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芍藥辛酸淚——解讀史湘云與賈母的關(guān)系

□梁明玉（內(nèi)江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 內(nèi)江 641112）

自《紅樓夢》問世以來，關(guān)于釵、黛孰優(yōu)孰劣的爭論就不斷，以至于“幾揮老拳”。但一提起史湘云，則交戰(zhàn)雙方便幾乎能達成共識。史湘云是《紅樓夢》中金陵十二釵之一，是作者著力塑造的人物之一。

湘云雖生于“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的侯門之家，卻因“襁褓之間父母違”，成了一個無人嬌養(yǎng)的孤兒。她從小跟著叔叔嬸嬸過日子，“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yǎng)？”

一

如果不仔細看，很容易忽略湘云生活中的種種不幸。史家的主人是忠靖侯史鼎和保齡侯史鼐，這二位都是湘云的叔叔，按情理來說湘云是小姐身份，應(yīng)該過的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事實果真如此嗎？作者沒有明寫，只是通過側(cè)寫和暗寫告訴我們，湘云在家里無論是精神生活還是物質(zhì)生活都是很貧乏的。

第三十二回中寶釵和襲人在談到湘云時，寶釵對襲人說：“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里累的很。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睛圈兒都紅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襲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道：“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求他打十根蝴蝶兒結(jié)子，過了那些日子才打發(fā)人送來，還說：‘這是粗打的，且在別處將就使罷；要勻凈的，等明日來住著再好生打罷?！缃衤牴媚镞@話，想來我們煩他，他又不好推辭，不知他怎么在家里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道是這么著，我也不該求他！”寶釵道：“上次他就告訴我，在家里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兒，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边@里是暗寫。

第三十七回中，史湘云想做東開詩社，到了晚上，寶釵就邀請湘云往蘅蕪苑去住。湘云燈下計議如何設(shè)東擬題時，寶釵聽他說了半日，皆不妥當，因向他說道：“既開社，便要做東。雖然是頑意兒，也要瞻前顧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這會子又干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fā)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道也是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去不成？還是往這里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云，倒躊躇起來。這里是側(cè)寫。

她只有在出來做客時，她的嬸娘才讓她表面上風光一下，如在三十一回中，湘云帶領(lǐng)眾多的丫鬟媳婦來賈府做客，賈母因說道：“天熱，把外頭的衣裳脫了罷。”湘云忙起身寬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沒見你穿上這些做什么！”湘云笑道：“都是二嬸娘叫穿的，誰愿意穿這些！”

可見，湘云在家里的生活是比較不幸的，賈府好一點的丫頭，如襲人、鴛鴦等人每月都有一兩銀子的例錢，她一個小姐一個月才幾串錢。親人之間的冷漠讓湘云過早就品嘗了人生的艱辛，但她的性格中有堅強的一面，使她不輕易在別人面前去袒露自己的不幸；只有在寶姐姐這個她最信賴的人面前，才會紅了眼圈，哽咽著不能說話。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湘云的淚又何嘗輕彈過呢！

二

作為金陵顯貴史侯家的遺孤，賈母的孫侄女，湘云的這些情形，作為賈府實際掌權(quán)者的賈母，絕不會不知道。她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為湘云排除這些不幸，至少可以把湘云接到自己身邊來住，但她對此卻不予理會，對湘云的態(tài)度有時也比較冷淡。

在第三十回中，寫湘云剛到賈府時，賈母便問道：“今日還是住著還是家去呢？”而不是要湘云多住幾天，更不用說在賈府長住了。在周媽說道“老太太沒有看見，衣服都帶來了，可不住兩天”之后，賈母便不再言語?？梢娰Z母對史湘云的來與去是任其自決的。就是有時候湘云想來，也得賈母派人去接才能來。第三十六回，史湘云因家里打發(fā)人來接她而不得不回家時，回身悄悄囑咐寶玉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打發(fā)人接我去?！笨梢?，湘云根本不愿回去，賈母也未出力留她，她想下次再來，只能寄希望于賈府派人來接。但她不是直接向賈母提出，而是“悄悄”地轉(zhuǎn)求寶玉去提醒老太太，原因何在？這說明賈母平時總是“想不起”她來，也沒有派人接她的意愿。還有一個顯著的例子，就是在第三十七回中，大觀園成立了詩社，史湘云在家里知道后“急的了不得”。寶玉聽說，“立身便往賈母處來，力逼著叫人接去”，平時對寶玉百依百順的賈母，此時卻并沒有為寶玉的“力逼著”所動，而是推說明天再去，次日還是寶玉一早就去“催逼”，才算是把湘云接了來?？梢?，如果沒有寶玉的“催逼”，賈母一般是不會主動去接史湘云來家住的。

三

那么是不是賈母對其他不幸的女孩子也不關(guān)照呢？顯然不是，《紅樓夢》中所描述的是“千紅一窟”、“萬艷同悲”的女子悲劇。在作品中身世可憐的女孩子有很多，比如自幼母親早亡的黛玉、惜春，都被賈母接到榮國府中常住，并且照顧有加。第三十二回中湘云和襲人在談到黛玉時，史湘云就說：“這越發(fā)奇了。林姑娘也犯不上生氣，他既會剪，就叫他做?！币u人道：“他可不做呢。饒這么著老太太還怕他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yǎng)才好，誰還肯煩他做呢？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可見黛玉在賈母的照顧下不但衣食無憂，也不用干什么活計。

對于父親早亡的寶釵，也是經(jīng)過賈母同意而可以常在賈府中居住，并曾親自主持為寶釵過了一次生日。就是一些平民家的女孩子，也曾得到賈母的招待與庇護。如與賈母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邢岫煙來賈府做客時，賈母也和邢夫人說：“你侄女兒也不必家去了，園里住幾天，逛逛再去。”

當李紋、李綺來賈府時，賈母也不肯叫她們外頭去住。她們的嬸母雖十分不肯，無奈賈母執(zhí)意不從，只得帶著李紋、李綺在稻香村住下了。

還有那些做戲子的女孩子，第二十二回在看戲時，賈母深愛那做小旦的和那做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fā)可憐見的。因問他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了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給他兩個，又另賞錢。

看來賈母是喜歡女孩子的，就是對于湘云，也是曾經(jīng)非常關(guān)心的。從作品中，可以發(fā)現(xiàn)湘云曾經(jīng)長住過賈府一段時間。第十九回中，襲人哄騙寶玉要出去時道：“自從我從小兒來了，跟著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如今又伏侍你幾年?！钡诙换刂校合嬖葡戳四?，翠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著，我就勢兒洗了就完了，省了又過去費事?！闭f著，便走過來，彎著腰洗了兩把。紫鵑遞過香肥皂去，寶玉道：“不用了，這盆里就不少了?！庇窒戳藘砂眩阋纸?。翠縷撇嘴笑道：“還是這個毛病兒?！睂氂褚膊焕硭γΦ囊帑}擦了牙，漱了口。見湘云已梳完了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梳呢?！毕嬖频溃骸斑@可不能了?！睂氂裥Φ溃骸昂妹妹茫阆葧r候兒怎么替我梳了呢？”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又不帶冠子勒子，不過打幾根散辮子就完了?！闭f著千妹妹萬妹妹地央告。湘云只得扶他的頭來梳篦。后來，寶玉順手拿起妝奩等物賞玩，不覺拈起了一盒子胭脂，意欲往口邊送，又怕湘云說。正猶豫間，湘云在身后伸過手來，“拍”的一下將胭脂從他手中打落，說道：“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才改呢？”

再有第三十二回中，襲人和湘云在談話時，襲人笑道：“這會子又害臊了？你還記得那幾年，咱們在西邊暖閣上住著，晚上你和我說的話？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么又臊了？”湘云的臉越發(fā)紅了，勉強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么好，后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配給了他。我來了，你就不那么待我了?！币u人也紅了臉，笑道：“罷呦！先頭里，‘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你梳頭洗臉，做這個弄那個，如今拿出小姐款兒來了。你既拿款，我敢親近嗎？”湘云道：“阿彌陀佛，冤枉冤哉！我要這么著，就立刻死了。你瞧瞧，這么大熱天，我來了必定先瞧瞧你。你不信問縷兒：我在家時時刻刻，那一回不想念你幾句？”

可見，湘云確實曾經(jīng)在賈府長住過很長的時間，賈母讓自己最喜愛的丫鬟襲人來服侍湘云，賈母對湘云的關(guān)愛，其程度曾不亞于寶玉，黛玉。

四

為什么后來湘云就不常住賈府了呢？就是有時候來，賈母也不是很高興地留下她呢？我們來看一下湘云在賈府中究竟做了什么。

在第三十一回中通過寶釵、黛玉之口說出湘云平時是非常淘氣的。寶釵一旁笑道：“可記得舊年三四月里，他在這里住著，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帶子也系上，猛一瞧，活脫兒就像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墜子。他站在那椅子后頭，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掛的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皇切?，也不過去。后來大家忍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還說：‘扮作小子樣兒，更好看了?！摈煊褚步又馈埃哼@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來，住了兩日，下起雪來。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來，老太太的一件新大紅猩猩氈的斗篷放在那里。誰知眼不見他就披上了，又大又長，他就拿了條汗巾子攔腰系上，和丫頭們在后院子里撲雪人兒玩。一跤栽倒了，弄了一身泥！”

第四十九回中描寫湘云帶著寶玉烤鹿肉吃的情節(jié)：李嬸也走來看熱鬧，因笑問李紈道“：怎么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干凈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里商議著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眾人聽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兩個來?！摈煊裥Φ馈埃哼@可是云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痹谙嬖频慕M織下，寶玉、平兒一起就真的燒起鹿肉來吃了。湘云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做詩。”

可見，湘云在賈府的言行是及其不符合封建淑女的規(guī)范，她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率性，畢竟還像小孩子的行為。一個人成長的過程，便是逐漸磨掉率性，變得圓滑、周全和靈活的過程。湘云的率性而為改不掉，她也不想改。小時候淘氣雖然會覺得可愛，但長大后仍然如此，作為賈府最高統(tǒng)治者的賈母是不會讓她一人“帶壞”賈府里的寶玉和其他小姐們的。

當然也有人會說，黛玉、寶玉不是有時候也耍小性子嗎？其實無論黛玉也好，寶玉也好，抑或其他在賈府做客的小姐們，在賈母面前或外人面前的表現(xiàn)是非常乖巧的。書中描寫黛玉在剛剛進賈府時“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對于寶玉，賈母在第五十六回與甄家人談?wù)摃r也指出：“我們這會子也打發(fā)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著。不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憑他們有什么刁鉆古怪的毛病，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jīng)禮數(shù)來的。若他不還正經(jīng)禮數(shù)，也斷不容他刁鉆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也因為他一則生的得人意兒；二則見人禮數(shù)，竟比大人行出來的還周到，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里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他一味只管沒里沒外，不給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卑凑召Z母的說法，依湘云的言行自然是該打死的。

在第二十九回賈母和張道士在談?wù)摻o寶玉挑選寶二奶奶時，她的條件也主要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可見賈母看女孩子主要是看她的模樣和性格。湘云雖然模樣也還標致，但行為方式卻是不符合封建禮教的，雖然在小的時候很受賈母的疼愛，但長大后性格一直沒有改變，她得不到賈母疼愛也是當然的了。