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竇娥 天地觀 文本細讀 知人論世

摘 要:關漢卿筆下的竇娥歷來被認為是一個反抗者形象,有論者指出她甚至懷疑、否定天地的公正性。但是無論從細讀《竇娥冤》全劇文本,還是從關漢卿對我國傳統(tǒng)天地觀的傳承來看,竇娥都不可能懷疑乃至否定“天地”公正的傳統(tǒng)觀念。

關漢卿的雜劇素以富有抗爭性著稱,尤其是其代表作《竇娥冤》,王國維認為“即列之于世界悲劇中,亦無愧色也”{1}。有論者指出此劇震撼人心的悲劇美主要來自被毀滅者竇娥的反抗性,不公平的事實摧毀了她對天地的敬畏和幻想。[滾繡球]曲子是她在絕望中憤而抗議,揭露人間普遍的不合理,否定掌握人間貧賤富貴、生死壽命的天地鬼神的公正性;對天地鬼神的指斥,是她反抗精神的最高體現(xiàn)。確實,純潔善良,堅持反抗是竇娥性格的兩個重要方面。但她是否懷疑乃至否定了“天地”的公正性呢?本文將從以下兩個角度來探析竇娥的天地觀。

一、細讀文本初探竇娥天地觀

“文本細讀法”是20世紀40年代就已極盛于美國的新批評流派對文學作品的鑒賞方法,講究對作品進行耐心仔細的分析推敲,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從語言結構中尋獵意義的痕跡與線索,將語義分析作為文學批評的最基本的方法和手段。文本細讀重視語義分析,對于我們細讀《竇娥冤》文本來探析竇娥的“天地觀”很有意義。

竇娥在張驢兒逼迫下選擇“官休”,是因為她天真地認為自己未犯律條,官府定會給她一個公道。被押赴刑場時她才明白官府衙門根本不存在什么廉明清正。但她真的指斥了天地鬼神的不公正嗎?從復句的語義結構來看,[滾繡球]的開頭隱含著一層推論因果關系。既然朝夕之變化、生死之輪回都無需你天地操心,那么你就該好好把清濁分辨,可你居然清濁不分,混淆善惡!追溯歷史,盜趾、顏淵的遭遇就很不公平;回到現(xiàn)實,她與張驢兒的不同遭遇更是不公平。因此,她自然而然地得出結論,“天地”是怕硬欺軟、順水推船的角色。但從詞義看,“指斥”“抨擊”意為指摘、斥責,指斥者即使不是完全凌駕于被指斥的對象之上,至少是處于上風占優(yōu)勢,曲詞中卻是“生埋怨”。埋怨,乃是因為事情不如意而對自己認為原因所在的人或事物表示不滿;這跟“指斥”或“抨擊”是有距離的。埋怨者之于埋怨的對象缺乏優(yōu)勢,只能是無奈的“兩淚漣漣”。實際上“何為地”、“枉做天”中“何”、“枉”等的言外之意是竇娥內(nèi)心深處始終認為“天地”應該是公正的,應該是能分清好歹、辨別賢愚然后給以相應的“待遇”的,只是現(xiàn)實中種種不公平的事實讓她疑惑、痛苦、矛盾了。

如果[滾繡球]確系竇娥對天地的指斥和對其公正性的否定,她臨刑發(fā)下三樁誓愿來證明無辜和清白并篤信會應驗就很難理解,她說“若沒些兒靈圣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寄希望的其實還是被她埋怨的天地。當監(jiān)斬官認為她胡說時,竇娥斬釘截鐵道:“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滾似綿?！彼嘈抛约哼@一腔“噴如火”的怒氣,也一定會“感得”上天做出公正決斷。天能與人感應、并依據(jù)善惡做出相應的獎賞與懲罰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個重要理念?！疤熘杖?與鏡無異?！薄盀樯?天地知之;為惡,天地亦知之?！碧烊恕耙灶愡b相感動”{2}。為官者廉正寬厚,上天就會示惠,《北齊書·孟業(yè)傳》載孟業(yè)擔任郡守“以寬惠著”,結果“其年,麥一莖五穗,其余三穗四穗共一莖,合郡人以為政化所感”;蘇軾《喜雨亭記》載因政通人和,“是歲之春,雨麥于歧山之陽,其占為有年。”為官者徇私貪贓枉法上天也定會降下災殃懲罰。若楚州突然亢旱三年,首先要遭殃的雖是無辜百姓,但這種反?；蛟S令贓官們?yōu)跫啿槐?所以“著這楚州亢旱三年”才會使監(jiān)斬官從對竇娥的誓愿無所謂轉變成惱怒:“打嘴,那有這等說話!”當然,悲憤已極的竇娥發(fā)下毒誓報復的對象不僅是官吏、流氓,已波及到與她一樣被侮辱被損害并擠得她“前合后偃”的看客們。生活在病態(tài)社會中的竇娥,不自覺地把她的怨憤泛化也不奇怪。

三樁誓愿應驗表明了竇娥的冤屈深重及憤怒抗爭所產(chǎn)生的力量之強大,以至于能“感天動地”,但竇娥誓愿應驗得彰清白并報仇雪恨的劇情只會于無形中一次次地強化觀眾的天地公正意識,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麻痹、弱化民眾對黑暗統(tǒng)治的反抗意識。

二、知人論世再探竇娥天地觀

章學誠曾指出:“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之文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能遽論其文也。”{3}西方美學中的藝術歷史派、藝術社會學派也強調(diào):“要了解一件藝術品,一個藝術家,一群藝術家,必須正確地設想他們所屬的時代的精神和風俗概況,這是藝術品的最后解釋,也是決定一切的基本原因?！眥4}因此,要更確切地探析竇娥的天地觀,有必要了解劇作家關漢卿的天地觀。

一般而言,古代文人的人生最大追求是“學而優(yōu)則仕”。而元代蒙古人的統(tǒng)治貫穿種族歧視和壓迫政策,又廢止科舉制度多年,恢復科舉制度以后也沒有形成常規(guī),使得蒙古族以外的知識分子很難融入統(tǒng)治集團?！鞍贌o一用是書生”、“九儒十丐”是當時嚴酷的現(xiàn)實,知識分子的社會地位下降到從未有過的地步,許多才華橫溢的文人沉抑在社會底層。元末朱經(jīng)《青樓集·序》稱:“我皇元初并海宇,而金之遺民若杜散人、白蘭谷、關已齋輩,皆不屑仕進,乃嘲弄風月,流連光景?！碑敃r熊自得《析津志》則將關漢卿列入“名宦傳”,稱他“生而倜儻,博學能文,滑稽多智,風流蘊藉,為一時之冠。是時文翰晦盲,不能獨振,淹于辭章者久矣”。關漢卿雖自稱要“一世里眠花臥柳”,向著那“煙花路兒上走”,但實際是以“滑稽多智”表現(xiàn)在文翰晦盲的現(xiàn)實世界中無法實現(xiàn)的抱負,因此他劇作中的人物形象多少也體現(xiàn)著他儒者文人的抱負和價值觀。竇娥七歲被賣,之前跟著父親竇秀才溫飽無著,受到的詩書教養(yǎng)不可能很多卻出口成章,正是關漢卿自我形象的一種潛在轉移和輻射。因此,竇娥的天地觀很大程度上就是關漢卿的天地觀。

自先秦以來,我國就有“天地”化育萬物的觀念,因此對“天地”頂禮膜拜而決不敢造次冒犯以免帶來不祥或災殃。原始祭祀中就有把羊牛等燔燒使其煙霧上騰以娛“天”、瘞埋牲畜以娛“后土皇祇”的做法;封建帝王常自詡“天子”,且從秦始皇始即對“封禪”極為鄭重其事。所謂“封”乃是在泰山(五岳之首)頂筑壇祭天,“禪”則是在山南低丘梁父山上辟基祭地,其目的無非是祈天地佑自己的統(tǒng)治延續(xù)萬世,但也可見帝王對“天地”之敬畏;但“天地”與眾多的鬼神不同,它們常以較抽象的總括性的籠統(tǒng)概念出現(xiàn),釋道兩教中有許多天上地下的神,如三清四御之類,卻都沒有一位具體的神靈能獨立代表“天”、“地”,《西游記》中萬壽山五莊觀觀主鎮(zhèn)元大仙道行高深,觀中供奉的就僅僅是“天地”二字,足見“天地”到了明代在文人心中仍具神圣地位。關漢卿在中國傳統(tǒng)封建文化氛圍中生活,他的思想不可避免地也會被打上社會的印記,也不太可能擺脫天地神圣公正的傳統(tǒng)觀念,從他的其他劇作中也看不到他對“天地”公正性的懷疑或否定。

當然,作家的創(chuàng)作有時候會形象大于思想,關漢卿的竇娥是否也是大于關漢卿的“天地”公正觀念的形象呢?竇娥二十歲時回顧自己短暫而又悲慘的人生,說“前世里燒香不到頭,今也波生招禍尤”,因此要“早將來世修”。在她心目中,決定著她的來世的就是“天地”,她要以自己的孝行感動天地,使來世獲得幸福。這樣一個把人生苦難的根源歸因于命運,在痛苦的生活中努力地自我檢討,并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來世的小寡婦,就因為“沒來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就動搖了長久以來根深蒂固地積淀著,并已成為封建文化傳承中的集體無意識的“天地神圣公正”觀念,甚而至于徹底否定?竇娥能明白“官吏每無心正法”的現(xiàn)實,還是在她被桃杌嚴刑拷打,不復審就押赴刑場后才認識到的,又怎能一下子就把至高至神圣的、她寄托著來世幸福希望的“天地”否定了呢?關漢卿是借臨刑前的竇娥之口終于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造成現(xiàn)實不公正的原因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但以關漢卿的覺悟程度,還不能、也不會將現(xiàn)實中的不公正歸因于“天地”的不公正或糊涂,因此,竇娥無法也無力改變自己屈死的命運,她的反抗與不屈服只能借“天地”公正之力死出一些骨氣以維護她清白的人格尊嚴。

正因關漢卿秉承了“天地”公正觀念,竇娥之冤才能“感天動地”,誓愿才能應驗。關漢卿雖對下層人民的苦難了解較多,且本身又極具鮮明反抗精神,但他不可能超越他的時代去清醒地認識到封建社會的本質(zhì),也不可能給竇娥這樣受到重重迫害的下層婦女指明前途,所以他的竇娥只能借“天地”之公正以顯一己之清白卻殃及眾多無辜,更不可能指斥“天地”,懷疑甚至否定天地神圣的公正性。

狄爾泰曾指出,闡釋永遠只能把自己的任務完成到一定程度,因此一切理解永遠只是相對的,永遠不可能完美無缺{5},本文對竇娥的天地觀從兩個角度所作理解也只能是如此。

作者簡介:錢興地,碩士,浙江金華職業(yè)技術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高職語文教學與研究。

{1} 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長沙:岳麓書社,1998.

{2} 王明.太平經(jīng)合校[M].北京:中華書局,1997.

{3} 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4.

{4} 丹納.藝術哲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5} 張隆溪.二十世紀西方文論述評[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6.

(責任編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