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悠
(國家圖書館 國家古籍保護中心辦公室,北京 100081)
首崇滿洲與君主專制,是討論清前期政治史的兩個重要維度。前者的實質(zhì)是維持以滿洲為核心八旗統(tǒng)治集團對國家的控制力,是由清王朝統(tǒng)治者固有民族屬性決定的。其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主要策略是強調(diào)滿洲民族認同,即以“國語騎射”為符號,保持本民族特質(zhì)不在人口眾多、高度成熟的華夏文明中迅速消解。而君主專制,更多體現(xiàn)著秦漢以降中原王朝的政治傳統(tǒng),與滿洲關外時期的貴族軍事民主制并非同源。君主專制的加強,與八旗、滿洲貴族的官僚化,代表著滿洲政權“漢化”“中國化”的政治過程。
對清前期諸帝而言,個人權力的加強與本民族統(tǒng)治集團控制力的維持孰重孰輕,是因時而異的。在宮崎市定等學者看來,雍正帝在位時期,清王朝從異民族式的原始體制徹底轉(zhuǎn)變?yōu)榫骷瘷嘞碌墓倭朋w制。(1)[日]宮崎市定著、孫曉瑩譯:《雍正帝:中國的獨裁君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第170—176頁。在保持滿洲集團強力統(tǒng)治,與壓制政敵、推崇皇權之間,這位君主顯然更傾向于后者,而傳統(tǒng)的宗室、貴族勢力也隨之弱化。雍正初年就有滿蒙大臣抱怨道:“而今之世,滿洲、蒙古斷難興盛。凡輔政大臣,皆為漢軍、漢人,故漢軍、漢人必興盛?!?2)安雙成譯:《宗札布案滿文譯稿》,《歷史檔案》1997年第1期,第14頁。當然,“首崇滿洲”意識形態(tài)在雍正初年的暫時淡化,并不能解決滿洲統(tǒng)治者對政權合法性的焦慮。在這一背景下,雍正帝開始特意提拔那些出身并非勛貴,而官僚化程度更高的滿人文化精英,令其逐步取代老牌外戚貴胄,填充權力空缺,以之實現(xiàn)滿洲集團控制力與皇權專制的協(xié)調(diào)共存。這一傾向在康熙年間已見端倪,雍正年間得到徹底貫徹。
在這一背景下,滿洲科舉世家逐步形成。在乾隆年間已經(jīng)有所表現(xiàn)的滿洲科舉世家中,以內(nèi)務府索綽絡氏的代際延續(xù)性最為顯著,嘉道間重臣英和,是其家族的代表人物。英和著作頗富,詩集、筆記、年譜、奏議等均有存世。今人依據(jù)留存文獻,對英和本人及其家族進行研究,主要側(cè)重文化史領域,本文則擬以英和日記《奉使陜甘日記》《壬戌扈從隨筆》等為參考資料,重點分析滿洲文化精英的身份認同問題,以彌補該領域的不足。
雍正年間,科舉和學校成為皇帝培養(yǎng)、獲取八旗、滿洲文化精英的最重要形式??婆e考試為他提供現(xiàn)成的可用之材:舉人出身、滿門科第的鄂爾泰和翰林清貴、風雅超群的尹繼善先后獲得重用,分別成為首輔和最重要的封疆大吏。而學校建設則為滿洲統(tǒng)治集團提供源源不斷的后備力量:雍正七年,培養(yǎng)內(nèi)務府人才的咸安宮官學成立,后亦于外八旗子弟中選俊秀者入學。官學的辦學成績很快顯現(xiàn),乾隆初年已選授翰林4人,中進士5人,舉人13人,副榜、廩貢、生員等20余人(3)《內(nèi)務府總管大臣來保等為請考試咸安宮官學生事奏折》(乾隆四年正月二十六日),褚若千、趙郁楠選編:《清代咸安宮官學檔案(上)》,《歷史檔案》2017年第2期。,乾隆朝重臣阿桂、德保、觀保均在此列。(4)英和:《恩福堂筆記》卷上,雷大受點校:《恩福堂筆記·詩鈔·年譜》,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1頁。
雍乾以降,這些后起的滿洲科舉成功者憑借民族、文化雙重優(yōu)勢,逐漸在旗人高級文官選拔中占據(jù)一席之地,并形成家族內(nèi)的代際傳承。雍正末年鄂爾泰任首輔時,其弟鄂爾奇任戶部尚書兼步軍統(tǒng)領,乾隆年間其侄鄂昌、鄂敏,其子鄂容安、鄂弼、鄂寧等,都官至督撫。尹繼善是乾隆五督臣之首,乾隆三十六年入朝為大學士、軍機大臣,其子嗣眾多,且都“好學能文”,四子慶桂為嘉慶時首輔,慶玉、慶霖、慶保等亦皆顯達。在鄂、尹兩家族稍后崛起,而對朝局具有重要影響的,還有乾嘉時期的阿克敦—阿桂—那彥成家族,以及觀?!卤!⒑图易宓?。這些家族通過科舉師門、聯(lián)姻結(jié)媾等形式,在八旗內(nèi)部形成相對獨立的政治文化共同體,即“科舉世家”。滿洲科舉世家以科舉功名和文教傳統(tǒng)為家風標識,與清初通過血緣、軍功等方式形成的“傳統(tǒng)世家”“爵邸世家”相區(qū)別。
滿洲科舉世家與科舉出身的漢人士大夫保持密切聯(lián)系,具有民族認同較弱,而文化認同較強的共同特點。尹繼善文采風流、雅好吟詠,任兩江總督30余年,“視江南如故鄉(xiāng),渡黃河輒心開”(5)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3《文華殿大學士尹文端公神道碑》,王英志編纂點校:《袁枚全集》第2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6頁。,和東南士紳建立深厚感情,卻對騎射這一“旗人之要務”頗為生疏。木蘭秋狝時,乾隆帝曾令其射一疲臥之鹿,繼善連發(fā)三箭始中鹿身,鹿帶箭逃去,繼善亦無可奈何。(6)弘歷:《大學士尹繼善隨圍因請詩走筆成什調(diào)之》,《御制詩集》三集卷60,《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2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62頁。鄂昌身為滿洲大臣反以文字罹罪,乾隆帝痛責他與叔父鄂爾泰門生胡中藻“往復酬詠,自謂殊似晉人”(7)《清高宗實錄》卷484,乾隆二十年三月丙戌,《清實錄》第15冊,中華書局1985—1987年版,第65頁。,“見其大逆不道之辭,不但不知憤恨,而且引為同調(diào)”。(8)《清高宗實錄》卷489,乾隆二十年五月庚寅,《清實錄》第15冊,第130頁。又斥鄂昌在詩作《塞上吟》中稱蒙古人為胡兒:“夫蒙古自我朝先世,即傾心歸附,與滿洲本屬一體。乃目以胡兒,此與自加詆毀者何異?非忘本而何?”(9)《清高宗實錄》卷485,乾隆二十年三月庚子,《清實錄》第15冊,第75頁。而翻檢鄂爾泰早年詩作,也常見他以中原正統(tǒng)自居,蔑稱邊疆民族為“胡”。康熙末年,因六弟鄂禮隨征準噶爾,鄂爾泰有感懷詩曰:“萬里輕胡虜,群公意獨深。王師寧有敵,頑寇舊難尋。烽火高堂夢,趨馳少弟心。何時應罷戍,相對一開襟?!?10)鄂爾泰:《文蔚堂詩集》卷2《有懷六弟隨征感賦四韻》,多洛肯點校:《鄂爾泰文學家族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33頁。不但呼蒙古為胡虜,還對這場康熙帝獨斷專行的入藏戰(zhàn)爭頗有微詞,以“罷戍”為“開襟”,與滿洲傳統(tǒng)中一聞用兵,即踴躍爭進的好戰(zhàn)風尚大不相符。
乾隆帝則更擔心過快漢化導致的滿洲民族認同消解,對于那些已經(jīng)崛起的本民族文化精英,也抱有十分矛盾的心態(tài):一方面不得不倚重于這一群體的學識與才干,特別是他們溝通滿漢的便利身份;另一方面則反感其浸染漢俗、好為“名臣”的追求。而對于滿漢政治文化共同體的形成,乾隆帝更抱有強烈警惕,并曾以鄂爾泰家族為反面典型告誡滿洲讀書人:
滿洲本性樸實,不務虛名。即欲通曉漢文,不過于學習清語、技藝之暇,略為留心而已。近日滿洲薰染漢習,每思以文墨見長,并有與漢人較論同年行輩往來者,殊屬惡習……嗣后八旗滿洲需以清語騎射為務,如能學習精嫻,朕自加錄用,初不在其學文否也。即翰林等,亦不過學習以備考試,如有與漢人互相唱和,較論同年行輩往來者,一經(jīng)發(fā)覺,決不寬貸。(11)《清高宗實錄》卷489,乾隆二十年五月庚寅,《清實錄》第15冊,第131頁。
乾隆末年,為抑制阿桂這位軍功卓著,又在滿漢文化精英中享有極高威望的重臣,皇帝重用近幸和珅,保持皇權在行政運作中的有效性。嗣位的嘉慶帝受阿桂、朱珪等人影響,對“文治”的信仰遠遠超過乃父,且厭惡和珅專斷,是以親政之后,極力重用滿漢文化精英。又因為旗缺較多、升遷更易,那些圍繞在阿桂身邊的旗人科舉成功者,如鐵保、英和、百齡、蔣攸銛、那彥成等,在嘉慶初年迅速崛起,進入統(tǒng)治核心,進一步引導旗下子弟向?qū)W之風。袁枚曾不無夸張地稱贊乾嘉之際“近日滿洲風雅,遠勝漢人,雖司軍旅,無不能詩。”(12)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7,王英志編纂點校:《袁枚全集》第3冊,第717頁。
乾隆年間形成的滿洲科舉世家中,以英和為代表的內(nèi)務府索綽絡氏的代際延續(xù)性最為顯著。英和的性格塑造與宦途窮通,和他的出身密切關聯(lián)。后人凡談及英和,往往強調(diào)其“起家詞林,為八旗士族之冠”的清貴屬性,重視對其政績、文學、書法成就的考察,卻常常忽略他的內(nèi)務府近臣角色。而英和本人也終身糾纏于“翰林儒臣”與“皇家世仆”的雙重角色中,成也由此,敗也由此。
筆者曾整理校注英和稿本日記兩種,即《壬戌扈從隨筆》(以下稱《隨筆》)與《奉使陜甘日記》(以下稱《日記》)。(13)《壬戌扈從隨筆》系稿本, 1卷2冊,現(xiàn)藏清華大學圖書館;《奉使陜甘日記》系稿本,1卷1冊,現(xiàn)藏中國國家圖書館。前者所記為嘉慶七年英和隨扈皇帝木蘭秋狝及拜謁東陵諸事;后者所記為嘉慶十一年英和奉旨偕內(nèi)閣學士初彭齡赴甘肅查辦案件的沿途情形。兩種日記雖然篇幅不長,但內(nèi)容豐富、信息量很大。私人日記的原始性、主觀性、細節(jié)性,是呈現(xiàn)當事人情感史、心態(tài)史的最佳材料。日記中,作者對人對事所表達的態(tài)度,是真誠流露,是避而不談,抑或刻意掩飾,與其生平著述相結(jié)合,即可窺知一二。
英和家族很早就顯現(xiàn)出親近漢文化的自覺。其高高祖布舒庫曾隨豪格大軍征陜,途中娶膚施漢女張氏為妻,開始滿漢通婚。(14)英和:《恩福堂筆記·述事賦》,《恩福堂筆記·詩鈔·年譜》,第16頁。受母系影響,高祖都圖喜讀漢文書籍,又“深以讀書望后人”,甚至在卜地營葬時,要求堪輿者“為吾卜一世代秀才地足矣”。(15)英和:《恩福堂筆記》卷上,《恩福堂筆記·詩鈔·年譜》,第28頁。雍正二年,英和大伯祖富寧考中舉人,開啟家族科舉之路。到英和之孫錫祉、錫章為止,其族人共考中進士7人、舉人7人,其中最顯赫者是英和本支,有所謂“四世五翰林”之目(16)陳康祺:《郎潛紀聞初筆》卷5,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92頁。,與同時代最頂尖的漢人文化精英家族相比肩。
英和之父德保、堂伯觀保均為乾隆二年進士,同年進入翰林院,先后官至禮部尚書,成為乾隆朝滿洲讀書人代表。雖未在政治上取得鄂爾泰、尹繼善、阿桂那樣的地位,但二人頻繁典試提學,其中觀保任會試考官2次、鄉(xiāng)試考官3次、學政1次;德保任會試考官5次、鄉(xiāng)試考官4次、學政3次。(17)李桓輯:《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82《卿貳四十二》,清光緒十七年增刻本,第23—41頁。他們培植的大批門生故吏,成為英和入仕后的重要依靠力量。
3)課程內(nèi)容定位為“4G移動通信設備開通+4G網(wǎng)絡優(yōu)化”,具體選取目前運營商廣泛采用的DBS3900基站設備作為設備開通實操,鼎立公司研發(fā)的商用網(wǎng)絡優(yōu)化軟件為組織教學內(nèi)容的載體。且始終與行業(yè)企業(yè)發(fā)展同步,持續(xù)更新并調(diào)整教學任務。
依時人所見,英和之所以在嘉慶初年飛黃騰達,蓋因其父德保拒絕權臣和珅的聯(lián)姻請求,招致報復,讓同樣被和珅掣肘的嘉慶帝格外同情,特加提挈。(18)英和撰、鄭小悠校釋:《英和日記》附錄《恩福堂年譜》,鳳凰出版社2021年版,第107頁。事實上,乾隆后期,和珅備受以阿桂為首的滿漢士大夫群體孤立,急切希望通過與英和家族的聯(lián)姻打通障礙,而德保拒婚正是嚴以門戶之見。這一舉動無疑為英和在嘉慶年間日益強化的滿漢士大夫共同體中贏得口碑。
從這一視角審視,《奉使陜甘日記》稱得上以英和為中心的,清中期科舉史、士大夫群體社交活動的動態(tài)展現(xiàn),許多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都可以作為科舉史研究的活態(tài)樣本。
首先,《日記》中英和筆觸最親切的,是父子兩代通過科舉師門構建的世交網(wǎng)絡,代表人物是方維甸與那彥成。方維甸時任陜西巡撫,其父方觀承是觀保、德保兄弟業(yè)師。兩家結(jié)好于微時,顯達后也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乾隆四十六年,方維甸又以德保為會試座師,兩家更有“淵源結(jié)最深,當代孰能仿”(19)英和撰、鄭小悠校釋:《英和日記》,第39,63、86,80,38,89頁。之說。此次出京未幾,英和就在直隸安肅縣瞻閱了方觀承的祠堂、遺像,隨即寫下長詩,回憶兩家舊交。途經(jīng)西安,則屢有“晚赴葆巖中丞約,亥正二刻歸”,“申初,葆巖中丞過談同飯,亥初散”,“方葆巖中丞、朱晉階方伯約游少陵原”(20)英和撰、鄭小悠校釋:《英和日記》,第39,63、86,80,38,89頁。等記錄。古人習慣早起早睡,英和每日行程多在申酉間結(jié)束,而旅途奔波中竟與方維甸由申至亥暢談四個時辰,關系之密切可見一斑。那彥成是阿桂之孫,阿桂與德保雍正末年是咸安宮官學的同窗,那彥成亦以德保為鄉(xiāng)試座師。嘉慶十一年,那彥成在兩廣總督任內(nèi)因事悖旨而遭革職,發(fā)往伊犁效力贖罪,在蘭州城外遇到英和一行?!度沼洝酚涊d:“行至半途,遇那繹堂三兄于路旁土地,坐談數(shù)刻,始放手。”(21)英和撰、鄭小悠校釋:《英和日記》,第39,63、86,80,38,89頁。二人分別后,英和又作《懷那繹堂前輩》詩二首,為之憂慮掛懷?!度沼洝诽岬侥菑┏商?無論稱呼、動作、詩作情感,都顯得與眾不同。
其次,英和一行沿途所過省府州縣,除地方文武照例迎送外,那些與他有科舉師生、同年關系之人,也都前來迎送問候。為了顯示這些人與自己的特殊關系,英和特意將他們的身份標識出來,注明某歲同榜、某歲通家,而予以特殊禮待。譬如到達直隸省城保定、入住蓮池書院后,英和先接見了藩司、臬司、首府等一應大員,隨后則有“試用令吳寶裕、牟安儒、王銓、包棻四人,皆乙丑通家,亦來叩見”。(22)英和撰、鄭小悠校釋:《英和日記》,第39,63、86,80,38,89頁。乙丑即嘉慶十年,英和是當年會試副主考、四人座師。該科進士于當年五月分發(fā)各省試用,嘉慶十一年仍是在省城候缺的試用令,若非“通家”淵源,則沒有單獨拜見欽差的資格。同樣是乙丑進士,被分發(fā)到陜西的候補知縣王森文、林慶章也在西安見到了座師?!度沼洝酚涗?六月“十一日午初一刻拜折,即起身,將軍、撫臺,文武各官俱送于城外,乙丑通家王森文、林慶章單送?!?23)英和撰、鄭小悠校釋:《英和日記》,第39,63、86,80,38,89頁。時任陜西巡撫方維甸與英和世交摯友,這樣單送的舉動,自然能為王、林二人在陜西的發(fā)展提供潛在幫助。
按照清人說法,英和擔任副主考的嘉慶十年會試稱得上是一個響榜(24)朱壽彭:《安樂康平室隨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07頁。,其間有官致顯達者,如穆彰阿、孫爾準、那清安、宗室寶興、鄭祖琛、彭壽疇;有以學問清才名世者,如徐松、李兆洛、姚元之、孫原湘等。榜運之響啞固然有運氣成分,但座師的提攜力度與門生的仕途發(fā)展,顯然密不可分。德?!按T生情意最摯”的家風(25)吳熊光:《伊江筆錄》下編“熊光己丑曾登中正榜”條,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可廬巾箱鈔本。,被英和繼承下來?!度沼洝分刑岬降募螒c十年進士,大多因為殿試名次不高而被分發(fā)各省去做知縣,按照當時的制度安排,仕途前程無法與館選翰林,或是留為部郎的同年相比。即便如此,英和仍然單獨接見、仔細記錄,其待清華高第者之優(yōu)厚自然更甚。
然而對于英和家族來說,比科舉世家身份更根深蒂固的,是內(nèi)務府皇家世仆角色。英和在參加科舉考試之前,就曾獲得一個低微官職——內(nèi)務府會計司筆帖式,一年后,14歲的他還差點被挑去作拜唐阿雜差,這正是英和家族內(nèi)務府世仆身份帶來的。英和祖上初為睿親王多爾袞府屬,后歸入內(nèi)務府包衣,高、曾輩多為內(nèi)務府司官,聯(lián)姻各族也多在此列。乾隆年間,雖然觀保、德保兄弟考中進士,出任外朝要職,但其女仍循例參加內(nèi)務府組織的宮女選拔。英和長姊入宮之初即在嘉慶皇帝生母令妃位下學習規(guī)矩,隨后成為乾隆皇帝的瑞貴人;(26)《乾隆至嘉慶年添減底賬》,《國家圖書館藏清代孤本內(nèi)閣六部檔案續(xù)編》第4冊,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5年,第1362頁。觀保之女也通過同樣途徑被賞賜給皇五子永琪為側(cè)妃。和珅向德保求婚時,邀請同為內(nèi)務府出身的皇親金簡作媒,特意強調(diào)英和家族與皇室的親昵關系。
作為少有異才的內(nèi)務府子弟,英和從小就被乾隆帝認識,也得到特殊關照。儒臣名士和天子世仆的雙重身份,使英和既受益,又困惑。嘉慶六年,只有30歲的英和就成為嘉慶皇帝的傾訴對象,這位君主私下里對英和抱怨:“宵旰籌軍,憂勤備至,何以天意尚不欲奏功耶?”英和對曰:“此正天心仁愛,欲吾皇知為君難耳?!奔螒c皇帝又問:“豈天知三省教匪平定后,朕意將有所放乎?”英和則對曰:“皇上數(shù)年來兢兢業(yè)業(yè),天早鑒之,惟父母愛子之心要萬年如一日也?!?27)英和撰、鄭小悠校釋:《英和日記》附錄《恩福堂年譜》,第108頁。這樣尋求安慰式的對話發(fā)生在年齡懸殊的君臣之間,當然以密切私誼為基礎。也正因為親密無間的家臣身份,英和才能屢次不避莽撞專擅之嫌,對國家政務和皇帝私務提出意見,令朝野側(cè)目。
不過,英和自幼所受的正統(tǒng)儒家教育,與對士大夫共同體的強烈認同感,使他不愿意承認一個基本現(xiàn)實:自己的發(fā)跡之快、信用之專,主要基于皇家世仆的出身,而非翰林儒臣的價值。這一微妙的內(nèi)心感受,在《隨筆》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仕途上風光無限的英和在這次木蘭之行中任務繁重。作為南書房行走的文學侍從之臣,他負責處理避暑山莊各宮殿內(nèi)的“筆墨帖落”,又多次奉旨賡和御制詩。作為理藩院侍郎,他要引導哲普尊丹巴呼土克圖和蒙古王公覲見皇帝,并組織招待外藩宴席。不過,最辛苦的職任還是內(nèi)務府總管大臣,這需要他在行進途中“每日前驅(qū)至行宮,必入內(nèi)查看,出候圣駕。”(28)英和撰、鄭小悠校釋:《英和日記》,第5,1、2,9,13、17、18、19、25頁。如七月二十日啟程當天:“丑初三刻,自海淀楊家井之直廬啟行。辰初二刻,至南石槽行宮,著白馬褂跕班。巳初三刻,召見一次。是日,上啟蹕時,有含經(jīng)堂太監(jiān)劉進忠沖突儀仗,妄控總管。上命管圓明園臣蘇楞額審辦,申正復奏。復召見,命繕諭旨。酉初二刻,回帳(賬)房。是晚微雨,旋晴?!?29)英和撰、鄭小悠校釋:《英和日記》,第5,1、2,9,13、17、18、19、25頁。丑初三刻啟程,行路、跕班、召見、繕寫諭旨,直到酉初二刻才回到賬房,全天高強度工作將近16個小時,非年富力強者不能辦。至于充當管圍大臣,則要作為御駕前導,遍歷木蘭圍場的深林大嶺,處理圍獵中的各項突發(fā)事件。(30)英和撰、鄭小悠校釋:《英和日記》,第5,1、2,9,13、17、18、19、25頁。
不過,即便作為內(nèi)務府總管大臣、管圍大臣的工作更加煩劇,與宗室、外藩,以及八旗、內(nèi)務府官員的交涉更多,但在《隨筆》記述中,英和仍不遺余力表現(xiàn)自己的士大夫身份。因為奉命主管山莊各處筆墨,英和約摯友譚光祜同行襄辦。譚光祜出身顯赫的江西南豐譚氏,其父譚尚忠官至侍郎,兄光祥是英和會試同年,此次亦以禮部主事身份扈從。二人一路形影不離、頻頻唱和,詩中各以“書生”“儒臣”相稱,交誼之篤厚躍然紙上。英和在承德期間往來宴飲、聯(lián)句唱酬的主要對象如朱珪、戴衢亨、趙秉沖、黃鉞、張燮等,均為漢人士大夫,滿人則只有同為進士出身的刑部侍郎瑚圖靈阿,以及能文善畫的姐丈伊鏗額。
此外,英和作為管圍大臣,本不應參加圍獵,但嘉慶皇帝特意強調(diào)他的滿洲“世臣”身份,要他射獵示勇。英和先在巴彥喀喇圍場射得兔雉,后又在巴彥溝圍場躍馬逐鹿,射中獻尾。嘉慶帝大喜,以花翎、黃褂賜之。對于這樁出盡風頭的好事,英和的敘事角度卻另辟蹊徑。他以此事寄詩京中二子,詩作:“黃裳翠羽趁金貂,數(shù)十年來孰幸邀。盡是讀書能食報,好持定力坐深宵?!眱?nèi)注:“又自喜花翎、黃褂自章嘉文端公(即尹繼善)后三十余年,我滿洲翰林出身,兼而有者僅見?!?31)英和撰、鄭小悠校釋:《英和日記》,第5,1、2,9,13、17、18、19、25頁。以武邀賞,卻用作教子讀書,而非奮勉習射的事例,其身份認同與對子弟的期冀可見一斑。
特殊的出身與少年早達的經(jīng)歷讓英和對于朝廷大政和皇家私事都具有強烈的主人翁意識,而缺乏小心謹慎的臣仆姿態(tài),容易低估制度改革的困難程度,更與嘉道年間因循保守的官場風氣相抵觸。在朝廷大政方面,英和反對捐納,議開礦廠,倡導財政改革,力主興海運以代河漕,這些建議無論成行與否,都對相關利益集團有所觸犯,激起部分官吏的強烈不滿。道光帝即位伊始,曾向其咨詢政事,英和建議新君清查地方陋規(guī)加以限制,減輕民眾負擔。然而諭旨一經(jīng)下達,各地督撫紛紛激切反對,皇帝推出英和作為犧牲品,稱他“仍留樞密之地,恐不足以服眾心”,免去軍機大臣要差。(32)國史館修英和本傳,李桓輯:《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39《宰輔三十九》,第29頁。
對于皇家私務,英和雖長期充任內(nèi)務府大臣,管理皇宮禁苑內(nèi)務,負責帝后的婚喪儀式、陵寢工程,卻動輒以重臣、儒臣立場進言,勸諫皇帝在私人用度上克制節(jié)儉。譬如嘉慶九年,英和以“三省甫定,民氣未蘇,警蹕所臨,雖事事輕減,而長途供億,不能不借資民力”為由,諫阻皇帝巡幸五臺山。(33)英和撰、鄭小悠校釋:《英和日記》附錄《恩福堂年譜》,第110、130頁。嘉慶十九年,奏請降低木蘭秋狝頻率,甚至以天子之孝不同庶人為辭,建議皇帝減少謁陵祭祖次數(shù),“或三年或五年始一舉行,則民力益得寬舒”。(34)英和撰、鄭小悠校釋:《英和日記》附錄《恩福堂年譜》,第110、130頁。
英和所持“裕國之道,先求裕民”之說,雖是儒家意識形態(tài)下的持正之言,但涉及皇帝家事,就難免令其口不言而心不悅。碰到性情敦厚,對他較為信任的嘉慶帝,雖未盡接受,尚能有所包容。而道光帝秉性刻忌,易于動搖,英和的大麻煩便接踵而來。先是道光六年十二月,直隸人陸有章等向戶部呈請在宛平等五州縣開采銀礦。這與英和多年來開放礦禁,裕課足民的想法相吻合,于是答應代為奏請,而未計其他。道光帝先命地方官派人勘查,隨即以開礦地鄰近西陵祖塋反悔,下旨嚴斥英和:“朕思各省銀礦,向俱封禁,況畿輔重地,且附近易州一帶,詎可輕議開挖?著直隸總督、順天府停止委員履勘。至該民人具呈時,該部即應飭司批駁。英和身為協(xié)辦大學士,非不諳政體者可比,乃率行據(jù)呈具奏,事雖因公,但視朕為何如主?冒昧之至,不可不示以懲儆。”(35)《清宣宗實錄》卷111,道光六年十二月戊午,《清實錄》第34冊,第858—859頁。為此將英和由協(xié)辦大學士降調(diào)理藩院尚書,并退出南書房、內(nèi)務府總管等內(nèi)廷職任,是為其晚年失勢的開端。
英和以儒臣立場管理宮廷事務的做法,還大大開罪了內(nèi)務府同儕。道光八年,英和督辦寶華峪陵工,因追求節(jié)省影響了工程質(zhì)量,以致地宮浸水,險些被定為死罪。姚瑩有如下記述:
萬年吉地初營寶華峪,上命莊親王及大學士戴公相度地形,而公督工程。公薦戶部某郎中為監(jiān)督。先是,公為內(nèi)務府大臣,久習知吉地工巨,財力匱耗,頗以尚儉為言,與上意合。嘗燕暇從容舉漢文帝薄葬事,上稱善。至是,遂議于舊制小有裁省。道光五年,余在都中聞某為監(jiān)督,節(jié)省工費三十萬。曰:“嘻!其敗矣!昔嘉慶中吉地年久費巨,工猶未善,盛公以此得罪,某何能省費若是?其工可知矣!英公必為所累?!庇讶藙⒃髟诠?當議敘。余戒之曰:“君其辭之?!眲⒃?“諾?!逼吣旯た?戴公、英公皆晉宮銜,某擢內(nèi)閣侍讀學士。某故粗鄙,希旨節(jié)省,工不堅而眾惡之。八年,上聞地宮有水,使人視之驗。車駕臨視,則孝穆皇后梓宮下見水跡。上大悲慟,逮問諸人。公及二子革職,戍黑龍江。(36)姚瑩:《煦齋英公》,李桓輯:《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39《宰輔三十九》,第35、36頁。
內(nèi)務府作為宮廷事務管理機構,貪腐成風,碰上營建陵寢等重大工程,尤是聚斂之機。姚瑩所謂“昔嘉慶中吉地年久費巨,工猶未善,盛公以此得罪”,即指嘉慶帝妻舅、內(nèi)務府大臣盛柱等人承建昌陵,貪墨巨款,陵寢甫經(jīng)建成就損壞大修一事。昌陵耗資巨大,尚因侵吞工款成為“豆腐渣工程”,何況寶華峪營建之初就立意“節(jié)省”,預算減少30萬兩,“工不堅而眾惡之”是必然結(jié)果。
事實上,道光帝雖有節(jié)儉之名,卻不想委屈自己的萬年吉地。最終落成的慕陵雖然規(guī)模不大,但材質(zhì)結(jié)構異常精美,隆恩殿及東西配殿的木構件全部采用金絲楠木,造價驚人。英和以漢文帝薄葬故事向道光帝進諫,符合他損上益下的一貫主張,卻違背了皇帝心意,也不符合他作為內(nèi)務府總管大臣本應代表的群體利益。地宮滲水事出后,英和被問擬斬監(jiān)候,皇太后力持不可以私事誅戮大臣,乃得免死,改為流放黑龍江。以朝廷重臣而不以皇帝私事加誅,當然是一種開脫的說法,然就其雙重身份而言,硬要按照內(nèi)府世仆身份治罪,也并非全然沒有道理。若在更強調(diào)“滿洲之道”而輕視“大臣之體”的乾隆朝,英和很可能性命不保。
與前代相比,清王朝的統(tǒng)治者主要面臨兩大難題:一是華夷之辨意識形態(tài)下政權合法性天然不足;二是政權穩(wěn)固后,人口激增和疆域迅速擴大導致的社會矛盾空前復雜。在此情況下,加強八旗統(tǒng)治集團,特別是滿洲核心小集團對整個國家的控御能力,既是統(tǒng)治者的偏私之情,也是維系政權安全的必然之選。在控制強度與效率的把握上,清中前期統(tǒng)治者往往根據(jù)政治形勢的變化而各有依違。前者強調(diào)八旗滿洲的主導地位和特殊性,其表現(xiàn)之一即是對國語騎射等“滿洲之道”的推崇,新清史學者將其歸結(jié)為一種獨特的“滿洲認同”。但就控制效率而言,沒有哪種制度比君主專制下的官僚政治更適宜17、18世紀的中國。傳統(tǒng)的滿洲之道在形式上表現(xiàn)為國語騎射,但制度內(nèi)核則是八旗共治的貴族軍事民主,必然不能得到入關后諸帝的認可,即便竭力構建滿洲認同的乾隆皇帝也是如此。
重用官僚化的滿人政治精英實現(xiàn)“滿官決大事,漢官理文牘”的制度設計,不失為一個較合理的統(tǒng)治策略,這也與天下承平,絕大多數(shù)滿洲子弟遠離戰(zhàn)場后的現(xiàn)實選擇相適應:太平年景,作為社會管理者的文官更易獲得社會資源與地位,即便從龍舊臣后裔,到雍正年間也難免棄騎射之業(yè)不顧,多慕為文職。(37)《清世宗實錄》卷16,雍正二年二月丙午,《清實錄》第7冊,第267頁。正如已有研究所指出:“社會認同是超越族群關系的一種社會心理”,滿洲子弟“在戰(zhàn)時所形成的英雄主義氣節(jié),逐漸被和平年代下樸素的價值觀所取代,開始尋求新環(huán)境下的社會認同?!?38)李立民:《清代宗學、科舉與宗室知識精英的社會認同——兼論新清史“滿洲認同”的轉(zhuǎn)向問題》,《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9期,第107頁。
作為統(tǒng)治集團成員,滿人從事文職的門徑比漢人多得多。但顯然,科舉中式,既是天花板更高、名聲更佳的入仕起點,又聯(lián)結(jié)了與漢人知識精英的認同紐帶,這讓他們在仕途中更加左右逢源,如魚得水。而一旦這種身份被家族化,形成婚宦圈,其主要成員無疑會被視為滿漢知識精英共同體中的政治明星——英和的發(fā)跡之快與遇事有為,就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之上。
但滿洲民族性的內(nèi)化,又終究不能不與他們?nèi)缬半S形。在歐立德看來,18世紀伴隨著國語騎射舊俗的式微,凝聚滿洲認同的因素經(jīng)歷了一個由文化到制度的內(nèi)在轉(zhuǎn)向?!半S著文化上與漢族的差距趨于縮小,充當八旗組織成員的資格,與屬于滿洲民族性的其他感情因素相結(jié)合,成為確定滿洲身份的決定性指標。這樣,原來僅僅負責管理和整頓滿洲人生活的八旗組織,又成為保存滿洲民族特征的場所?!?39)[美]歐立德撰、華立譯:《清代滿洲人的民族主體意識與滿洲人的中國統(tǒng)治》,《清史研究》2002年第4期。這一觀點雖然過于強調(diào)制度慣性在族群主體性意識上的作用,而淡化政治形勢、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以及滿洲內(nèi)部不同階層、群體自我認同的分化,但仍不失為一種有啟發(fā)的解釋方式。
即如英和本人雖然竭力伸張自己“書生”“翰林”的文化認同,以清流世家重臣身份立朝,但作為內(nèi)務府皇家世仆,仍然要承擔保守舊俗的義務,即便在高度文治的嘉道年間也是如此。內(nèi)務府大臣這樣的“濁官”職任,幾乎伴隨他全部的仕宦生涯,大量瑣碎的皇家私務被隱藏在他與滿漢同年、通家的攜游唱和之中。最終,這位深受朝野矚望的滿洲儒臣,因為價值觀與職務立場的沖突獲罪,被發(fā)配到滿人祖居的白山黑水之間?!安挪痪褂谩钡倪z憾背后,是身份認同帶來的現(xiàn)實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