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海恩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法政學院,北京 100024)
論解除權效力之法理構成*
申海恩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法政學院,北京 100024)
解除權效力的法理構成,歷來為理論上的重大爭論。作為對違約救濟路徑的救濟手段,解除權的行使使得遵守合同一方當事人得以從原合同關系的約束中解放出來;作為違約救濟體系的重要元素,解除權擔負著協(xié)調返還請求權與損害賠償請求權的使命?;诖?使得解除權發(fā)揮變更原合同關系為返還性債務關系是十分合理的,同時足以彰顯其作為形成權之一種的基本權利屬性。
解除權 效力 形成權 違約救濟
私法以“個人得依其意思形成其私法上權利義務關系”[1]P245為其鮮明旗幟,此之謂私法自治原則。當私法自治原則所針對的主體為兩個以上的人時,則“其法律關系內容的形成自應由其當事人以一致之意思表示共同決定 ”,學者稱之為“契約原則”。[2]P76-77然而,意思表示之合致,何其困難,在發(fā)生契約義務違反的情事時,雙方當事人達成合意的情形更是鳳毛麟角。個中緣由大致在于,當事人之意思表示所以能夠一致,必以各方利益取向完全契合時方為可能;而一方有違反契約義務情事時,多意味著各方利益取向之完美契合已經破裂,于此種場合,要求當事人達成協(xié)議,實屬困難。但是法律終須為當事人提供違約時的救濟路徑,此即引發(fā)了解除權的產生。
從德國民法典以來,解除權作為違約的救濟途徑得以普遍存在,但是解除權的效力究竟如何,始終聚訟紛紜。學說上主要形成了直接效力說、間接效力說、折中說、債務關系轉換說以及清算關系說。
(一)直接效果說
該說認為,合同的效力因解除而溯及既往地消滅,尚未履行的債務免于履行,已經履行的部分發(fā)生返還請求權。至于返還請求權的性質究竟為物上請求權抑或基于不當?shù)美姆颠€請求權則各有不同的主張。該理論最大的弊端在于,合同既因解除權的行使而自始消滅,則發(fā)生類似于合同絕對無效之法律后果,債務人違反合同所致?lián)p害之賠償請求權即成無源之水,從而導致解除權于損害賠償請求權之沖突。作為違約后果的損害賠償責任之承擔應以有效之債權債務關系存在為其前提,債權債務關系的消滅,導致?lián)p害賠償請求權的存在喪失其基礎,從而導致行使解除權的同時不能請求損害賠償,德國債法修訂前即處于這種尷尬局面。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則在理論實務奉行直接效果說的情況下,對其直接效力說加以改造,這說明我國學者早在民法典制定之初,即意識到德國直接效力說所存在的問題。從理論邏輯而言,契約自始消滅則無請求權基礎,是完全自洽的。臺灣地區(qū)立法、理論與實務于奉行直接效果說的同時,主張“解除權的行使,不妨礙損害賠償之請求”,其前后之矛盾也已為臺灣學者所詬病。[3]
黃茂榮先生曾經考察了解除契約與損害賠償?shù)年P系[4]P75-84,并認為,“第 260條與第 226條、第 232條間之適用關系,應該是選擇的,債權人可以依其選擇,或者解除契約請求信賴利益之賠償,或者不解除契約,請求履行利益之賠償?!盵4]P80從而,“主張解除權人依第 260條得請求履行利益之賠償并無意義?!睋朔治?黃茂榮先生并不否認臺灣地區(qū)關于“契約雖解除,其原依據契約所生之損害賠償請求權,并不失其存在”的基本主張,而是主張“堅持請求履行利益者,不得解除契約”。[5]P285
直接效果說中,依是否承認物權行為,而又區(qū)分出“債權的效力說”與“物權的效力說”,前者堅持物權行為獨立性與無因性原則,認為契約解除僅生債權的效力,不能發(fā)生物權的效力,故只能發(fā)生原狀恢復請求權,而不能發(fā)生所有物返還請求權。[6]P335后者則主張合同的解除必然導致物權效果之消滅,已經履行的部分,履行人享有所有物的返還請求權。在前者,承認物權行為理論,必然導致物權效果與債權效果之區(qū)分,合同的解除僅發(fā)生干涉?zhèn)鶛鄠鶆贞P系之形成權的效果,在其理論體系中,尚能成立。但是此種理論下,必然導致已經履行之債務應按照不當?shù)美颠€現(xiàn)存利益,對于合同關系當事人之保護未免不盡周全。合同解除當事人最根本的目的即在于,盡可能完全消除因對方違約而對其所生之不利影響,而如若僅返還現(xiàn)存利益,則無疑限制了合同解除權利人利益狀態(tài)的恢復。因此,在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典”才有 259條之特別規(guī)定,使返還的范圍不以現(xiàn)存利益為限,而以恢復原狀為原則,構成規(guī)則上的例外。此種法制之下,對于債權人之救濟固然得以周全,然而于學理上之解釋卻頗費周章。在后者也有問題,解除權的行使是法律行為,依照法律行為發(fā)生物權變動不僅僅需要意思表示,而且需要相當?shù)墓拘问?。據?解除權的行使不僅需要其意思表示到達對方,而且需要具備相應的形式要件,方能發(fā)生物權的變動。因此,在未為交付或變更登記之前,解除權人尚不享有已交付標的物的所有權,何來所有物的返還請求權而言呢。另外,所有使解除權具有消滅債權債務關系的主張,都無法就損害賠償請求權的(同時)享有提供合乎邏輯的解答。
(二)間接效果說
該說認為,合同并不因解除而歸于消滅,解除只發(fā)生阻卻合同效力的功能。結果是,對于已經履行的債務發(fā)生新的返還義務,對于未履行的債務發(fā)生拒絕履行的抗辯權。根據該說,合同解除場合發(fā)生的恢復原狀義務,并非基于合同溯及既往的消滅,而是基于解除的本質,特別是有償雙務合同上給付與對待給付的等價交換的均衡,合同上的債權關系并非因解除而消滅,而是變形為恢復原狀的債權關系 (山中康雄、三宅正男主張)?;謴驮瓲钫埱髾啾灰暈橐环N居于物權的請求權與不當?shù)美埱髾嘀虚g的、混合的特殊權利(鈴木祿彌主張)。
關于“解除權的行使,并不當然導致合同效力的消滅”的主張,避免了直接效果說面對損害賠償問題時的尷尬,實為其優(yōu)勢。然而該說關于“解除權的行使,僅發(fā)生對合同效力的阻卻”的主張,導致解釋方向的迷失。對合同效力的阻卻,僅僅在于使解除權行使之時起,不再向后發(fā)生約束當事人之效力,然而卻根本無法解釋何以應當對已經履行之債務發(fā)生返還請求權的結論。蓋此前的合同效力既未消滅,其給付自有法律上的原因,使其發(fā)生返還請求權,沒有任何法理上的依據。此其一。
其二,就解除權行使之目的論,權利人在于追求一勞永逸地從債權債務關系中解放出來,而非僅僅獲得一種抗辯權。同時由于此種抗辯權并不能導致對方請求權的消滅,當事人雙方仍然處于債權債務關系之中,這必然為新的交易關系埋下隱患。
再次,解除權為一種形成權,其特色之一在于使“法律關系發(fā)生、內容變更和消滅”。[1]P97間接效果說的主張,實質是對當事人賦予一種拒絕履行的抗辯權,事實上將解除權的效力限制在抗辯權的范圍內,導致權利類型體系上的混亂,為其又一弊端。
(三)折中說
該說主張,解除權僅使合同效力向將來發(fā)生消滅,未履行的債務當然消滅,已經履行之債務,發(fā)生新的返還請求權。此種主張為當前眾多學者所主張,[7]P618惟筆者認為,此種主張仍有改進的余地。
首先,合同效力向將來消滅,當然可以成為未履行債務消滅之原因。但是,卻無法為已經履行之債務發(fā)生新的返還請求權提供合理的法理依據。
其次,對于損害賠償而言,解除權使合同效力向將來發(fā)生消滅的規(guī)則,將導致因未履行債務對于債權人所造成之損害無法請求賠償或僅能請求信賴利益之賠償。原因即在于,合同自解除權行使時已經向將來發(fā)生消滅,履行利益之賠償請求權不存在法律基礎。
(四)債務關系轉換說
該說認為,解除使原合同債權債務關系變形,轉換為原狀恢復債權債務關系。原債權債務關系中已經履行的給付,轉化為恢復原狀債權債務關系之未履行債務部分;未履行部分作為恢復原狀債權債務關系中已經履行的部分。
至于債務關系轉換說之優(yōu)勢在于,將原債權債務關系轉換為恢復原狀債權債務關系,一方面避免了使合同效力消滅時不當?shù)美?guī)則的適用,另一方面使得合同得以繼續(xù)存續(xù),則損害賠償之基礎仍然存在,要求履行利益之賠償,于法理仍有根據。與此優(yōu)勢并存之弊端則在于:“將未履行的債務轉換成所謂既履行的債務,純屬人工擬制,工于機巧”。[7]P618
(五)清算說
該說認為,合同解除的效果并非根據法律而是根據解除之單方法律行為而生;解除權之效力,于雙方的給付已經履行時,則建立起返還義務,解除權并不使合同效力消滅,而是使債之內容變更為“清算關系”(Abwicklungsverhltnis)。該說現(xiàn)為德國通說。[8]P530此種主張優(yōu)越于此前各種主張,主要在于不消滅債之關系,因違反合同義務所發(fā)生的各種損害賠償請求權,均得以成立,此點與前述債務關系轉換說相同。
面對諸種關于解除權效力法理構成之學說爭論,筆者淺見以為,非借助解除權之發(fā)生動因、解除權之制度目的及先進法制之設計的考察,則無以做出客觀、中立的評價,對于解除權制度亦無從深入把握。那么究竟解除權如何得以發(fā)生?其制度目的究竟是什么?解除權效力之應然的法理構成究竟如何?所有這些問題的回答,有必要從整個合同的救濟體系中尋找基本的線索。
(一)歷史的考察
在羅馬法上,對于違約的救濟主要是通過損害賠償來實現(xiàn)的。以遲延為例,其法律效果在于債務持續(xù)和損害賠償。債務持續(xù)之意義主要在于“使遲延債務人承擔遲延期間標的物意外滅失的風險”,[9]P222契約應當嚴守乃是羅馬法上的一條“鐵律”(an iron rule of Roman law),即使當事人之間以新的合同解除先前的合同,也并非理所當然成立的事情。例如羅馬法上的協(xié)議解除,或者稱之為相反合意 (contrarius consensus),即要求必須是“在債的履行之前”或“尚未給付”(re adhuc integra)前由當事人以協(xié)商一致的方式,取消已經締結的債的關系。[10]P272此外,即使有羅馬法學家主張可以在部分履行之后協(xié)議解除,但這也只是在“某些特殊情況下”的例外情形。當然,如果雙務合同一方當事人不履行,對方當事人即可以拒絕對待給付。[11]P801就此而言,雖然羅馬法上的“鐵律”并非如其所被宣稱的那樣“鐵”,但是契約應當嚴守原則的主體地位并未受到大的影響,針對違約的一般意義上的解除權從未為羅馬法所承認。[11]P802但是,從違約的救濟方式角度考察,在羅馬法上損害賠償仍然占據著最為主要的地位。
中世紀時,某些合同,特別是買賣合同的債權人被授權拒絕遲延履行、請求損害賠償并解除合同,這一權利為法國民法典所繼受、推廣。[12]P526-527中世紀德國南部,就已經有由當事人約定,當債務人不履行時,債權人享有解除權 (right to withdraw from the contract)。[12]P524買受人的債務不履行情形下,許多城邦法 (town law)也明確授予 (expressly granted)買主以解除權。[12]P525但是這些解除合同的權利主要都是體現(xiàn)在各種具體的合同規(guī)范之中的,一般的、概括性的解除權在此時仍然沒有被承認。這與羅馬法中的情況相同,基本沒有什么進步可言。
法國法上對合同解除的規(guī)范主要表現(xiàn)為民法典1184條第一款的規(guī)定:“雙務合同當事人一方不履行債務時,應視為有解除條件的約定”。有學者認為這一規(guī)定“被視為法律有關合同解除權的一般規(guī)定”。[13]P346但是,這一規(guī)定被稱之為“默示的解除條件”更為合適,雖然都能發(fā)生合同解除的效果,但是二者絕不是同一范疇。解除條件從根本上來講,仍然是根源于當事人自身對于其法律行為所做的限制,在合同中的解除條件,則是雙方當事人共同對合同效力所做的客觀限制,客觀條件的成立,直接導致合同的解除;而在解除權,即使是在約定解除權場合,除有解除原因之外,尚必須有解除權人解除合同之意思表示,方能實現(xiàn)合同解除的目的。[7]P592法國法對于合同的解除,雖然較之于羅馬法有所進步,但仍然局限于通過擬制解除條件實現(xiàn)其規(guī)范目的。
雖然日爾曼法“認可由于交易只完成一半而產生的返還義務:向他人轉移了財產所有權的一方有權獲取其交付的買價或者其他等價物”,這一制度非常類似于解除制度,但是伯爾曼并不認為這就是現(xiàn)代意義“契約”所言的契約救濟。[14]直到 19世紀,在嚴格限定的狹窄范圍內的單方解除權才得到承認,根本性的突破乃是由那些德國民法典之父完成的。[11]P802德國民法典原 325、326條規(guī)定了一般意義上的法定解除權,在 346~356條規(guī)定了約定解除權及其規(guī)則。
無論是在羅馬法上、還是在羅馬法復興之后法制上,契約應當嚴守原則都未成為僵死的信條;但是作為一項基本的原則,在一般情況下,其仍然是契約法的指導思想。這就導致了首先是對合同解除的限制,其次是在契約解除時仍然以合意解除、解除條件、擬制解除條件等作為合同解除的基本解說路徑。
藉此可以發(fā)現(xiàn),合同的解除大致經歷了這樣一條演進的路徑:從羅馬法以契約應當嚴守為由的不承認解除的原則和一定范圍的例外,到法國法在此基礎上對默示的解除條件的承認,再到德國民法將解除視為獨立的法律范疇,承認單方意思表示即生效力的解除權。[6]P326的。正是基于契約應當嚴守,對于違反契約之行為的制裁才具有合理的基礎,但同時也正是這一原則根本地導致了合同固有救濟路徑的困境。
伴隨著違約而產生了各種違約責任,違約方受到來自法律或約定的第二次義務的約束,但其已經從契約逃逸,不再受到固有契約關系的約束了。手持承擔違約責任的罰單,違約方可以自由出入于契約關系,但是對于守約方來講,無論何種制裁,都是以合同有效存在為其基本前提,從而在通過種種途徑對守約方予以救濟時,守約方仍然必須嚴守契約,否則將同樣承受法律否定性評價。雖然守約方可以獲得各種抗辯權,以抵御違約方的履行請求,但是這些抗辯權都僅使其契約義務處于停止狀態(tài),一旦抗辯權所有發(fā)生的情事消滅,守約方之契約義務則蘇醒過來。也就是說,即使違約方的違約行為使守約方獲得抗辯權,守約方依舊處于契約關系的約束之中,而違約方則在實質意義上,以違約責任的承擔為代價,脫離了契約關系的束縛,進入新的交易環(huán)境。在此種情形下,違約方當事人占據絕對的主動,固有救濟路徑只能被動地予以救濟,并無積極解放守約方的任何有效途徑。如此尷尬的制度實效,與契約嚴守原則所倡導的交易精神全然相反,當為固有救濟路徑的基本制度困境。
從利益衡量的角度出發(fā),固有的救濟路徑所能提供給債權人的僅僅是一種未來的、不穩(wěn)定的填補,而債權人為了獲取此種微弱救濟,則必須以可能喪失現(xiàn)實交易利益為其代價。固有的違約救濟路徑從契約應當嚴守原則而來,以有效契約為前提,在對債權人提供救濟的同時,要求債權人嚴守契約,而不得越雷池一步。如此即使守約方面臨如下困境:接受固有救濟,即受契約約束,不得違背契約,不得利用新的交易機會,但固有的救濟并非絕對可靠;利用新的交易機會,則必然違背契約應當嚴守的原則,導致違約,從而無法獲得固有的救濟,且要承擔違約責任。此外,固有救濟路徑為守約方所提供的僅僅是一種普通的債權請求權,其得否實現(xiàn)尚系于債務人的責任財產狀況,從實際效果來看,對于守約方的保護并不周到。從制度的角度來看,這不僅僅是守約方當事人面臨的困境,更是違約救濟的困境。
基于此種利益衡量,固有的救濟路徑最終必然使
(二)理論的反思
對于契約的違反的處理,無論是采取“原因進路”抑或采取“救濟進路”,都必然面臨著如何設計契約違反的救濟路徑的問題。我國合同法總體上采取“救濟進路”,①這也是各國合同救濟進路的基本框架。解除合同作為救濟途徑,特別是解除權的發(fā)生,更是經歷了相當漫長的歷史進程,在晚近德國民法典誕生時,才得以全面確立。雖然從羅馬法到教會法再到近代法,契約的基礎并不相同,各種固有救濟途徑也并非同時出現(xiàn),但是各種固有救濟途徑都有著共同的基礎,即契約應當嚴守 (pacta sunt servanda)。
在這一原則下,合同雙方不遵守合同的約定,即須承擔相應的責任,此種責任是以契約有效存續(xù)和違約行為的發(fā)生為條件的,是以契約應當嚴守為基礎理性的、本欲遵守合同的債權人放棄契約應當嚴守的理想,自力尋求最大程度減少損失的新的路徑。從契約嚴守出發(fā)的制度設計,最終導致了鼓勵違約的實效,可見已經陷入了嚴重的制度困境之中。伴隨著交易的日漸頻繁,制度設計所面臨的困境日趨彰顯,對違約固有救濟路徑的救濟,則成為大勢所趨,勢在必行了。而解除權的產生和適用范圍的不斷擴大,則正是這一趨勢的集中體現(xiàn)。
就解除權而言,賦予其何種效力,必將影響其規(guī)范目的之實現(xiàn),亦即確定解除權具體應當具備何種效力,必從其權利賦予之目的考察。解除權究應具備何種效力,并非一個先驗的問題,而必須是一個具有明確目的性的實踐問題。什么樣的效力,有利于合同解除目的之實現(xiàn),則在解除權可能負載之范圍內,就應當賦予其什么樣的效力。此外,解除權與其他救濟途徑的協(xié)調、與其發(fā)生效力前后法律關系之間的關系等都是影響解除權效力構成的因素。基于此,以下首先結合前文關于解除權產生之動因的研究,從目的論的角度,考察解除權就應具備何種法律效力。
(一)制度目的考察
從制度建構的角度考察,解除權制度的發(fā)生機理在于對固有救濟路徑的救濟;從最終的制度目的來考察,對于固有救濟路徑的救濟無非是為了更好地保護守約方的合法利益。但是,解除與固有救濟路徑畢竟不同,從整個制度體系來考察,解除承擔著救濟固有救濟路徑的重任,這必然使解除在救濟當事人的功能方面表現(xiàn)出與固有救濟路徑所不同的特點。事實上,對于債權人的實體救濟主要還是通過各種固有的救濟路徑來實現(xiàn)的,而解除權僅僅是使守約方擺脫合同約束的手段而已,以使其不至于陷入因遵守合同反而遭受不利的尷尬境地?;诖朔N制度創(chuàng)設的取向,恐怕不宜賦予解除權過多的效力,只要能夠使解除權人得以擺脫原合同的不必要的約束即可實現(xiàn)解除權的目的,除此之為的對于當事人的救濟,當非解除權制度之本分了。就此而言,經常與解除權聯(lián)系在一起的恢復原狀,無論是否將之歸入民事責任的范疇,②都應該是一種獨立的救濟路徑,而絕非解除權的效力內容。
就使解除權人得以擺脫原合同的不必要的約束的目的而言,解除的效力自然以消滅合同效力最為直接,也最符合解除權之文意了,這恐怕也是眾多直接效力說支持者的邏輯吧!然而,此種邏輯明顯過于簡單,個中弊端前文也已經多次述及,此處不贅。畢竟合同的解除作為整個救濟體系的一環(huán),必須與違約救濟體系形成體系上的合力,否則必然造成違約救濟體系的不和諧,直接效力說的弊端恐怕也就正在于此吧。
總體而言,違約救濟的根本目的在于使當事人恢復到如同未有違約一樣的狀態(tài),此種制度目的之實現(xiàn)必須借助于恢復原狀及損害賠償來實現(xiàn)。原因在于,欲使當事人之利益狀態(tài)恢復至未有違約時的狀態(tài),最理想的就是使雙方按照合同的內容適當履行其義務(此即為強制履行),但理想模式的實現(xiàn)受到種種條件限制,并非違約救濟路徑的典型。除此之外,最直接的途徑就是使雙方當事人互相返還已經履行之給付,若能全部恰當返還,則當事人之利益狀態(tài)必然能夠恢復到合同訂立之前(此即為恢復原狀),此后,只需補足合同履行可獲得的增益 (此即為支付違約金與損害賠償)即可實現(xiàn)違約救濟的目的。就此而言,違約救濟體系不過就是的恢復和擴大的恢復構建起來的有機體系。所謂固有的恢復是指實際的對已經履行部分的恢復,而對于因不能履行或不履行部分的賠償即為擴大的恢復,固有的恢復與擴大的恢復共同協(xié)力,即可實現(xiàn)違約救濟的目的。而所謂固有的恢復主要是通過恢復原狀來實現(xiàn)的,擴大的恢復主要是通過損害賠償來實現(xiàn)的,故此違約救濟目的之實現(xiàn),端賴恢復原狀與損害賠償之共同協(xié)力。而解除權作為違約救濟之一部分,必須與恢復原狀、損害賠償形成協(xié)調的關系,否則不利于解除權人得到全面的合同救濟,從而解除權制度自身目的的實現(xiàn)也就失去既有的意義了。
(二)解除權、損害賠償請求權與返還請求權之協(xié)調
然而,當前在解除權、返還請求權與損害賠償之間卻存在著理論上的沖突,難以協(xié)調。例如在中華民國時期及后繼之臺灣地區(qū)民法上,學說與實務通統(tǒng)認為:“契約經解除者,溯及訂約時失其效力,與自始未訂契約同”;③史尚寬先生更謂:“既已有履行時,因解除而欠缺法律上之原因,基于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得請求其返還?!盵15]P555可見,由于返還請求權之成立仰賴不當?shù)美ɡ碇\用,故首先必須是以合同效力之溯及消滅為其前提的。此為一典型案例。實際上,合同解除所必須借助之返還請求權之發(fā)生,排除約定者外,只能為法定之返還請求權。此種法定之返還請求權,在民法上主要來源有二:其一為作為物上請求權之一種的返還請求權,其二為不當?shù)美ЧH缬晕锷险埱髾酁榉颠€請求權之基礎,則必須以解除權人享有物權為前提,而對于已經履行之給付而言,物權必定已經移轉于受領人,解除權人無從行使物上請求權。如以不當?shù)美麨榉颠€請求權之立論基礎,則必須符合不當?shù)美疽?即“沒有法律上之原因”。但是解除權相對人取得解除權人之給付,乃是基于有效之合同,為有法律上原因之取得,欲達請求返還之目的,則必須使該合同自始失去效力。而且事實上,根據立法例的考察,除了構造“準合同”、“默示解除條件”外,援用最多的也就是不當?shù)美ɡ砹恕H欢@樣的理論構造,必然引起損害賠償請求權的困難。
債務不履行而引發(fā)之損害賠償請求權,不過是原債權的轉變或者擴張。如果原債權因合同解除而喪失其效力,則以該合同為基礎由原債權轉化而來之損害賠償請求權,實無繼續(xù)存在之基礎。[4]P77故,損害賠償請求權之存在,必須以合同之有效存在為其前提。如此,則損害賠償請求權與返還請求權二者因其存在之前提截然沖突,難以共存。債法改革前的德國民法典,即為嚴格貫徹這一法理,而使債權人必須在解除合同與損害賠償請求權之間選擇其一,由此導致所謂解除陷阱 (Rücktrittsfalle)[16]P131的發(fā)生。至于學者所主張的“已經發(fā)生的以賠償遲延損害或不良給付的附帶損害為內容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則得以保持”,[17]P399除了由于附帶損害賠償請求權乃是由于其與合同效力無關之外,遲延損害賠償請求權則只能說是在事實面前對于理論的迂回了。那么,究竟怎樣才能在解除權、損害賠償請求權與返還請求權之間形成和諧法理結構,此即為具有形成權屬性的解除權發(fā)揮其優(yōu)勢之所在。
“得為契約解除之權利,謂之解除權”。[15]P537其實,解除權之根本特征尚在于,只需解除權人一方之意思表示,即可引起合同關系效力狀態(tài)之變動。因此,解除權之為一種典型的形成權為德、日及臺灣地區(qū)民法所普遍承認。[1]P98
然而,形成權按照其內容,可以劃分為使法律關系發(fā)生、內容變更、消滅三類,[1]P97-98芮沐先生更分別稱之為:產生法律關系之形成權、變更法律關系之形成權與消滅法律關系之形成權。[18]P10-11我國臺灣地區(qū)理論幾乎一致認為,解除權為消滅法律關系之形成權,此固然是以臺灣地區(qū)現(xiàn)行民法為實在法依據而提出的解釋論觀點。然而,從立法論角度考察,究竟解除權應具有何種效力,為形成權之何種類型,將對合同解除制度目的能否實現(xiàn)發(fā)生多大影響,實有必要予以深入探討。
前文所作之考察使得試圖通過解除權消滅合同效力的主張之不合理性暴露無疑。筆者認為,可以借助解除權“賦予權利主體以單方面干預他人之法律關系的法律權力”[19]P79的特性及其“發(fā)生、變更、消滅法律關系”的形成權效力,來實現(xiàn)返還請求權與損害賠償請求權共同構筑和諧的合同解除法理構成。
由于解除權因素的介入,返還請求權的理論基礎已經不再限于不當?shù)美环N途徑,也就不必須使既有債權債務關系溯及既往地失其效力,從而引發(fā)返還請求權與損害賠償請求權之間的對立。從其形成權屬性出發(fā),解除權的效力可能涵蓋的范圍乃是對債權債務法律關系的發(fā)生、變更和消滅。由于消滅原合同關系的設想并不成功,因此,賦予解除權變更原合同關系為返還性債務關系 (Rückgew hrschuldverh ltnis)之效力,從而既維護了損害賠償請求權得以行使之前提,同時使得返還請求權得以有效成立。從諸多方面來考察,賦予解除權以變更法律關系——使原債權債務關系變更為返還性債務關系——的效力,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從解除權所屬之權利系統(tǒng)考察,其上位概念為形成權,是使法律關系發(fā)生、內容變更、消滅的法律權利。賦予解除權以變更法律關系內容之效力,并未逾越其作為形成權之基本屬性范疇。
從權利所服務之目的考察,解除權服務于當事人利益狀態(tài)之恢復的目的,而非僅僅消滅當事人當前之利益關系。賦予解除權變更原債權債務關系為法定的返還性債務關系的效力,直接實現(xiàn)了當事人利益狀態(tài)的積極恢復,同時也避免了在整個系統(tǒng)上與作為利益狀態(tài)消極恢復之手段的損害賠償請求權之沖突。傳統(tǒng)的直接效力說也是以此目的為解除權之服務宗旨的,不過在解除權之外,尚求助于不當?shù)美贫冗M而達到恢復當事人利益狀態(tài)之最終目的。其實質上是對解除權之根本屬性欠缺深入的了解,抑或僅僅是局限于解除表面的、終局的、靜態(tài)的追求,而弱化了解除權之效能,忽視了解除權作為當事人利益狀態(tài)恢復之原動力的角色,而錯誤地使不當?shù)美贫瘸洚斶@一角色,這一角色定位實質上也超出了不當?shù)美贫刃Яλ暗姆秶?從而導致了理論與實際上一系列的不妥。
就解除權人的主觀意圖考察,其所追求者當不限于消滅其與債務人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而在于消除此債權債務關系所帶來之影響,至于此債權債務關系在消除影響過程中以何種樣態(tài)存在,則非其關注之點。就此以觀,賦予債權人以解除權,必以達到債權人此種目的為宗旨,否則權利配置之目的無從實現(xiàn),解除制度的目的勢必也要落空。“他所真正需要的,是重新獲得對其財產自由處分的權利,并能夠從其他方面滿足自己的需求?!盵20]P118
此外,從其形成權屬性出發(fā),解除權的效力范圍可能涵蓋的范圍乃是對債權債務法律關系的發(fā)生、變更和消滅。從文字解釋“解除權”,其效力自然應當是消滅債權債務關系,似乎也與權利所追求之目的相吻合。事實上,這是對解除權 (Rücktrittsrecht)這一最終形成于德國民法的權利類型的誤解!從解除之德文文字構成來考察,Rücktritt乃是來源于動詞zurücktreten,后者乃是由由動詞 treten與前綴 zurück復合而成,其詞義亦正是建立在這兩個詞之上。treten具有“踢、踩、踏”之義,更有“舉步、邁步走向”之義,而 zurück則有“回去、回轉、返回、回到原處”之義;由此復合而成之 zurücktreten即具有“向后退,退后”之義。此外,作為從德國民法發(fā)展起來的解除權(Rücktrittrecht)并不等同于 termination,前者更應該是在 termination之前尋求依合同而為之給付返還的過程。[21]P792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應當對解除權的法效構成予以重塑:解除權的行使,其效力即在于將原合同關系轉變?yōu)榉颠€性債務關系。返還性債務關系的目的即在于通過相互返還,清算當事人之間基于原合同關系所為的給付和所收取利益。
根據本文的考察,嚴格從解除權的違約救濟體系元素性質出發(fā),從違約救濟體系的和諧一致出發(fā),將解除權的效力范圍確定為變更原有合同關系為返還性債務關系,是對解除權形成權性質的重新確立。直接效力說對解除權為消滅原合同關系的效力定位并未超越其形成權屬性范圍,但事實上是對于解除權的形成權屬性的違反。原因在于,依直接效力說的主張,解除權一經行使,即消滅原有合同關系。但是考察直接效力說的主張,此處并非終局地使合同關系雙方當事人的法律關系歸于消滅,而使其負有返還的義務??疾旌贤P系的消滅制度可知,其無非是為合同權利義務的不復存在,雙方當事人不因合同關系而存在任何聯(lián)系。而直接效力說一方面使解除權消滅合同關系,另一方面使其直接發(fā)生尚未履行的部分免于履行,已經發(fā)生的部分發(fā)生返還請求權的效力,從而在解除權的形成效力上出現(xiàn)了嚴重的自相矛盾。
在此,筆者贊同清算關系說,使解除權發(fā)生變更原合同關系為返還性債務關系的效力。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在于解除權作為違約救濟體系的元素的體系功能要求,另一方面如此的效力構成有利于彰顯解除權作為形成權的屬性。以變更法律關系為其效力,不僅使解除權充分協(xié)調了違約救濟體系內部返還請求權與損害賠償請求權的沖突,同時也使得解除權作為原有合同關系和返還性債務關系的媒介,彰顯了其作用于法律關系層面的特性。
注釋:
① 韓世遠先生將這五種救濟途徑統(tǒng)一稱之為“違約責任”(參見:韓世遠著《合同法總論》,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 680頁;崔建遠著《合同法》,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 232頁),筆者認為將解除合同定性為違約責任的觀點值得商榷。就其性質而言,合意解除乃是雙方法律行為,其民事責任的性質無從談起;單方解除時,主要是具有形成權性質的解除權的行使,是對于非違約方的賦權,本來的目的主要在于“非違約方合同義務的解放”(韓世遠書,595頁),而不在于課于違約方以作為民事責任的第二次義務。另外,與違約責任相對應的均為非違約方當事人的請求權,而單方解除合同時,非違約方享有的是單方意思表示即生效力的形成權,違約方處于服從(Unter werfung)的地位,與普通違約情況下有重大的不同。凡此種種,不可不察。因此,筆者更傾向于將解除合同視為獨立于違約責任之外的救濟途徑。
② 關于恢復原狀是否為民事責任,有爭論。鄭玉波先生將其作為依責任的內容為區(qū)分標準與履行責任、賠償責任相對應的民事責任類型。(參見:鄭玉波《民事責任之分析》,選自《民商法問題研究(一)》,國立臺灣大學法學叢書(三),1991年版第 116頁。)而韓世遠先生認為,其不是直接基于不履行合同債務而成立的,而是解除時必然的法律效果。并非強制履行合同的手段,也不是履行合同的擔保,從而也不能將其歸入民事責任及違約責任的范疇。(參見:韓世遠著《合同法總論》,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 685頁)。
③ 參見:1934年上字第 3968號判例。史尚寬著《債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 555頁;邱聰智著《新訂民法債編通則(新訂一版)(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 360頁;黃茂榮著《債法總論(第二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 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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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Legal Structure of the Effect of Recession
Shen Hai-en
(The Second Beijing International StudiesUniversity,Beijing 100024)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legal effect of recession has been a hot issue.As the remedies of relief of breach,the exercise of recession,as a kind of right of formation,release the observant party from the tie of the obligation;as an essential factor of the system of relief under contract law,recession assume the mission to harmonize the rightsof claim based on reciperare and damages.Accordingly,the exercise of recession should modify the obligation from the original contract to reverse transaction.
recession;effect;right of formation;relief of breach
詞】DF418
A
(責任編輯:唐艷秋)
1002—6274(2010)02—013—08
2009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中國民法典背景下的形成權基本理論研究》(09CFX02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申海恩(1979-),男,陜西蒲城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博士后研究人員,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法政學院教師,研究方向為民商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