要擺這幾擺。
(生) 上闖白虎堂,理當取斬。(43)《戲考大全》(第一冊),上海書店,1990年,第374頁。
八王“慢說小小白虎聚堂,就是我叔王金鑾寶殿,也要擺這幾擺”的回答很有意思。從整個楊家將故事來看,八王確實能在叔王金鑾寶殿上“擺這幾擺”,但他并不是說自己在政治上的權威比宋王爺還大,而是因為八王持有“王命金锏”,而“王命金锏”所代表的正是超越純政治權威的“情理之道”。而楊延昭,卻憑借著自己由宋王爺那里獲得的政治與軍事權威,無視八王對楊家的絕大恩情,也忽視了八王所秉持的“情理之道”,甚至將八王的白馬斬去四足,無異于隱喻“斬八王”。(44)其實,在《楊家將演義》小說中,楊六郎最后做夢時變身的老虎,恰恰被八王所殺,與此處正相對應,有著非常微妙的含義。
(生) 將馬刖去四足!
(焦孟剁馬足)
(八王) 哎嚇!
(唱搖板) 白龍馬,去四足,心中害怕,
楊延昭,他那里,藐視皇家。
眼睜睜,御外男,難以救了,
御外男嚇!(45)《戲考大全》(第一冊),上海書店,1990年,第374頁。
由上可見,無論是作為家中長輩的佘太君,還是作為“情理”代表的八王,在面對楊六郎的“政治權威”時,都無能為力。即是說,“情理”秩序中“理”的部分,一旦被獨立出來固定化,并且與作為理之表征之一的政治權威結合起來,就很難為“情理”的原本秩序所糾正。特別是佘太君和八王都是按照情理的原初秩序來試圖勸說楊六郎,但楊六郎反而偏離了這一秩序,一方面利用自己的政治權威強調“理”,另一方面夸張著自己的羞憤之情,使事態(tài)不斷惡化。因此佘太君和八王在情理之中,沒有足夠的力量阻止楊六郎。恰恰此時,穆桂英出場。穆桂英在看到楊宗保被綁轅門后,立刻猜想到是因為臨陣招親所致。她不慌不忙,立刻開始安排,帶來了三千擔糧草、五百名家丁以及重要的破天門陣用的降龍木。此時,楊延昭處于什么狀態(tài)呢?八王是從情理角度講人情,希望為楊家留后,而這套用“情理之道”試圖挑戰(zhàn)政治權威的說辭,反而進一步激怒了楊延昭。
(生唱原板) 適才間,與賢爺,帳中敘話,
只氣得,楊延昭,咬碎銀牙。
睜開了,殺人眼,觀看帳下。
但是聽說穆桂英來了后,楊延昭卻心中害怕起來。
(生唱原板) 聽說是,穆桂英,我的心中害怕。
(焦白) 二哥,元帥聽見穆桂英,他的嗓子眼到(倒)嚇小了。
(孟) 哽!
(生唱原板) 宋營中,來了個,殺人的夜叉。(46)《戲考大全》(第一冊),上海書店,1990年,第375頁。
楊延昭為何心中害怕呢?因為他在面對佘太君和八王時,二人都與他處于同一個情理關系中,佘太君與八王對楊延昭講情,但楊延昭卻只同他們講理。實際上,這一行為的背后,是憑著自己的政治與軍事權威以及表面的“理”,來打壓他人的“情”。對于“情-理”關系而言,如果某一方緊緊堅持“理”不放,那么“情”往往難以發(fā)揮作用。但穆桂英的到來,打破了這一情況,因為穆桂英與楊延昭并不存在一個情理關系,且穆桂英作為綠林,原本也不懼怕他的政治權威。
穆桂英首先講道,她是來投營的,而且?guī)砹思Z草、家丁以及重要的降龍木。在穆桂英看來,她是要通過這一方式與楊延昭確立起一個情理關系,據(jù)此為楊宗保講情。但楊延昭的理解卻不同,他開懷大笑,并且讓穆桂英回寨聽候王令。這一大笑,是因為穆桂英獻寶。獻寶,當然有助于打破天門陣,但在楊延昭看來,獻寶更意味著穆桂英對他政治權威的承認。但此時,穆桂英言明自己還有話說:
(旦唱搖板) 小將軍,因何故,轅門綁下?
因犯了,何條罪,要把頭殺?
(焦白) 她為小本官而來。
(旦唱快板) 斬宗保,為的是,違令犯法,
穆小姐,這件事,休要管他。
(焦白) 你不要管他。
(旦唱快板) 小將軍,犯將令,理當斬殺,
看在那,進寶功,饒恕與他。(47)《戲考大全》(第一冊),上海書店,1990年,第376頁。
穆桂英把自己與楊宗保看作夫妻一體,因此也間接地與楊延昭建立了一層新的情理關系。她希望挾獻寶之功為楊宗保講情,但楊延昭不領情,反而認為穆桂英的獻寶行為不過是屈從于政治權威,故而只愿饒恕她個人的罪過,依舊不饒恕楊宗保。
(生) 唗!
(唱快板) 好一個,穆桂英,真果膽大,
敢在我,宋營中,賣舌張牙。
若不念,投帳前,進寶功大,
定將你,與宗保,一齊斬殺!
在認定穆桂英將歸順之后,此處的楊六郎形象異常傲慢,他從之前的“丟臉”狀態(tài)中恢復過來,重新滋長出一種自己作為政治家長可掌控一切的錯覺。但穆桂英與佘太君、八王不同,她與楊延昭的人情關系是否存續(xù)完全系于楊宗保能否活下來,同時她也不懼怕楊六郎的政治權威。因此,她毫不讓步。
(旦唱搖板) 老元帥,如不把,人情準下,也罷!
宋營中,殺他個,血染黃沙!(48)《戲考大全》(第一冊),上海書店,1990年,第376頁。
至此,楊延昭真正慌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沒有辦法壓服穆桂英,沒法重新回到一個他理想的由“官-父-男”所主導的權威位置。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楊延昭從一開始的“盛氣凌人”轉變?yōu)椤坝⑿蹥舛獭保且驗樗鶕碛械挠山┗砗驼螜嗤鴣淼男U橫之“氣”,這時候被穆桂英徹底壓倒了。所以,他一方面同意赦免楊宗保,另一方面則以此為條件,懇求穆桂英去破天門陣,這得到了穆桂英的認可。
其實在明代小說中,楊延昭是從天書中看到只有穆桂英才能破天門陣。而在清代戲劇中,楊延昭也是從他人處得知只有靠穆桂英的才能,方可破天門陣。因此,楊延昭之所以接受穆桂英的人情,其實不僅僅是因為人情本身,而是來自兩個方面:其一,穆桂英武藝高強,自己無法壓倒;其二,破天門陣還需要仰仗穆桂英的才能和降龍木。在此,也可以將此情節(jié)分解為如下數(shù)個小單元:1.孟良從五臺山前往穆柯寨求降龍木,發(fā)生沖突被打敗,回到營中,與楊宗保前往;2.楊宗保被穆桂英所擒,到山寨之后,穆桂英逼迫楊宗保成親;3.楊延昭前去營救楊宗保,結果被穆桂英打敗;4.楊延昭氣急,楊宗?;貭I,楊六郎要斬楊宗保;5.孟良、焦贊二人求情不成功,佘太君求情不成功,八王求情不成功,這時穆桂英來到;6.穆桂英求情,楊六郎耍威風不同意;7.穆桂英威嚇楊延昭并答應破天門陣,楊延昭服軟同意。
與此前的版本相比,這一情節(jié)結構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首先,穆桂英戰(zhàn)楊六郎的情節(jié),從轅門斬子之后被移動到了轅門斬子之前;其次,佘太君的勸告情節(jié),被大大擴充,不僅有佘太君,而且還添加了孟良、焦贊和八王的勸告并且勸告都失?。坏谌?,只有穆桂英能破天門陣這一點,變得很關鍵。這是穆桂英最終能說服楊六郎的一個先決條件。在這一情節(jié)變化中,《轅門斬子》一劇的重心也逐漸發(fā)生了變化,越來越集中在楊延昭的不通人情以及穆桂英對楊延昭的勝利上,而其中六郎,也明顯成為被批評的對象。不過,在這一情節(jié)中,還留有一個重要問題,即天門陣是什么,為何楊六郎無法打破天門陣,又為何只有穆桂英才能打破天門陣?這與《轅門斬子》劇中所探討的情理問題,又有何種關系呢?
首先第一個問題,天門陣到底是什么?在明代小說《北宋志傳》中,焦贊拿著假印信去探陣,對天門陣有一段描述:
贊大喜,即請著假敕文,用了假印信,星夜出到九龍谷。先觀鐵門金鎖陣,見番帥馬榮威風凜凜,立于將臺之上,部下把守得如鐵桶一般……蘇何慶見旨,開陣與過。贊連忙走到太陰陣,見一起婦人,赤身裸體,臺上陰風凜凜,黑霧騰騰,不覺頭旋腦亂,幾致昏迷。黃瓊女手執(zhí)骷髏,將焦贊截住。贊喝曰:“吾奉娘娘敕旨,巡視天陣,汝何得攔阻?”瓊女索取敕旨視罷,始得釋放。贊從旁路而出,至北營數(shù)里之外,乃得蕭后屯軍所在。此時被韓延壽緝知,亟來追捕。焦贊連夜走回軍中,見宗保,道知陣圖奇異,難辨往來;更有太陰陣,妖氣逼人,尤難攻打。(49)裴效維校訂:《楊家將演義》,寶文堂書店,1980年,第193頁。
在明代小說的描述中,天門陣內各陣陣法奇異,尤其有一個太陰陣,都是婦女赤身裸體在其中,陰風陣陣,明顯是專門針對男性將領(陽)的陣法。所以在《北宋志傳》中,打破天門各陣的,也都是女將,例如破太陰陣——金刀馬氏(黃瓊女),破鐵門金鎖陣——穆桂英,破青龍鎮(zhèn)——柴郡主。只有白虎陣,才由楊延昭去殺。但楊延昭非但沒能殺破白虎陣,反而被圍困陣內,最后只能由穆桂英和黃瓊女等聯(lián)合殺入,才救了楊延昭回營??梢娞扉T陣的出現(xiàn),其實就是針對楊延昭等男性(官-長-男)而設置。而在清代戲劇中,雖然由于舞臺演出的限制,無法展現(xiàn)太陰陣,但仍然突出的是穆桂英在天門陣中的英勇無敵。例如穆桂英派楊宗保為先鋒殺入天門陣,結果楊宗保戰(zhàn)敗,被遼軍俘虜,最終還是穆桂英闖入陣中,將宗保救回。(50)參見陳予一主編:《經典京劇劇本全編》,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第358-362頁。即是說,楊六郎破不了天門陣,并不是一個隨意的設置。天門陣的設定,更像是對于楊延昭所代表的僵化的“官-長-男”秩序的正面反抗。太陰陣中的妖氣,恰恰是那些受到“官-長-男”秩序所壓迫,以至于無處存身的各種“妖氣”的集合。這些“妖氣”單純靠政治秩序的壓制,是沒有辦法破除的。
若從“情理”角度來探討,為何楊六郎破不了天門陣?恰恰是因為楊延昭所代表的“情理秩序”遇到了一個巨大的困難,而這個困難就體現(xiàn)在楊延昭自己身上。在京劇《轅門斬子》的最后,劇作者和觀眾們,借焦贊和孟良之口,對楊延昭有這樣一個評價:
(焦白) 二哥,元帥有四字不周全。
(孟) 那(哪)四字?
(焦) 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你我不要管它閑事,吃酒去。
……
(生唱搖板) 他夫妻,到(倒)有那,恩愛情分,
楊延昭,到(倒)無有,父子之情。(51)《戲考大全》(第一冊),上海書店,1990年,第377頁。
焦孟二人評價楊延昭在此場劇中的行為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如何理解這四個評價呢?不孝,是指楊六郎對自己母親佘太君的求情,一點都不體諒;不仁,是指對兒子楊宗保沒有一點仁愛之情,楊延昭也承認該點;不義,是指對八王于楊家的恩情,沒有一點感恩和報答之心。只是,不忠是指什么呢?雖然楊延昭要殺楊宗保,都是以國家大義為名,要對楊宗保軍法從事。但從《轅門斬子》整部戲來看,楊延昭不斷拒絕佘太君和八王趙德芳的求情,其背后并不僅僅是為了國家大義,還有楊延昭自身無法克制的羞憤私情存在。正因為有著自己的羞憤私情,才會不顧佘太君與八王的求情,甚至差一點與打破天門陣的唯一希望——穆桂英反目為仇。也即是說,楊延昭不顧人情,一意孤行要殺楊宗保,這一行為并不是真正的忠,而是恰恰相反,是對于國家的不忠;不是真正為抵抗遼國,而是內心深處因為自身權威遭到挑戰(zhàn)而帶來的難以言說的憤懣。
毫無疑問,楊六郎并非奸惡形象。在楊家將故事的前半部分中,楊六郎是忠孝仁義的真正踐行者。但到了這一場中,卻不知不覺做出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行為。究其原因,在“情理秩序”之中,楊六郎因為太過重視這一秩序的“理”,反而背離了“情-理”之間的微妙關系,而走向了一個僵化、死硬與自我確證的狀態(tài)。正是在這一狀態(tài)下,楊六郎對于自己(作為王官、長輩、男性)被穆桂英(作為賊人、晚輩、女性)擒拿下馬的事情,一直惱羞成怒、無法釋懷。這一情理秩序的僵化狀態(tài),與楊六郎所掌握的政治權威相結合,共同落實在對于兒子楊宗保的軍法懲罰上,以至于粗暴地拒絕孟良、焦贊、佘太君以及八王的講情,執(zhí)意要將楊宗保這個“不肖的冤家”殺死。這其實便是楊家將故事的后半部分,所揭示的一個重要問題:“情理秩序”是如何在自身內部逐漸僵化,以至于帶來相反的“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結果。
那么,穆桂英出現(xiàn)的意義何在呢?為何穆桂英才能夠大破天門陣呢?在此首先要注意的是,為破除天門陣,穆桂英帶來了什么寶物。
無論在小說還是戲劇中,破天門陣都需要穆家寨中的一樣寶物,那便是“降龍木”。據(jù)稱天門陣中有毒氣,只有佩戴降龍木,才能避免為毒氣所害??础敖谍埬尽边@一稱呼,會發(fā)現(xiàn)很有意思。天門陣屬陰,而龍屬陽,天門陣中并沒有“龍”。破天門陣,確實需要降龍木,但所降的并不是陣中之龍,而是陣外之龍。陣外之龍的意指,便是宋方主帥楊延昭。若仍然由楊延昭來做主帥,那么天門陣就無法攻破,所以首先需要穆桂英降服楊六郎,才可能打破遼軍的天門陣。因此可以說,穆桂英就是降龍木,降龍木也就是穆桂英。但是,穆桂英為何能夠打破天門陣呢?如前文所說,天門陣其實是一個隱喻,所代表的是由“情理秩序”的僵化所造成的各種不公和扭曲,是傳統(tǒng)中國所面臨的內在困境。楊延昭原本在“情理秩序”中通過“理”所構筑的“理想”世界,其實受到了天門陣的挑戰(zhàn)。那么穆桂英所代表的,恰恰是能夠重新解開這一僵化“情理秩序”的可能性。把楊延昭從他心中“理想”的秩序世界中打回現(xiàn)實,而且讓他切實地意識到,只有穆桂英才能打破天門陣,世界并不是按照他所理解的“天理”(“官-長-男”主宰)的邏輯來運行的,“情理”所帶來的乃是對于現(xiàn)實的理解和應對。“天理”的僵硬需要以“人情”來調和與溝通。
在這里,要引入同樣是楊家將故事中穆桂英的“轅門斬夫”的案例來進行對比。這一情節(jié)發(fā)生在《雙掛印》(52)參見北京市藝術研究所編纂:《京劇傳統(tǒng)劇本匯編》第19卷,北京出版社,2009年,第106-184頁。中,講述的是穆桂英掛帥出征時的故事。(53)該劇又名《戰(zhàn)洪州》。這幕劇的發(fā)生時間,在不同的版本中有所不同。有的將其安排在穆桂英大破天門陣時,即穆桂英第一次掛帥時,有的則將其安排在穆桂英第二次掛帥時。例如民間流行的楊家將評書,便將其放在了穆桂英第一次掛帥時。如此安排,使得這一情節(jié)與楊延昭《轅門斬子》的對比更加強烈。在這一劇中,最重要的便是穆桂英要按軍法處死楊宗保的一段情節(jié),與楊延昭《轅門斬子》的情節(jié)正相對照。此處,先鋒官楊宗保私自出戰(zhàn),大敗而回,而且還故意以丈夫身份挑戰(zhàn)主帥穆桂英的權威。因此穆桂英要將楊宗保軍法從事,推出轅門斬首。隨后,孟良、焦贊二將求情,穆桂英不允;眾將求情,穆桂英也不允;最終楊延昭來求情,穆桂英才準下了公公的人情,改為責打四十軍棍。在穆桂英要殺楊宗保與楊延昭求情的過程中,雙方自然是來往交鋒。最后,穆桂英道出了要堅持軍法殺楊宗保的實情。
穆桂英:哎呀!
請父帥戴烏紗容兒細稟,饒將軍誠恐怕難服眾軍。
眾: 眾軍皆服。
穆桂英: 呀!
眾將官既心服我暗欣幸,
恕將軍請父帥駕退后營。(54)北京市藝術研究所編纂:《京劇傳統(tǒng)劇本匯編》第19卷,北京出版社,2009年,第165頁。
即是說,穆桂英并不是像《轅門斬子》中的楊延昭那般鐵下心來要殺楊宗保,而是因為楊宗保出戰(zhàn)敗回,又公然蔑視帥令,不行軍法,無法讓眾將官心服。但穆桂英早就準備好聽人講情,免楊宗保死罪,所以才會“眾將官既心服我暗欣幸”。在穆桂英的行為邏輯中,“情-理”構成了一個微妙的關系。而且《雙掛印》中更為精彩的,則是緊隨“轅門斬夫”后的“帳中慰夫”情節(jié)。楊宗保被打軍棍后,回到帳中,仍舊埋怨穆桂英“全不把夫妻情念”,罵她“誰似你如蛇蝎狠毒心奸?想人生縱百歲一死難免,哎呀,罷!碰死在你營中不見椿萱”。對此,穆桂英說了一段話來安慰丈夫:
穆桂英:哎呀,真?zhèn)€惱了么?將軍哪!
我和你生同衾死同殮,
勸夫君休傷悲聽奴一言。
啊將軍,我奉圣旨,掛印領兵,誰叫你就敗了我的頭陣?雖要斬你,我心下實在疼你呢,誰還真舍得殺你么?
楊宗保:你既舍不得殺我,為何不準我父帥的人情?
穆桂英:咳,呆子呀!我不準父帥的人情,那是個假著兒,難道我還真心么?我已遵父命饒恕了你,不打你四十棍,焉能服眾呢?扶你來到我營,你就要死,你要死了,叫我靠誰呢!(笑介)
楊宗保:噯,我不喝米湯!
穆桂英:哎呀將軍哪!
尊將軍且息怒聽奴相勸,
就算我忘恩愛共枕同眠。
向前去施一禮陪個笑臉。
啊將軍,消消氣兒吧!我們這兒跪下啦。啊將軍!(55)北京市藝術研究所編纂:《京劇傳統(tǒng)劇本匯編》第19卷,北京出版社,2009年,第167頁。
其后,穆桂英又以自己赴死來哄楊宗保,最終哄得楊宗保放下埋怨,夫妻二人的感情更深了一層。與《轅門斬子》中楊延昭那般決絕、生硬的情況不同,《雙掛印》中的穆桂英雖然也要“轅門斬夫”,但內在邏輯卻全然不同。一方面,穆桂英斬夫的“情-理”相合,她并沒有因為自己的主帥權威被楊宗保故意冒犯就勃然大怒,而是在做足姿態(tài)后,順水推舟地準了公公楊延昭的人情,免去楊宗保的死罪。同時為了能夠令眾將信服,又打了楊宗保四十軍棍,嚴明軍法。另一方面,回到帳中后,她更是以夫妻之情安慰楊宗保,令二人感情在經歷波折之后更深一層。從這一點來看,京劇中的穆桂英,恰恰是能夠協(xié)調“情理”關系的形象?!稗@門斬夫”與“轅門斬子”情節(jié)的對照,并不僅僅是一種偶然。穆桂英之所以能夠在楊延昭之后大破天門陣,并在楊家將故事后半部中替代楊延昭成為掛帥的主角,在“情理”的意義上,正是因為她能夠做到“情-理”關系的協(xié)調,突破在楊六郎那里逐漸僵化的情理秩序。
在楊家將系列劇目中,《轅門斬子》是一出非常有意思的戲,從明代小說《楊家將演義》出現(xiàn)這一情節(jié)開始,逐漸發(fā)展成清末廣受歡迎的重要劇目,其中發(fā)生了諸多變化。而這些變化,正是在戲曲的演變過程中,經由民間戲劇演出者和觀眾共同努力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從這幕戲的變化中,恰恰可以看出民間社會所關心、重視與受困擾的是哪些問題。
在明代小說中,“轅門斬子”的情節(jié)并不重要,楊延昭要殺楊宗保,是因為楊宗保違背軍法,不過在其母親佘太君求情之后,就沒有再堅持。穆桂英也是在“轅門斬子”之后才擒拿了楊六郎,但是一旦知道敗將是公公,立刻便放人,并在佘太君的主持下歸入楊門。在這一情節(jié)中,“轅門斬子”與“兒媳擒公公”兩個情節(jié)之間沒有直接關聯(lián),楊六郎與穆桂英之間的矛盾并不突出,但楊延昭的態(tài)度轉變卻很是生硬。
清宮戲《昭代簫韶》對此前的情節(jié)進行了修改,將正-邪(官-賊)之間的區(qū)分進行了強調。楊六郎之所以要堅持殺楊宗保,并不僅僅是因為楊宗保違反軍令,更是因為楊宗保娶了賊人,玷污了楊家的名聲,因此他拒絕了佘太君和八王的求情。而且,穆桂英擒拿楊六郎的情節(jié)被取消,沒有出現(xiàn)公公與兒媳婦之間的直接沖突。最后,通過植入圣旨這一劇情道具,使穆桂英的身份由邪轉正,順理成章地進入了楊門。清代京劇《轅門斬子》對這一情節(jié)的處理,則最為激烈生動。其中,穆桂英擒拿楊六郎的情節(jié)被放置在一開始,即楊宗保結親之后。楊六郎來救兒子,結果被不知情的兒媳擒下馬來,直到旁人道破。這一“兒媳擒拿公公”的情節(jié),構成了理解《轅門斬子》中楊延昭所有行為的基礎。正是因為有被兒媳擒下馬來的羞憤心情,楊延昭執(zhí)意要將兒子楊宗保按軍法斬殺。無論是自己的母親佘太君還是楊家的恩人八王趙德芳來求情,他都一概不允,而且還表現(xiàn)得十分蠻橫。這里所展現(xiàn)的,恰恰就是“情理秩序”中的“理”一旦被僵化與固定,可能對人造成的惡劣影響。在楊延昭那里,由“官-長-男”所主導的“理”的秩序,一旦被作為“賊-幼-女”的穆桂英挑戰(zhàn),就變得更為僵化與生硬,導致了“情”與“理”之間的脫節(jié)與沖突。“情-理”的僵化,再加上楊延昭所擁有的政治權威,令他陷入獨斷的境地。
最終解除這一困境的是穆桂英的出場。穆桂英一開始也是借軍功向楊延昭求情,但被楊延昭蠻橫否決。穆桂英一怒之下以武力威脅楊延昭,同時答應去破天門陣,終于讓楊延昭同意饒恕楊宗保。自此之后,穆桂英事實上取代楊延昭,成為京劇《楊家將故事》后半部分的主要角色。穆桂英之所以能成為《楊家將故事》后半部分的主角,恰恰在于穆桂英能夠超越楊延昭所遇到的倫理困境,重新將“情-理”關系進行調整,不再走向僵化和固定的狀態(tài)。這一點從降龍木和天門陣的背后寓意便可以看出。同時,在《雙掛印》的“轅門斬夫”情節(jié)中,穆桂英對待楊宗保的“情理”處理,更是非常生動而具體地體現(xiàn)了“情-理”關系調整。從情節(jié)來看,“轅門斬夫”的設置有與“轅門斬子”相互對照的意圖,用以展現(xiàn)穆桂英處理“情理”問題的智慧。
楊延昭之所以會有這樣一種僵化狀態(tài),是因為他所具有的政治和軍事權威。如果更深入地探討,可以認為楊延昭的政治與軍事權威,本質上是從君主那里獲得的。而《轅門斬子》這一故事所發(fā)生的背景,便是楊延昭為主帥,率領大軍抵御北方的大舉侵略。這一軍事任務是《轅門斬子》中情緒和態(tài)度的深層背景。楊延昭的權威有著兩層來源,其中一層是作為父親的尊,另一層則是作為主帥的尊。而主帥的尊,本質上承繼自君主。因此,《轅門斬子》處理的也是尊尊與親親間的關系。楊延昭與楊宗保之間的親子關系,原本在情-理中應該得到考慮,但尊尊與親親的緊張關系在“轅門斬子”情節(jié)中被激化。激化的原因,正因為在戰(zhàn)爭這一非正常狀態(tài)下,尊君得到了強化,而與此相對應,父這一層的尊也同樣得到強化。而尊君與尊父的側面,更多是表現(xiàn)在“理”上。因此,“情-理”之間的僵化,恰恰是尊尊與親親兩原則沖突的重要表現(xiàn)。不過,傳統(tǒng)研究多從原則層面的關系與沖突上來討論,而沒有意識到如果尊尊與親親兩原則之間的關系落實在具體的社會生活中,是更加具體的“情-理”之間的關系。恰恰是在戰(zhàn)爭這一極端的非正常情境中,尊尊與親親的沖突得到最劇烈的展示,同時可能出現(xiàn)某種重要的解決路徑。
在《轅門斬子》中,尊尊與親親之間的矛盾表現(xiàn)為“情-理”之中對“理”的強調所導致的情理結構的僵化,而穆桂英恰恰克服了此種緊張關系。在戰(zhàn)爭這一極端的非正常情境中,“情-理”結構的僵化是因為尊尊原則的極端放大而產生的“理”的僵化。穆桂英的出現(xiàn),正是對極端政治權威和軍事權威的否定,從而讓楊延昭在驚慌失措中重新恢復對于“情-理”的常態(tài)理解,從而意識到自己此前狀態(tài)的危險。
類似的處理,在《四郎探母》的劇情中也有體現(xiàn)。楊四郎在金沙灘一戰(zhàn)中被俘,化名木易身陷北國軍營,還娶了鐵鏡公主為妻。數(shù)年后,楊六郎掛帥,佘太君也同來。四郎想過關見母,卻無計可施,因此非常愁悶。鐵鏡公主問明隱情后,盜取令箭,讓四郎趁夜混過關去拜見母親。楊四郎見到母親等家人,大家悲喜交集,抱頭痛哭。但只匆匆一面,四郎又別母而去。在這一劇情中,也有著尊君與親親間的重要沖突。因為在鐵鏡公主看來,如果以尊君為先的話,就不應該放四郎前往宋營。而就四郎來看,如果他以遼主為君,亦不應該前往宋營;如果以大宋皇帝為君,則不應該再返回遼營。從宋營諸人來看,如果以尊君為先,則不應該放四郎返回遼營。但《四郎探母》最精彩的地方,并不是原則層面上的論述,而是在“情-理”的層面來論述,通過對四郎與鐵鏡公主的夫妻恩情描述、鐵鏡公主與蕭太后的情感描述、六郎與家人特別是佘太君之間的情感描述,讓人物的行為得到合理的理解。(56)參見吳柳財:《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情理與人倫:以京劇〈四郎探母〉為例》,《社會》2020年第4期。也即是說,該劇并不是在原則上來討論尊君與親親間的關系,而是在“情-理”的結構中,將理的問題還原到人“情”上,來處理尊尊與親親間的沖突。在《四郎探母》中,各角色的“情”最后都得到舒展,可以說不是在原則上,而是在情感上得以貫徹。
簡而言之,就民間廣為流傳的京劇《轅門斬子》來看,其中所揭示的其實是中國社會中有關“情理秩序”的一個現(xiàn)實問題,那就是在現(xiàn)實的歷史與社會情境中,原本非常生動的“情-理”關系很可能會逐漸走向僵化和硬化,特別是容易與政治秩序相結合,變?yōu)橛烧瓮輥韽娪簿S持,從而破壞原本的“情-理”關系。與此相應的,則呈現(xiàn)為尊尊與親親這兩個原則之間的激烈沖突。特別是像《轅門斬子》中所呈現(xiàn)的那樣,與政治秩序和政治權威相連的尊尊原則,有可能出現(xiàn)遮蔽甚至取消親親的可能。如劇末所說的,由于情理結構的僵化,楊延昭甚至走到了一個近乎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危險境地。如何在已經僵化和硬化的情理秩序之中,重新引入新的情理協(xié)調關系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其中關鍵的就是如何再能從“情”的層面重新找到一個協(xié)調情理關系的可能性。在這個意義上,“英雄氣短”恰恰意味著新英雄出現(xiàn)的可能性。
在楊家將戲劇中,通過穆桂英以及其他楊門女將的加入,體現(xiàn)出民間社會在努力尋找一個能夠從僵化的“情-理”秩序中恢復出來,回到情與理之相互協(xié)調的可能性。而這樣一種努力,從士人階層的理論性著作中是難以看出的——這正是對民間戲曲進行研究的重要意義所在。而且,從對“情-理”關系這一具體層面的討論,有可能為諸如尊尊-親親等中國社會基本原則的討論,開啟一個新的研究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