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同鑄 南通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在英美乃至全世界現(xiàn)代詩歌發(fā)展的歷史上,“意象派”占據(jù)著一個樞紐性的關(guān)鍵地位,而龐德(Pound,1885-1972)在其中又起到了至為重要的作用。大衛(wèi)·珀金斯指出:“在接近50年之久的時間中,他(龐德)是三個或四個最好的英語詩人之一。尤其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最關(guān)鍵的那十年,也就是1912年到1922年間,他還同時是英美詩歌世界里最大的、也差不多是最好的批評家?!?David Perkins, A History of Modern Poetry (Cambridge, Mass: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6-1987), 451.正是在他所謂的“最關(guān)鍵的十年”中,“意象派”作為一個流派從成形到全盛,最終解體。龐德既是該派理論上的倡導(dǎo)者,又是創(chuàng)作上的實踐者,同時更是挖掘許多年輕而又具有潛力詩人的伯樂。但由于該派內(nèi)部紛爭, 龐德很快就離開了“意象派”,而該流派的全盛期也只有短短數(shù)年。這期間,該派的另一位重要理論家弗林特甚至公開否認龐德的作用和影響。這僅僅只是個人意氣之爭嗎?還是牽涉到更深層次的問題,尤其是理論主張的不同?為了更好地厘清這些問題,有必要考察一下該派的形成過程及其理論來源,而其中的重點便是,厘定龐德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
一
1915 年,剛剛編輯出版了“意象派”第一部詩集之后,龐德就離開了這個詩歌團體,與劉易斯等人成立了一個全新的詩歌組織,洛威爾繼龐德成為新的組織者,她刻意與龐德切割,繼續(xù)編輯出版了幾本“意象派”詩歌集,之后該派就自然解散了。作為龐德離去之后該派的主要理論家,弗林特在龐德剛離開的時候撰文回顧“意象派”的成立,應(yīng)該帶有一點爭奪領(lǐng)導(dǎo)權(quán)的意味。他突出強調(diào)“意象派”與以休姆為主的“脫離者”詩歌俱樂部之間的繼承關(guān)系,并且特別指出正是由于自己批評之前的“詩人俱樂部”淺薄的詩風,引導(dǎo)大家向法國象征主義詩人學(xué)習(xí),才導(dǎo)致休姆脫離了該詩人俱樂部,成立一個全新的俱樂部即“脫離者”俱樂部。他強調(diào)即使對于這個后成立的詩歌俱樂部而言,龐德也是后來的加入者,幾乎沒有對俱樂部的詩歌理論做出過實質(zhì)性的貢獻。弗林特說:“(在剛加入團體的時候)龐德甚至不相信自龍薩(Ronsard)之后法國還有詩人!他只知道他的那些吟游詩人……第二年冬天(1911年),該俱樂部在經(jīng)歷了較長的停滯之后最終解散。”2F. S. Flint, “The History of Imagism,” Egoist 2, no. 5 (May 1, 1915): 71.弗林特的言下之意是:“意象派”理論主要來自“脫離者”俱樂部,尤其是來自休姆,而休姆又是在受到了自己的啟發(fā)之后從法國象征主義那里取得了真經(jīng)。
實際上,雖然一直自居為“意象派”的創(chuàng)始者,但龐德從來沒有掩飾過休姆對他的影響,也不諱言法國象征主義。他作為“意象派”理論主要創(chuàng)建者的名號,并非像弗林特所暗示的那樣是僭越的結(jié)果,這里的原因在于,正是他把休姆的思想和實踐加以完善和發(fā)揚,并最終使其脫離了法國象征主義走向了一條理論上獨立的新道路,而這一點是弗林特并沒有意識到的。要想弄清楚這一情況,得從事情的源頭談起。
在20 世紀的第一個十年,英國尤其是倫敦的詩歌界仍然處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趣味統(tǒng)治之下,美國作為英國文化上的學(xué)徒自然也不例外。有研究者指出:“對世紀之初的那些‘有名的’詩人進行調(diào)查是一件讓人沮喪的工作:他們中的大部分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無法卒讀。他們使用夸張的措辭和扭曲的句法,用規(guī)定的方式重復(fù)著相同的陳腐主題和虔敬的陳詞濫調(diào)?!?Joseph Parisi and Stephen Young, Dear Editor (New York: W. W. Norton and Company, 2002), 19.而龐德自己則是這么描述的:“1890到1910年,一般情況下來說英國詩歌是一個可怕的肥料堆……濟慈和華茲華斯的模仿之模仿,伊麗莎白時代鏗鏘語言之模仿的模仿的模仿,毫無鋒芒,軟得不成形狀?!?Ezra Pound, Literary Essays of Ezra Pound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1954), 205.當然與之相應(yīng)的是,新的風格與原則正在醞釀形成之中,只不過沒有人明確地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模樣,正如龐德后來回顧這一時期時所言:“一部分極其明智的年輕人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有些東西錯了,但是沒有人真正知道答案?!?Ezra Pound, Polite Essays (New York: Books For Libraries Press, 1966), 9.
這時,年輕的詩人休姆站了出來。起初他參加了一個叫“詩人俱樂部”(the Poet’s Club)的組織,但該俱樂部的詩歌受到法國文學(xué)專家弗林特的激烈抨擊,認為這些詩歌缺少生氣。休姆贊同弗林特,從原“詩人俱樂部”脫離出來之后,在倫敦又辦了一個被稱為“脫離者”的俱樂部,意在和流行的庸俗趣味告別。參加者大多是藝術(shù)家和詩人,除休姆外弗林特是其中的主要人物,此外還有詩人斯托勒,以及從美國剛到英國的年輕的龐德也被吸收進來,但他加入的時間比其他人都要晚一點。休姆作為新俱樂部的核心人物,在弗林特的影響下,開始關(guān)注法國當代詩歌。并且發(fā)愿用法國詩歌改造英國詩歌面貌。休姆把這種即將產(chǎn)生的新詩體稱為是“視覺的藝術(shù)”,認為它的效果“依賴的不是(像舊詩歌那樣的)讓人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而是抓取人的注意力,這種抓取是如此強烈,以至于那種連續(xù)的視覺形象會讓人筋疲力盡”6T. E. Hulme, Further Speculations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62), 73.。
休姆的這些觀點很有創(chuàng)新之處,但他本人興趣多樣,在發(fā)表了短短幾篇體現(xiàn)了這種詩學(xué)新思想的詩作之后,就對詩歌創(chuàng)作和理論失去了興趣。此外,由于一戰(zhàn)的爆發(fā),他參軍去了前線并最終犧牲。因此就理論本身而言,休姆并沒有將意象主義詩學(xué)發(fā)展得非常完備,在他那里很多概念還處于比較模糊的形態(tài)。龐德自己從來沒有否認過休姆對自己的重要影響,在1912 年出版的他的一部詩集《回答》(Ripostes)的最后附上了休姆的幾首詩,并且加上了附言,表明了自己所受的影響。而休姆這幾首詩最早發(fā)表于1911 年的《新時代》(TheNewAge)雜志,其命名方式有點奇怪,一共只有五首短詩,卻稱為《休姆詩歌全集》(TheCompletePoeticalWorksofT.E.Hulme),原因在于這時休姆的注意力已經(jīng)發(fā)生轉(zhuǎn)移,不再致力于詩歌藝術(shù)及其理論了。
當龐德逐漸引起英國主流詩壇注意的時候,在大西洋的另一邊,哈麗特·門羅正在芝加哥籌劃創(chuàng)辦《詩歌》刊物。門羅寫信向龐德約稿,并請他擔任期刊的海外通訊員,負責推薦新作者和稿件。龐德告誡門羅,要“讓美國詩人知道詩是一種藝術(shù),有它的技巧;而且詩一直在變化,需要革新”7Ezra Pound, The Letters of Ezra Pound (1907-1941)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51), 43.。他表示愿意給刊物提供在藝術(shù)思想上有活力的東西,并決定以《詩歌》刊物為陣地,宣揚自己的詩歌新觀念,創(chuàng)立“意象派”。這些想法得到了門羅的積極回應(yīng)。
于是,1913 年3 月剛剛創(chuàng)刊不久的《詩歌》雜志刊登了兩篇文章,一篇是署名弗林特的文章《意象派》,另一篇是龐德的《幾條禁例》。當時正是大力宣揚“意象派”的初期,讀者對于這個新生的流派抱有興趣,同時又有許多誤解,極需要理論上的闡明,而這兩篇就是為回應(yīng)讀者的這些問題而做的。《意象派》一文列舉了所謂“意象派”創(chuàng)作的幾個原則,《幾條禁例》又重述了那些原則,并且對“意象”下了一個定義。正是這兩篇文章標志著“意象派”的正式出場。加上龐德編選的《意象主義者》詩集于倫敦和芝加哥陸續(xù)出版,第一次向公眾集體展示意象主義詩人的詩作,取得了比較廣泛的影響。兩年之后,當意象派內(nèi)部發(fā)生紛爭,龐德離開,弗林特站到了龐德的對立面艾米·洛威爾那一邊,發(fā)表了《意象派的歷史》一文,在其中他坦承《意象派》其實是龐德的作品,之所以署他的名,大概是因為龐德需要找一些有力的同盟者,為剛剛面世的新流派營造聲勢。
二
1915年5月,弗林特在《自我主義者》雜志上發(fā)表了短文《意象派的歷史》,回顧了“意象派”的創(chuàng)立過程。在這篇短文中弗林特冷嘲熱諷,基本上否定了龐德的作用。他指出龐德首先不是倡導(dǎo)者,而是之后才加入休姆所主導(dǎo)的詩歌俱樂部的。在加入的時候,他甚至完全不了解法國當代詩歌。這里隱含的意思是,在弗林特看來“意象派”的主要原則其實來自法國,尤其是來自于象征主義,有關(guān)這一點,弗林特在同時期其他很多文章中都表達得相當明確了。第二,在龐德加入之前,詩歌俱樂部的很多詩人就很注重表達“意象”。言下之意,龐德沒有為這個概念作出什么特別貢獻,更不說什么首倡之功了。
然而問題也正在這里。
就是弗林特也不能否認,是龐德不遺余力地在宣傳意象派主張,他在大洋彼岸的美國雜志上預(yù)告這一全新的詩歌流派,并且征集詩人詩歌作品,出版了《意象主義者》詩歌選集。此外,“意象”(Imagisme)這個法語詞是龐德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的作用并不僅僅體現(xiàn)在作為一位組織者上,他同樣對“意象派”的理論貢獻了自己的很多創(chuàng)見,這可以首先從“意象派”的核心主張“意象”上看出。
中文研究者在這里首先會遇到一個語言上的問題:法文詞“Image”(在英文中有對應(yīng)的詞“Image”),在龐德之前,這個詞主要所指的應(yīng)該是“影像或形象”,是龐德使它具有了我們所熟悉的“意象”這個涵義,他創(chuàng)造了兩個全新的法文詞“Imagisme”(意象)以及“Imagistes”(意象主義者)。
在休姆那里,“形象”才是“脫離者”詩歌俱樂部追求的準則。用弗林特的話說就是:“這個俱樂部最核心的東西就是:對于當下英語詩歌創(chuàng)作現(xiàn)狀的不滿。我們在不同的場合提議用一種純粹的自由詩來取代它 ……關(guān)于這一些我們討論了許多,也有不少實踐,斯托勒是主導(dǎo)者,而討論的核心便是形象?!?F. S. Flint, “The History of Imagism”, 71.
弗林特應(yīng)該正是根據(jù)這一點否定了龐德的理論貢獻,但是他完全沒有意識到,盡管該詩歌俱樂部討論的核心是“Image”,但它只能說是指“形象”,還沒有發(fā)展為龐德所指的“意象”(Imagisme)。
休姆是柏格森學(xué)說的熱情宣傳者,他所提倡的作為詩歌準則的“形象”來源于柏格森哲學(xué)。19世紀末,“形象”在法國藝術(shù)界、學(xué)術(shù)界,尤其是在心理學(xué)領(lǐng)域,發(fā)展成為一個重要的概念,最終在柏格森哲學(xué)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柏氏認為人類認識世界主要分為兩種方式,一種是分析的,一種是直覺式的。前者主要運用概念,以推理為主,后者則是一種意識之流。前者適用于科學(xué),后者適合于詩歌等藝術(shù)。從更能反映事物的本質(zhì)上來說,后者優(yōu)于前者,因為通過智性的分析,人們頂多只能接近真相,而通過直覺,人們可以直接進入體驗真實之流,從而對其獲得更為真切的認識?!靶蜗蟆笔侵庇X的富有表現(xiàn)力的具體體現(xiàn),成為柏格森哲學(xué)體系中一個重要的概念。這可以從他的《物質(zhì)與記憶》一書中看出,該書分為四章,分別講的是對于“形象”的選擇,“形象”的回憶,“形象”的持續(xù),以及“形象”的固定,借助于“形象”討論了身體與心智問題。人們通過感知“形象”來認識世界,而這個世界就是所有形象的集合。在詩歌中“形象”是交流的中介,柏格森在《時間與自由意志》這本書中這么描述詩學(xué)創(chuàng)造:“詩歌的明媚動人是怎樣來的呢?詩人是這樣一個人,他把情感發(fā)展為形象,又把形象發(fā)展為字句,而字句把形象翻譯出來,同時遵守節(jié)奏的規(guī)律。讀者在心目中陸續(xù)看到這些形象,于是就有了詩人有的情感,這情感可說是這些形象在情緒上的等值量?!?(法)柏格森:《時間與自由意志》,吳士棟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 年,第11 頁。[Henri Bergson, Shijian yu Ziyou Yizhi (Time and Free Will), trans. WU Shidong,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2005, 11. ]柏格森的《形而上學(xué)導(dǎo)言》還闡述了形象與直覺的關(guān)系:“形象最低限度有一個優(yōu)點,那就是使我們停留在具體的東西上。任何一個形象都不能代替綿延的直覺,但是,由不同種類的事物,可以獲得許多不同的形象,這些形象的作用會聚起來之后,就可以正好把意識引向獲得某種直覺的地方。”10(法)柏格森:《形而上學(xué)導(dǎo)言》,劉放桐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63 年,第7 頁。[Henri Bergson, Xingershangxue Daoyan (An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 trans. LIU Fangtong,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1963, 7. ]可以看出,盡管柏格森重視“形象”,但“形象”在他這里只是一個中介,最終導(dǎo)向的是情感和直覺。休姆后來把《形而上學(xué)導(dǎo)言》翻譯成了英文,同時在英國也做了許多關(guān)于柏格森的講座,推廣其哲學(xué)。在《柏格森的藝術(shù)理論》一文里他特別強調(diào)了詩人的視覺感知和捕捉能力,他說:“從好的形象中你會不斷獲得一種確信:詩人總是處于一種生動感知到的自然的和視覺的場景中?!?1T. E. Hulme, Speculations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Ltd., 1936), 164.并且認為無論是詩還是散文都以“形象”為基礎(chǔ),但前者注重的是其最生動活潑的一面,后者則滿足于單純的指稱。他說:“粗略地說,有兩種溝通的方式,一種是直接的方式,另一種則是常規(guī)的方式。前者是詩的語言,因為它直接用形象來處理;后者則是散文的語言,它們使用的是已經(jīng)死去的或者成了修辭格的形象?!?2T. E. Hulme, Further Speculations, 10.休姆補充說:“一個人如果不能清晰地看到眼前的事物,那么他就不能夠?qū)懽?。形象在寫作活動之先,并使其基礎(chǔ)堅實”。13Ibid.可見休姆眼中的詩中之“形象”是讀者借之以感受事物的中介,借助這個“形象”,讀者可以更生動地感受到事物,而不是其因符號化而變得抽象的那一面,后者屬于散文,不屬于詩。
可見在龐德之前,“形象”還沒有獲得其獨立的價值和地位。無論是柏格森還是休姆都將“形象”視為某種中介,直到龐德這里才將“形象”視為主觀情感和客觀物體的統(tǒng)一體,具有了獨立的價值,從而真正發(fā)展成為“意象”,成為“物”本身(主觀的物)。他給它下了一個定義:“所謂意象就是那在瞬息間呈現(xiàn)出的一個理性和感情的復(fù)合體?!?4Ezra Pound, Early Writings: Poems and Prose, ed. Ira B. Nadel (New York and London: Penguin, 2005), 253.在柏格森那里,“形象”是“某種比唯心主義者所說的‘表象’更多的存在,但是卻比實在論者所說的‘事物’更少的存在。”15Henri Bergson, Matter and Memory (New York: Zone Books, 1991), 9.什么是“比‘表象’更多的存在”?什么是“比‘事物’更少的存在”?柏格森沒有明言,因此留下了理論上的模糊地帶。而從龐德的定義則可以看出,表象只是“象”,“意象”則添加了“理與情”,這“理與情”或許就是柏格森所謂的“更多的存在”。從這里或許看出龐德經(jīng)由休姆繼承了柏格森的某些理論。但他沒有止步于此,在柏格森那里,“形象”是導(dǎo)向情感的工具,讀者借之可以體會到作者的情感。而到了龐德這里,情感就蘊含在“意象”之中,兩者一而二,二而一,不可分割。此外,柏格森和休姆皆強調(diào)一切“形象”都是“事物”的一個反映,而龐德則將“意象”視為“物”本身。無論柏格森還是休姆都沒有指出這個“形象”有它能動的一面,而龐德則指出“意象”是主觀情感和客觀物體的統(tǒng)一體,具有能動一面。這一點在意象派時期尚只是萌芽,后來他則進一步發(fā)展出了自己的“漩渦”理論。這么一來,龐德并不是簡單重述了柏格森的理論,而是對其加以發(fā)展,并使它更為清晰。這種理論創(chuàng)見,無論如何都是不能一筆抹殺的。
弗林特沒有意識到龐德的創(chuàng)新之功,因此在《意象派的歷史》一文中,他在引用龐德的說法“Les Imagistes”(意象主義者)和所謂之前的提法“形象學(xué)派”(School of Images)時,完全沒有對其加以區(qū)分。
三
在對待法國現(xiàn)代詩歌理論尤其是象征主義的態(tài)度上,龐德與弗林特也有著重要不同。
1918 年,當意象派作為一種組織已經(jīng)結(jié)束之后,龐德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回顧了這個運動,聲明這是自己作為“老藝術(shù)家”對年輕藝術(shù)家的一種經(jīng)驗之談。他說:“在1912 年春天或初夏,H.D.理查德·奧丁頓和我都認為我們在下列三項原則上是一致的:一、對于所寫之“物”,不論是主觀的或客觀的,要用直接處理的方法。二、決不使用任何對表達沒有作用的字。三、關(guān)于韻律:按照富有音樂性的詞句的先后關(guān)聯(lián),而不是按照一架節(jié)拍器的節(jié)拍來寫詩?!?6Ezra Pound, Early Writings: Poems and Prose, 252.
在這段話里他重述了意象派創(chuàng)作原則,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這里他沒有提及弗林特(要知道這幾條規(guī)則本來是以弗林特的名義發(fā)表的),這或許是因為事實上他確實只是和H.D.、理查德·奧丁頓這兩個人討論了這些原則,可是也可能有其他的意思。因為緊接著他就特別提到了弗林特,然而這么一提反倒更明顯地拉開了距離:“我們想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稱為一個流派,至少像弗林特先生在哈里特·門羅主編的雜志《詩歌》1911 年8 月號上公開稱呼的一些法國‘流派’一樣。”17Ibid.
龐德并不諱言自己所受的來自法國的影響,1914年出版的《意象主義者》更是直接采用自己創(chuàng)造的法語詞匯“Des Imagistes”為書名。不過與弗林特不同的是,他一直否認“意象派”是法國象征主義的附庸。雖然自1913年左右,龐德就開始撰寫不少論述法國象征主義的文章,尤其推崇戈蒂耶、古爾蒙、拉法格等人,甚至可以說他是除弗林特之外介紹現(xiàn)代法國詩歌最熱心的人。但是,龐德堅持宣稱:“意象主義不是象征主義。象征主義著眼于事物間的‘聯(lián)系’,也就是說,是某種意義上的暗示,差不多可以說是寓言。他們將符號降格為語詞,使其成為某種形式的轉(zhuǎn)喻?!?8Scott Hamilton, Ezra Pound and the symbolist inheritanc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3.語詞是外在的,沒有和所描寫的物成為一體。這與龐德之強調(diào)“意象”為“情與理”的統(tǒng)一,且意象直接就是“物”是相悖的。這些話似乎主要是針對馬拉美而說——馬拉美重視的是“觀念”,語詞是其外殼,在龐德看來這些語詞是花里胡哨的裝飾品。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龐德不認同象征主義,他在1913年給未來的妻子多蘿西·莎士比亞的信中說:“我一直在讀你的馬拉美。對于我來說,他的散文比亨利·詹姆斯要差得多了,至于他的詩歌,我還壓根沒看?!?9Scott Hamilton, Ezra Pound and the symbolist inheritance, 4.對于波德萊爾和魏爾倫,他也同樣沒有好評。
從對于物的態(tài)度上似乎可以看得更清楚。馬拉美本人愛用一個關(guān)于“花”的例子來說明他的理念。在他的筆下花不是真實的花,而是完全不存在于自然界的花,是本體之花。也就是說詩歌的目的是創(chuàng)造出不為現(xiàn)實所囿的純粹本質(zhì)?!坝谑牵嵌洳淮嬖谟谌魏位ㄊ械幕?,從我的音聲也未曾留下痕跡的遺忘之外,作為某種絕非我們熟悉的花萼的東西,音樂般地升起來,它是美妙的觀念本身?!?0Stéphane Mallarmé, Divagations, trans. Barbara Johnson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226.所以在馬拉美那里,任何有形的花都被遺忘了,或者說他要的是關(guān)于花的完美的理念。而龐德強調(diào)直接處理物本身,“確切、完美的象征是自然的事物”,和馬拉美完全不同。
受龐德的影響,辛克萊在《自我主義者》上撰文稱:“意象主義不是象征主義。它和制造影像沒有一點關(guān)系,它痛恨影像(Imagery),這是意象主義者試圖抹去的老式的、被用破了的裝飾?!?1May Sinclair, “Two Notes,” Egoist 2, no. 6 (June 1, 1915): 88.意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是現(xiàn)實(或物體)的符號,它自身就是現(xiàn)實(或物體)。這一條成為龐德對意象派所定下的原則中的第一條:直接處理所寫之物。所謂影像,是朦朧的,模糊的,用龐德的話說就是“象征主義總是和那一團漿糊一樣的技術(shù)聯(lián)系在一起”22Ezra Pound, Early Writings: Poems and Prose, 282.,從而是一種“印象主義式”的東西。有一點很值得一提,在龐德蔑視馬拉美的時候,同時期法國詩壇也在反思馬拉美的晦澀詩風,在他的作品中私人化的東西太多,給閱讀和理解造成了較大的困難,這也許就是龐德稱之為“漿糊化的技術(shù)”的原因吧。馬拉美強調(diào)要暗示出事物,他對象征主義的界定是要么“一點一點地引發(fā)一種事物以便呈現(xiàn)某種情緒”,要么“選擇一種事物并從中提煉出一種情緒”,對于讀者而言就是通過“一系列的破譯”來體驗這種情緒??傊?,事物(形象)在這里和情感是分離的,事物(形象)是手段,讀者通過這種手段抵達詩人要表達的情感。他有這樣的名言:“在詩歌里命名一樣?xùn)|西,就意味著壓制了詩歌帶給人的四分之三的快樂,因為詩歌的快樂就是由一點一點的猜測帶來的?!?3Scott Hamilton, Ezra Pound and the symbolist inheritance, 3.這顯然也與龐德所強調(diào)的直接及簡潔的詩風相悖。
而弗林特則始終堅持學(xué)習(xí)法國現(xiàn)代詩歌理論尤其是象征主義,雖然他對日本古典詩歌也感興趣,但日本俳句、和歌對其理論建構(gòu)的意義有限。而龐德之所以能夠?qū)Α耙庀蟆钡睦斫馔七M一步,與他對東方文化的了解逐漸增加,并積極吸收其養(yǎng)分有關(guān)。
雖然龐德主要是通過費諾羅薩的遺稿來了解中國詩歌的,而他發(fā)表意象派宣言的時候,還沒有接觸到這些遺稿。他所創(chuàng)作的意象派代表詩作《在地鐵車站》,時間也在接觸遺稿之前。但他其實在讀大學(xué)時就已經(jīng)接觸過翟理斯編著的《中國文學(xué)史》,中國古典文學(xué)給他留下了較深刻的印象。除此之外,日本和歌和俳句也對他有所影響。
眾所周知,他的那首意象派名作《在地鐵車站》,正如他自己所承認的那樣,是在日本俳句的啟發(fā)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尤其是當時在倫敦的日本詩人野口米次郎,對龐德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24Ezra Pound, Early Writings: Poems and Prose, 214-215.我們知道在16-17世紀,西歐的確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相當廣泛的“中國熱”,但是后來漸漸消沉。19世紀中葉日本在西方的壓迫下打開國門之后,很快由被動轉(zhuǎn)為主動,積極向外推廣自己的文化。西方尤其是法國,沉迷于日本式的東方之美。在繪畫領(lǐng)域,日本的“浮世繪”甚至引起了法國美術(shù)界的革命,當時幾乎所有重要的畫家都受到了影響。在文學(xué)領(lǐng)域俳句受到歡迎,仿作者眾多?!靶蜗蟆背蔀?9世紀末到20世紀初法國文化界的討論熱點,不是一個偶然現(xiàn)象,與日本文化的傳播有著密切關(guān)系。不過日本詩歌又受到中國詩歌注重“情景交融”的特征的強烈影響,這應(yīng)該也是后來龐德真正接觸中國文化的時候,馬上就迷戀上的原因吧。
根據(j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資料,龐德在1913年接觸到了費諾羅薩遺稿,他開始了解中國文化和詩歌,并終生熱愛,且隨著認識的加深而愈加尊崇中國文化。1915年對中國詩歌有了初步了解之后,他在一家周報上發(fā)表了一篇名為《意象派與英格蘭》的文章,一開頭就指出有兩種詩歌,一種是音樂性的,一種是繪畫性的?!暗诙N詩歌和第一種詩歌一樣古老和清晰,但是一直不曾有過正式的命名?,F(xiàn)在我們把其稱為‘意象主義者’,但這不是一個發(fā)明,它是一個辨別?!?5Ezra Pound, Ezra Pound’s Poetry and Prose: Contributions to Periodicals, vol. 2 (New York: Garland Publishing, Inc.1991), 19.隨后他模仿一個反對者的聲調(diào)說:“那是法國的(那一套),你們休想在英國也這樣搞?!?6Ibid.而龐德本人的回應(yīng)是:“是的,先生,確切地說這是法國的;但也是中國的,也是希臘的,也是拉丁的,當然也是英國的?!?7Ibid.在該文稍后一點,他承認中國文字在繪畫性上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不過借助于費氏的理論,他宣稱英語是歐洲語言中最接近漢語的語言,其結(jié)論是:英語也適合于表現(xiàn)“意象”。
因此,龐德的“意象主義”主張里有著直接或間接來自中國文化和詩歌的影響,這也許才是他能將 “形象”向前推進一步到發(fā)展為“意象”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