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記憶與遺忘一體兩面,在被遺忘權逐漸成為國際趨勢的背景下,探究被遺忘權對網絡信息存檔的影響及平衡路徑,對于網絡信息存檔工作的開展具有重要意義。文章基于系統(tǒng)的文獻研究,探究被遺忘權的成因,分析被遺忘權在網絡信息存檔過程中對集體記憶的建構和個人信息的保護的影響,最后以信息生命周期為視角,思考時間、利益與被遺忘權的平衡路徑以及例外情況。被遺忘權是與時間要素密切相關的權利,在信息生命周期視角下,存檔機構應考慮在一般情況、公共場景、檔案開放利用或檔案信息脫敏影響下檔案信息價值隨時間的變化,在此基礎上做出取舍判斷,并對特殊來源的信息存檔行為進行豁免。
關鍵詞:網絡信息存檔;信息生命周期;被遺忘權;利益衡量
分類號:G270.7
The Impact of the Right to be Forgotten on Web Archiving and the Path to Balance
Zhao Yue, Liu Ankang
( Schoo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5 )
Abstract: Memory and forgetting are two sides of the same coin, and in the context of the right to be forgotten gradually becoming an international trend, it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explore the impact of the right to be forgotten on web archiving and the path to balance for the development of web archiving. Based on systematic literature research,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causes of the right to be forgotten, analyses the impact of the right to be forgotten on the development of collective memory and the protection of personal information in the process of web archiving, and finally considers the path of balancing time, interests and the right to be forgotten, as well as exceptions to the right to be forgotte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information life cycle. The right to be forgotten is a right closely related to the element of time, and under the perspective of the information life cycle, archiving institutions should consider the changes in the value of archived information over time under the influence of general cases, public scenarios, archival access and use, or desensitization of archived information, and make trade-off decisions on this basis, as well as exemptions from the act of archiving information from special sources.
Keywords: Web Archiving; Information Life Cycle; Right to Be Forgotten; Balancing of Interests
自結繩記事起,人類便開始設計無數(shù)裝置和機制來保存知識、留住記憶。即便如此,記憶在過去數(shù)千年中仍然“昂貴而又困難”。信息革命帶來了信息處理手段的質的飛躍。在信息高速公路、虛擬網絡固化以及軟硬件發(fā)展的加持下,記憶變得“便宜而又容易”。但與此同時,個人卻愈加難以控制自己的信息,遺忘成了社會記憶的一大難題。
1996年,以Internet Archive為代表的各類組織拉開了網絡信息存檔的序幕,易于使用的存檔軟件相繼面世,使得個人也能進行存檔。一些數(shù)據主體甚至將涉及自己的網絡信息,尤其是社交媒體存檔,視為生活中重要事件的數(shù)字痕跡。[1]存檔不再只是社會公共活動的要求,其范圍擴展至整個社會。但復雜的道德問題也隨之而來,特別是個人信息和隱私保護問題。為此,歐盟于2016年正式通過了《通用數(shù)據保護條例》(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GDPR),其中提出了“被遺忘權”,即在一定條件下,數(shù)據主體有權要求數(shù)據控制者刪除、停止傳播或限制訪問個人數(shù)據,數(shù)據控制者須予以回應。[2-3]
網絡信息“朝生暮死”,促使圖書館界、檔案界及社會各界加強保護力度。作為信息時代的產物,網絡信息存檔連接著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歷史要求我們記住,而作為個體的人卻要求被遺忘。合理且正當?shù)倪z忘是否應被文化事業(yè)所支持?選擇被遺忘是否會成為某些個體的應許之地?鑒于此,本文探討被遺忘權的關鍵問題,論述其對網絡信息存檔的雙重影響,并找尋二者的平衡路徑,以期網絡信息存檔能夠更好應對被遺忘權和個人信息帶來的新挑戰(zhàn)。
1 文獻回顧
被遺忘權作為一種新興數(shù)據權利,已引發(fā)廣泛關注。段衛(wèi)利從法學視角審視被遺忘權,認為其核心在于通過“自行刪除”或“要求他人刪除”等方式,減少他人獲取數(shù)據主體個人信息的可能性,弱化他人對這些信息的記憶,實質是對個人數(shù)據的控制。[4]Frosio則認為,原始信息始終是可獲取的,被遺忘權不會從原始來源刪除任何信息,GDPR僅賦予了個人向搜索引擎提出請求的權利,而非強制搜索引擎在搜索個人姓名時停止引用相關信息的權利,但不同的搜索查詢仍會指向該內容。[5]
被遺忘權可作用于網絡空間中的信息獲取。故而,致力于網絡信息捕獲、存檔、存儲和開放利用的網絡信息存檔活動將不可避免地受到其影響。Parmar認為,盡管被遺忘權可能使虛擬紀念館的永久性和可訪問性問題變得復雜,但在狂熱追求記憶、癡迷于存檔的時代,被遺忘權可以調和傳承集體記憶與保護個人隱私的矛盾。[6]黃霄羽等發(fā)現(xiàn),多個國家的檔案館在應用社交媒體提供檔案服務時面臨“誰來留存社交媒體信息,誰又有權決定遺忘”的問題。[7]Rosnay指出,搜索引擎運營商有義務刪除由第三方發(fā)布的、包含個人信息的網頁鏈接,這可能妨礙存檔工作,盡管被遺忘權只要求刪除內容鏈接,不會直接破壞原始內容,但檔案館也必須證明行使刪除權會妨礙符合公共利益的存檔活動。[8]
此外,被遺忘權會對檔案工作造成影響。Szekely認為,早期的檔案法已實現(xiàn)了保護隱私和數(shù)據、促進科學研究自由和信息自由的目標,并且在具體實踐當中,檔案館也已能夠很好地處理其館藏所包含的與個人數(shù)據有關的問題,但被遺忘權可能給數(shù)據控制者帶來過重的義務負擔。[9]龍家慶圍繞被遺忘權的立法環(huán)境和檔案管理實踐,總結了被遺忘權對檔案收集、鑒定、處置和利用的影響。[10] tvrtník認為,若失去了識別檔案中個人身份的可能性,加之被遺忘權的應用,客觀的檔案記錄可能變成帶有文學色彩的描述。[11]
被遺忘權的行使給圖書館、檔案館等記憶機構的工作帶來各種挑戰(zhàn),如個人利益與公眾利益的平衡、檔案所有權與個人數(shù)據自決權的歸屬、數(shù)字記憶完整性等。除GDPR提出的“通過設計保護隱私”(privacy by design)和“數(shù)據保護官”(data protection officer)外,眾多學者也在探索被遺忘權與網絡信息存檔的調適路徑。例如,賀文奕基于法律適用、行為要件、主體范圍、權利內容四個方面構建了信息存檔中個人信息保護義務豁免規(guī)則[12];聶云霞等指出要構建并維持強平衡狀態(tài)網絡關系的穩(wěn)定,保障數(shù)字檔案用戶被遺忘權的長期并可持續(xù)行使,需要檔案機構、用戶、社會公眾相互信任并支持協(xié)調[13];還有學者提出以相關技術和審查標準實現(xiàn)平衡[14],或以折衷原則規(guī)避被遺忘權的沖擊[15]。
總體而言,關于被遺忘權的概念、內涵及其對網絡信息存檔和檔案工作的影響等被廣泛探討,但是兩者關系尚不清晰。如何應對被遺忘權帶來的挑戰(zhàn)仍須深入思考。
2 網絡空間中的私人展演、第三方披露與被遺忘權
2.1 私人信息充斥網絡空間
從早期的博客、個人網站、論壇到Web2.0時代UGC成為主流,網絡空間讓所有用戶都能夠成為平等而獨立的作者。與書籍、報刊不同,網絡空間對專業(yè)“把關者”進行信息或內容選擇與加工的需求較低,部分平臺甚至以人工智能代替。用戶發(fā)表言論、發(fā)布信息的門檻不斷降低,共享理念、分享精神盛行,參與、交互、流量、熱度等各種因素推動著人們通過社交媒體平臺主動展演私人生活。
然而,在互聯(lián)互通的時代,個人信息越來越多地被第三方收集和處理,被他者披露甚至泄漏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一方面,媒體、公安局、法院等機構會合法披露個人信息,如人物事跡、警方通報、裁判文書等;另一方面,數(shù)據公司在處理用戶數(shù)據時,可能因數(shù)據安全漏洞導致數(shù)據被泄漏、販賣。此外,個人信息披露還源于親朋好友的分享或他人蓄意的“人肉開盒”。于是,與主體相關的,披露主體個性、境況和活動的信息越來越多地散落于互聯(lián)網的各個角落。
2.2 公私領域界限的模糊化
前互聯(lián)網時代,公私之分雖有難度,但二者相互區(qū)別的要素仍可辨別。Habermas將公共領域定義為“圍繞內容、觀點和意見的交往網絡;在那里,交往之流通過一種特定方式進行過濾和綜合,從而形成關于特定議題的公共意見或輿論”[16]。各種組織共同構成了公共領域的行動主體。此時,公共的產生源于多個個體的交匯與交流,即“復數(shù)人的相遇”;私人的產生則源自個體的獨立和孤立,即“單數(shù)人的獨處”。
在互聯(lián)網的影響下,私人信息大量進入傳播網絡中,公共領域私人化與私人領域公共化的趨勢愈加明顯。基于信息形成者或信息主體,公私領域可做如下區(qū)分:一是公共領域,包括代表公共利益行事的各級黨政機關及派出機構,在公共空間開展活動的企業(yè)、社會團體和組織等;二是私人領域,主要指信息尚未引起廣泛關注的普通公眾;三是介于公私之間模糊地帶的信息主體,如公共層面的企業(yè)家、明星或有一定粉絲量的博主等,以及私人層面的參與公共話題討論的公眾。
隱私問題的焦點已從傳統(tǒng)的私密、敏感、非公開的個人信息轉變?yōu)楣蚕淼?、原本不敏感的、公開的個人信息。[17]一般而言,合法公開的個人信息在本質上是非保密的、非隱私的個人信息,如信息主體在何處就業(yè)就學等,這些信息可能不被重視,但他人可通過收集信息主體在公共生活中的碎片信息對主體隱私造成威脅。
2.3 被遺忘權
被遺忘權是信息技術發(fā)展背景下產生的、基于數(shù)據自決和數(shù)據自主理念的、針對網絡信息的公民數(shù)據權利,強調個人在法律上有權刪除(斷開鏈接或取消引用、限制訪問、匿名化)網絡上可能危害其私人生活的信息。被遺忘權的權利主體是已識別或可被識別的自然人;義務主體為能處理個人數(shù)據的自然人、法人或非法人組織;客體則是個人數(shù)據所蘊含的人格利益,涉及姓名利益、肖像利益、隱私或名譽利益等。[26]
自歐盟推出被遺忘權后,俄、美、日、澳等國相繼推行了各自的被遺忘權應用模式(見表1)。相關司法案件也顯示出一些共同點:第一,初次公開數(shù)據主體個人信息的行為合法;第二,再公開是對初次公開信息的再披露,因時間間隔長及要素變化給個人帶來困擾;第三,對被遺忘權的保護無法使數(shù)據完全消失,僅提高檢索難度;第四,涉及隱私權、信息自由、言論自由和公眾知情權的沖突與平衡。從世界范圍來看,對被遺忘權的保護符合個人信息保護的時代趨勢。
3 被遺忘權對網絡信息存檔的雙重影響
數(shù)據處理涵蓋對數(shù)據的收集、存儲、使用、刪除等操作,因此存檔機構實為數(shù)據控制者和處理者。被遺忘權參與網絡信息存檔適用空間由此顯現(xiàn)。記憶主體多元化推動社會記憶的個體化發(fā)展空間擴大,個人敘事、個體記憶的比重不斷上升。2019年4月,我國國家圖書館啟動互聯(lián)網信息戰(zhàn)略保存項目,捕獲新浪網和微博的各類公開信息[27],個人發(fā)布的推文、參與的專題性討論將作為集體記憶的一部分被捕獲并保存在服務器中。它們既是個人的,也是公眾的。公私領域界限的模糊化,帶來了被遺忘權對網絡信息存檔的雙重影響。
3.1 被遺忘權制約網絡信息存檔對集體記憶的建構
集體記憶是特定社會群體對過去的理解與建構、回憶與重現(xiàn),對該群體的身份認同具有重要意義。[28]檔案作為一種記憶媒介,在集體記憶的建構過程中發(fā)揮著承載與傳承的作用。網絡信息存檔是將網絡信息檔案化的過程,以數(shù)字形式建構互聯(lián)網的集體記憶。同時,個人的信息和隱私保護訴求也需要被關注,這引發(fā)了二者的沖突。
一方面,被遺忘權造成的信息刪除或斷開鏈接會帶來個人利益與公眾利益的沖突。維基百科創(chuàng)始人Wales認為,刪除鏈接會造成審查制度和“記憶漏洞”,并且“破壞世界自由獲取有關個人和事件的準確、可驗證記錄的能力”。[29]“被遺忘”的網絡信息對集體記憶的建構具有重要意義,它們的缺失可能會造成集體記憶的人為斷裂。如果被遺忘權在網絡信息存檔之前或之后得以實現(xiàn),存檔機構將難以將信息存檔,甚至需要對已存檔信息實施刪除或斷開鏈接等操作,這無疑會導致檔案難以發(fā)揮作用和實現(xiàn)價值。相反,如果被遺忘權沒有得到實現(xiàn),網絡信息存檔與集體記憶的建構將不受或受到最低程度的影響,但會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信息主體人格。
另一方面,被遺忘權可能阻礙存檔機構對網絡信息的收集處理,影響存檔機構的積極性。GDPR草案出臺后不久,歐洲國家檔案管理員委員會就提出:被遺忘權可能會與開放政府和信息自由相沖突,與政府信息有關的內容將不再受保護。[30]2020年,國際檔案理事會與國際圖書館協(xié)會聯(lián)合會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指出保護個人數(shù)據的立法與研究雖廣受歡迎,但可能會對存檔業(yè)務和機構存藏內容完整性產生不利影響。[31]保存、建構社會記憶是記憶機構的職責,而被遺忘權與數(shù)字資源長期保存的精神背道而馳。盡管信息的遺忘難以破壞檔案內容的完整性,但會影響檔案的開放利用,弱化檔案間的聯(lián)系,并給網絡信息存檔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帶來壓力。
3.2 被遺忘權推動網絡信息存檔對個人信息的保護
個體通常在權衡利弊、出于特定目的、考慮相關信息的背景和語境等因素后,才愿意同他人分享信息。然而,互聯(lián)網的過度保存弱化了遺忘的能力,其承載的歷史信息更是侵犯個人隱私的幫兇。當個人信息跨越背景或語境時,隱私受到侵犯的可能性就會隨之變高。而被遺忘權的優(yōu)勢在于可以避免某些信息對個人生活造成負面影響。從根本上說,這是一個擺脫植根于集體記憶中的過去的問題。
網絡信息存檔將信息從實時網絡轉移到存檔網絡,以可讀、可用、可理解的形式實現(xiàn)跨背景、語境和時間節(jié)點的轉移,這可能導致數(shù)據主體感到個人信息被侵犯。同時,從業(yè)人員也可能因數(shù)據保護和隱私問題感到焦慮,強調須更加重視征得主體的同意。[32]即使存檔機構獲得法律授權強制收集社交媒體內容,也不可能解決所有可能的法律和倫理問題。
例如,一位中亞國家公民因個人信息被公開而可能陷入困境,于是他要求刪除相關信息鏈接。中歐大學開放社會檔案館同意了這一要求,在未刪除數(shù)據的情況下,斷開了相關信息與互聯(lián)網的鏈接。[33]這表明,被遺忘權作為隱私框架中的一個創(chuàng)新部分,可為已合法公開的個人數(shù)據提供再隱私化的可能,使個人數(shù)據從公共空間重新回到私人空間,對個人名譽和尊嚴的維護將使網絡檔案承載與展示的記憶更加人性化。
谷歌透明度報告顯示,通過被遺忘權實現(xiàn)的已移除網址數(shù)約占申請總數(shù)的一半,“不移除相應網頁的常見關鍵因素包括:存在替代解決方案、技術原因、重復網址以及網頁包含高度關乎公共利益的信息”[34]??梢钥闯?,被遺忘權的預期應用范圍有限,不會帶來現(xiàn)行規(guī)則的革命性的變化,只是擴大了在線傳播信息的保護范圍。[35]可見,被遺忘權無法凌駕于網絡信息存檔之上,這種保護力度將維持它與網絡信息存檔的天平。
4 信息生命周期視角下對被遺忘權與網絡信息存檔平衡路徑的思考
無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還是GDPR,均確立了“目的限制原則”,即當“信息/數(shù)據對于收集或處理已無必要”或“信息/數(shù)據主體撤回同意或同意的期限已過”時,個人可以請求被遺忘權或刪除個人信息。被遺忘權的一大特征是與時間要素密切相關[36],已合法公開信息的再公開可能會侵犯信息主體的合法權益。隨著時間的推移與環(huán)境的變化,加之信息老化的影響,信息的相關性、時效性不斷降低,原本在互聯(lián)網上合法公開的個人信息可能逐漸變得“非法”,失去其在互聯(lián)網上存在的必要性。盡管“目的限制原則”沿用至今且廣泛適用,但它無法回應這樣的事實:對于不同的個體,信息在其生命周期的每個階段中表現(xiàn)出的價值、特點、作用各有不同。
4.1 信息生命周期理論
根據ISO/TC 171文件成像應用技術委員會405號決議規(guī)定,信息生命周期是指信息從形成、運動到存檔或銷毀的整個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信息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哲學價值,包括情感、宗教和社會價值;二是經濟價值,包括在信息交易過程中的貨幣形式和其他物品;三是認知價值,包括可見的價值和潛在的價值。[37]姜祎等認為,信息的價值屬性在信息生命周期中不斷變化,這些變化可以劃分為價值形成、價值激活和增值、價值實現(xiàn)、價值消亡4個階段。在一般情況下,信息的價值經形成、激活和增值階段達到頂峰,隨后因各種因素作用,其有效價值隨時間的流逝逐漸衰減,最終趨近于零。[38]此外,處于價值衰退期的網絡信息受到信息更新、外界環(huán)境變化等影響時,其效用價值可能被重新激活并開始新的生命周期。[39]
網絡信息存檔時間受網絡爬蟲或存檔機器人影響。有的信息可能在一開始就被捕獲甚至被實時跟蹤;而有的信息可能在較長一段時間后才被捕獲。從信息生命周期的視角來看,前者在實時網絡和存檔網絡中并存或并行,正處于價值形成與增值階段,并不滿足被遺忘權的時間要求,因此難以受到被遺忘權影響;而那些被延遲捕獲的網絡信息,實質上已經處于信息生命周期的末端環(huán)節(jié),信息價值將會呈現(xiàn)出新的變化特征,并進一步帶來被遺忘權的問題。信息生命周期理論不僅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解釋被遺忘權問題發(fā)生的緣由,而且還能為探索被遺忘權同網絡信息存檔的平衡路徑提供指導。
4.2 判斷:利益衡量與被遺忘權
由于被遺忘權會導致一部分人損害另一部分人的權益,如何取舍就顯得尤為重要。歐洲法院在“岡薩雷斯案”的判決中巧妙平衡了信息發(fā)布者與數(shù)據主體之間的利益,同時調和了數(shù)據主體與搜索引擎運營商等相關方之間的利益。判決的背后是對個人信息性質、敏感性等多重因素的綜合考慮,實質上是一個利益競爭的權衡架構。當數(shù)據主體所受合法利益損失大于公共利益或其他主體利益時,被遺忘權的行使便有了正當性。
鑒于被遺忘權注重信息對于主體人格的效應,是對人格尊嚴的保障,文章將信息的價值劃分為兩個類別:一是脫胎于“目的限制原則”的信息使用價值;二是新隱私環(huán)境帶來的人格價值,即信息承載的、基于人的社會存在的人格尊嚴。[40]由于主體的生活經歷、學習經歷、信息需求、心理傾向等方面在一段時間內相對穩(wěn)定,在單一不變的場景下,信息價值在生命周期內呈衰減趨勢(如圖1所示)。以“喝醉的海盜”一案為例,個人過去的形象被貼上了刻板標簽[41],雖然是一張出于玩鬧目的而拍攝的照片,但當信息脫離了背景,他人未必知情時,這種標簽一旦貼上就難以撕下。隨著時間的推移,當重新評估信息的特征和價值時,人格價值就可能高于使用價值、個人利益高于公眾利益(如圖1中M點所示)。
信息主體的某些行為可能對這一運動產生影響,導致使用價值出現(xiàn)異常波動[42],使得處在衰退階段的信息價值再次被激活。在私人生活場景中,使用價值隨時間流逝不斷降低,因為它難以像新信息那樣為決策提供支持。例如,某人曾受行政處罰的這一信息,在一定時間后,其使用價值將讓位于人格價值。然而,一旦進入公共生活場景,情況就可能反轉。若干年后,如果成為歌手、演員等公眾人物,或進入政府部門,公眾就有權了解他過往的違法信息,此時公眾的知情權會凌駕于個人的人格利益。在這種情況下,信息的使用價值可能會超越人格價值,甚至超越最初的使用價值。此時,“目的限制原則”將不再適用,被遺忘權需要讓位于公眾的知情權(圖2所示)。
以“岡薩雷斯案”為例,西班牙《先鋒報》在2009年開始網絡化發(fā)行時,將1998年房屋抵押拍賣的新聞檔案同步上網,而這些早已不具有相關性的信息再次公開,侵犯了岡薩雷斯的聲譽與隱私。從公私領域變化的角度來看,網絡信息存檔本身就可能帶來信息價值的變化。一方面,網絡信息存檔是對信息的轉移,增加了個人信息受到侵犯的可能性,此時人格價值就有上升空間。另一方面,在傳統(tǒng)的工作環(huán)境中,檔案僅在檔案機構中可供查閱和利用,傳播范圍有限,使用價值和人格價值相對穩(wěn)定。然而,網絡信息存檔的內容和呈現(xiàn)均以數(shù)字形式實現(xiàn),存檔機構可通過網絡將海量檔案信息上傳至云端并實現(xiàn)社會共享。這導致檔案信息的傳播速度和范圍大幅上升,檔案信息價值也相應上升,但由于檔案利用的針對性,上升幅度總體保持穩(wěn)定。如此一來,檔案信息所產生的正面價值可能會低于其對信息主體造成的負面影響,被遺忘權也在此刻有了其必要性與合理性(如圖3所示)。
社交媒體上的發(fā)言、博客中的日記以及上傳到網絡的照片等內容雖有一定的使用價值,但與人格價值相比,其處境就顯得頗為尷尬,因為它們并非為了他人或后人而產生。然而,這些內容仍有可能被網絡爬蟲捕獲并存儲在存檔機構的服務器中。在這種情況下,若發(fā)布者并不在意此事,個人信息的問題就脫離了法律范疇,轉向了道德和倫理問題的約束;若其中信息過于個人化,或者信息所指向的形成者可能受到不利影響,存檔機構就有道德義務拒絕他人查閱。
此時,時間的流逝成為解決道德問題的最好辦法。當信息主體及其直系后代都已不在人世時,個人敏感性就會降低[43],從而避免承受看似負面或有爭議的信息所帶來的后果,檔案信息所承載的人格價值會逐漸趨近于零(如圖4所示)。例如,可以限制使用新存檔的網絡信息(如限制使用在世捐贈者的檔案),或在其存檔后一段時間內(如25年)限制檔案開放獲取。雖然這些做法限制了對檔案的直接使用,但確保了這些檔案在未來的可用,社會也將因了解早已逝去的人們的生活和關系而受益。另一種選擇則是銷毀檔案,這雖然在存檔機構的權力范圍之內,但不符合網絡信息存檔的目的和記錄社會全貌的追求。
4.3 例外:被遺忘權之豁免
由于信息之間的價值存在差異,并非所有的信息或存檔行為都會受到被遺忘權的影響。GDPR規(guī)定,可以對可能有損“出于公共利益目的的存檔行為”的被遺忘權請求進行豁免。然而,GDPR并未具體說明何為“出于公共利益目的存檔行為”,僅指出基于公共利益存檔的信息應具有持久價值(enduring value)。英國國家檔案館對基于公共利益的存檔做出過如下解釋:“為了確保永久提供證據和信息,用于當前和未來可能的各種目的,包括:促進研究和調查,實現(xiàn)長期問責,幫助發(fā)現(xiàn)和提供個人、社區(qū)和企業(yè)的身份、記憶和歷史,查閱先例決定,用于教育以及實現(xiàn)再利用”[45]。如此看來,網絡信息存檔中涉及的公共利益在于對記憶的建構、身份的認同、信息的提供以及信息使用價值的延續(xù)與發(fā)掘。因此,針對私人領域信息的存檔難以受豁免保護。一方面,短暫的信息通常難以在公共生活中發(fā)揮作用;另一方面,關于個人細枝末節(jié)的生活記錄通常也不具有持久價值。
而在公共領域中,容忍義務將限制被遺忘權。在私法中,這表現(xiàn)為公眾人物對于他人探求隱私的必要容忍;在公法中,則表現(xiàn)為公民對于國家權力合理入侵的必要退讓。[46]黨政機關及派出機構天然是公共利益的服務者與提供者,他們發(fā)布的網絡信息因此具有公共屬性。企業(yè)、社會團體和組織的各類活動發(fā)生于公共空間,使用著公共資源,涉及大量公共利益,他們發(fā)布的網絡信息也將附帶公共屬性與持久價值。因此,在公共領域中,對于不涉及侵權的網絡信息,網絡信息存檔產生的檔案數(shù)據很難受到被遺忘權的影響。此外,公眾人物的“公眾性”身份使得其信息只要不構成真正的私人信息或私人隱私,也將附著公共屬性,對其信息的存檔同樣應受豁免權保護。
網絡檔案可能是有意或無意保存的,但無論在哪種情況下都可能具有價值,檔案的保存是為了利用,它們是社會自身的證據。[47]若被遺忘權請求得到支持,也需要對刪除檔案的請求進行豁免。可以通過訪問和使用限制等手段,等效代替在檔案保管層中刪除檔案數(shù)據或原始內容的行為,并在出現(xiàn)新的迫切需求時重新建立完全的訪問和使用,防止個人過去的消失。
5 結 語
雖然在足夠長的時間后,被遺忘權與網絡信息存檔的矛盾可能會不攻自破,但一味通過時間流逝讓網絡檔案逐漸變?yōu)闅v史的做法并不可行。這既不符合網絡信息存檔的目標,也會導致檔案的價值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難以發(fā)揮。正如國外實踐遇到的各種復雜狀況和GDPR的相關規(guī)定所示,信息生命周期只能提供一種權衡框架,通過定性的分析為決策提供參考。在此之外,將基于設計和默認的數(shù)據保護應用于整個信息處理的生命周期[48],設立數(shù)據保護官監(jiān)管數(shù)據處理并提供建議等方法也是應對被遺忘權的有效手段。
檔案是人的記憶器官的外延,是人類和國家最典型的記憶工具,是建構集體記憶的不可替代的要素。被遺忘權背后真正的問題在于數(shù)字技術導致一些信息的持續(xù)時間超過了信息主體,也可能超過了社會認為合適的時間。這使得沉降于互聯(lián)網世界的電子灰塵再一次被激起,磨損了人格的玻璃。檔案工作的目的在于“留住記憶”,又以主動地選擇、銷毀擁抱了“遺忘”。不可否認,被遺忘權會對檔案工作各方面造成沖擊,但“我們應該用什么原則以及由誰來決定哪些信息是我們不希望保留的或不希望讓人容易找到的”這個問題,需要在我們面對各類個人信息時被提出并得到回答。
作者貢獻說明
趙躍:確定選題、論文撰寫與修改;劉安康:資料收集、論文撰寫與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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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 帆 馮婧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